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漁近來收到不少民眾陳情晚上睡不好,請城隍大人作主。
阿漁叫老人家去看中醫,失眠需要治療,他們堅持嘸是,是有「東西
」闖進家門,夜半翻身,總感覺床邊有眼睛看著。
一個兩個,阿漁還能說是想太多,但請願的人數一多,阿漁就覺得不
對勁,除了來廟裡走踏的七八個長輩,一定還有同樣的受害者,只是懶得
過來直接在心裡請城隍爺保佑。
阿漁看日頭有點大,借了于新的身體和淑女車去街坊偵查。
離城隍廟越遠,越接近鎮北一帶,那種古怪的氣息越是濃厚。原本侷
限於張仁好透天厝豪宅的妖氣瀰漫到一般住宅區,阿漁發現許多人家的門
戶被上了隱形的符咒,和之前關他的那個血咒大同小異。
阿漁腦內推理兩下──張仁好領著邪惡的術士要來統治福興了。他爸
和前輩大哥致力要讓政治和不可思議分開,還權於民,但張仁好就是要讓
兩方重新攪成一團亂。
過去福興不是沒有道士組團進犯過,因為福興離陰曹不遠又不受陰曹
控管,懂陰律的烏頭師都想在福興弄間宮廟發財,但下場很慘,全部被前
輩大哥扔圳溝填河。
絕對的自治仰賴絕對的力量,以前的城隍是無敵戰神,可現在的城隍
是胖子一個,孤身守不了地盤。
正當阿漁思考是否跟陰間申請差員維護治安,九道陰影籠罩住他,每
一個金袍男人都不像福興產出的中年大叔。
「就是你,你一連殺我五名師兄弟,今日我們道門就要替天行道!」
阿漁明明第一次正面碰上這群老妖道,卻覺得他們的台詞好熟悉。
「臭道士,不要血口噴人了,本大爺雖然多才多藝,但剛好不會殺人
和生孩子。」阿漁知道情況危急,但他就是忍不住想抬摃,大概因為這樣
,他才會那麼早死。
金袍道士團手上的法器一口氣往阿漁捅來,阿漁看這光天化日,他們
竟敢殺人放火,真是沒有王法了。
「阿漁,趴下!」
于新叫他趴,阿漁不敢不趴。他一蹲,鐵槍從他頂頭破空而來,成功
逼退金光道士團第一波殺招。
于新一身與阿漁同樣的白衣黑褲,冷著一張俊臉,上前拔起紮入柏油
路的鐵叉。
「你們!誰才是此地的城隍?」金袍道士們驚疑看著他們倆,分不出
真假。
阿漁趕緊爬起身,在于新身後挺直腰桿,壯大聲勢。
「哈,原來你們也知道福興有神明啊?就是我!」
「區區亡靈也敢僭稱為神?天道何在?」道士群齊手指向阿漁的鼻子
。
「呃……」阿漁看向于新,于新幫他翻譯,大意是福興的城隍只是邪
魔歪道,他們很正派,不信邪。「拜託,是神是鬼有那麼重要嗎?非要分
個貴賤出來不可?咱城隍爺就是守著福興數百年的英雄,不行嗎?」
道士團喝道:不行!
希望得到他派信仰認可的阿漁真覺得自己是白痴,人家都打到他地盤
上了,實力懸殊,沒道理坐下來和平談判。
「小新,二打九耶,能贏嗎?」
「一打九,你到我身後。」
阿漁一瞬間小心肝碰碰跳,小新哥哥請不要這麼帥好嗎?
