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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離水遠一點。
他又說，祂會保護你，你是祂的信眾。
他還說，時間不多，要淹來了。
他最後說，祭品還不夠。
那一天下午葉鎮宇收到壞信息。
最壞的那種。
「你就不能開快一點嗎？平常不是開很快嗎？每個月一張3000的單。」
葉媽媽尖銳嘲諷一如既往，在副駕駛座上邊火力全開，邊猛盯手機，等待搜救人員的來電
，可能會送來姊姊的好信息，或壞信息。駕駛座上的葉爸爸不發一語，眼神迷離渙散，切
著檔，油門、剎車、油門、剎車，在崎嶇的山路上緩緩前行。
山路好似沒盡頭。
「要是姊真的溺水，就算我們趕到霜碧灣，也沒法幫到什麼忙。」，後座的葉子頤屈膝抱
腿，縮成一團，忍不住點出「事實」，媽媽賞了一個狠毒的回眸，母親不在乎事實，葉子
還想說什麼但忍住了，眨眨眼，皺皺鼻子，很難受地閉嘴。
閉嘴很難。
「喂，我是葉曉頤的家長，對，現在怎麼樣？他的男朋友？誰管他，我女兒有沒有救到，
喂，你們吃納稅人的錢還敢偷懶啊……喂喂，說話啊你們！喂！」
手機不知道怎麼沒了訊號。葉媽媽眼眶泛紅，不停咒罵，「一群米蟲，救個人都不會。」
，葉子頤想說：「你去怪救難隊沒意義、也沒幫助。」，不過她又忍住了，抿一抿嘴，眼
睛跟鼻子擰成一團，很好，今天忍住「有話直說」兩次。
要是L老師還在學校，他差一次就可以換一杯飲料了，老師會誇獎他，「水喔，你快戰勝
名為『白目』的惡魔了！」，不過他再也找不到老師了。
「你有沒有發現好像一直往山上開，哪時能到霜碧灣啊？」媽媽快失控。
爸爸沙啞低語，「快了。」
葉子指著導航，「前面再800公尺就能回鄉道，然後再開2.5公里就……」
「你安靜，我不想聽。」媽媽破口大罵，「你姊姊會出事還不是都是你害的，你平常不是
很愛講嗎？你姊交那什麼爛男友你就不講？快講啊，為什麼不講了！」
姊姊溺水了，今早跟男友去霜碧灣玩，呃，就是明明照片一點都不像韓國歐爸，但姊姊堅
持「他真的很韓系」的某北部大學企管系大二生，好了，反正就是偷偷在一起了，嘖嘖，
高三學測前交男友，真的很敢，不愧是我姊，理所當然老媽不爽，不爽到吃飯時摔碎碗要
她滾出去，「你到底知不知道成績掉了多少啊？」
兩小時前，家裡接到消防隊電話，姊跟男友疑似被浪捲走，目前打撈中。
「又不是我害他掉下去的。」，葉子碎嘴。
「你還頂嘴！」，媽媽歇斯底里。
「難道我是水鬼，把姊拉下岸嗎？」，葉子不甘示弱。
「夠了，都閉嘴！」爸爸回頭暴吼。
「鬼」字喊出剎那，媽媽忽然遙指空蕩蕩的山路，驚聲尖叫，「喂，看前面啦，剎車啊！
」，爸爸沒剎，踩住的油門持續往上爬，路上什麼都沒有，只有擋風玻璃映射出媽媽驚恐
的眼，「有人啊！」，緊接著他嘶吼搶方向盤，車子瞬間打滑。
嘎！
轎車顛簸躍起，車頭旋轉90度失控猛滑進山壁草叢堆，超過三十米才「碰！」一聲剎住，
媽媽額頭重重撞上擋風玻璃，頓時鮮血淋漓。葉子頤整個人翻倒，懷裡畫到一半的「符」
散落滿車。最近他迷上畫驅邪符咒。每一次女孩忽然感興趣就是會一頭熱，整個維基百科
跟圖書館借的書能一字不漏背下的那種狂熱。
嗚啊！
葉媽媽痛苦哀號。
下一秒車內廣播忽然響起，「今日清晨，在大黑溪失聯的三位國小生有了最新消息，已尋
獲兩位，很遺憾都沒有了呼吸心跳，近日天氣炎熱，戲水意外頻傳，請聽眾注意安、安、
這裡是……89.9關心您的廣……」，沒說完就斷了訊。
「有沒有怎麼樣？」，爸爸滿頭大汗。
葉子頤低喊，「我是沒事，車子好像壓到什麼。」
