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太平廣記
「嘻嘻!師父是位高僧嗎?」
空明一愣,哪來的渺渺女聲?方才遇上雪崩,他連滾帶爬逃難,好在佛祖庇佑,他竟一頭
栽進地洞,地道爬了許久居然通向海窟,然而遇難使他雙眼半瞎,現在觸目所及盡是一片
雪白。
遇上這等九死一生的事情只損傷一對眼睛?空明對此甚是感恩。
「非也。」雖不知對方是善或惡,空明仍中氣十足對空回答:「貧僧皈依佛門不過數月,
佛法宏大精深,人生甚短可否參透?只能發願。」
女子不知身處何方,海潮聲常常將她細碎又輕的聲音打散。
「師父,小女子的鞋襪濕了,你來摸摸可好?」
「不成!男女授受不清!施主別尋貧僧笑話!」
「哦?是個僧人前還是個男人?我本以為你們這些和尚早已六慾盡斷。」
女人話語犀利,空明自覺慚愧。
「雖是推託,但貧僧確實尚未悟道,施主一席話,貧僧受教。」
「師父!」
女人的聲音雖然小,卻清脆婉轉,十分動聽。即便該斷絕雜念,空明仍不免臆測是何等國
色天香,方能配上如此天籟。
「大雪紛飛,我瞧師父也出不去,不如我給你講個故事?」
「施主請說。」
「我呀……殺了個人。」
「阿彌陀佛!女施主這話可不能亂講!」
「若我說我殺的只是隻畜牲,這樣可好?」
「非也,我佛慈悲,眾生萬物平等,沒有孰輕孰重。」
「法律只懲戒殺人者,從未撻伐殺畜牲者,這不是高貴低賤之分?師父,甚麼是人?有心
靈智識者皆為人?然你看看家犬亦知忠誠,這豈非心靈?若說是有人型者方才為人……」
女人頓了頓:「那精怪化為人是否也可堂而皇之自稱為人?」
空明啞然,人與畜牲之別他從未想過。如果是以心靈層面區分,他又無法解釋年少畜養多
年的牛隻被肉販帶走時,眼角那滴淚珠。
「師父,我是個失去嘴巴的女人。」
「荒唐!人無口豈能活?」
「嘻嘻!師父是覺得小女子殺人荒謬,還是沒嘴巴荒謬?」
女子輕挑一笑,空明開始懷疑對方是否因為他雙眼近盲,所以拼命尋他玩笑?
「師父,自我有記憶以來,我便很嚮往這裡。嬤嬤管我甚嚴,長姐們則視我如己出,只是
我並不滿足,你們管這叫犯了貪戒吧?」
「是。」
「我趁大夥去捕食,逮到機會離開。陰錯陽差下我竟失去了嘴巴,這裡的女人以色侍人,
我能怎麼活下去?」
女子淒楚一笑。
「好在我身上有些長年配戴的珠飾,我用以買通青樓姥姥,姥姥給了我間廂房,自此我便
在屏風後歌唱、賺取銀兩。」
如此清脆的甜美歌聲,應該頗為出名吧?空明已離俗,就算真有這麼一位名伎,他也不會
知道。但他確實可以想像眾文人雅士為之瘋狂、萬人空巷的畫面。
「人類對神祕總是無可自拔,從不露面的我更使眾人欲執千金,也要一睹風采。」
一陣肚子餓的咕嚕聲煞風景傳出,空明此時才想起雪崩前自己尚未用過早膳。掐指一算也
過正午,飢餓難耐也屬人之常情。
「師父餓?敢問師父茹素否?」
「非也,貧僧有甚麼便吃甚麼,未有忌憚。」
「吶!這裡有些肉乾,就在師父膝旁。」
空明完全沒聽見女子的腳步聲,究竟是何時將肉乾放到身前?
他腹痛如絞,即便一心離俗,仍不免困於吃喝拉撒,空明連忙撈起肉乾塞入口中。
肉乾質地甚硬,一時間竟嚐不出是甚麼玩意。
「敢問施主,這是……?」
「魚乾。」
空明細細咀嚼,雖然乾而沒有油脂,肉質卻非常細膩。
真的是魚乾。
「甚麼是人呢?為七情六慾所苦,能哭能笑的就是人吧?我墜入情網,對象是鹽商之子,
他叫做林淵。林淵日日來聽我唱歌,臨走前必定留下一朵新鮮芍藥。他隔著屏風對我訴說
愛意、就著我的歌吹起玉蕭,人們稱我們郎才女貌、天成佳偶……
我開始有一種,或許他不會在意我的相貌奇異的錯覺。」
女子的語調越顯落寞。
「放下戒心的我,在一良辰吉時向他吐露我的身世。林淵笑著喝斥我滿口怪力亂神,接著
他推開屏風。見著我的容貌,他嚇得跌坐在地。」
女子嫣然一笑。
「早知道我該學姊妹,於燭火下替蠟燭彩繪,等待蠟矩淚乾,或許還比較幸福。」
「然後呢?」空明迫切想知道後續。
「他喊我妖怪,就因為我的相貌怪異,所以我不是人,是妖怪?
因此我掐住他的脖子!直至擰斷他的頸骨、整顆頭顱掉下,我才鬆手。」
「阿彌陀佛!施主妳一個姑娘家怎可能扭斷一個男人脖子!」
女子沒有理會空明的質疑,以一種輕快又天真爛漫的語調,自顧自道。
「自那以後我輾轉各地繼續歌唱。連乾隆皇帝也在微服出巡時,悄悄到了酒樓聽過我的小
曲。」
「甚麼乾隆?辛亥革命都過了,皇帝、王權,早就被推翻了呀!」
空明怒斥,整個洞窟卻只剩他憤怒的回音。
待眼睛恢復視力,不知又過了幾個時辰?外頭皓雪已融,海浪拍打礁石,汪洋一片,霎時
間空明不知何去何從。
空明瞧見身前有一條吃了一半的魚乾,魚頭面目全非,辨別不出品種。
中國有彭祖,日本有八百比丘尼。接下來歷經軍閥割據、國民政府來台、政黨輪替,空明
不知他將依然好生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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