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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被鬼搶走之後會怎麼樣呢?」柳小眉曾經問過奶奶。
「我不知道。」奶奶聳聳肩,報以她慈祥的微笑。「也許不會怎麼樣吧,只是延續了人存
在的惡意,繼續將這個世界塑造成一個生靈塗炭的地方。」
「那有什麼辦法分辨正常的人跟被附身的人呢?」柳小眉又問。
「這我也不知道,」奶奶眨眨眼,摸了摸柳小眉的頭髮。「我們只能希望,活著的人可以
保持比鬼更多一點的善良。」
在醫院連續工作兩天之後柳小眉終於得以獲得三天的連假,她拖著疲憊的身軀步出大門時
,天邊剛剛探出一點曙光。
「今天會是個美好的一天嗎?」她問自己,實則太累而沒辦法去想。望向雲中鎮的方向,
那裏很暗,彷彿今天的太陽忘記眷顧了她的家鄉。她突然想到奶奶的話:「絕對不要往陰
暗的地方走,黑的地方不但鬼多,人的氣場也會受影響,容易變得生氣或哀傷。」
柳小眉看了看往台中市區的方向,那裏每天都很熱鬧,要是去了,今天的她會更開心嗎?
舉步,她還是搭上了目的地雲中鎮的巴士。外面的世界再好,她還是想家。
在鎮口的公車站牌下了車,柳小眉就被濃霧籠罩,一輛閃著紅藍燈光的警車急匆匆的停在
她前方。
「小姐,請問你認不認識鎮上有個叫江六郎的?他家怎麼走?」年輕的警員身穿筆挺的藍色
制服,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臉上掛著焦慮又抱歉的笑容。「江家雜貨店?這導航上找不
到位置。」
「江家阿,」柳小眉伸手指向隱沒在雲靄中的畸零山。「跟著去畸零山的牌子走,山腳下
入口處唯一一家,門口掛著黃旗的就是江家。」
「謝謝。」警察搖上車窗,柳小眉注意到駕駛座上的中年警員嚼著口香糖,好像很不耐煩
似的。油門一踩,車子揚長而去。
柳小眉舉步,慢慢的也走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之中。
雲中鎮的街上非常冷清,稀稀落落的路人走得空洞又漫不經心,柳小眉走進市場。早上六
點十五分,平常這個時候攤子前早就站滿了忙著採購殺價的婆婆媽媽,可是今天,同樣的
面孔,同樣的攤販,人們交談,更像是自言自語,面對面,動作機械化地就像在演戲,空
氣中瀰漫如同外面雲霧般的撲朔迷離。
「張媽,今天的魚怎麼賣?」柳小眉走到經常光顧的魚販前,攤子上的張媽正把一條滑溜
溜的青花魚放在砧板上剁。框的一聲魚頭彈跳到了地板上,框地再一聲魚尾掉進了裝著蛤
礪的保麗龍箱子裡。
「吃魚嗎?都很新鮮喔,自己挑。」張媽抬頭,揚起一邊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她的臉上
很髒,圍裙跟指縫裡都沾滿了泥土,好像才從坑裡爬出來一樣。
柳小眉瀏覽了一圈魚貨,灰暗的死魚眼睛上停滿了蒼蠅,腐臭味撲鼻而來,她皺了一下眉
,忍住才不捏住鼻子走開。
「張媽,今天的貨,我沒有喜歡的。」她試圖用委婉的口氣推託。「要不……我下次再來
吧。」張腿欲走,框的一大聲,張媽又用力地把手上的魚剁成兩半。
「阿?」張媽大聲地嘖了一聲。「妳說什麼?」嘴角留下黑色的唾液,聲音低沉沙啞猶如男
人,很是生氣。
柳小眉被突然的質疑嚇得噤聲,傻傻站在原地。
「妳不買魚?」張媽高高揚起刀子又用盡全力放下,一下一下,把青花魚剁得稀巴爛,每
剁一下,就越來越大聲地嚷嚷。「妳不買,妳不買,妳不買……」
「張媽,妳冷靜,我明天還來,才想起冰箱裡還有剩……」她感覺四面八方人們的視線,
每個都像一隻貓頭鷹,瞄準著她。
「她說……她說……」張媽抬起頭向背後彎曲,如同做著高難度的伸展瑜珈,兩隻手仍然
