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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一張地圖詳解天門總部與深闇所有相對位置，感受小畫家的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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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許多先進認為『回溯三大咒』是禁咒之翹楚，卻沒受到該有之關注，今撰文
者遂概論其差異：首先阿鼻地獄無間道之『鎖鬼困陣』，其並不是真正回溯，而是重複同
一段過去，形成無限迴圈，去懲戒有罪或不肯放下執念鬼魂；鎖鬼困陣似與畫龍禁咒『燭
龍倒日夜』相仿，實則不然，我們想像時間如是一捲唱片，那燭龍倒日夜乃是跳針，如
2037年焚燒回春仙子院的白陽能無限累積加乘，次次是真實存在傷害；倘若鎖鬼困陣，只
會轟炸一次，但對醒不來的困陣中人來說彷彿歷上萬次，同段歌詞不停倒帶播放，但不改
變任何結果。真正能修正時間者唯有無雙門神『逆闢』，逆闢等於把歌手抓回錄音室重錄
。然而越『強』的改變能力，相對來說作用時間必越『短』，阿鼻地獄可長達人一生、燭
龍不過幾小時、強如司主御也只能逆闢回半個鐘頭前，咒講平衡。」
摘自林橋霆《陰陽界禁術之再探》，第63頁
Ψ
天寒地凍，深闇嚴冬。
呼！嗚！
冷冽海風呼嘯夾雜哀號、啜泣聲斷斷續續、綿綿密密，來自躲在凸出大截鋼筋的塌牆之後
，擠成一團的「龍中學」學生灰頭土臉，一位位骨瘦嶙峋，蓬頭垢面，渾身散發不知幾天
沒有盥洗的汙濁惡氣，像一窩躲地下道裡取暖的老鼠。
「孫韻，你他媽的死賤婊、死破麻、死全家，放我走，我要回門裡！」
斷垣殘壁後時不時會傳來這樣一兩聲破口大罵，不知是誰，沒人有空去找，咒罵很快給海
浪拍打聲掩去，「嘩啦嘩啦！」無情侵蝕最後一方露出水面的岩岸。
這裡曾叫做「3號島」，是龍中學的建地，但如今只是一塊塊漂在海面的礁石廢墟，像以
前小時候早餐那一碗冰牛奶灑上的玉米碎片，香香甜甜、可口無比。對了，就是包裝紙盒
上有一隻大老虎那個，島上的人很久沒吃一頓好早餐了。
「讓我回門裡嗚……」
最後罵大街、哀號與哭泣聲雜揉一塊，混淆海風還有浪花奏鳴。
「我又夢到了，絲真人說門裡現在很發達、先進、陰陽界已經沒有戰爭了。」
「靠，我也有夢到，『剎』裏都是美夢，一直作夢，還有好多那個……仿生靈02陪睡，每
一個都像真人，都很正、很美，可以隨便玩，每天吃飽就玩、玩爽就睡、睡飽就吃，夢不
會醒來，還能忘掉所有這裡的一切，只要回門裡……」
臉上給污垢、凍瘡還有血痂啃食的人分享彼此夢境，那是他們最後剩下的。
嘩！
黑黝黝海浪又捲上一具浮屍，濕漉漉的校服映在炎魔替大家燃起的篝火下，吹腫像一顆深
白大水球，載浮載沉卡破敗碑石上，碑石曾是最驕傲「三頭飛龍」，龍頭彩繪金黃、烏黑
與碇青三色莊嚴且凶悍，代表常設的忠、孝、仁三班。
如今滅頂。
