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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內容純屬虛構
第四十八章 修羅之雨
「我剛回到村子的時候,曾經誤闖西北山區的防空洞,意外發現裡面竟然潛藏著大量怨靈
,從他們的軍服看起來,很像是昭和年代的日本軍人,而且就像妳說的那樣怨氣很重、冤
魂不散。婆婆,妳知道那些人為什麼會死在那裡面嗎?」江雨寒連忙問道。
老婆婆黧黑愁苦的臉龐流露猶疑的神色,緩緩搖頭:「我不清楚。」
「連婆婆也不知道……」唯一的線索破滅,江雨寒難掩失望。
老婆婆和她的爺爺生活在同個年代,她原以為縱使老婆婆不見得像她爺爺或阿凱的阿公那
樣深悉防空洞的來龍去脈,但至少也略知一二,詎料事與願違。
「西北山區的防空壕離這裡太遠了,我不清楚那裡的事。不過,妳說的那些日本兵仔,大
概是因為空襲,被炸彈炸死的吧!」老婆婆悠悠說道。
「空襲?」阿凱心念一動,想起幼時常聽大人提到空襲的事。
「那個年代天天在空襲,連我們這些住在深山種田的人,三不五時都要疏開躲空襲,那時
飛龍機炸死很多人,北村就是整個村子被炸毀,那庄的人不分老小幾乎全死光了。西北防
空壕以前是日本兵仔躲空襲的地方,旁邊還有個軍營和飛行場,聽說被炸彈炸得特別慘,
也許防空壕被炸毀,那些日本兵仔就死在裡面了……」
二次世界大戰末期,作為日本帝國領土的一部分、日軍南進基地的台灣,遭到同盟國聯軍
猛烈空襲。
自1943年11月25日,聯軍首度以B-25中型轟炸機空襲新竹飛行場作為序幕,直至1945年8
月15日天皇宣佈投降之前,近兩年的時間,台灣各地陸陸續續慘遭轟炸。
史上最著名的有肇始自1944年10月14日的高雄大空襲,以及1945年5月31日台北大空襲。
數以百計的B-25中型轟炸機對城市聚落進行大規模低空掃射,配合B-24、B-29等重型轟炸
機,掛載大量汽油彈、燒夷彈、破片殺傷彈,在台灣各地下起一場又一場的修羅之雨,
將這座曾有福爾摩沙之譽的美麗島嶼炸得烽火連天、滿目瘡痍。
慘烈的軍事行動,除了犧牲不少無辜的台灣人民,日本軍方亦是死傷慘重、元氣大傷。
江雨寒回想起書上對於二戰的記載,認為老婆婆的猜測不無道理。
如果西北防空洞真的是日本軍隊二戰時的藏身之所,那麼被炸死或是因山洞崩塌而困死其
中,確實是極有可能的;只是,她總覺得尚有些不合理的地方。
小島田說,他遍查國史中關於二戰時期軍民在台傷亡的紀錄檔案,都沒有看到跟山村與西
北防空洞相關的資料。
如果防空洞裡的軍魂真的是死於空襲,這麼大規模的軍事犧牲怎麼可能連一筆記載都沒有
?
再者,亡於戰亂的日軍,何以對村民懷有如此強烈的怨恨,在死後不久即化為厲鬼屠殺附
近生靈?
兵燹無情,客死異鄉的軍人固然可憐,飽受空襲轟炸、流離失所的百姓也同樣悲哀。
台灣人民並無意挑起戰爭,只是因為馬關條約被割讓給日本,成為異族殖民地,而毫無選
擇地被迫承受戰爭的業火焚身,何其無辜。
小時候她和阿凱去過早已形同廢墟的北村,即使距離二戰的年代已遠,當年燒夷彈燒毀整
個村莊的慘狀仍歷歷在目,至今斷瓦頹垣如故,猶為焦土。
還有她在妖刀之神的神識中見到的轟炸場景——貧困到連乾飯鹹菜都吃不上一口的村民在
躲空襲時被活活炸死、屍骨支離——要論悽慘程度,平民百姓亦是不遑多讓。
若說那些冤魂因為戰死而怨恨村民,似乎是說不通;或許還有其他原因?
