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什麼呢?
為什麼人會需要愛呢?
所謂一夫一妻,專一永久至死不渝的愛情與結合,究竟是可行的目標,或只是難以達成且
不切實際的幻想?
哼,無聊。
娃娃臉心理師坐在椅子上,耷拉著眼皮,一邊聽著南哲長篇大論,一邊在紀錄簿上塗鴉愛
心,畫了一圈外面再圍一圈,畫了好幾圈。
從娃娃臉的角度,剛好看到南哲躺在沙發上。其實娃娃臉心理師告訴他坐著就可以,但對
方堅持得像電影演的一樣躺在沙發椅上,娃娃臉也只好配合。
「你知道,其實,我並不算認真的出軌,搞外遇,什麼的,至少我可以說自己在心理上完
全不是用蓄意的心態來處理這件事,」南哲在椅子上叨叨絮絮,娃娃臉插不上話,覺得自
己像付費的垃圾桶,但至少有錢拿,「只是相處就是一種,互相的、平等的對待,你了解
我的意思吧?」娃娃臉點點頭,南哲於是繼續,「我太太覺得我對不起她,覺得我在外面
跟誰外遇,跟我的助理、專案合作的對象還有其他人搞外遇,可是我真的不是誰都可以,
你知道嗎?被這麼親近的人,用這麼不信任的方式對待,真的讓我很受傷,你了解我的意
思吧?」
娃娃臉的紀錄簿上寫著「你了解我的意思吧」,後面已經畫滿了好幾個正字,此時又添上
一筆。
這已是第二次諮商,但娃娃臉沒什麼機會跟南哲互動,幾乎都是南哲單方面傾訴,娃娃臉
覺得南哲私下的談吐跟電視上不同,不過形象都是團隊包裝出來的,即使是像南哲這樣的
人也一樣。
「我也很想跟我太太和諧相處,可是,我是個完美主義者,生活久了,我受不了她各式各
樣的問題。唉,我知道這或許是我不對,可是,」娃娃臉心想,當你說「可是」的時候,
就代表你內心其實認為自己沒什麼不對,「她婚前在我面前的種種偽裝、掩飾,婚後一一
都消失了、不見了,她婚前是個愛文學、關心社會脈動的女孩子、多麼注重自己形象,婚
後只會講高麗菜金針菇多少錢又漲價,還有她竟然在我面前連續放屁還毫不在意!當然可
能有些人覺得這是小事,可是對我來說,這不是起碼的尊重嗎?而且還是連環屁,這根本
故意的!我受不了她,只要稍微表現不耐煩,她馬上跟我鬧,我會去找別人也是……」
說到這裡時他突然停住,娃娃臉裝作沒注意。南哲自己帶開了話題。
離開時,南哲站在樓下,看三樓不起眼的招牌,突然懷疑了幾秒鐘,這樣做是不是在浪費
時間?身為公眾人物,號稱人際關係大師的他,在婚姻產生危機時,找一個沒沒無聞的心
理師,進行心理諮商,是正確的選擇嗎?
他也說不上來當初為什麼選這裡,只是那時壓力突然奇大無比,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傾訴的
出口,但身邊一個真正值得信任的人都沒有,然後路過這裡的時候,看到了三樓的招牌,
突現的靈感指引他來到這裡。
他應該相信自己的直覺。畢竟,他就是靠著直覺和自信擁有了現在的成就,不是嗎?
