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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每個地方都有一種人，他們的存在可有可無，出去玩的時候拉上一把，走丟了，也
沒什麼人注意。
柯振虎就是這樣一個人，從小到大，如果不出聲，就好像不存在一樣，所以他總是很努力
的表現，巴結奉承，狗皮膏藥般，抓住機會就要招搖，以免稍稍消停，就會很快消失在別
人的視線裡。
那天在佑昇的房間裡，他會鼓起勇氣往尹凡心胸膛上刺上一刀，也是那要不得的表現欲作
祟。從小到大，他跟在林大頭後面久了，為了能被看見，做出很多違心之舉。林大頭很受
歡迎，只有待在他的身邊，柯振虎才有出頭天，為了脫離透明人的命運，他把自己活成了
林大頭的附屬，對於主子的命令，幾乎是反射性的順從，久而久之，就不去想哪些事該做
不該做，哪些話該聽不該聽。
所以現在柯振虎才會行屍走肉般跟著呼喚他的聲音走，一步一步，被引誘到畸零山裡面。
回過神來，他已置身亂葬崗中，巨大的榕樹下，殘破不堪的邋遢姑廟就在眼前。
耳邊，風聲鶴唳，彷彿好幾百人同時竊竊私語，說的話，卻沒有一句聽得清。
「畸零山很陰，不要去。」以前爺爺總是耳提面命，他就是不聽話。高中的最後一個夏天
，他聽從林大頭的建議，吆喝一群六個人，不怕死的來到邋遢姑廟，試圖竊取幸運。
「爺爺知道你不會讀書，考大學沒希望，那也沒關係，誰說會讀書才能出人頭地?你平平
安安，踏踏實實過日子，爺爺往生了，也會含笑九泉。」
那年，和他相依為命的爺爺染了風寒後就一病不起，失去了經濟支柱，柯振虎心裡明白，
就算死拚活拚吊車尾被一所私立大學錄取，他也唸不起。
萬念俱灰，他對著邋遢姑許願，將來要變得有錢，非常非常有錢。
有錢有什麼好處?沒有窮過的人不知道。柯振虎生命的貧脊不僅僅在於金錢，他整個人就
只有乏善可陳四個字可以形容。無聊的人，功課差又不帥，說白了就是多餘。到高中為止
最大的成就就是當上林大頭的小嘍嘍，一畢業，要是爺爺又先一步走，他就真的什麼也沒
有了。
有錢買不到所有，但是能夠買到的對於柯振虎來說，夠多了。
「我這樣的人爛命一條，十年大運付不起，但是尹凡心的，祢可以拿去。」那天，夕陽西
下，天邊被餘暉染得血淋淋的，柯振虎照著林大頭教的方法許願，半信半疑，五個人帶著
一個祭品，誤打誤撞，沒想到真的心想事成。
十年之間，柯振虎在林大頭爸爸的辦公室擔任助理，唯命是從的個性讓林爸爸很是滿意。
四年後林大頭大學一畢業就開了家營造公司，給柯振虎當總經理，自已則用賺來的錢作為
政治獻金，沒幾年功夫就撈到一個偏鄉議員的位置，混得風生水起。
「腳踏實地，從基層做起。」是林大頭的口頭禪，也是從一而終的競選標語。林大頭的確
腳踏實地，因為虧心事都是柯振虎在張羅。就連害死佑昇的那場假車禍，都是林大頭一句
話，柯振虎就得毫不猶豫染髒了雙手去執行。
殺死尹凡心也是一樣，習慣了林大頭一說話就去動作，柯振虎還沒反應過來，手上的匕首
已經深深刺入昔日同窗的血肉。
「走!」是夜，熊熊大火在佑昇的房間裡燃燒，吞噬了陳國超和尹凡心的屍體，也將高中
時假裝的友情都化成灰燼。
「走，離開這裡。」林大頭說著，一馬當先回到車裡，不等同伴一起，就急踩油門疾駛而
去。轉眼的功夫就消失在柏油路的盡頭，然後轟的巨響，撞上橫在村頭的百年大樹，四分
五裂，生死不明。
「跑，跑啊。」廖火行催促，眼光看著天空飄移不定，雙腳動得飛快，如同無頭蒼蠅，歪
歪扭扭的，不小心就掉進路邊的溝裡，慘叫一聲就沒了響音。
柯振虎順著廖火行大吼大叫的方向望去，黑夜裡濃濃的煙在房子上竄動，聚攏，變形成各
種鬼影追逐著四處奔逃的人群，其中一縷，就對準了柯振虎的身體。
「身體，給我身體。」黑煙化成的鬼影在他耳邊私語，鑽進了他的鼻孔眼睛，操控著他的
軀體，一步步往畸零山上走去。
每走一步，柯振虎就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好像每往畸零山靠近一些，就從身體裡掉出更
