魄雪峰是一處很靜的地方。
那會兒隆冬剛過,早晨起時松枝上都還掛著冰晶,數尺積雪鋪地,放眼一片銀白世界。
在茅屋裡養傷了養大半年後,我起身下床。腳尖甫觸及冰冷木板,心裡竟蔓生一種隔世之
感。四周平靜得好似什麼都未曾發生,沒有血流漂杵的錦沙城,溫家煞玉也已經伏誅。
但事實上,我還活在這裡。黃沙下的白骨山,我想是也無人祭奠。
所以說,這世界是沒什麼天理的。
我掩嘴悶咳了兩聲,披上件黑氅衣,走到屋外。
茅屋位在半山腰,往峰上的方向有條只容一人行經的小徑,可通往觀雪亭。沿路的雪被清
掃得剩薄薄一層,顯然更早之前已經有人走過這裡。
路上寒風迎面,雪山肅靜,萬物皆陷入沉眠。偌大天地,只聽見我一步步踏上石階的跫音
,若非小徑有長年整理的痕跡,我斷不會相信有人會住在這種劣地。
這條路一路都是向上的階,不算陡,但對躺了大半年的我來說,爬起來很要命。
那是我第一次到觀雪亭,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心想某人妙手回春救回來的命是不是就要折
在這時,那外型神似仙鶴展翼的四角白亭終於到了。
亭子建的位置極好,上頂藍天,萬里層雲皆在腳下。人站在亭中,能見連綿高峰穿雲破霧
,如白筍冒頭,一座座矗立眼前。
魄雪峰很高,高到能將所有嘈雜都隔絕在雲底,所以這裡很靜。
我佇立亭邊,感覺終年縈繞耳際的哀嚎淡了許多,就連死人的低語都到不了這裡。在這個
渺無人煙的地方,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人。
「能走到這,看來你傷養得差不多了。」這是從亭外來的聲音。
我被群山景色吸引,不曉得在這站了多久,沒注意到身後有人接近。
來者聲音沉靜溫潤,語調徐緩。但或許是這山太冷,我總會在他的話語間,聽出一絲拒人
於千里之外的疏離。
「雪峰向來不是留客的地方。」他說:「等你傷好,能自理了,我就送你下山。」
我將半身倚在亭邊,頭沒回,望著眼前茫茫雪景說:「我知道。」
「我知道這裡不能久留。」
傷重初癒之人最怕寒氣,一件氅衣根本擋不住雪山的凍骨冽風。心口的疼燒上喉嚨,我扶
著欄杆,指尖抵著鼻下猛咳起來,差點把體內殘存的一點心玉再咳出來。
一隻薄而乾淨的手從肩側伸來,繞過眼前,很輕的點了一下我額心。
霎時,一股暖意驅散寒氣,流竄全身經脈。
我轉過身,看見透白中裹著焰色的絲從他指尖延伸,壓下我紊亂的心緒,安神鎮魂。
他拉緊手中靈絲,開口道:「我說等你傷好,不是現在趕你。閉眼,靜心。」
他說的每句都是大實話,可是那天的我就特別反骨,特別聽不得這些實話。
我鬆開捂住嘴的手,睜大眼睛,在掌心看見惹眼的血,神經質地笑了笑。
我將手轉了個面,攤向對面穿著紅袍大袖的人。像是某種炫耀,或是報復。
「你看我這種傷——心玉碎成這樣,怎麼可能養得好?」
我本來還想酸一句,您親自下的手,我沒死已經是奇蹟了。但這話到了嘴邊,鬼使神差地
就又咕咚嚥了回去,只留下一聲嘆息。
或許是傷到神智不清了吧,在觀雪亭中,我難得說了真心話。
「梁絕,我是青煞玉,是天地災殃化成的玉靈。」
那個瞬間,我的聲音聽起來好疲憊:「我知道你這不留人,但我不知道我能去哪。」
接近清晨時,我久違的夢到魄雪峰上的事。
我按著太陽穴從床坐起,猜想是因為稍早前和梁不問在那僵持,才會夢到以前的畫面。
在花姊出外買菜的空檔,那傢伙話問得一針見血,毫不留情。我千想萬想,都沒想到他會
直接問我和青煞玉的關係。換作是梁絕,他就是看破不說破,寧願讓真相上蓋層薄紙。
梁不問見我沒回應,從懷中拿出做成項鍊的碎玉,按在桌上,朝我遞來。
我壓下想從椅子上跳起的衝動,抬頭問他:「你什麼意思?」
「我在找人。」梁不問個子高,我坐著看他氣勢先輸一截,「你是溫家人,認識他嗎?」
「認識——」我咬牙一笑,回了句:「你開玩笑吧。千年前的人,都化灰了。」
他盯著我一段時間,兀自搖了搖頭,「......不可能。」
我提醒他:「怎麼不可能?你自己也說,青煞玉死在魄雪峰下了。」
他反駁我:「青煞玉是化靈,只要一絲神魂不滅,就能與天地同壽。」
梁不問對自己的話很有把握。既然如此,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從我這裡問到什麼。
我嘆氣道:「好吧,你說得有理。但我也沒說錯,多久前的人了,我怎麼可能認識?」
這說詞顯然無法說服他,我說青煞玉死了也不行,不認識也不行。那這貨不就來的時候就
打定我跟青煞玉有關嗎,還問什麼問?