「我還夢到我小女兒，現在也在剎裡，她在笑喔、她在等我回家。」
浮屍同學的惡臭隨海風飄揚，沒人在乎、沒人去撈，大家知道：只要不投降，自己很快會
去陪他，給深闇黑水狠狠灌入肺腔最後溺斃於這永無法超度他鄉。
「白癡，都是騙你的，大宣傳啦，你真投降，絲真人一定馬上斃了你。」
不知道誰這麼喊，沒人回嘴，篝火越來越微弱，很多人都只想再作一個夢，一個回家睡覺
的夢，「J網絡」會勾出你的潛意識，作出個別化的最完美廣告。
——投降免死，還能接受祝福免疫闇死病，門裡一切盡良好、發達、完美。
「龍中學真是一群傻子，門內現在這麼幸福先進了，是還在反抗洨小？」
夢裡好多在剎裏快樂似神仙的人這樣說，2041年完美年代來臨，天門祝福下人人成為仿生
靈0.5克服了靈疫肆虐，仿生靈01捍衛人間獨立、仿生靈02任君挑選、享樂與揮霍的願望
一一達成，各式繁華與罪惡並行，人們快樂似神仙。
孫校長嚴刑峻法處決投降者，但沒法阻止大家作夢。
「絲真人嘿嘿、嘿嘿，絲真人是希望，他是唯一純白的茉莉花！」
老鼠窩中一人巍巍顫顫爬出，他瘋言瘋語赤腳踩過一地碎玻璃，鮮血淋漓，店腳跟遠眺對
岸的石造巨門巍峨，那裏是「1號島」，深闇已知最大一座島，島上建有正閏殿——即門
王玉蘭當年創始店完整搬來的四層樓老公寓，曾經司主御在裏頭坐鎮陰陽，而今是無雙門
神阿電，門神本身就是最強的一道不破防線。
「他媽的絲真人殺我們這麼多人，你這畜生！」
有人揚聲痛罵，沒什麼人附和，好多學生跟閱覽室的逃犯都在思索一個問題：到底是誰屠
殺了這裡上百位修士使之成為海上浮屍？是警告鐵定會侵略到底的魔王歐陽，還是誓死不
投降不妥協的孫校長？想不明白，好像都說得通了呢。
不曉得，倖存者甚至不曉得對方用什麼咒把整座龍中學連3號島一塊吞沒到剩一片礁石，
有人說是大千三十六顛地震造成海嘯；有人說是完美胭脂主當年的「盤古戲」，操海水與
泥塊反轉，直接毀滅地貌，眾說紛紜，反正結果都一樣。
「嘿，就算失去所有愛的力量，我也不曾害怕。」
人影離開唯一還有一點點溫暖的篝火，搖搖晃晃踱出倒塌校舍掩體，他是一位蓄八字鬍的
老道士，從閱覽室逃獄出來的，老道步履蹣跚越過阿傑施下的防護結界，逕自跑向海邊，
臉上凍瘡跟流膿腐爛擠成團，好似一顆發霉土芒果被踩一腳，雙眼混濁，快要張不開的嘴
吐出裊裊白霧，瘋癲清唱著老歌《夢裡花》
「照亮虛無迷惘，在殘垣廢墟……尋找唯一夢想！」
宣傳大夢還說，「帶一顆蜘蛛眼投降者，不僅不殺且無罪，允到極樂世界。」
「喂，回來啊，白癡！」老鼠窩裡同學終於醒來，高聲叫喚，他充耳不聞。
3號島離1號島約四海里遠，有一艘獨木舟一根槳能輕鬆抵達，但如果游泳有一些太遠，用
水咒、風咒都可能前往，可水裡有很多闇鬼會讓你一秒鐘自殺。
「噢，我的母親，那是龍，是鄭家魔龍，四百年首位侵略者！」
懷念閱覽室被迫朗讀的日子還比較快樂，大家同仇敵愾，至少有飯吃。
有一些人有飯吃就行。
「堅定著希望，去闖！」
八字鬍老道放聲吶喊，加快腳步濺起水花，「給我眼睛，我要去極樂世界！」
咻！
黑矢迅速釘入道士背心，一枚、兩枚、三枚揚尖銳風聲不斷，「撲通！」一聲癱倒污血濁
浪中，來不及抵達大蜘蛛妖答應給予之美夢，死在自己小蜘蛛腳下。
喀啦！