「婆婆,除了妳和阿凱的阿公之外,妳認為還有誰可能知道當年發生在防空洞的事呢?」
小雨問道。
「那麼多年以前的事,知道內情的那些人大概也不在人世了。」老婆婆停頓片刻,繼續說
道:「不過,要是阿采嫂還活著,我想她應該會知道。在我們這種深山的村落,謀生很不
容易,種田務農也賺不了幾個錢,阿采嫂為了孩子的醫藥費,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在鄰近
幾十個庄頭挨家挨戶推銷大補丸,跟我們這些一輩子住在山坳裡的種田人比起來,阿采嫂
的見識很廣,我們庄裡就屬她消息最靈通。」
「太好了!婆婆,謝謝妳告訴我!我一定要找到那位阿采婆婆!」彷彿看到一線曙光,小
雨眼中閃著希望。
老婆婆搖搖頭,緩緩勸道:「孩子,妳不該管這些事情,妳應該聽伏藏兄的話,趕快遠離
這個村子。」睚眥欲裂的眼眸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彷彿正流淌著黑色血淚,看起來格外
淒苦。「伏藏兄曾對我說起,他預料到自己大去之期不遠,無力再庇護你們,所以命江家
後代在他亡故後速速離開村子。伏藏兄是個讀書人,他說的話,我多半聽不懂,但我感覺
得出來,他很擔心你們,特別是妳。妳為什麼遲遲不離開?繼續留在村子裡,會有危險…
…」
她知道危險,或許真的會像二姑媽警示的那樣不得善終、死狀悽慘,然而即使如此,她也
不願離開,因為她決心留在這裡,和阿凱同生共死。
她不是特別勇敢的人,也害怕死亡,如果有得選,她當然想跟阿凱一起好好活著,她還想
跟阿凱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親眼看阿凱完成學業;但若天命難違,她也九死不悔。
江雨寒心裡這麼想,卻不便說出來。她雙手握著老婆婆枯瘦的手,冰冷徹骨的觸感中隱隱
透露一絲暖意。「婆婆不要為我擔心,我會保重自己。倒是婆婆,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還不能去投胎嗎?」
「我的陽壽未盡,時刻未到,只能在這裡靜候輪迴。」
「有什麼我能幫妳的?」阿凱問道。
老婆婆抬起頭,感激的看著他。
「謝謝你。你已經幫我夠多了。」
車子行駛在通往村口醫院的山間縣道,江雨寒習慣性的打開車窗,拂面涼風帶來兩側山坡
盛開的芒果花甜香,混合著日曬的溫煦氣息,令人心曠神怡。
「你今天不去麒麟山監工沒關係嗎?其實我自己去找阿采婆婆就可以了,你不用特地陪我
。」她轉向駕駛座的阿凱說。
因為每天跑醫院探望麗環,那一帶她還算熟,附近只有一個小聚落,人口也不多,想找個
人大概不難。
「小胖和百九在那裡,有事他們會聯絡我。」
自從蕭巖妄圖獻祭小雨那件事之後,他察覺到阿公早已不動聲色地派人暗中保護她,以防
閃失;但他仍然不放心,要是可以的話,他想盡量陪在她身旁。
途徑西村,停紅燈的時候,她注意到巷口的公車站牌下站了一位老奶奶,年紀很大,應該
有九十多歲了,滿臉皺紋像蜘蛛網般,雙手拄著一支杖尖磨損的拐杖。
正在想這老奶奶是不是想搭公車去醫院、要不要載她一程的時候,號誌轉換,
車子立即往前行駛,只好作罷。反正這條路上有頻繁往返於村口醫院的專車,
所以應該也不會等太久。
他們到醫院鄰近的聚落尋找阿采婆婆的下落,原以為可以很快找到人的,不料竟沒有人聽
過『阿采嫂』或『阿采婆』這個名字。
不論是年輕人還是老人家,聽到這個名字都是一臉茫然。
阿凱找上這一帶的村長、鄰長詢問,同樣問不出個所以然。
「沒有人知道阿采婆婆是誰,好奇怪。老婆婆不是說她住在醫院附近嗎?難道阿采婆婆很
久以前就不在了,所以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她了嗎?」
挨家挨戶尋訪了一整天,眼見日落西山,一無所獲,江雨寒不禁有些洩氣。
要是阿采婆婆早已離世,他們還能向誰探問當年二戰時期的舊事?
