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光、沒有溫度,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被水流沖上岸。
阿漁在紮人的沙地掙扎起身,很快就發現他下半身失蹤了,義肢不知
道流落何方。他用雙手撐起僅存的上半身,環顧四周,老樣子,烏漆抹黑
,但勉強能視物。
陰間別名九泉,顧名思義,就是到處都是水。他身下的陸地是一片快
要淹沒的沙洲,挾在大水和聳天的古老城牆之間。
阿漁掙扎爬行向前,身旁響起嘻笑。他抬頭看,原來是群聚在城外的
孤魂,也和他一樣殘缺不全,應該是遭遇非正常死亡方式,不得其門而入
。
「嘻嘻,好蠢、好醜……」
「喂喂。」阿漁出聲制止,它們卻越笑越大聲。
嘴巴長在別人的爛臉上,阿漁只能推開它們的臭腳,繼續爬行向前。
「甭白費力氣了,誰都進不去的。」
「那你們圍在門外衝啥?還不是在痴想管城的大人哪天大發慈悲開門
放你們進城?不幫忙就算了,別擋路,閉上你們的廢嘴!」
阿漁又忘了,死後的世界以實力定是非,他現在就是一隻reset的新鬼
,弱小到爆,管不住嘴的結果就是被群鬼狠踩成魚乾。
他四年前死掉那次可是被抱著坐轎子進城,前輩大哥親手洗去他一身
傷,給他削好木頭腳裝上,還去陰市搶了件據說會顯瘦的牛仔褲給他。
當時他理所當然受下,如今他一個死胖子受盡垃圾鬼欺凌,才真正明
白長腿叔叔的好。
城隍爺、黃先生、乾爹啊~~阿漁在心底嗚嗚哭求,背上踩踏的壓力
突然消失不見,他循著低伏的視線望去,看著霸凌殘廢胖子的惡鬼齊齊往
城牆退去,抖得不成鬼樣。
怎麼回事?阿漁納悶回頭,驚見萬丈波瀾。眼下他根本沒腿可跑,只
能眼一閉,承受鋪天蓋地而來的大水。
周遭響起亡魂被水流吞噬捲下的哀嚎,他卻沒有預想的痛處,被厚重
的水體包覆住,感覺像是兒時媽媽給他蓋小被被一樣。
等大浪退去,沙洲只剩下阿漁一隻鬼。天災真是無情吶,不管是跪在
城門邊哭哭的鬼、袖手旁觀看鬼打鬼的鬼還是群毆他的垃圾鬼,全部被掃
得徹底……阿漁想了想,手指比向倖存的自己。
難道水也有靈識,知道他是仁民愛物的好胖魚?
阿漁怔怔看著這片包圍古城的廣大水域,就像護城的屏障,他不由得
聯想起福興鎮的城隍大人,號稱守城界的霸主。
「前輩大哥,是你嗎?」
黑水邊際慢慢浮現一抹白影,阿漁看著「他」濕髮貼覆的白皙纖頸與
憑水娉嬝的夢幻身姿,不愧是迷倒他爸的背影殺手。
白影沒有回首,只是長長一嘆息。
阿漁像隻蟲子全力蠕爬過去,握住「他」垂落在沙岸的右手。
「前輩大哥,我來帶小新回家。」
「他」側身凝視阿漁,胸前一片血肉模糊,前頸被割裂半邊,使「他
」頭顱不自然垂下,臉皮半邊脫落,死狀可怖,但阿漁一點也不覺得可怕
,又爬近一些。
「您還是希望他能活下來對吧?我也是喔。」
「他」僅存的左眼默默淌下淚來。
「小新只是腦袋趴呆,誤算用王子換胖子比較划算,他不是真心想死
,並沒有後悔出生到世上。」
阿漁認真幫于新澄清,走上黃泉是于新的手段不是目的,只要讓他去
揍于新一頓,笨蛋小王子就會想開了。
「城隍爺,先別管公平正義、仁愛良善,您無論如何都想守護的珍寶
,不就是于新嗎?」
以前輩大哥對福興人的容忍度,任張仁好隨便做也不會換下她,就像
過往的福興籍爛官一樣;但天下父母心,于新出生後,老舊的破城再也不
適合孩子,祂才會寫信給他爸,希望能帶來好的改變。