爸爸攙扶媽媽下車，脫下外衣壓住破了一個大洞的額角，血很快染紅白襯衫，傷口很深，
媽氣喘吁吁，滿臉煞白，「別管我，快去霜碧灣去找曉頤，快點……」，父親安撫著母親
，葉子頤也好想說一些安慰的話，但，就是一句也說不出口，一丁點也無法表達，他端詳
著滿車符紙灑落，像冥紙，最近學畫的驅邪符沒用。
看到鬼？
媽媽又看到了，這半年來一直是這樣，莫名其妙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人，至少葉子頤相信不
存在，就幻覺，只是這一次幻覺來得很不是時候，最糟糕的時間點。
「爸，輪胎破了，大糟糕。」，癱軟的後輪令人忐忑，本來一家三口去爸爸好友家作客的
星期六，卻接到姊姊溺水消息，葉子頤不喜歡意外，他要生活有預期。
「爸，你後車箱應該沒有千斤頂跟備胎吧？」
天色漸暗，樹林微光中爸爸責備的眼神格外沉重，「先來看著你媽。」
冷血、自私、沒同理心，如影隨形黏著葉子頤，女孩聳聳肩，舉起手機，「從剛剛就沒有
訊號跟網路。」，媽媽的苦嚎與爸爸的三字經迴響在空無一人的山谷。
「他媽的，為什麼打不通！」，119與緊急電話都不通，網絡斷得一乾二淨。
「快去找曉頤，曉頤好冷，我不要看到她，我不要！」葉媽媽語無倫次。
前不見村、後不著店，滿山荒涼，一座民宅都看不到，濃密大片烏雲遮蔽夕陽，似乎快下
雨了，山路黯淡後像給魔獸吞下肚，幽谷中隱隱約約傳來躁動不安。
葉子在途經的路上，發現一大片散發精光熠熠的鐵釘鏈條，「糟糕，真見鬼。」
霎時，對向車道兩束黃澄澄光芒掃來，一輛藍色小貨車駛來停靠，搖下窗，司機大叔腦袋
大如燈籠，「出什麼事嗎？要不要載你們一程，前面是『海神大旅社』。」
天黑黑，荒山野嶺，沒選擇。
大頭、大眼、大鼻、大嘴，像給照過哆啦A夢放大燈的司機語氣冷淡，「這邊離基地台很
遠，我載你們去旅社，旅社有媽祖娘娘保庇，不用擔心。」
包頭的襯衫染成全紅，幾乎昏厥的葉媽媽給扶上副駕駛座，緊靠爸爸懷裡，父親滿嘴感謝
，「請問附近有沒有醫院或診所？因為我們還要趕去其他的地方。」
「旅社，大家都拜媽祖，很虔誠。」
葉子碎嘴，「媽祖以前也是人，真這麼厲害嗎？比醫生還厲害？」
「小妹妹，你最好別亂說話，這裡可是『恩庇地』。」司機臉很臭。
「歹勢，我女兒從小就很白目，那請開車吧。」
老爸偷偷瞪他，葉子嘆息，沒忍住，「我坐後面吧，趕快送媽去醫院比較好。」
「這查某囝仔有夠白目」，葉子從小到大聽慣了。
大叔摸了摸胸口懸掛的媽祖木雕，滿滿疙瘩的大臉湊向女孩，青筋暴露，一臉要跟她輸贏
的狠樣，「你再敢汙辱媽祖娘娘，我絕不饒你。」，司機身上滿是濃烈的香灰味，還夾雜
一絲絲令人作嘔的腥臭，葉子頤進車貨櫃後忍不住做個鬼臉。
貨車上路。
帆布包裹的後車貨櫃裡黯淡無光，只有層層疊疊的大行李袋，每個烏黑袋子又大又腫，堆
疊滿滿，葉子屈膝環抱縮在門邊，手中捏緊黃符紙，毛筆不見了，忘了找，沒辦法繼續畫
符了，真糟糕，大糟糕，今天所有的意外令他焦急到想吐。
葉子頤沒聽過海神鎮，他恨任何超出預期的意外。
嗚……
起伏的山路，他不斷與行李袋碰撞，本來以為是母親疼痛的呻吟卻發現不對。
「什麼鬼？」
行李袋裡傳來蠕動，不正常的蠕動，葉子忍不住，偷偷拉開黑色拉鍊，一縷金色長髮擠出
，接著是一張黏滿腥紅的臉蛋，在手機冷光下更怵目驚心，袋子裡竟塞有滿臉血的女孩，
年紀約與他相仿17、18歲，葉子頤摀住差點尖叫的嘴，按熄失去訊號的手機，怕貨櫃裡還
藏有別人，一旦被壞人發現他一定會被滅口的！
「就像目擊美國連環殺人魔一樣倒楣。」，國三暑假，他一度沉迷社會犯罪題材的電影、