于新單手持槍,且戰且走,爭取到阿漁脫身的空檔。阿漁從法師團的
圍攻逃脫出來,把停放在公園的自行車騎來接應。
「小新!」
于新跳上車,阿漁奮力踩下踏板,飆速逃亡。金袍道士團也拋出黃紙
,乘風追趕兩人。
阿漁知道附近有一座堡壘,管他道士魔法師,絕對贏不過他家的防盜
雷網。他打算到家之後跟于新換回身體,由他穿進家門再開門讓于新進來
,算算時間差,應該可以從九個瘋子的刀劍下保住于新小命。
車身一個轉彎,不用說,于新就明白阿漁的目的地。
「阿漁,你最近常常回家。」
肯定句,阿漁不知道于新怎麼知道這件事。
「你說過張議員家宅妖氣沖天,從城隍廟到你家路上會經過張仁好房
子,所以你才會順口說出她家不尋常。」
「你也太精明了吧?」阿漁有些傷腦筋,于新就是聰明過頭才會被愚
昧不明的人情世故折磨得半死不活。「我怕你觸景傷情,不是想瞞你什麼
。」
「我知道,可你這麼做只是徒然,鎮上到處都是我跟你的回憶。你一
個人偷偷回家才讓我擔心,你不在我身邊,我保護不了你。」于新認真說
道。
後頭喊打喊殺一片,不是談情說愛的好時機,但阿漁還是放了單手,
往後握了握于新冰涼的手指。
道士團在過彎處追了上來,于新按著阿漁肩膀,在自行車後座起身,
向後轉向,面對來勢洶洶的敵軍。
「小新兄,你要幹嘛?」
「你專心騎車。」
「雖然你身手過人,玩車戰也挑戰太大了!」
阿漁嚎叫著的時候,于新已經一叉下去,挑起帶頭的術士,把人拋飛
在最後頭。
阿漁看不見戰況,于新代為實況:「一。」
「太簡潔啦!」
于新橫棍掃過左右包挾的術者,再踹下一個趁隙撲上的法師。
「二三四隻雜魚。」
「你當作遊戲打怪嗎?」阿漁努力控制車速,讓于新保持在敵人打不
到、己方掃得到的距離。
「就是雜魚。」于新死不改口,弄得餘下的五名術者惱羞大怒。
「受死吧,妖孽!」
這句話阿漁也覺得好耳熟,這些修道者腦子可能還停在過去黑白電視
的時代,不懂得尊重多元文化。
「我說啊,你們也看到了,他兩三下就一挑四,現在你們剩五個戰力
,勝算有多大?要不要坐下來談一談?」阿漁扭頭看他們要從散亂的隊形
合體圍攻于新一個,連忙出聲轉移注意。
「為將寶地鑄成人間琉璃境,吾等勢必為大仙鏟除禍亂。」道士團掐
訣指天,原本晴朗的上空匯集雲層,隱隱有電光閃動。
阿漁不懂,為什麼他們說的每個字都他聽得清楚,組合起來他卻一頭
霧水?
「魚,B!」緊急狀況,于新一律簡稱。
「B啥小!」
「迴轉!」
阿漁依小心肝的指示轉向調頭,自行車直往道士團衝去。疾速中,于
新單手按住阿漁肩頭,接著翻身跳踩上腳踏車龍頭。
「哇、哇!」阿漁忍不住驚嘆,這是人嗎?
于新就像之前他們去清圳溝污泥,鐵叉由上刺入道士群中,旋圈打散
他們的陣形。
那群男人吼吼叫,再次撲了上來,他們行動一有落差,于新便趁機各
個擊破,五六七八,嘴破歪臉倒下。他們身影落地,化成青煙,回到最後
一名道士身上。
原來是障眼法,看起來有九個,聲勢浩大,其實都是同一個人在作亂
。
「誰才是真的?」眼見局勢扭轉,金袍道士退也不退,只是用混濁的
眼珠在于新和阿漁之間來回逡巡。
「我。」于新跳下車,阿漁來不及阻止。
「很好。」金袍道士從掌心抽出一串由細小金針連結出的金線,天頂
的電光被引導到金線,滋滋作響。「只要你倒下,這座城也就沒有可懼之
處,去死吧!」
阿漁雖然不懂道術,也知道對方要放大絕招了,可是于新沒有閃避,
反而正面迎上射來的金線。
「中!」金袍道士大樂,看著金線貫入于新胸前,以為自己成功得手
,然而于新並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向前,將鐵叉刺入道士大笑的口中。
「九……」于新和金袍法師同時跪倒在地,對方化成一團烏煙,沾黏
在柏油路面,隨即被水流洗去。
阿漁跳車,急忙探看于新的狀況。于新痛苦乾嘔著,不像一般肉體受
傷流血,胸口淌出大片清水,流失愈多,魂身就愈加透明。
阿漁把于新扛抱起來,把輕飄飄的他放在腳踏車後座。為防後頭還有
追兵,他必須先把人帶回去安全的所在。
「小新,很痛嗎?還好嗎?」阿漁奮力踩著自行車,恨不得自己多長
出一雙翅膀。
「嗯……」于新只是緊抱住阿漁,整個人抽搐不止。
「再一下,很快就到了,回家就把身體換回來。雖然我爸不在,還有
他設計的電網可以保護我們。小新,沒問題,沒事的……」
阿漁才說完,猛然一陣撞擊,連人帶車把他們彈飛出去。
阿漁感覺剎那的時間緩慢下來,眼前調映出死前的畫面:黑色轎車撞
上他,他從電動車座飛出,滾落在車道上,感覺骨頭內臟全被撞成碎肉,
痛不欲生,但他仍奮力想要清醒過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絕
不能死!