「不對,那位老婆婆還活著。」正在發動車子的阿凱突然說。
「你怎麼知道?」
「妳沒發現那些鄰長和村長的態度很奇怪嗎?」
江雨寒努力回想著,「他們的態度很拘謹,說話的時候好像還有點緊張的樣子。」
「他們在害怕,害怕不小心洩漏謊言的破綻。」
「謊言?」江雨寒大感驚訝。「他們為什麼要對我們說謊?」但她隨即想起一個可能性—
—「難道……」
「我阿公搞的鬼。」阿凱淡淡的說。 「恐怕是我向他問起陡坡幽靈的事那天,他就
交代下去了。阿公這麼害怕我們和那位老人家接觸,一定有問題。我們明天再來找一次,
現在早已不是他能隻手遮天的年代,我就不信他能封住所有人的嘴。」
「好! 」
隔天下午,阿凱開車經過西村的公車停靠站時,她又看到昨日那位老奶奶。
午後的冬陽明媚耀眼,那位老奶奶佇立在站牌下的陰影處,雙手拄著拐杖,微瞇的雙眼遠
望著彷彿無盡蜿蜒的公路另一頭。
「阿凱,路邊停一下。」江雨寒突然要求。
阿凱依言緩下車速,路邊臨停。
「那位老婆婆不知道要去哪裡,這個公車站沒有椅子,看她站得很吃力的樣子,我們載她
一程好嗎?」
「好。」
兩人一起下車,走向公車站牌。
老奶奶瞇起白濁的眼睛看著他們,江雨寒對她點頭致意。
「老婆婆,妳在等村口醫院的公車嗎?還是想到哪裡去?我們可以載妳。」
「多謝妳啊,年輕人,我在等我的孫女回來。」
原來是在等人。年紀這麼大了,連站都站不穩,還親自在公車站等候,江雨寒忽然覺得有
點感動。
「妳孫女快到了嗎?」
「她在北部唸書,說好除夕要回來的。」老奶奶微笑的說,滿佈皺紋的臉十分慈祥。
「除夕?可是現在距離除夕還有大半個月欸。」江雨寒詫異的說,心想老婆婆大概是記錯
日期了。「時間還早,妳等她回來那天再來就好了。」
「沒有關係,我想站在這裡等,好像等一下就能看到她一樣。」
「可是……」
雖然冬陽和煦,但巷口風大,老奶奶拄著老舊枴杖的身形在風中顯得顫顫巍巍,江雨寒正
想繼續勸她回家,阿凱卻輕按她的肩膀阻止。
「老人家有自己的想法,隨她吧!我有幾個朋友住附近,我叫他們弄幾張椅子過來。」他
說著,走回車子拿手機聯絡。
阿凱的朋友很快就抬著自家的籐椅趕過來,整齊的擺放在公車站牌下。
老奶奶向他們一一道謝後,才緩緩的坐在一張有靠背的籐椅上。
「多謝你們,實在是很不好意思。」
「不用客氣。」阿凱擺擺手,示意那幾位朋友先離開。「如果不介意的話,想向妳打聽
一個人。」
「你想找誰,說給我聽聽,如果是附近庄頭的人,大概沒有幾個我不認識的。」
這位老奶奶雖然年紀甚大、老眼昏花,但神智十分清楚,說話也有條有理。
阿凱將阿采嫂的事簡單述說了一遍。
老奶奶靜靜聽著,白濁的雙眼瞇得更細了,好像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也好像睡著了。
「阿采嫂……好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自從我先生作古了以後……」
阿凱和江雨寒驚訝的相視一眼,沒想到會在這裡巧遇他們苦尋不著的人。
「妳就是阿采嫂?可是聽說阿采嫂住在村口醫院附近……」江雨寒不敢相信的說。
「『阿采』是我先生的名字,我先生死得早,三十出頭就亡故了,自他去世後,就再也沒
有人叫我阿采嫂。我的本名是秀子。我兒自小身體不好,長大後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走路
,為了看醫生方便,我帶著他搬到老鄉長的醫院附近,不過,後來他也過世了,我就搬回
祖厝和小兒子一起住。」
「原來是這樣。」江雨寒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這位看起來年近百歲的老奶奶被稱為阿采嫂是六十多年前的事,難怪現在沒有人聽過這個