多的記憶。
到達山腳，他已記不清自己是誰，山腰，他忘記了漫遊的理由，山頂，他聽著四周鬼話連
篇，連該有什麼反應也忘記。
他不知道他的靈魂正在被餓鬼啃食，馬上，身體就像死絕寄居蟹殘留的殼，會有新主人佔
據。
七天之後，廖火行坐在明亮的偵訊室裡。「阿彌陀佛。」忍不住哆嗦著又唸了一句佛號。
惹得桌子對面的刑警張忠義差點就要把手上的筆摔出去。
「第五十七次。」張忠義在紀錄本上畫著正記，這是冗長的兩個小時談話裡廖火行說的第
五十七次阿彌陀佛，真正有用的訊息，顛來倒去也就三句話總結: 雲中鎮鬧鬼，尹凡心死
了之後引發百鬼夜行，追殺大家才造成二死六輕重傷一失蹤的意外。
「狗屁。」張忠義在心裡怒罵，過了飯點，他的肚子餓死了，要不是猜拳猜輸了，才不會
坐在這裡和一個神經病對話，讓偵訊室外一干人嚼著魷魚乾看笑話。
「你說尹凡心死了?在雲中鎮?要不要先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又為什麼會死?」這是第五
次張忠義耐著性子問出重複的問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第五次，廖火行蜷曲在椅子上摀著耳朵吶喊，甲蟲般的小眼睛
咕碌碌的轉，歪著嘴角口涎流了出來。
「夠了。」張忠義從警二十餘年，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裝瘋賣撒得這麼徹底的還是頭一
遭見。他一掌拍在桌子上，發出雷般的威嚇。「閉嘴。」
廖火行嚇了一跳，瞬間止住了惱人的哭鬧聲，嘴巴張得老開，晶瑩的唾液滴落在泥濘的襯
衫，牽出老長的絲。「柯柯柯……柯柯柯……」他瞪著眼睛，視線穿透張忠義打在他身後
的牆上，彷彿那裡站著一個無形的人。「小柯…小柯用刀子捅了他……火，火燒起來，我
明明看見了，火燒到阿心身上，很亮，他應該燒焦了才對，不可能再活過來。」死命將眼
睛睜大到極限，廖火行蒼白消瘦的臉部肌肉開始抽搐，眼角也因為撕裂而滲出血絲。
張忠義沒有理會廖火行的恐懼。裝，再裝嘛，反正遲早都要招供，演那麼賣力是要去報名
奧斯卡?「為什麼會起火?誰放的火?你又為什麼要逃?沒有去幫忙滅火?」他追問，鏗鏘有
力。
「鬼，很多鬼在追我，不跑的話，我就會被奪去身體。」他顫抖著慢慢舉起臂膀，指著張
忠義的身後。「那裡……張警官，求求你放我走，祂們來了，來了。」
「來什麼?什麼來了?還有手不要亂指。」張忠義不耐煩的把廖火行的手壓回桌上，齜牙咧
嘴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這房間裡就只有你和我，全程錄影無死角，你最好安分一點，
從實招來，搞不好還能爭取到減刑幾年。」
「張警官，求求你，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需要我的佛珠，對，我的佛珠，在哪裡?」廖火
行空洞的視線好像跟隨一個移動的物體越來越收近，慌亂的，他在身上四處摸索，著急找
不到護身用的法器。「在哪裡?在哪裡?張警官，你們是不是給收走了?」他的聲音漸大。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絕望的尖叫起來。「還給我。」最後頭顱用力往後仰，對著天
花板長嘯，十個指節扭曲，發出驚悚的咖咖聲。
「廖火行，冷靜。」看著扭曲掙扎的男人，張忠義終於感到哪裡不對勁。「廖火行，冷靜
，你這樣會傷到自己。」他站了起來，趕緊去扶住對方的椅子，不然廖火行隨時都會仰面
跌倒下去。
「來人，來人，廖火行好像癲癇發作了，這裡需要幫助。」正對著廖火行往上翻轉的白眼
和伸出來長長的舌頭，張忠義冷汗直流，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一張正常人的臉，莫不是正如
廖火行說的，追他的鬼正在上身?