這是父親的愛,沒有任何錯,所以阿漁要把于新送回福興,絕對不讓
他最喜歡的城隍爺傳奇悲劇收場。
「前輩大哥,請您助我一臂之力。」
阿漁被撫了撫腦袋,然後那隻溫柔的手臂揚起,召來淘天巨流。
在大水暴力衝開城門前,響起金屬清音,厚重的青銅城門開啟,從兩
人寬的縫隙中走出一名黑西裝男子。
「黃伊人,你再敢淹酆都一次,我就把你兒子發配邊疆吹沙!」陸判
食指用力比向福興前任城隍,又用姆指往後比向城裡那個白痴繼位者。
「判官大人,請法外開恩……」大水退去,換作白衣男子淚如雨下。
「哭什麼?哭屁!」
「等等,我就覺得奇怪,于新在城裡,為什麼前輩大哥在城外?」
「陰律記載,為官者,原世三等親內親屬死亡,不得相見。」陸判不
帶一絲溫情回應。
「明知道他們多想念彼此,還把他們父子分離,你這個死變態、九百
歲老處男……唔唔!」阿漁被捂住嘴,再氣也知道這時候要乖,只能滿腹
委屈看著他前輩大哥走出水中,就為了向陸判磕首請願。
可「他」還沒伏地跪拜,陸判先聲奪人。
「不准跪,那次勾魂你跪了整晚,在廟門前磕破頭,這兩個死小孩有
學到教訓嗎?接著七月初,你為了讓孽子脫身,把陰曹淹了,淹完又跪又
哭的,我有怪你嗎?再者,仙宮教的術士為了拿下福興,菁英盡出,你與
之對敵,身中無數邪咒,不就是像死胖子說的,想要守著那個只想玉石俱
焚的孽子?」
阿漁聽了只是睜大眼,他都不知道前輩大哥一直在背後默默收拾他和
于新的爛攤子,他竟然還有臉自居于新的保護者。
陸判沉聲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他們兩個陽年加冥壽,都是
成年人了,不管他們做出什麼愚蠢的選擇,都不再是你的責任。」
即便如此,阿漁看前輩大哥還是雙手撫著胸口,向陸判深深行禮,用
流水似的嗓音祈願。
「陸判大人,請您,庇護我這兩個苦命的囡仔。」
同是土地的守護者,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情。
阿漁被判官大人揹進城。沿路總有陰差拿著文件請陸判批示,走走停
停,鬼判大人一路都沒理他,阿漁感覺到他老人家被迫接下他這塊燒蕃薯
,應該很不高興。
阿漁本以為陸判會把他扔去煉獄做烤魚,陸判卻把他帶到位於城中心
的辦公廳。阿漁先前就任代理城隍有來過一次,辦公室比他們陽間的官邸
廁所還小,不算陌生。
陸判一進官廳,就把阿漁隨手扔到客座上,逕自回到崗位上,打開阿
漁四年前沒見過的筆記電腦,埋頭處理起公務。
阿漁怎麼叫陸判都沒理他,也就無從問起于新的下落。而最怕無聊的
他,看人工作等同精神折磨。
這時,門外響起精神旺盛的女聲:「前輩,報告,陳小蟬回來了!」
阿漁看著四年前沒見過的雙馬尾少女蹦跳進來。因為她的大嗓門呼喚
,陸判才從筆電抬起頭。
「咦,怎麼多了一個男孩子,你的尾巴呢?」少女睜大明眸,開朗的
表情和鬼差的身分格格不入。
「被漁夫吃掉了。」阿漁含淚說道,少女直說太可惜了,她從上半身
斷定那條尾巴應該很肥美。
「前輩,我就說吧,真的有美人魚,應該也會有聖誕老公公。」小蟬
向陸判沾沾自喜說道。
「妳給我去撞壁。」陸判冷冷回應。
少女向阿漁自我介紹,她叫小蟬,是陸判大人的副官,正式官稱是「
陳判佐」,但大家還是叫她小蟬妹妹,相對於判官葛格。
不過她這個不稱職的實習判官大概要換人了,因為陰曹最近來了個超
強的新人,陸判有意培養他接班。