我看他如此執拗,想來是難打發了,只得妥協:「好好。我說,但你會信嗎?」
「你信的話,那我現在就交底。」我身體向椅背一躺,破罐破摔的看著眼前人說:「我就
是青煞玉。修界以為我死了,實際上沒有。我就在這裡,妥妥的一隻病貓。」
梁不問聽完這句,只眨了下眼,眼底沒半點波瀾。
我哂笑:「你們梁家要再殺我一次嗎?趁我現在手不能抬,肩不能扛,儘早處理?」
這話一出,我們兩人間的氣氛頓時起了些微妙的變化。梁家人很少被閒言閒語影響,他們
做事心中自有一把尺,在事情沒確定之前,幾乎不會錯殺無辜。
過了半晌,他退後一步,在我們兩人間留出點不那麼壓迫的距離,語氣有點無奈的說:「
我說我在找人。」他特別在找字下了重音,還補充:「沒要動手的意思。」
我哦了一聲,「那你現在找到了。有什麼事趕緊說說,我們就能早日分道揚鑣了。」
「梁絕留下過一封血書,要梁氏後人協尋青煞心玉的碎片,歸還原主。」
他這話說得正經八百的,我卻都要聽懵了。梁絕?血書?歸還原主?
反應過來後,我嚇得嗆咳了好幾下,扶著椅把笑岔著說:「你想探我的底,也不用拿你們
梁家的清白來探。梁絕要真留下過這種話,那就是與整個修界為敵,你知道嗎?」
「我知道。」
他說得坦然:「所以我說,我在找人,找到之後要怎麼做,由我判斷。我以梁絕的控靈技
術為標竿,但也不代表我要遵循他的每個決定。」
「那這種重要的事,你就這樣和我說了?」我開玩笑了句:「你不怕我剛都是唬你的?這
下好了,梁家的大把柄,就這樣被我問出來。你覺得我把這消息賣出去,能賣多少錢?」
他愣了一下,「不會,因為......」
但梁不問話只起了個頭,就沒繼續說下去了。
他搖頭,「我不會認錯。除了你,我也沒和其他人說過這件事。」
他這說法讓我開始思考起我在局裡是做了什麼事,讓他不單單是懷疑,還能如此肯定我的
身份。不過我只想了一會,就放棄繼續追究,反正這事早晚是紙包不住火。
騙騙別人還行,面對梁家人,我這同根同源的控靈手法遲早瞞不住。
梁不問的手至今仍按在項鍊的碎玉上,他看我完全沒要伸手的意思,默默把東西拿了回去
。那一瞬間,我感覺他還想再講些什麼別的,最後卻也只說:「那這就先收我這。」
「你哪天想拿回去了,就跟我說。」
「謝謝,但這就免了。」我擺了擺手,「青煞心玉是好東西啊,你自己留著吧。」
我不知道梁絕和他這些後人講了多少我的事情,也不確定梁不問知不知道我不取回心玉的
原因。但他確實一句也沒再多問,再次承諾會幫忙找花姊的來歷後就離開了。
後來,花年歲買完菜回來,看我們兩個都木著臉不說話,吃飯時也頗識趣的沒有多問。
不過她終究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晚餐後咚咚咚地偷跑來我房間,劈頭就開始探聽八卦
:「你們是怎麼了?吵架?」
「哪有什麼好吵的。」我失笑,和她簡略說了原委。
沒想到,花姊聽完後愣住,表情看著還有點自責:「所以梁哥知道你身份了?完蛋,這該
不會是我害的吧?」
我搖頭,和她說沒事。我自己也沒在很認真藏,面對其他人得稍微裝一下,梁家的話,就
算了。反正梁不問目前對我也沒敵意,知道就知道了,不礙事。
「所以我那條項鍊......」花姊不是梁哥,她思路直,話想到哪就問到哪:「他不是說要
給你了嗎?為什麼不收?」
我轉頭悶咳兩聲,低低的笑了笑,「那自然是......我覺得收了不好。」
「哪不好?」她追問。
「對別人不好,對我也不好。總之都不好。」
花年歲見我沒要說清,咕噥了兩聲。我見她賴在那不走,側著頭問:「妳還有事?」
