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想過我會遇見她。
深夜的暗巷我靜靜聆聽。
蹲縮車尾的身姿，雙腳早已痠麻卻不敢稍動。
怎麼敢動、怎麼敢動......
疲憊發紅的眼睛沿車緣窺視。熟悉的家門前一身嬌小鮮紅佇立。
今夜風大。
然而紅色裙襬卻緊貼著細瘦的大腿，隔出於現實般垂落著文風不動。
小女孩沒有穿鞋。
貝殼般的腳趾屈起緊扣地表，隱現黑氣的青筋沿著小腿深入裙裡。
她佝僂著背，幼嫩黑髮順腮頰垂下。不可免俗的，低垂的頭顱下面容死白而毫無表情。
那神情，真真正正的空白。
然而，卻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面容......
我們家有一對姊妹。
姊姊是雅言；妹妹是我，清語。
與文雅的名字不相稱的，是我們貧困的家境——
和那嗜酒如命粗俗至極的父親！
「他媽的！叫妳買酒回來妳是聽不懂嗎！？」拽住自己女兒的頭髮，父親一股勁把姊姊扯
倒在地。
和我不同，姊姊一向堅強。
她沒有哭，只是略微輕細地淡說：「......沒有錢。」
撐膝的雙手倏地握緊，父親高坐在木凳上俯視著伏跪桌前的姊姊。面容扭曲。
並不單單是因為他的憤怒，更有幾分是之前中風留下的後遺症。
些微的力量把我和姊姊之間的門推上。
即將闔穩的縫細間，姊姊朝我微微一笑。
深深將自己蜷入黑暗，我彷彿連呼吸都不用，專注聽著門後父親的怒吼與連串暴起暴落的
碰撞聲。
然後漸漸沉睡。
當再次清醒時，姊姊就在我的身邊。
摸摸她烏青的嘴角，我感受到那份疼痛，皺眉齜起了牙。
最痛的她卻對我扯開笑容。「起床上學了。」
姊姊是最好的。
她永遠將痛苦留給自己，把快樂讓給我。
那天天氣很晴。藍藍的天，白白雲朵。
燙好了白洋裝，姊姊替我編了兩條俏麗的小辮子。
「我出門了！」
朝寂靜無聲的屋子喊完，我開心的拉開屋門。旋即，被迎面而來的鮮紅砸了個滿頭滿臉。
「王八蛋！欠錢還錢啦！」
滿鼻刺激的化學氣味，濃稠的液體從頭頂滴垂下來，我低頭呆望自己觸目驚心的雙手。
我一向沒有姊姊堅強——
眼一黑，我昏了過去。
夜晚我睜開眼睛。
白色的圍簾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溫暖。
然而這溫暖很快消散。父親以微妙的距離坐在床邊。
我頸脖ㄧ僵，又往枕頭陷入幾分。
父親的面容在燈下明暗交織，是否注視著我呢，我並不十分確定......
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在他眼裡看見ㄧ抹憔悴與自責？
到底是太昏暗了吧？我的錯覺。
身上病痛稍稍緩適。
望著窗外好久不見的雲朵白白，我想起我心愛的小白洋裝。默默的，默默的掉淚。
我知道，它現在就躺在我的病床下。
紅漆斑駁。被警察以歸還證物的原由送了回來。
是我趁沒有人在的時候偷偷藏起了它。
ㄧ回神，姊姊已在床畔。ㄧ臉哀傷的看我，什麼也沒說。
突然，她伸手摸上我蒼白的唇，滑過我外露病袍的肌膚。
頸脖、手臂......上頭些微未退的紅斑被觸碰得串起陣陣癢意。越發強烈。
我靜靜看她。
然後平躺了下來。
對著潔白的天花板，遙望起腦海的記憶。
那ㄧ年母親還在。父親也還溫柔。
牽著我們倆姊妹去到海邊。
那是片豔麗的海。湛藍的海色、銀澤金底的沙灘、廣闊的天空與我最愛的——白淨無垢的
雲......
哦哦不不，最豔麗讓人睜不開眼的是扶桑花！
陽光下，大片珣爛的紅，多麼美麗。
啊啊，我想起來了！
其實我一開始最想要的是，鮮紅色的洋裝。
適合母親，也適合我。
懷著絲絲微笑，我閉上了眼。
隔天夜裡姊姊死了。
我看著她被推進急診室。
我看著她呼吸困難喘不過氣。
我看著她肌膚紅腫脹、面目全非。
我看著她被默默覆蓋一片白布。
姊姊走了。
父親崩潰了。
醫院裡人流來來去去，只有我身周時光似不再轉動般安靜無聲。
當我回過神來，發現世界竟只剩下我一人。
姊姊不在、父親不在，連護士也沒了蹤影。
心頭一陣恐慌，我轉身衝出醫院大門。
沒有人攔阻，我一路奔回家。
然後，我見到了她。
多麼熟悉的面孔——
似鏡裡的我，似鏡外的她。
躲到車後邊，我瑟縮地蹲了下來。
其實，我對你們說了謊。
「她永遠將痛苦留給自己，把快樂讓給我。」
我是卑鄙的。
我奪走了姊姊每個快樂，留她面對痛苦。
第一次，是那一年。海邊旅行結束後。
看著溫柔的父親悲憤激動的面孔，耳邊是他厲聲的質問：「油漆是哪來的！為什麼油漆會
出現在家裡！」
我不懂。我只是想親手做一件洋裝送給母親。
所以從巷口剛裝修完成的店舖撿回了它。
有這麼嚴重嗎？
紅色的，很美啊。適合母親，也適合我。
然而，眼前橫眉瞪目卻淚流滿面的父親，突然讓我意識到了什麼......
我不安啊！
看著他後邊那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一樣七歲的年紀，為什麼我全身又痛又癢，她卻白淨
無瑕？為什麼我得承受父親嚴厲的目光，她卻能安靜無事的站在風暴之外！？
情緒一下子湧上。
「是姊、姊姊......」
看父親轉身狠狠給了姊姊ㄧ巴掌，我一口氣突然的喘不上，陷入了黑暗。
那場黑暗後的一切，造就了我現在的顫抖。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車後的我，究竟是背負枷鎖的姊姊精神分裂的意識殘留，抑或是附身作祟的妹妹靈魂？
門前的她，究竟是陷入昏迷的妹妹等待魂魄回歸的軀殼，抑或是借身復返人世的姊姊怨念
？
弄不清、弄不明。
無法上前。只能瑟縮。
只知她身上的紅洋裝，多麼豔麗。
如同我當初所期望的。
啊啊，姊姊果然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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