話說冥世科技力落後人間三百年,好不容易來了一個理化神童(被咒
殺)找到陰陽水發電的法則,陰曹才有了自給的能源。陸判集合工程師建
置硬體設備,卻苦無資訊軟體的人材。而新人來了,才幾天時間,就幫陰
曹建立好電子公文系統。
不僅文才,那個新人徒手能宰制地獄暴動的惡鬼、又能從硫酸般的忘
川平安救起失足跌落的善魂、還到育幼院彈吉他給小鬼們聽。
「他超好用的!超!」小蟬副官對新人讚不絕口,「他叫于新,等一
下會過來報告各級處的交辦事項,我再介紹你們認識。你們差不多年紀,
應該能當好朋友!」
「啊啊,這消息衝擊太大,先讓我消化一下。」
「你慢慢消化,我知道新死總是要時間適應,不過不用擔心,陰曹這
個大家庭竭誠歡迎你加入!」
「笨蛋,我沒有要收他。」陸判打斷小蟬一廂情願的熱情。「看他這
樣能幹嘛?資源回收嗎?」
「我要告你公然侮辱!」阿漁氣呼呼吼回去。
「你應該告不贏,前輩他就是陰律。」小蟬好心勸告一聲。
「我就覺得奇怪,你一個大忙人怎麼會親自來牽魂又容忍靈魂掉包這
種事?原來你早就覬覦我家的小新!」
「你是黃同學的親友啊!」小蟬恍然大悟,「請你諒解,陸判前輩就
是喜歡聲音好聽的孩子。」
「妳給我閉嘴。」
就算被陸判斥責,小蟬副官還是把她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雖然陸判前輩和眾家前輩都很喜歡黃同學,他不像新死,就像隻鬼
。但他來陰間報到,都不住我們提供的紙紮宿舍,總是睡在水邊,又濕又
冷,怎麼勸他都不聽。」
阿漁聽了安靜好一會。于新大概是想離爸爸近一點。
每次他以為于新過得不錯的時候,總會出現反證,害他怎麼也無法放
著不管。
這時,門外響起他們久候的男聲,清雅而微啞,像流水一般。
「陸大人、小蟬學姊,請容我入內……」
聲音戛然而止,于新怔怔看著半身狼狽的阿漁。
「你這是什麼打扮?怎麼活像修女服?」
「是制服……」于新呆板地回,顯然還沒有回過神來。
「陰差制服怎麼改成這樣?品味真差,是哪個大鬼對修女有癖好啊?
」阿漁連珠炮質問,問題都集中在于新連身黑長袍上。在他心中,于新應
該穿著華麗衣裳、頭戴金冠,接受眾鬼膜拜才對。
于新和小蟬看向陸判,阿漁立刻閉上嘴。
陸判沒理他們,轉過筆電,螢幕是黃家三名女子守在急救室外的畫面
。秋水和于喬左右扶持著曾汝,預防她昏厥倒下。曾汝兩手交握在額前,
不停禱告著:「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啊!」
阿漁轉頭看向于新,于新下意識伸手想要去碰,中途想起他和曾汝已
經兩個世界,只能把長指握成拳頭。
「雙方都在,我就明說了。黃于新這個肉身正在醫院急救,一日內沒
回魂即宣告死亡。判決未定,我只能確定一件事,不可能兩個都活。」陸
判看向腕錶,倒數計時。「半日後給我答覆,不然就由我全權決定你們的
下場,明白嗎?」
也就是說,生與死,再選擇一次。
陸判合上筆電,關閉女子的哭聲,從西裝內袋抽出一枚信封。
「黃于新,這是你這些日子工作的薪資,時限之前,容許你們在城內
自由活動。」
「前輩!」陳小蟬副官拍桌而起。
「住口。」
「可是……」
「閉嘴。」
「陸判哥,你真是大好人。」于新由衷感謝,就是藏不住實話,小蟬
和阿漁大驚失色。
陸判惱羞成怒:「滾,都給我滾出去!」
離開辦公廳,于新解下黑袍下裳,把阿漁包在背後。阿漁兩手從肩膀
垂在于新胸前,活像填充大布偶。