名字了。
罹患白內障的雙眼來回打量他們二人,「你們找我有什麼事?我不認識你們。 」
「秀子婆婆,妳記得阿坤嗎?」
「阿坤……阿坤……阿坤……」老奶奶口中喃喃重複這兩個字,混濁的眼瞳漸漸泛起水霧
。「阿坤……可憐的孩子。我還記得清明是他的忌日,我每年都會做一些紅龜粿跟發糕去
落崎(斜坡)那邊祭拜他——當初這孩子就是因為肚子餓,跟人家搶紅龜粿,才被活活打
死的……但現在沒辦法了,我年紀大了,連走到巷口都很吃力,不能再去落崎拜他。人老
了,真的無法度了(無可奈何)……這可憐的孩子,我一直叫他不可以搶別人的東西,怎
麼就不聽我的話呢?」
看著老奶奶神色淒切地追悼當年的遺憾,江雨寒忍不住說:「阿坤不是因為搶紅龜粿被
打死的,他沒有搶! 」
老奶奶訝異的抬頭看著她。「妳怎麼知道?妳……妳是誰?妳怎麼會知道阿坤?」
「我……我是……」
江雨寒正尋思要怎麼說明,才能讓秀子婆婆相信她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的話時,阿凱
代替她說道:「我是崇德宮北辰帝君的乩身,我叫阿凱。」
「帝爺公的乩身……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老鄉長的賢孫啊!」老奶奶突然異常激動。「
老鄉長的醫院救了很多人,功德無量,我兒子最後那幾個月一直住在老鄉長的醫院,他去
世後,我付不出那些醫藥費,醫院也就沒跟我收……我一直想著一定要向老鄉長親自道謝
,感謝你們的大恩大德……」
她說著說著就要站起來,似乎想向阿凱鞠躬致謝的樣子,阿凱連忙將她按回椅子上。
「不用客氣,這沒什麼,醫院的職責本是救人。我今天來找妳,是要告訴妳關於落崎亡魂
的事。」
「亡魂……你看到阿坤了?」老奶奶枯瘦如柴的手緊緊攥住阿凱的手。「他、他還沒去投
胎嗎?都過了這麼久了……他現在怎麼樣?他有跟你說什麼嗎?」
江雨寒在一旁看著,終於明白阿凱為什麼要代替她說明阿坤的事——一聽到阿凱的身份,
秀子婆婆對他所說的一切是徹底信任、絕無懷疑,完全不用擔心怎樣說才能讓她相信。
「大概心中懷有遺憾,阿坤的靈體一直在落崎徘徊。他想告訴妳,當年他沒有搶村民的東
西,是因為要阻止餓到發狂的同伴,才會在混亂中被打死。」
老奶奶昏耄的眼睛大睜,蒙著一層薄翳的雙瞳有種蒼白的茫然,過了許久,鬆弛下垂的眼
瞼沉重地闔上,眨出兩行淚水,在皺紋深鐫的臉頰上蜿蜒。
「原來是這樣……原來我一直誤會他……」
她萬分痛惜阿坤因不聽她的話而導致橫死早夭的下場,沒想到事實卻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她誤會阿坤,誤會了七十多年。
原來他一直有把她的話聽進去,他沒有搶奪別人的食物……
老奶奶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衰老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悽愴。
「婆婆,妳不要難過,這七十多年來,阿坤一直記掛著妳,想讓妳知道當年的真相。現
在遺願達成,阿坤應該可以安息了。」江雨寒抽出數張紙手帕為老奶奶拭淚,並輕輕拍撫
著她佝僂的背。
老奶奶右手抓著阿凱、左手握著江雨寒的,誠摯的說:「謝謝你們告訴我這件事,要不是
你們,我到老死也不會知道當年的真相,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們!」
「不用客氣,我答應過阿坤,一定要替他完成心願,能順利找到老婆婆,我也很高興。」