忙活著,將可憐地魚屍體剁地四處飛濺,慘不忍睹。「她說她不買魚,不買魚,不買魚,
不買魚……」最後猶如憋了很久終於將噴嚏打出來的人,宏亮地昭告天下。「她居然說她
不買魚阿。」
就不買魚,張媽到底為什麼要這麼激動?柳小眉不懂,也沒時間懂,四周的人群正慢慢向
她聚攏,她正如這砧板上的魚,將要被公然斬首。
「她不買魚。」菜攤的柯叔首先開口附合,腦袋掛在肩膀上,每說一個字就從左邊彈到右
邊,再從右邊彈到左邊。
「她不買魚。」住在鎮尾的賴嬸拖著掉了一個輪子的空菜籃,一拐一拐的走向她,眼睛直
直的瞪著天花板不知道在看什麼。
「她不買魚阿,不買魚阿。」鄰居柯媽媽牽著六歲的兒子小軒,頭轉了一百八十度朝她尖
叫。
「媽媽,媽媽,」小軒開口,如同八十歲的老嫗。「她說她不買魚,哈哈哈,她說她不買
魚。」
柳小眉被洶湧而至人們的惡意嚇得忘記反應。這些人她幾乎每天都見,應該最熟悉不過,
現在卻如同被偷天換日,皮囊裡,裝著不同的人格,對她發出陌生的控訴。
「她不買魚,她不買魚。」
什麼時候不買魚也成了一種不可饒恕的罪行?柳小眉心中的恐懼隨著逐漸逼近的人群,和
喪鐘般刀子敲響在砧板上的聲音,越來越多。腦子裡靈光一閃,想起了奶奶曾經說過幾百
年前群鬼下山的故事。
「惡鬼見到人就像見到容器,會鍥而不捨的,無所不用其極的,鑽到妳的身體裡。千萬,
千萬不要害怕,祂們等著就是妳的精神崩潰,這樣城門開了,祂們要要佔據妳就輕而易舉
。」奶奶說,也許,這就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
柳小眉將側背包舉到胸前當作盾牌,岔開腿擺出戰鬥的姿勢,對著環繞的狼群擺出戰鬥的
姿勢。
「對,我就是不買魚,你們想要怎麼樣?」她用畢生能發出最大的嗓音大吼。「不買魚怎
麼了,你們誰再靠近,我還打你。」
突然而來的氣勢讓她如同憋足氣的河豚,圓滾滾的面對不斷靠近的鯊魚。背水一戰的精神
可嘉,實際效果卻是不太行。
她感覺身上越來越冷,彷彿有很多雙涼透了的手擭著她的身軀,試探著撈取內臟,著急想
把她的靈魂趕快掏了個乾淨。
「身體被搶走是什麼感覺呢?」柳小眉想她不需要奶奶來解答了。很冷,很絕望,也會很
生氣。很生氣,但是無能為力。她閉上眼睛。
「買,買個屁魚,還不快跑?」
遠遠的,一個年輕男人大吼大叫的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
柳小眉詫異的睜開眼睛,想看看這鎮上原來還有正常的人。人群的縫隙裡,身穿藍色制服
的中年警察一馬當先,揮舞手上的警棍,一棒一個,把被附身的鎮民一個個打得東倒西歪
,野草般往兩旁倒去。
「跑,跑啊。」中年警察身後是早些前才向她問路的帥氣年輕員警,他滿頭大汗,一雙大
眼睛依舊亮晶晶的,彷彿給嚇傻了的柳小眉灌注了一些力氣。
「
小姐,蹲下去。」剎那間滑稽逃亡的兩人已經到了眼前,中年警察揮舞著警棍就像揮舞
大刀的關老爺,中氣十足的一聲令下,柳小眉還搞不清楚是不是對她說話,身體就不由自
主矮了下去。
呼的一陣勁風掃過額前的頭髮,中年警察手上的棒子狠狠打飛了正想要擁抱住柳小眉的一
具不懷好意的身體。「叫你襲擊平民,老子給你吃不完兜著走。」那狠勁,讓柳小眉以為
遇到了綠林好漢,而不是人民保母。
又是一陣不明所以,等柳小眉再回過神來,已被年輕警察揣著奔跑起來,夾在兩個氣急敗
壞的男人中間,三個人狼狽又跌跌撞撞的跑出了亂成一鍋粥的菜市場。當陽光再次灑落在
臉上,柳小眉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看來她決定下班後回家的選擇是對的,有什麼比起回到雲中鎮,經歷奶奶口中那些光怪陸
離的故事來得更加刺激?