「上清法師，法師救我。」喉頭像是被人用力掐著，廖火行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的求救，
就整個人癱軟下去，再也沒有動靜。
「什麼跟什麼東西，真見鬼啦。」張忠義覺得室內的溫度驟降。隨著幾個人跑進來七手八
腳把昏迷的廖火行抬出去，張忠義坐倒在地上餘悸猶存。
「上清法師?」至少今天的辛苦沒有完全付諸流水，鬧騰一番後，他得到了一個可能是線
索的名字。兩個小時四個字。張忠義搖搖頭，他是該好好考慮退休了，現在年輕人的把戲
，他玩不起。
醫院大廳裡，江六郎正在和櫃檯人員爭吵得面紅耳赤。「你們這些人怎麼這樣，我要帶我
家孩子回家也不行?我說過很多次了，阿心不能留在你們這邊，我也不同意屍檢，人還沒
死，檢什麼檢?他跟我回家就會活過來，你們怎麼就是聽不懂?」
「江先生，對不起，我們跟您解釋很多遍了，這是一起謀殺案，警察會盡全力幫你找到殺
死尹先生的兇手，所以請您也配合調查，節哀順變。」櫃台小姐看來是見多了傷心欲絕的
病人家屬，對於江六郎的「胡言亂語」表現得非常有耐心，態度卻堅定不移。
江六郎見說破了嘴也沒用，只好退到等待區的坐椅上，默默用手擦著臉上的淚。「阿心啊
，可憐的阿心，這次就死了吧，再也不要醒來。」他在心裡默默祈禱。那些死亡前後的痛
楚阿心都感覺得到，每次醒來，都失去一點人性，變得更像鬼一些。
就像煉蠱一樣，邋遢姑正在創造一件穿梭陰陽的武器，若成了，白天黑夜，殺人殺鬼，都
是難不倒祂的事。
這將是雲中鎮的不幸，災難的開始。也是江六郎的不孝。眾鬼下山，等於破了江家人守了
百年的和平，還有江六郎對父親的承諾。
「讓開，讓開，病人要進來了，急診室準備。」
好幾個醫護人員護送著病床上口吐白沫、意識不清的廖火行匆匆經過江六郎的面前。江六
郎站了起來，吃驚的目送他們遠去。他清清楚楚見到了病人胸膛上蹲坐一隻齜牙咧嘴的鬼
，長長的舌頭伸到被害人的嘴裡攪動，兩隻眼如同黑洞，流淌黑色的淚。
「鬼，鬼……」江六郎揮手想要攔住前進中的隊伍，他知道這是一場急促的葬禮，這男人
已經回天乏術，要不是被鬼佔去了軀體，就是從此成為沒有靈魂的走屍，渾渾噩噩直到成
為某一隻鬼的宿主。
畸零山上的鬼終於要來了，江六郎必須抓緊時間帶走尹凡心，在萬劫不復之前。
停屍間裡，尹凡心睜開眼睛，感覺無比寒冷，還有憤怒。
「殺。」邋遢姑紅色的眼睛又重現在他的夢中。「殺。」她笑著說，聲音清脆響亮，不容
質疑。
同時間尹凡心也看到了，蒼白死寂個空間裡擠滿了漫無目的行走的幽靈，高矮胖瘦，男女
老幼，每個青灰色的身形都是禁錮在太平間裡大體的主人。他們死了，精神脫離了軀殼，
回不去，也無法遠離。
尹凡心伸展僵硬的身體，扭動好幾下才好不容易坐起來，他的動靜吸引了夢遊中幽靈的注
意力。原本呆滯著臉緩慢移動的人影們彷彿瞬間清醒，幾百張臉轉向他的方向，像是發現
獵物般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身體。」一個肥胖男子樣貌的男人將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舉起手指著尹凡心。「可以
用的身體。」如同發現空殼的寄居蟹，踮著腳尖倒退著飛快往他的方向奔跑而來。
其他幽靈見狀也沸騰起來，爭先恐後的蜂擁而至。尹凡心還沒有搞清楚狀況，就被一波又
一波的撞擊撞下了床。
「進不去，進不去。」臃腫的男子不死心的不斷用巨大的肚子攻擊。
「進不去，進不去。」蒼老的女人乾癟著嘴嘶吼。
「啊啊啊啊啊，讓我進去，進去。」年輕女人凌亂頭髮，眼神犀利，長長的指甲在尹凡心
身上抓出一道道傷痕。