阿漁不知道于新疾走要把他帶到哪裡,只是對著一片黑漆讚嘆:「這
裡就我們以後生活的新天地啊,好棒喔,好有後現代藝術的氛圍!」
于新沒理他,只是埋頭加快腳步。阿漁生長於生活機能齊全的鎮北,
又常常在夜市小吃聞名的鎮南遊蕩,好吃的東西福興多的是,很難想到于
新是在「追攤販」。
「阿伯,請等等!」
于新叫住就要從街角走去下區的老人,老人手上拿了一把稻草紮的長
棒,很像傳統的糖葫蘆,不是紅色,黑呼呼一串。
于新要了一份,老伯意興闌姍拋給他,一把抽走于新交付的冥紙,完
全不具陽間服務業精神。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一來就招待我吃特色小吃。」阿漁咬下糖串,
立刻呸了聲:「幹……乾脆有嚼勁,真是特別好滋味。」
阿漁言不由衷的時候會捲舌;真的好吃會全吃光不廢話。于新把糖串
抽過來,默默吃掉一點也不美味的點心。
「真難吃。」
「是吧……哎喲,也沒有多難吃啦!」
「我聽說這是陰曹最好吃的東西。」
「真的假的?」阿漁突然好懷念神壇上的水果盤。
「你還要留在這裡嗎?」
「當然了,又不是我老婆孩子被拋下。」
于新沉默不語,低頭走在渺無人影的水道旁。城中有許多類似的細流
,就像天然的迷宮,左轉右拐都好像在原地踏步,不過阿漁相信于新的路
感,不會走失到荒郊野外。
「黃于新,不管是對我還是對那女人,你真的太過分了。」沒有商量
、沒有選擇權,私自決定好一切。
「你會照顧小汝和孩子。」
「哼,這麼一個美人兒,產後我當然會好好使用她啦。至於孩子,我
最討厭小孩了,一定一日照三餐打,讓你小朋友當我大爺的出氣包。」阿
漁露出變態的獰笑。
「你明明很喜歡小寶寶,半夜醒來,偷偷抱著小汝肚子唱安眠曲:『
囡仔囡囡睡,一眠大一寸~』」于新清朗哼著小曲。
「你哪隻眼睛看見?」阿漁驚叫不止。
「身體殘留記憶。」
「混蛋,那是你小寶貝,等同福興鎮寶貝,我哄哄不行嗎?」
「行。」
于新繼續大步疾行,感覺屁股有火在燒。阿漁克制不住睡了一會,這
個背脊實在是他量身訂作的小床,直到水氣迎面撲上他的臉面。
于新停下腳步,點亮隨身的小燈,照亮兩人前方的壯闊景象。廣袤無
邊的水,波浪洶湧拍打上岸,就像阿漁見過的海。
「黃泉,水的盡頭。」
「啊。」阿漁想起他以前常和于新討論福興的水流到哪裡。有次他趁
著參加泳賽的機會,帶于新到下游的出海口,但于新看了堅持不是,因為
他爸爸不在那裡。
于新是對的,他親愛的父親在這裡才對。
阿漁想,如果像這樣日復一日和于新來這裡看水,陰間貧乏的飲食也
不算太壞。
但這樣只是止於不幸,離他許的大願太遠了。
「小新,你不回去,就得永遠背負拋家棄子的罪惡感。」
「昕宇,我不想再看你死去……」
「雖然很遺憾,但我們不是早就在一起了?」
他們相識起的三年歲月,因為阿漁必須借助于新做為雙足活動,兩人
幾乎天天玩在一塊,笑得比誰都響亮。他的青春是短暫了些,但因為于新
在,沒有虛度的一天。
「不要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啦,我王阿漁拍胸脯保證,我家小新細心
又體貼,一定能經營好家庭,不要怕,沒問題的。」
于新只是搖頭,像個無助的孩子抓緊阿漁摟著他胸口的臂膀。
「小新,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