然後一聲急煞,貨車巨輪映入眼前,他陷入黑暗,時間永遠靜止下來
。
即使五感幾乎鈍化,他還能聽見悲愴的泣音──昕宇、昕宇……
「小新!」阿漁大叫著,從劇痛中清醒,一時間分不出他是死了還是
活著。
等意識回復,阿漁看著手邊被撞得扭曲變形的淑女車,顧不得痛,四
處去找他的小寶貝。
「小新、小新!」
「咔!」阿漁聽見背後傳來像是射擊遊戲扣扳機的聲音,轉過頭,看
見戴墨鏡的張仁好從駕駛座走下,槍口正對他腦袋。
阿漁早聽說張家的底細是黑社會,今天總算見識到張大姊頭的真面目
。
「張阿姨,想幹嘛?」
「我聽他們說抓到城隍爺,怎麼會是你們兩隻小尾仔?」張仁好拿下
墨鏡,眼珠帶著一抹不尋常的紅色。
于新按著胸口,出現在張仁好身後,打算擒拿住她。張仁好先發制人
,一槍射穿阿漁右肩。
「唔!」
「阿漁!」
「你也過去,跟他一起跪,不然我殺了他。」
「殺了他」這句話如同魔咒,于新瞬間放棄抵抗,拖著重創的魂身,
半跌半爬到阿漁身前。
「好久沒看見你們這對組合了。」張仁好輕柔笑道,好像她手上的不
是槍而是討好的糖。「我記得以前鎮上到哪都聽得見你們的笑聲,感情真
好。可是他死了,你怎麼沒跟著去死,真不是朋友。」
「張仁好,妳給我住口!」阿漁憤怒大吼,于新只是茫然無措按住阿
漁血流如注的彈孔。
「我也記得他被輾得肢離破碎那天,你沿路追著救護車,最後哭昏在
急救室前,還累得喪子的王鎮長把你帶回家。真可憐,我還以為你一定活
不下去了呢!」
阿漁痛到快要無法思考,但仍是從張議員的說詞想起于喬說過她大哥
從他死後就拒絕接收所有關於他的死訊,于新卻能清楚說出車禍的細節。
「小新你……目睹事故現場嗎?」阿漁握住于新的手,所以那不是幻
聽,真的是于新在叫他。
于新搖頭,抖得幾乎不成人形。
「他有精神疾病,被判定心神喪失,做不了證。」張仁好憐憫說道,
好似她不是鑄下這一切悲劇的罪人。
不管于新怎麼說也沒人相信、怎麼說也沒人肯聽,大家只是反覆告訴
他,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
阿漁就想,難怪于新會對福興、對這個世間如此絕望。
張仁好愉悅看著于新發病的可憐德性。她本來也以為先生捨身將福興
托給王智超那個只會畫設計圖根本不懂政治的蠢人,但鎮長最多也只有八
年任期。八年能做什麼?後來她才領悟到,八年足以讓不知事的孩子長大
成人。
可恨義女怎麼也比不過親子,先生捨棄了她,把福興留給于新。
「只要你死了,這裡就是我的了,只有我了。」張仁好槍口對準于新
的肉身,于新魂魄只是徒然擋在阿漁身前,阿漁也只能認命抱住于新,閉
上雙眼。
鈴聲響起,張仁好接了電話,勝利者的臉色倏地一變。
「你說什麼?她沒死?孩子也沒事?怎麼辦事的!」
電話那頭冷不防傳來曾汝的笑語:「張議員,真遺憾啊,我好好的呢
,可能有神明保佑吧?而妳,還在祈求妳的『黃先生』回來給妳拍拍嗎?
」
張仁好暴怒摔下手機。曾汝還在,她就不是鎮民唯一的選擇,人們隨
時會背離她轉向那個小賤人。
張仁好又從車裡拿出無線電,請人過來處理,現在她還不能鬧出人命
,給對方大打悲情牌的機會。
阿漁失血昏迷,感覺自己像被搬運的鮪魚,抬起、拋下,耳邊除了流
水聲,還依稀聽見派克的哭聲:「姑姑,求求妳收手好不好?」
等煩人的壞人都走了,阿漁才敢睜開眼看,于新趴在他身前,一動也
不動,整個魂身透明得可以,好像風一吹就會湮散開來。
「小新,危機解除。不過你現在不用換回來,很痛……」
「昕宇……」
「哎喲,其實也沒多痛,一點也不痛,你不要哭,好啦,不要哭了,
不然福興就要被你眼淚淹沒了……」
于新閉眼強忍住淚,這模樣阿漁怎麼看怎麼心疼,江山、天下還有福
興鎮又算什麼?
「沒關係,你就哭吧,讓它淹淹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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