影集，學到不少稀奇古怪的知識，不過跟去年迷上人類戰爭史，還有現在瘋狂研究的道教
畫符、手印與驅邪咒語文字的冷門相比，認識黃道帶很正常。
貨櫃沒其他動靜，袋中女孩嘴角狂冒血泡，陡然睜眼，「救我，我被綁架。」
葉子傻住，「你、你是誰？」，半秒後覺得自己問了一個白癡問題。
被綁架的女孩猛搖頭，淚眼汪汪，「救、救我，他們到處抓人……」
嘎－呀！
貨車停下，車外司機嗓音宏亮，「葉先生，旅社到了。」
貨櫃後車門敞開前一秒，葉子急拉上拉鏈。
「我們先在這下。」爸爸公主抱起媽媽，葉子頤腳有一點軟，心撲通狂跳。
這是一座異常高聳的建築，燈火通明，在荒涼的山裡顯得鶴立雞群，雄偉的金色牌樓掛有
「海神大旅社」，葉子頤一層一層往上算，高23層樓，沒料到在這荒山中竟有這樣風景名
勝等級的度假飯店，司機低聲催促，「先給媽祖娘娘上香。」
「來，孩子的媽，你放心，沒事了。」
虛弱的媽媽呢喃，「快去港灣找曉頤，快點，再遲她會來找我的。」
似度假飯店的外表碧麗堂皇，可內部卻光景迥異，這裡沒有電燈，只有一盞盞嬰兒手臂粗
的蠟燭，一撮撮紅光隨風搖曳，晦暗不明的大旅社沒有接待櫃台，這不是大廳，是陰森森
的神廳，頭戴珠簾聖母冠的神像高坐神壇，其餘四尊神像隱沒於黑暗，壇前香爐插滿香，
煙霧嬝嬝，可神桌空懸，沒有供品，葉爸爸忍不住吞一口唾液，甚至找不到地方給媽媽躺
下，女兒當場脫口，「太扯，這啥鬼啦？」
「快進去，天黑了，外頭很危險。」，大頭司機不斷催促。
「歡迎光臨。」
殷紅燭光中，童山濯濯的旅社老闆的笑容中滿是油膩與神祕，服務生魚貫而出，一個個披
藏青色道袍有男有女，清一色面無表情，老闆擺出宇宙最好客的樣子，迅速取出鑰匙，「
歡迎，海神大旅社歡迎你，今晚你們就請住304號房吧。」
緊捏媽媽的手，媽媽眼睛半闔上，葉爸爸抱以微笑，「不好意思，我們趕時間，能不能幫
我們叫救護車，或替我們喊個計程車去最近的醫院或診所呢？」
「晚上請不要離開房間，有任何事請用內線電話告知櫃台。」老闆笑意不減。
「抱歉，我們沒要住，請借我電話。」葉爸爸急喊。
鬼影幢幢的神廳看不到一座電話，只有長相猥瑣的老闆點燃線香，「四人房請先預繳香油
，一共3230元整，麻煩付現，我會連絡醫生過來，但請先入住。」
爸爸怒瞪正忙碌跟服務生卸貨的貨車司機，原來是搞這強迫推銷的把戲？
很好，被坑了。「我付，付兩倍行吧，不，三倍、就三倍，你給我們叫車去醫院現在、立
刻！」，甩出金閃閃的信用卡，葉爸爸擺出以前在電力公司當總工頭的凶狠架式，可所有
人仍然不為所動，只是輪流捻香拜神，嘴裡念念有詞，不停低呼：
媽 祖 保 佑！
「爸，那袋子裏有個女生，像是被綁架。」，葉子偷溜到父親旁講悄悄話。
「啊？」葉爸爸一臉「現在遇到敲竹槓，你可不可以別胡鬧？」的表情。
「真的啦，我剛在貨櫃裡看到的，好多血。」葉子心急如焚，不知該怎麼表達，只看面無
表情的服務生一袋接一袋拖進旅社貨梯，井然有序，分送到各樓層。
裏頭裝的可能全是……葉子忍不住了，他這人本來就有話直說。
「麻煩各位簽名，葉鎮宇、胡真真、葉子頤，啊，曉頤沒來，對吧？」，旅社老闆一個個
高聲唱名，葉爸爸惶恐抱緊老婆、抓好女兒，這裡不對勁。
太不對勁。
可惜葉子從來不懂察言觀色，「嗨，司機大叔，你袋裡裝得都是什麼？」
司機沒回應，只有老闆燦笑，「來，CHECK IN吧！」
葉媽媽闔上眼，旅社外頭飄起雨。
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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