「我有一個冒昧的請求:你們能帶我去落崎嗎?因為身體衰老,我很久沒有去拜阿坤,很
想再去奠祭他一次。」
「沒問題。」阿凱立刻答應了。
他開車載著老奶奶前往東南山區。經過市場時,江雨寒特地下車買了各式紅綠鹹甜的糕粿
,以及一些香花紙錢。
到達斜坡處,已是傍晚。深山的黃昏總來得特別早,暮靄四合,夕霧瀰漫。
老奶奶對著懸崖下虔誠祭奠時,江雨寒看見茂密的蘆葦叢中影影綽綽飄浮著一個形體,身
上的軍服破敗依舊,但面貌清俊,不復殘缺,凝望著老婆婆的神情似悲似喜。
「阿凱,那個……」江雨寒輕輕拉扯阿凱,小聲的說。
阿凱點點頭,表示他也看到了。
江雨寒轉頭看了看兀自對著前方唸唸有詞地祝禱的老奶奶,壓低聲音問阿凱:「秀子婆婆
好像沒發現,她看不到嗎?」
「不是所有人都能見到冥界的靈體,也或許阿坤不想嚇到老人家。」
兩人低聲交談間,只見那個幽靈悠悠轉向他們,深深一鞠躬,緊接著化為一片螢火蟲似的
綠色光點,散逸在昏暗的暮色中。
「怎會這樣?」江雨寒驚訝地望著那些肉眼逐漸無法辨識的光點。
「這個靈體對塵世已經沒有罣礙,前往它該去的地方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江雨寒雙掌合十,對著靈體消失的方向默默祝禱:「阿坤一路
好走,願你投胎到幸福安樂的地方,下輩子不要再為戰亂所苦……」
回程的路上,江雨寒向老奶奶打聽起防空洞的過往。
老奶奶見問,臉上的表情顯得猶豫,數度欲言又止。在江雨寒再三哀求之下,才下定決心
似地說:「我的同姒仔(妯娌,丈夫兄弟的妻子)娘家在防空壕附近,她曾偷偷告訴我那
裡發生過的事。當時她再三再四警告我說這是村子裡的秘密,絕對不能說出去,只能帶進
棺材裡,否則將會招來大禍。論理我不應該洩漏,但你們夫妻倆對我有恩,既然你們一定
要知道,我就告訴你們吧!」
她看他們兩人舉止親暱,便誤認江雨寒是老鄉長的孫媳婦、自己人,對她毫不避諱。
坐在後座的江雨寒滿臉期待地望著副駕的老奶奶。因為過於專注老奶奶接下來要說的話,
以至於沒發現對方將她和阿凱誤認成夫妻。
老奶奶告訴他們,二戰時期因村子裡有日本兵仔設置的軍營,而引來美軍戰機大規模的轟
炸,除了北村被戰火燒成灰燼之外,附近山區那個日軍特地修築作為軍事掩體、戰時指揮
所的大型防空壕也被炸毀,好幾個主要出入口都被山上崩落的土石掩埋了。
「所以防空洞裡面那些日本軍人,真的是被炸死的嗎?」江雨寒忍不住問道。
老奶奶遲疑片刻,緩緩搖頭。「不是。那個防空壕很堅固,洞口雖然被炸毀,內部大概還
是很牢靠的。據說洞口坍塌當時,在防空壕躲避空襲的日本兵仔還是活著的,飛龍機飛走
之後,附近倖存的庄民還有聽到裡面傳來他們的呼救聲。」
「那他們為什麼不逃出來?是因為出入口坍塌出不來?」
「那個防空壕規模很大,出入口不只一個,空襲當時沒有全部被炸毀,他們出不來是因為
……其他的出入口也被堵住了。」
「被堵住?既然其他出口沒有炸毀,為什麼被堵住?被誰堵住?」江雨寒連續追問。她心
裡隱隱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但因為太可怕了,她簡直不敢相信。
老奶奶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空襲過後,附近那些僥倖不死的村民,
用山腳的落石……把剩餘出口給徹底封死了。」
果然。江雨寒感覺自己的指尖陣陣發涼。「為什麼?」
劫後餘生的村民堵住所有出入口,徹底斷絕內部日軍的逃生之路,
導致那麼多人活活困死在不見天日的防空洞裡……她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要這樣做?