渾身毛茸茸的黑蜘蛛自夜幕中爬出，墨繪的八隻銳腳終結了投敵者，「鏗！」一聲脆響三
魂七魄盡滅，窸窣兩下堅韌的一線白蛛絲懸掛起屍體，在雄偉的應龍雕像那斷去頭顱的金
色龍身上，還有好幾具屍體隨風飄晃動得「咿咿呀呀！」
畫龍蜘蛛絲咒．黑寡婦人
投敵者魂飛魄散，吊死示眾。
「孫韻，你他媽騙我們來深闇等死，我幹你祖宗十八代！」
咒罵再起，隨夜襲的風浪、啜泣還有吊屍搖晃聲紛紛雜雜。
呼—嗚！
Ψ
「又一個。」
隔灰濛濛車窗窺望，廢棄休旅車後座的林碧霜艱難撐起支離破碎身軀。
歐陽悠毀滅性打擊龍中學後，還能遮蔽天寒地凍海風高浪侵襲、供人窩居的只剩一輛輛報
廢車輛，老舊公車、雙層巴士、廂型車與休旅車，這些本來是闇鬼的巢穴，現在風水輪流
轉，全成了孤島上最後一處避風港與還能就寢的帳篷。
很可能也是最後棺材。
「學姊，吃飯了。」
林碧霜的晚餐是罐頭，何宜靈不用進食，她才能享有一顆完整牛肉罐頭。
「吃不下。」
短短一年青春年華猝然遠去，爛瘡與毒癬侵犯了曾經清秀的少女臉龐，頭髮日日一縷縷剝
落滿椅墊，一天天異變的皮膚宛若長出魚鱗般令人作嘔，年方二十轉眼卻比毀容的孫韻還
要蒼老，沒了下半身就活像一條擱淺的吳郭魚，一彈一彈殘廢掙扎。轉隊的卍之獵人猜測
，可能是歐陽悠古銅錢上特殊毒蠱造成……
「學姊兩天沒吃東西了。」
何宜靈溫柔靠了上來，肉罐頭噹一聲壓過一刀宣紙，林碧霜瞅了一眼搖搖頭，繼續在宣紙
上蘸血墨龍飛鳳舞，曾經如青蔥的手指頭如今扭曲變形好似生鏽的鐵釘與鐵勾，但她還是
沒一天放棄修練，誰都知道快完蛋了，唯她不放棄。
「你需要營養，立刻。」
割開罐頭飄飄然繞到座椅後，小小右半身一片一片溶解、流淌、塑形、凝固，彷彿滴蠟重
塑黏附林碧霜僵硬的左半身，右手邊繪兇悍的三頭龍，左手邊戳起一塊肉遞進嘴巴，但快
要掉光的牙口連咀嚼都沒法，好險何宜靈駕輕就熟，融入臉頰乃至口腔，臉貼臉替學姊細
嚼慢咽確定每塊肉咬成糜才放心推入食道。
助天下人之修士現在盡要人助。
現在除了墨繪與飲水之外什麼都幹不了，舉箸、穿衣、蓋被甚至排泄等等都無法自己來，
通通要小小貼身一對一照顧，細心呵護林碧霜簡直比小嬰孩還累。
「學姊，這一次戰爭活下來，結束之後，我們能永遠生活在一起嗎？」
龍騎微微一愣，片刻沉默後才含糊不清反問，「欸你聽過狄子華嗎？」
小小頷頭，尋思起閱覽室之變當天那個眼神空洞給大施主操控的大叔。
林碧霜臉紅道，「我媽說，人出賣自己自由靈魂就會變成他大道屠夫。」
「那是令慈一直堅持的。」
堅持守住自由，當年不妥協於大施主與司主御，今天也不會向蜘蛛投降。
守護自由最後一片淨土、一座燈塔，那就是孫校長。
「誰管那老女人堅持什麼，我是說你啦。」林碧霜做鬼臉，吐吐舌頭。
「我？」
臉貼臉對話的女孩，舌頭碰在一塊，剎那如觸電，何宜靈懂得學姊的意思，「狄子華是自
甘墮落出賣靈魂，我不一樣，我只想守護你，跟靈魂不靈魂無關。」
眼神迷離渙散，瞬間感受彼此溫度相傳，雙頰泛點點紅暈，沒了食慾，林碧霜撇過頭去，
「我吃飽了，唉唷，反正只會替『別人』而活的，就是沒有靈魂。」
「不，學姊的理論站不住。」
「不管，差不多就是這意思，你要為自己活，OK？」
「守護好學姊，就是我為自己活的方式。我的靈魂。」