原來柳小眉嚮往的美好的一天並不是又一個無聊的休假日,而是從小就喜歡聽的鬼故事。
毀滅吧,這個死氣沉沉的世界。每一個人心中都住著一隻魔鬼。雲中鎮的鬼比人多,雲中
鎮的鬼傾巢而出,但是這個地球上的鬼還會少嗎?逃跑或是戰鬥,她也想成為雲中鎮歷史
中的一頁。
「操你媽的這裡的人都發了什麼神經。」中年警察對著佔據著菜市場卻不敢踏出陰影的妖
魔鬼怪大聲咒罵。
「這些人都被鬼附身了吧?」年輕警察氣喘吁吁,結實的胸肌在濕透的襯衫下起伏,若隱
若現。
「我操。」中年警察又罵了一句。「尹凡心那小子滿口胡話居然都是真的。」碎碎念起來
。「他媽的要不是他,我們還真跑不了。」
「我操。」柳小眉學著中年警察的口氣對著不敢在陽光下繼續追逐他們的鬼比出中指,無
暇顧及兩個警察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她,有著亮晶晶大眼的年輕警察差點沒把眼睛瞪出
來。
「小姐,注意你的儀態。」中年警察忍不住嘟囊了一句。「氣質,要有氣質,女孩子不要
說髒話。」
「老大,可是你也說了髒話。」年輕警察趕緊幫柳小眉說話。
「這能一樣嗎?女孩子太粗魯交不到男朋友啦。」中年警察瞪了兩個年輕人一眼。三個人
尷尬又開懷的大笑起來。
死後餘生,禮貌什麼的,就如同其他人訂定出來的社會規矩一樣,不值一提。
此時,狼藉的江家房間裡,尹凡心正狼吞虎嚥的把殘破的鬼魂碎片塞到嘴裡,他的面容被
黑色的淚水刻畫成恐怖的鬼臉,慘白的眉心泛著青光。
好餓,好餓,而且非常生氣,每一次吞嚥都讓他更加憤怒,好像他將鬼所聚集的怨氣都鑲
嵌進他的靈魂裡。他本沒有靈魂,他的存在,就是怨恨的匯集,他是一隻食惡的饕餮,最
終也要因此而被撐死。
「江老師,江老師。」江老師的名字就像圈禁潘朵拉盒子的封印,彷彿只要默念著,尹凡
心就能忍住不要生氣,在瘋狂的邪惡中找回理智,但是現在這個名字彷彿失去了效用,隨
著江老師的死,尹凡心身體裡的魔鬼打贏了勝仗,隨著吞噬的無數黑暗,江老師的面容和
曾經存在的記憶,都在尹凡心的腦海裡逐漸被抹滅,如同他僅存的良知。
「希望張警官和那個綽號大眼的警察有安全逃出去了吧。」他想。不久之前,他才好不容
易把他們推出這個萬惡的地方。畸零山的鬼下山猶如蝗蟲過境,兩個生人擺在那裏,絕對
不會放過。萬念俱灰,尹凡心只想和群鬼同歸於盡,把所有的罪惡都鎖在這個江老師為他
準備的牢籠裡。
要是他能救得了張警官兩人,是不是就能證明他不不像邋遢姑說的那樣邪惡?要是有辦法
,他也想當人,普普通通的,善良正向的人,就像過去二十九年他所以為的一般。
但是,他還有機會嗎?