「死，去死，你給我出來，我要進去。」一個身材結實的少年死死擰住尹凡心的脖子，試
圖讓他窒息。
恐懼和憤怒同時在尹凡心的腦子裡擴散，他感覺到那麼多的惡意，每一雙手都在拉扯著他
，要他的命。
可惜，沒有人比尹凡心更有資格活下去。
「走開。」他用力推了一把扯著他頭髮的女人幽靈，女人咕咚一下翻了過去。
「殺，殺死祂們。」邋遢姑的尖叫聲迴盪在他的耳際。他張口咬住了掐住脖子的手臂，撕
下一口無形的肉。「啊啊啊啊啊。」少年鬼痛得抽手在地上打滾。
嘴裡嚐到前所未有的甘甜，尹凡心突然感到飢腸轆轆，那些前仆後繼而來的鬼，彷彿成了
自投羅網的獵物。
「殺。」邋遢姑催促。「吃，把祂們都吃乾淨。」
急診室裡，廖火行的身體劇烈的震動著，脈搏卻越來越微弱，好像他的體內有兩個人如火
如荼的扭打在一起。如果在場的醫護人員有陰陽眼，就會看見有一隻鬼倒立著，正努力的
把整個頭塞進廖火行的嘴巴裡，如同一隻自願被蛇吞噬的鹿，也不管自己的身形太過巨大
，不管不顧的就是要往已經撐得快要破掉的蟒蛇胃裡鑽進去。
而可憐的廖火行的靈魂雖然努力反抗，還是擠牙膏般被一點一滴地推出身體之外，直到傻
楞楞的掉到了床底。
「阿。」被鬼佔領的廖火行身體瞪著眼睛坐了起來，發出如釋重負的長嘯，突然的舉動嚇
傻了還在忙碌著急救的一幫醫護人員，所有人都不由的倒退，有人摔跤，有人轉頭就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廖火行翻著一隻白眼掃視了四周，蹦跳著下了床，一溜煙
的，就同手同腳跑出了房間，手上的點滴拖行在身後如同擺動的鎖鏈，橫掃千軍。大廳裡
，所到之處尖叫聲四起，騷動一路延伸到了大門前，匡噹一聲，廖火行一頭撞在玻璃上，
滿臉是血。
「抓，抓住他。」幾個回過神來的醫生追了出來，大叫著，卻沒有人敢向前。
「這是什麼?腦子壞掉?還是狂犬病?」圍觀者議論紛紛。
「中……中邪啦。」不知是誰嚷嚷，頓時應和聲四起。「鬼，鬼上身啦。」
「江……江天師救人啊。」混亂中江六郎的背後被用力推了一把，他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此時自動門開啟，廖火行雀躍的跑跳著，往雲中鎮的方向跑去，速度之快，馬上就消失在
眾人眼前。
空蕩蕩的太平間裡，尹凡心又看見了邋遢姑，祂蒼白的臉髒兮兮的，唯獨兩隻鮮紅色的眼
睛熠熠生輝，破舊的羅裙包裹瘦小的身體，隨著輕快的腳步搖曳。
「阿心，我實現你的願望，你也幫我一個忙，好不好?」祂說，不像哀求，也不是命令，
說著，彷彿事不關己。
「什麼事?」尹凡心剛要問，門外一聲尖叫將他的問題硬生生堵回嘴巴裡。
「醫生，醫生，快來醫生。」來者一邊吶喊著一邊奔跑著遠去，看來是趕著去搬救兵。
邋遢姑消失了，留下不知所措的尹凡心呆坐在原地。
畸零山上，沒有軀殼的鬼和失去靈魂的屍體橫行，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競技場，大家爭先
恐後的，就是重新成為「人」的機會。所謂人，必須精神進駐身體，有血有肉，才能在人
間理所當然的「活」下去。
畸零山上鬼多身體少，不能下山，就只能等待生人接近。畸零山上的鬼就是劫人身體的賊
，若不引誘冤大頭上山，就得下山去打獵。
以前有江家坐鎮，群鬼不敢大意，之後靠著邋遢姑的香火，偶爾可以打打牙祭，現在江家
沒落，邋遢姑又不靈，山上聚集的鬼越多，就越待不住。
群鬼下山，勢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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