像《蜘蛛人》電影中的「毒液」，黏稠濃液輕輕將學姊潰爛的臉蛋轉正，濕滑小舌再次輕
觸軟唇一吋吋撥開、探入，龍騎後縮了一下，睜大眼沒反應過來。
彷若唾液乾涸，口乾舌燥，龍騎怯怯道，「你幫我畫完，我想睡覺了……」
「我畫得比學姊好噢。」
宣紙一剎浸濕，何宜靈人墨合一，鐵畫銀勾筆法一路捲上女孩胸脯，力透紙背的勁道渲過
羽絨衣直點上柔軟乳房，林碧霜僵硬的上身只能任憑小小筆走龍蛇撫摸，兩人再次交黏融
得若焦似漆，撲鼻墨香還有冷冰冰的墨水一點一滴似鳳泊鸞漂玩弄著小巧乳頭、親吻鎖骨
上龍吻傷、舔拭她身上每一吋鱗甲與傷疤。
小小的身體好冰好冷，凍得林碧霜結巴，「你…知、知道嗎，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我嗎？」
「有，在門前。」
落紙雲煙的滾滾墨繪進入女孩溫潤的體內，對此刻侵襲腦中一片空白，只憶起那清晰的夢
竟是童年噩夢之延續——滿街人臉如白板、潔淨無光、死氣沉沉、嘴中墨汁噴濺染夜黑，
都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雙眼血窟窿肆無忌憚濁淚流。
一如此刻學妹。
夢境裡的夜空一片水藍晶瑩如湖面，湖中好似有七顆眼睛熠熠生輝正監視人間，林碧霜走
到唯一沒有改變的石造巨門前，擋住他的是學妹，倏然回首下，剛才路上的行人還有街道
旁百棟雄偉、透亮如極地冰山之建築中，所有的人類瞬間轉繪成同一張臉孔，他熟悉不過
，戴細框眼鏡，白白淨淨，嚴肅的臉龐。
「都結束了學姊，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我要找回黃狗。」噩夢裡，自己堅定地說。
匡噹！
細框眼鏡墜地，推開何宜靈，沉浸於噩夢延續的林碧霜忽感極度難受噁心。
「抱歉，我不喜歡這樣，不舒服。」
「對不起。」
離開學姊身體，飽含溫度的何宜靈秋波般媚眼柔情似一方春水，但再柔媚的眼中依然泛有
圈圈粉墨泡，林碧霜一陣反胃，差點將剛才那塊肉吐出來。
「學姊，早點休息。」
「謝謝你，小小跟我打過勾勾喔……不要只為我活，做自己。」
交付還有滿滿肉塊的罐頭，指了指窗外守夜站哨結界的修士，喝了一口水慢慢躺下的林碧
霜心亂如麻，睜大眼幽幽再望一眼窗外，對岸朦朦朧朧的2號島嶼
——亡者之閭
「不曉得，那臭狗變鬼之後過得好不好，是說他應該很習慣吧？」
——幾年後，滂沱大雨那一夜在深闇門前最終搏殺時，碧霜不知可曾後悔過要小小勇敢做
自己？又可否懷疑過以助天下人為志，是不是也是一種為他人活？
何宜靈離開時業已冷卻。
Ψ
「要你給我糧、給我龍魄，誰要你給這些破字！」
厚跟馬靴踹上應龍金閃閃的龍首，龍角「啪！」折斷。
龍中學曾重建了當年東北大龍王殿，奉無數龍族，其中又以擊殺夸父與蚩尤的應龍為尊，
但如今也給梟首，好似預知了龍中學頭領下場：「斬首死無全屍」。
但孫校長不接受，即使死到臨頭也不認輸，即使幸福門內與悲慘門外的宣傳大夢天天來擾
；即使許多學生叛逃投降軍心瀕臨瓦解；即使見到棺材也不淚墜。
絕不。
但到底要如何扭轉這崩潰的劣勢？
龍吐珠一行墨跡神示——救受困靈
「救什麼救，我們最需要人救啦！」