「嗯......也不是有事。」她撇過頭,手指勾著髮梢,「好吧,有。有件事想拜託你。」
認識花年歲的這段時間以來,我還挺少看她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過。我覺得有趣,就笑
著點了點頭:「哎,什麼大事,讓我們花美人要這樣問?請說請說。」
她聽出話裡的調侃,馬上就想踩我一腳。可惜我早就未卜先知的逃到牆邊了。
她嘖了一聲,畢竟有求於我,還是先按住脾氣講了事情。但我聽完後覺得這不是事,我本
來也就有這打算,只是沒想到她居然會自己先來提。
「這沒問題。不過現在有點晚,明天吧。」我說:「妳明早再到一樓庭院找我。」
花年歲得到允諾後很高興,又聊兩句後,便藏不住笑的回她自己房間休息了。
我料想她今晚應該是睡得很香。只有我,輾轉反側,一下夢到往事,一下想到昨天和梁不
問的對話。清晨時田裡的雞才剛開始叫,我人已經醒了大半。
簡單洗漱過後,我推開房間窗戶。
天方濛濛亮,從這個窗向外看去,正好能看見這木屋的後院。裡頭種了不少我叫不出名的
花草,有些是一朵自己長在那,也有的是兩三株交錯生長,像彼此依偎的摯友。
現在才清晨,花姊還沒醒,後院裡卻已經有人。
他的身形頎長,氣質沉靜,隨便站在棵蓊鬱綠樹下,都能站出種倚松而立的超然。天色將
明未明,或許是被稍早的夢影響,我那個勁沒過,恍然間竟看到了個冷肅血艷的背影。
後世都當梁絕是天縱奇才,這話只說對了一半。梁絕練的控靈,不是單靠天份。
我在魄雪峰那幾年,醒來時,通往觀雪亭的路都已經掃好了。
回憶至此,我想起自己現在已經是在局外,之前有件想確認的事終於能夠實行。
我凝神閉眼,梁不問的魂相在黑暗中浮現。糾結纏繞的冤煞徘徊在他身周,像張牙舞爪的
鬼魅,濃厚得令人心驚。這些煞氣一旦失控,百里山河都將不復存在。
這其實非常奇怪。在我的認知中,就算是十二、三歲就跟著長輩在解局的人,一生解到七
老八十,都沒機會累積到這樣的冤煞量。
梁不問這才多大,總不可能一出生就被抱進局裡解局吧?
我還想細看,縈繞他魂相上的冤煞卻倏然收攏,乾淨的嗓音冷冷的從下方傳來。
「這樣一聲不吭地盯著別人的背看,你禮不禮貌?」
我緩緩睜眼,視線恰好和問話的人對個正著。
我聳了聳肩,不緊不慢地笑著回:「嗯。不然我學學你,直接問你魂相裡的冤煞是怎麼回
事,這樣是不是比較禮貌?」
他聽完沉默,背過身,看著是沒生氣,就只是不打算回答。
過了一會,他問:「這才幾點。你沒睡麼?」
「有。」我想了想,坦白的說:「但睡不好,索性就起來了。你現在不也醒著嗎?」
我藉著天光,倚窗往下看,評論道:「這院子挺漂亮的,沒說還看不出你是個綠手指。」
梁不問沒搭理我的稱讚。我也不知道自己剛說錯什麼,就感覺他心情忽然就不好了,那身
天然的冷淡感看著又重了幾分。
他離開樹下,長長的眼簾一斂,有點拗的說:「......我沒睡。」
我第一次聽到這麼硬氣的失眠,好像是我硬逼著他承認自己失眠一樣。我靜了片刻,忽然
發覺眼前這位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人,又不是像梁絕一樣的聖人,有點脾氣也是正常的。
這樣一想,我瞬間就被自己早些的錯認逗笑了。
他臉上浮現一絲莫名,但我沒解釋,只說:「沒睡就沒睡,也沒什麼。我下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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