想起眾多日本兵被關在陰寒闃暗的山體深處等死的情景,江雨寒不禁不寒而慄。
對方雖然是日本人,非我族類,但同樣是活生生的生命、那些軍人也有父母孩子在家鄉引
領盼望著他們回去,怎麼能這般慘無人道地坑殺他們?
「因為仇恨。」負責開車的阿凱忽然說道。
老奶奶歎了一口氣,神情沉痛。「是的,因為仇恨。早已變成廢村的蘭桃坑,相傳當年就
是慘遭日軍屠殺滅村,還有『殤水宮』,阿凱應該知道『殤水宮』的事吧?」
「知道,帝君出巡運庄時途經『殤水宮』遺址,我看過立在廟前廣場的紀念石碑。」
「殤水宮?」江雨寒困惑的看向阿凱。
所謂「出巡」、「運庄」,指的是神明繞境驅儺的活動,既是崇德宮主神輦轎繞境會經過
的地方,那必然在山村之內,她卻從未聽過這座宮廟的大名。而且以宮廟名稱來說,這個
宮名也太特殊了。
阿凱告訴她,那是位在南村深山的一座廢棄宮廟,數十年前意外被迷路的村民發現時,已
然殘破不堪,大殿外的牌匾上僅剩殘餘的『水宮』兩字,首字模糊難辨,所以被稱為『殤
水宮』。
後來有幾位民俗學者四處尋訪調查『殤水宮』的興廢始末,方才得知在日治初期,日軍為
了抓捕抗日份子,在『殤水宮』附近村落進行『清庄』,將村裡十六歲以上的男子全數剿
殺,導致滅村,信徒被屠殺殆盡的『殤水宮』也隨之荒廢。
雖然該事件距今已一百二十餘年,當時枉死的村民亡魂仍時時在廟前廣場徘徊著。
阿凱敘述完這段鮮為人知的往事之後,老奶奶接著感慨地說:「我從小常聽大人們偷偷的
說,當時日本人為了徹底統治台灣人,藉口要清查戶口,把村落的民眾聚集起來,稍有可
疑,立刻就以剿匪為名義進行『清庄』。我們這一輩人出生在日本時代,取日本名、讀日
本書、講日本話,也以為自己是日本人,心裡沒有什麼反抗意識,
但對我們的先輩來說,受到異族統治所造成的犧牲和苦痛,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所以當年劫後餘生的村民們看到日軍受困在主要出口坍塌的防空洞時,不僅沒有伸出援手
,反而紛紛搬運起附近的落石,合力將剩餘的洞口也堵上,目的就是為了報仇雪恨?
江雨寒想到這裡,不由得全身顫慄。
她不是生在日治時代的人,沒有親身經歷過先民們的血淚和冤屈,不過當時的受害者歷經
百年仍冤魂不散,遭際之慘、恨意之深可想而知;但如果事實真的是像老婆婆說的那樣,
她也可以理解防空洞中強大的怨靈是如何形成。
不是死於戰火,是死於村民們蓄積已久的仇恨,然後,變成更大的仇恨——那些蠢蠢欲動
的怨靈仇視村民的後代,蟄伏在洞壕深處,伺機復仇。
這就是阿公說的『因果報應』嗎?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阿公在那場夢中一再告訴她,
因果業報是干涉不了的,縱有大神通之力,也無力回天。
她終於明白了。
阿公當年和防空洞怨靈周旋許久,後來發現怨念無法消除,只能勉強設下結界,用自己的
血咒封印洞穴,不過這只是暫時之計……
村子終將被業報吞噬。
「我同姒的爸爸,就是當時動手堵住防空壕出口的村民之一,沒過多久,他去西北山區砍
柴的時候就失蹤了,後來被發現頭顱掛在人爬不上去的峭壁上,我同姒的家人想去收屍都
收不到。我同姒很害怕,覺得這是報應,她也害怕總有一天報應會降臨在她身上,所以偷
偷告訴我這件事。不過除了那頭幾年防空壕附近常出人命,之後村子裡就漸漸平靜,沒再
發生怪事了,我同姒也沒受到什麼報應,幾年前自然老死了,我想應該沒有事了吧?」秀
子婆婆絮絮地說著。
江雨寒不知道該說什麼,抬頭看向前方駕駛座的阿凱,只見他的側臉神色異常凝重。
隔天是小島田出院的日子,在徵求阿凱的同意之後,江雨寒將他接回阿凱家住,方便照應
。
小島田右腳膝關節處仍需以特製的護具固定,但至少能站立跟行走,比之前好了不少。
一回到阿凱家,他就迫不及待到二樓小客廳查看荒魂大人的御神體。