應龍長老大半年沒顯靈，好不容易快死光了終於示下，卻給這種不痛不癢的啞謎，孫韻不
禁動怒，七竅生煙一屁股把應龍腦袋當凳子坐，忿忿不平碎唸，「有沒有搞錯，歐陽悠能
每天用夢咒假消息轟炸我們，你這大長老就給四個字！」
靠！
氣不過又猛踹一腳。孫韻很久沒情緒失控，那怕2018年大施主一統人間威壓她也不卑不亢
，因為那時還沒給打成這慘樣，因為那時還有希望、明天一類的。
而今孑然一身必敗無疑。
「校長，不如我們往東逃……暫時轉移陣地吧，可以保留一線生機。」
拓印地上應龍長老的神示，徐娘半老的龍中學孝班導師Jane忍不住開口，孫韻想都沒想就
揮揮手，「那也一樣是送死，這二十年來去的同學沒一個回來過。」
龍中學3號島是「已知」深闇範圍之極限，再往東航行是無邊深邃海洋，一望無際的黑水
潛伏無盡湧動的闇鬼，隨時準備讓你投水自盡，死無葬身之地。
「可是歐陽悠……神通太強了，再繼續下去也是死。」
孫韻眉頭緊皺，看向難得「忤逆」自己的Jane老師。
跟隨孫左御南征北討，到常駐門外龍中學二十三年，當年清秀、害羞、有點畏畏縮縮的女
孩現在也成媽媽，她跟阿傑這對苦命鴛鴦多年任忠、孝兩班班導，最後婚禮也辦在深闇，
本來一直不敢生，直到幾年前Jane高齡四十意外懷上。
「拿掉，或在這生。」校長一向冷面無私。
當時正值林碧霜遭通緝，校長謀劃刺殺主御的關鍵時期，掌握情資的孝班導師絕不能回門
內，只能在3號島上幾乎零的醫療資源中含辛產子。現在孩子也快三歲，本來叫小阿傑，
Jane給他取個綽號「寶石傑」，寶石傑是全校開心果，也是唯一的深闇寶寶，但他在這注
定無法跟其他同齡孩子一樣有正常童年，寶石傑甚至沒看過「白天」，這一陣子越來越會
講話，還問給他講故事的岳熔：
「炎魔叔叔，后羿最後射下十顆太陽嗎？」
「校長，可不可以請你再……」珍哽咽。
「你該去站哨換結界了，今晚有會議。」
接過拓好的神示，校長頭也不回離去。
漫步穿過自己20年來一手從無到有蓋起的龍中學，現在每一寸滿目瘡痍都是他頂司主御、
大施主壓力，三個班級胼手胝足建設的心血，轉眼灰飛煙滅像一座垃圾山不斷散發腥臭與
屍臭，眺望黑水中好一些學生都還來不及替他們收屍。
浮屍孤伶伶給浪花肆意玩弄，所有努力付諸東流不忍卒睹。
會議現場是幾台報廢公車包夾下，克難簡陋的野營坦露出一方算乾淨的空地，篝火冒沖天
黑煙，氣氛靜謐又沉重的鐵桌前最後幾位還有意一戰大能已到齊。
「現在開會，大家看看這個，是應龍長老千辛萬苦給我們的情報。」
收斂情緒，語氣既溫和又莊重，藏起那一抹深不見底的絕望，這一刻孫校長仿若《最後一
課》故事中，那即將給德意志帝國接收的亞爾薩斯區的法文老師。
「這很多人聽過，如果『門靈』離開亡者之閭，門神會受到強烈影響。」
給大蜈蚣妖駝出來開會的岳熔狀況比林碧霜還慘，靠胭脂袍好不容易保住一條老命，好在
父子和好如初還有配合作戰的能力，但老態畢現失去往昔的光彩，潑下盆冷水，「但就算
救出門靈，毀掉門神，我不認為對戰局能有多少影響。」
門靈即是門家歷代亡魂，不論如何死去，死後必然被吸入深闇中的亡者之閭拘禁起，後在
夜裡回歸人間不斷騷擾著門神使之夜夜不得安眠，懲罰其一將功臣萬骨枯的罪孽，直到最