「鈴鈴鈴。 」被丟棄在角落的手機響起,尹凡心茫然的放下手上的鬼魂殘片,循聲按下
了接聽鍵。
「喂喂,尹凡心嗎?」話筒另一邊是一個氣急敗壞的男聲。
「是,我是。」尹凡心回應,面無表情。
「是我啊,嘻雜誌社的總編輯,AKA你的老闆白大善。」
「是,我知道。白光頭,有什麼事嗎?」
「說幾次了不要叫我白光頭,我有頭髮。」白大善對著電話嘶吼到破音。「算了,這事我
晚一點再跟你算。」
「白光頭,你到底要說什麼?」尹凡心望著整個房間猶如煉獄,他還餓著,沒有心情和這
個遠在天邊的主管吵架。
「我說你,說朋友喪假請了兩天,現在一個禮拜了還沒回來,大家都在等你的稿,電話不
接郵件也不回,準備搞消失?還是想落跑?我看你皮在癢。」
「白光頭,不然你開除我吧,遣散費也不用給了,反正我也回不去了。」尹凡心深深吸一
口氣,要和這個口無遮攔的老闆說話,心平氣和都是修養。神奇的是,在他如此失神的當
下,這個令人厭煩的聲音,居然讓他想起了在伸手不可及的北方城市裡,他還有一份工作
,一個職稱,一種平凡到不真實的身分。
但是他還回得去嗎?他能夠偽裝嗎?如同那些偷了生人軀體的畸零山鬼一樣,理直氣壯的行
走在人間,伺機而動的,散播惡意,取人性命,只為了自私的活下去。
「開除?你想得美,我知道很多其他報社在挖你,你敢趁機跳巢,我就是跑到你老鄉,也
要把你抓出來黏在辦公椅上,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在看火車班次,雲中鎮是吧,最快一班車
明天早上就到,你給我在家等著我去敲門。」
外面,殭屍橫行,還有很多沒有找到容器的鬼磨刀霍霍,白光頭那胖子從公司門口跑到電
梯都會喘,初到雲中鎮,肯定不到兩分鐘就被幹掉。
尹凡心一想到白光頭流著口水露出詭異笑容成為殺人機器的模樣就不寒而慄。
「不要。」他說。「不要過來。」
「不要?」白大善將聲音提高了八度。「不要我去的話,要不我叫那個新來的實習助理曉
慧去怎麼樣?人家可喜歡你了,你再不回來,全公司的女性員工都要罷工了,你叫我怎麼
辦?」
尹凡心揉了揉臉頰,聽著白光頭的咆哮,他好像找回了一點做為人的七情六慾,現在的他
很煩,煩的是他明明積了一大堆休假,多請幾天假還要被白光頭大呼小叫。神奇的是雖然
煩,他卻不想殺戮。「你就當我死了,不行嗎?你不是一直很想要我那些手稿的版權,全
部給你,這是我的遺言,你要的話就趕快錄下來,從此我們兩清了吧,不用再互相折磨。
」
電話的另一頭沉默了兩秒鐘。「哈哈,好好笑,你當我會答應?誰稀罕你的那些作品,我
要的是你之後二十年的人生,給我在嘻雜誌社好好做,說不准我心情好退休之後大發慈悲
把公司賞給你。」
「白光頭你醒醒吧,聽好了,我再說一次,千萬不要來雲中鎮,誰也不要來。」尹凡心看
著手機上閃著紅光的電量,居然開始期待白光頭可以多跟他鬼扯一些了。「你馬上就會知
道雲中鎮發生什麼事了,就當我為了嘻雜誌,貢獻的最後一條新聞吧。」他明白電話一斷
,陪伴他的,就只剩下無盡的憤怒、飢餓與黑暗。「手機要沒電了,隨時都會掛掉。」
「好啊小子,想給我掛電話,現在越來越壞,學會撒謊了是吧?」
「我沒有。」很累,很累,尹凡心想要躺下來睡覺了,要是一覺不醒更好,白光頭要對他
失望就對他失望吧,他這一生做過讓人失望的事還少嗎?
「沒有?」白大善的聲音衝破越來越大聲的背景雜訊像刀一樣割著尹凡心的大腦。「你是
不是說你回家鄉去參加高中同學陳佑昇的葬禮?現在那個陳佑昇都打電話到公司裡找你了
,說什麼他到台北了,你的好朋友都在等你,你看看你,說謊也不會說,看我怎麼把你這
個月的薪水都扣光……」
白光頭之後還說了什麼尹凡心已經聽不到了,手機的螢幕暗了下來,取而代之是關機的畫
面。
「佑昇?」尹凡心望向窗外,陽光明媚,只有他還躲在黑暗裡。他怎麼會沒想到?邋遢姑對
他說要摧毀的是全世界,區區一個雲中鎮,怎麼裝得完累積了百年的惡意?
沒了江老師,尹凡心要守護的東西,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但是他再也不想失去
了,再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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