安放在刀架上的脇差隱隱散發著冰藍色微光,隨著光芒的閃爍,小島田的膝蓋也跟著頻率
陣陣刺痛。
江雨寒見他痛得幾乎站立不住,連忙扶著他離開這裡,前往安排給他暫住、位於三樓的房
間。
「那隻狐妖的長刀,果然和神明大人有關。」小島田坐在大床邊緣,撫著劇痛不已的右膝
說道。 「這段時間,御神體還是老樣子嗎?」
「嗯。我有空的時候就會按照你教我的方式,在脇差前奉祀各種絲竹神樂,可是完全沒有
反應,我大概沒有你說的那種能力。」她有些洩氣的說。
「妳具有巫女的特質,身上又潛藏著神明大人賦予妳的神力,所以妳是奉祀神明的最佳人
選,不要懷疑自己,妳一定可以做到的。」
「好吧,我也希望我可以。」
江雨寒苦笑了一下,接著將昨日打聽到的關於防空洞的真相告知小島田,他聽完之後不禁
愣住了。
「有這種事?如果這是真的,也太可怕、太可憐了!」他嘆氣道。
戰死沙場,那是軍人的天職,雖然悲壯,也是一種榮耀,沒有什麼可埋怨;可是若果真是
被封閉在防空洞裡這種死法,未免太淒慘,難怪惡靈怨氣如此之重。
「我是聽村子裡的老婆婆說的,而老婆婆是聽親戚轉述,不是親眼所見。沒有其他佐證,
我也不敢肯定事實就是這樣。而且,要是真的有那麼多日軍在那裡犧牲,為什麼史料上完
全沒有記載呢?」
「我查過戰史資料,這個村子遭到轟炸是1944到1945年間的事,當時太平洋戰爭已接近尾
聲,我軍節節敗退,連神風特攻隊這種自殺式攻擊都用上了,可能怕打擊到僅剩不多的士
氣,所以刻意掩蓋掉這件事吧?
我之前真是太天真了,戰亂年代的事,誰能說得準呢?」小島田黯然地說。
「匿而不報嗎?也有可能。」江雨寒說。「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你打算怎麼做?」
「我想淨化那裡的怨靈,引導祂們放下仇恨、成佛昇天,不過,我知道這只是妄想。據我
之前的實地感應,那些亡靈的怨念深重,幾乎形成魔障,恐怕沒有妥協的可能。」小島田
雙眉緊皺,神情異常嚴肅。
怨靈或許可解,但魔障難除,若冤鬼成魔,連神明大人都未必是對手。
聽小島田這樣說,江雨寒心中的絕望感更深了。果然業障難消、因果難移……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她垂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深感無力。
蘭桃坑陣眼力量減弱,麒麟窟陣眼也受妖狐破壞,風天法陣岌岌可危,她知道時間不多了
,一旦防空洞的封印徹底崩毀,鄰近村子所有村民——包括她和阿凱,
都必須為先民犯下的罪惡血債血償。
她能怎麼做?
「雖然情況艱難,但請不要放棄希望,也許還有其他方法,比如說請求神明大人的幫助,
或者是設法延長封印的時間等等。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我們一起努力吧!」小島田見她
神情愁苦,溫言勸慰道。
『延長封印的時間』這句話提醒了江雨寒,她驀然想起之前蕭巖抓她去當人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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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阿嬤常告訴我那些日本人住在我們家的事,我卻已經快記不得了;
想起以前要回阿嬤家時,阿嬤總是提早好幾天就在巷口等我,真想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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