後一刻將之拉下地獄。而那亡閭森林所在——就距離正閏殿的1號島西南約一海里，編列
上是2號島，自然也在阿電結界範圍內。
「殺不死蜘蛛，都得滅亡。」岳熔嘆息，他越來越常嘆息。
——但救出門靈也許最後死前還能見到門如月最後一面？
倏忽發現自己變了，以前岳熔不論遇到什麼困境都能保有一線希望，還能慷慨激昂激勵士
氣，可如今他滿腦子都是負面至極的念頭。最後、最後、最後……
「還有呢，大家暢所欲言。」
孫韻努力想裝得還有希望，但很難，也沒人會苛責他。
「如果是當成誘敵，透過威脅門神，騙歐陽悠上鉤呢？」
舉手發言的中年道士兩鬢斑白，一張風霜老臉，是廢墟中打扮最正統的道派修士，道袍衣
襬繡「大道門」、腰懸一面明鏡、後背一把北斗七星劍威風凜凜，架式十足好似一代真仙
降臨，可在場即使眼盲者也都知道這道士「死去很久了」。
其乃大道門十七代傳人，碧波潭大星君。一介死魂困鎖在一極其詭異陣法中。
小名阿星。
「這得看無雙門神對歐陽有多少重要性，與他所知資訊多寡，這誘敵不確定性高。」岳熔
思索一陣後反問，「星君，你那邊還有多少讀者能調動作戰？」
「別說啦，剩不到20人，剛又自殺一個。」
大多數讀者都聽阿星指揮，有鑒於他在閱覽室表演過「不死」神技，雖然常裝耳背，可不
論巨之獵人摔他多少次都能恢復原狀，像一團黏土砸在地板上變形得多慘都能捏回一個鬼
形。無奈現在道派逃犯沒有剩多少人，大多漂屍海裡腫又脹，他這共主成光棍司令，有模
有樣在這裡開「高層會議」只是最後掙扎。
唉！
炎魔長吁短嘆，海嘯後倖存戰力不及50人，連以前一個華家軍中隊都不到。
孫韻低頭擦拭墨鏡，詭異綠光中一只獨眼睜睜，又問，「2號島狀況如何？」
「除去門神本身的結界很難破之外，還有至少十尊仿生靈01怪物要對付。」
號稱「打不死」的大星君這大半年都負責前線敵情偵查，屢屢跟1、2號島海域附近巡邏的
仿生靈01交戰，一次都沒贏過，其神通早就超越他一切過往認知。
「01大概每一尊都有三魂真尊修為，灌飽滿滿胭脂血與蜘蛛絲，很難打。」
氣氛一片死爛沉寂，孫校長有模有樣在斷去一隻腳的歪斜白板上，俐落書寫下「亡者之閭
」、「門神」、「仿生靈01*10」，像真得上最後一堂課，澀澀笑問：
「有沒有人有比較好的消息可以讓我寫？」
「仿生靈，我來對付。」
會議上第四位語氣平淡，但比起孫校長、炎魔與大星君，更藏有一股不可撼動的威嚴與冷
靜，要說這一年來有誰每一次泰山崩於眼前都不變色，唯有他——
小小
阿星面有難色，「等等，說句難聽的，他們每一個性能都比強喔！」
何宜靈嗤之以鼻，「仿生靈有弱點，我有把握對付，全都交給我。」
目前情報中，新世紀冰清門的仿生靈01多體同心、毫無破綻，稱得上弱點只有兩處——「
怕大水」與「蜘蛛眼」，前者好理解，墨繪一旦降低濃度等於是從細胞被攻擊如同得癌症
；後者眾所皆知，蜘蛛眼是操控絲線的開關，但每一尊仿生靈各自有綁「固定」的眼睛，
孫韻手上的兩顆撼動不了對方，遑論何宜靈？
「不能分散火力，我們四個得全力圍攻蜘蛛才有勝算。」
炎魔也反對，即使他真的好想好想在死前見一次那婆娘。
「要殺蜘蛛就得先過仿生靈，去亡閭搶門靈才是火力分散。」小小堅持。
「等等，假使確定絲真人進入深闇後，我們集中火力摧毀亡閭或許能夠—」
孫韻忽然靈光一閃，語出驚人——門靈被搶，也許劇烈影響下這深闇空間會翻天覆地，也
許那扇石門會徹底崩塌消失，這樣一來絲真人如果也進入這空間必被困死其中，不能再返
回陰陽界繼續為惡，這樣不就皆大歡喜除大害了？
只是所有人屆時都得下台一鞠躬。
「不成功便成仁，大家怎麼看？」
「反對，沒必要大家都死。」小小微慍，「救門靈浪費時間。」
孫韻聳聳肩戴好墨鏡，「反正有必要，我會直接控制你行動。」
小小猙獰與校長對視，「碧霜的媽媽，你一點都不在乎？」
孫韻冷然扭過頭，炎魔緊蹙眉頭，大星君尷尬抓頭，會議討論莫一是衷。
「孫校長，不好意思，打擾你們開會。」
「怎麼回事？」
不修邊幅的髒大叔一個箭步越過篝火，頹廢如流浪漢的男人是忠班導師阿傑，他神色驚慌
失措，警戒環顧星君、小小等人，匆匆湊到孫校長旁咬耳朵。
「校長，不好了，學校裡混進間諜。」
「哪來的消息？」
「Jane說結界被入侵。」
「突發狀況，大家各自戒備。」
兩人面帶不詳細細碎語後，孫校長跟阿傑直往廢墟暗處走去，越走越深，小小、大星君兩
人互瞟一眼，不消片刻黑暗中傳來孫韻一聲短斥與打鬥響聲。
「是誰！」
只見阿傑面容扭曲猛然衝出，右手持一口染血短劍，左臂死死抱住孫韻右手斷臂——仁班
零老師——下一秒速潛入黑夜中消失無蹤，快得簡直匪夷所思。
「有敵襲！」
火星沖天，炎魔反應快，大星君更快，只見他抄出一紙黑靈符貼額，瞬間施咒。
半秒之後萬物倒轉。
逆流、回溯、迴圈。
本該逃逸無蹤的阿傑猝然一臉疑惑，又匆匆自另一頭跑過篝火，神色驚慌，警戒湊到白板
前的孫校長耳邊竊竊私語，「校長，不好了，學校裡混進了間諜。」
「哪來的消息？」
「Jane說結界被入侵。」
「突發狀況，大家各自戒備。」
轟！
霎時篝火陡然噴射，劈哩啪喇燒得一臉錯愕的阿傑滿地打滾，不懂為何如此，何宜靈電光
石火間小灶鎗已瞄準倒地哀嚎刺客，完好如初的孫韻大喝一聲：
「等一等！」
搞不清狀況的阿傑燒得吃痛難耐，慘嚎連連，不懂時間為何突然倒流，只聽額頭貼好靈符
，像清朝殭屍的大星君得意洋洋，「知道大道門傳人的厲害了吧！」
秘咒‧鎖鬼困陣
「鎖鬼困陣」中是一個無限迴圈，強制被抓入陣中者會重複同一段時間百上千次，且如果
無黑色靈符將失去該段時間之記憶，深陷無限迴圈次次如第一次。這本是阿鼻地獄懲罰、
考驗死魂是否放下執念之大咒，後傳入人間作為他用。
但鎖鬼困陣不會改變任何已發生之結果，阿星很久以前就死了，透過困陣活過來替地府跑
腿是暫時，等一等孫韻的右手也還是會斷掉，既定事實不會動搖。
「報告校長，好消息，我們這習題練得勤，看出效果了。」
岳熔重操舊業激勵大家士氣。這套戰術以孫校長蜘蛛眼當餌，鎖鬼困陣警戒設下陷阱，對
手一旦困入，炎魔立操真火打擊掩護，最後再由不受他心通竊聽的何宜靈反狙對方蜘蛛眼
，這套「滅蛛戰法」演練過無數次，就為合擊歐陽悠。
只是不料今晚真槍實彈演習，一擊中的，冒充阿傑的刺客手到擒來。
「嘖，這01根本看不出差異啊！」
「把陣解開。」孫校長冷冷峻下令。
阿星撇撇嘴解開鎖鬼困陣，對這刺客偽裝嘆為觀止，真假難辯。
「校長，放過我、放過我兒子……」
再次死抱住孫韻斷臂，烈火熄滅後，狼狽的阿傑喘著濃厚粗氣大聲求饒。
根本沒有仿生靈01混入。
「讓我兒子回門內，讓他好好長大，求你、求求你孫校長！」
阿傑雙膝跪地，一個40幾歲的大男人哭得眼淚鼻涕流，「我跟了您整整二十三年了，從跳
樓案後、2017年後跟到今天，我真的累了，好累，請您放過寶石傑吧，拜託，我這一條老
命死一百萬次都沒關係，但我兒子，請你放過他走！」
掛上墨鏡的孫韻怔怔不語。不懂為何身邊人，從大方、碧霜、橋霆到現在阿傑都跟她想得
不一樣，會不會當初發誓絕對不用蜘蛛絲咒控制人心根本是錯的？
如果也學羅蠍跟歐陽悠，現在局勢會不會不一樣？
「怎麼回事？」
「聽說阿傑偷襲校長，要搶眼睛。」
「真的假的？阿傑老師怎麼會啦！」
警報火星一放，越來越多人聚集篝火旁備戰，但見沒有敵人議論紛紛，忠班的學生一見跪
在地上的導師都難以置信，脹紅了臉很希望那只是仿生靈01混入；閱覽室的讀者各個面如
死灰，屏氣凝神，大家都很清楚投敵者的下場是什麼。
「寶石傑才三歲，什麼都不知道啊，他不會出賣任何情報的！」
這爸爸聲嘶力竭吶喊，孫韻慨然覷向跪地的學生，忽然想起了年輕阿傑的傲氣，「我一定
會成大驅魔人，請孫左御務必收我！」；又憶起寶寶剛出生時的骨氣，「天門這暴政一天
不亡，我一天不送小阿傑回去不自由不民主的陰陽！」
都變了。
最後孫校長只淡淡道，「你知道的，龍中學校規第十七條。」
「你也有孩子啊，碧霜都變那樣你還忍心繼續打？投……」
咻！
破空疾嘯，數枚箭矢釘穿大半輩子征戰深闇的修士軀幹，黑寡婦人竄出，窸窣窸窣幾聲，
渾身染紅的忠班導師給絲高高懸起，投敵者魂飛魄散，吊死示眾。
「把拔、把拔你在那，我要把拔！」
不遠處，牽媽媽手的小男孩哭啼得撕心裂肺，在場所有倖存者低頭不語，孫韻還記得，那
一次岳熔為了要哄寶石傑開心，特別替他發了一顆白陽烜天青，孩子樂壞了，手舞足蹈大
喊，「哇，是太陽、太陽終於出來了，太陽出來了！」
嗄！
剎那天搖地動，3號島防護結界一瞬瓦解大敞，頓時所有的人都曝露在敵方攻擊威脅中，
孫韻猛然遠眺跟隨自己多年的女孩，還記得她第一次上班時怯怯自我介紹：「我叫Jane，
大學剛畢業，是念會計系，希望能幫左御大人的忙。」
「孫韻，你他媽死賤婊、死破麻、死全家，放我走，我們要回門裡！」
叫罵聲再起，跟隨波浪、海風、哭啼還有吊屍的蜘蛛繩索搖晃響紛紛雜雜，但下一秒咒罵
杳然，全給「轟隆隆！」駛進深闇的壺島低沉轟鳴聲蓋過，一霎間石造門扉大開，真正的
天空透露出微光，照亮虛無迷惘，歐陽悠、仿生靈01、無雙門神排山倒海輾來，Jane喜極
而泣，終在殘垣廢墟之中，尋找到了夢想。
孫韻也泫然欲泣，苦澀笑問，「是不是有人該說些啥，看提振士氣還是幹嘛？」
深信自己殺不死，大星君淡然，「呃，看來是省去誘敵了。」
小小漠然無語，祈禱戰爭在今天結束後，能溫一杯熱可可。
炎魔勉強擠出一抹笑，「預祝大家下輩子活在自由的門內。」
預祝自由淨土旗開得勝。
2041年，屠龍戰役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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