南哲深吸一口氣,抬頭挺胸地離開了。
在三樓,娃娃臉也正看著他。
邱南哲,一開始以「人際專家」的身份在談話性節目爆紅,講交友、心靈成長、人際關係
、男女關係,大膽敢言,見解獨特,而後自己主持節目、賣書、賣教學影片、開課、舉辦
講座,多年聲望不墜,且公眾形象好,與妻子結婚二十多年,婚後有一子一女,業務也漸
漸從人際、婚姻一直拓展到親子關係,他的書「與15歲孩子的人生約定」已佔據實體書非
文學類暢銷排行榜第一名數週,是婆婆媽媽眼中的好丈夫、好父親。
聲望如日中天,但太太終於受夠了他長期的冷暴力及經常性外遇,吵著要離婚。他暫時安
撫了太太,拖住離婚的事,家庭的醜聞是不能爆發的,會傷害長久經營出來的公眾形象,
在抽象的人格、形象損傷背後,實際的問題是金錢損失和事業危機。南哲以旁觀者的身份
看過許多人的事業因此毀於一旦。他決不能陷入這種危機。
娃娃臉有雙大眼睛,厚厚的雙眼皮,永遠帶點睏盹的眼神,沒有威脅性的臉,但也沒什麼
表情,看不出內心想法。
他的諮商室擺設得十分簡潔乾淨,不帶個人偏好。唯一透露出私人訊息的只有一張與弟弟
的合照,擱在書櫃上的某個角落。
娃娃臉以為南哲一下就會放棄諮商,沒想到南哲後來又陸續來了許多次。他的太太似乎堅
決離婚,且形勢對他越來越不利,小孩站在媽媽那邊,指摘他的不是。
南哲今天來諮商,說沒兩句,便崩潰了,他淚流滿面,哽咽地說:「我的太太怪我,我無
話可說,可是連小孩子也跟著她一起對付我,真的傷透了我的心……我知道,我有很多不
對的地方,我對我太太很不好,常常挑她毛病,說她哪裡不對,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沒
辦法假裝看不見她那些缺點,覺得有缺點就是要改,可是,我這樣錯了嗎?難道真的有可
能是我不對?」
娃娃臉放下紀錄簿,滿臉同情地看著南哲,「南哲,我知道你現在內心很不平靜,可是,
我要你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對你來說,你現在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是跟太太離婚,過
各自的生活,重新調適後出發,還是努力挽回,維持你的家庭?這兩個決定,你需要用完
全不同的態度面對。」
南哲沉思半晌,才紅著眼眶說:「我現在最希望的,是可以和家人繼續在一起。最近,我
也反省了很多,我知道自己的個性,嫌太太不好,嫌小孩煩人,才會造成這些事。如果可
以重來的話,我希望自己可以多點耐心跟愛心來對待他們。」
娃娃臉安撫南哲,向他保證這一切可以挽回,他們討論了一陣子,決定南哲如何改變自己
,跟家人溝通,看看是否能解決他們的問題。
沒幾天,南哲又來了。
「心理師,我照你說的做了,一開始,效果很好,我太太看到我這麼誠心誠意,也放下她
的敵意,跟我坐下來談。我們為了小孩,都願意再給對方一次機會,她說,只要我不在外
面跟別的女人糾纏不清,而且好好對她,不要冷言冷語,她願意重新來過。」
「可是,你知道嗎?一開始我忍耐著,可是沒過幾天,她的那些問題,在我眼中變得更大
了,根本難以忍受。她的那些毛病,我是一秒鐘都忍不下去……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該怎
麼辦?」
娃娃臉沉思一會兒,「我想,南哲,你之所以會這麼的挑剔,是因為你從小到大一直都很
優秀,無論外表或內在,都比別人好,所以也會用同等的高標準來要求別人,只是,你忽
略了別人是獨立的個體,你不能把套用在自己身上的標準,也套用到別人身上。」
「那我到底該怎麼辦?」
娃娃臉慢條斯理地翻開紀錄簿,「你可能無法改變人生成功的事實,可是,你可以藉著讓
自己在心態上的『不完美』,來讓你對別人更有彈性、包容性。」
「什麼意思?」
「你還記得你前幾次說過小時候得過急性腸胃炎的事嗎?」娃娃臉說,「你提到急性腸胃
炎讓你覺得自己很脆弱,本來你媽媽平常在你眼中,是一個只會燒飯做菜,講話沒有任何
深度的家庭主婦,從小你便瞧不起她,可是,那次之後,你跟媽媽的關係比之前好了,你
對她有更多的諒解,」雖然娃娃臉懷疑這種諒解持續了多久,「我的意思是,人都有這樣
的傾向:覺得自己強大、無所不能的時候,對別人的錯誤、缺點比較沒有包容心;反過來
說,如果能意識到自己有脆弱的一面,一定也有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也就比較能忍讓和
寬容別人。這就是問題的重點。」
「那我該怎麼做?難道要讓自己受傷生病嗎?」
「你試著回想一下,在你生命中有沒有什麼曾經變得脆弱,需要依靠太太和孩子的時刻?
不是實際上發生的事沒關係,就算只是心態上變得脆弱,需要家人支持的情境也可以。我
們可以藉由想像這些情境,讓你的內心變得比較柔軟,讓你更加有包容性……」
南哲努力沉思了一會兒。
「沒有,」他苦惱起來,「這太難了,從我們結婚之後,我就是家裡的經濟來源,全部的
事情都靠我,太太都待在家裡沒做什麼,只有帶小孩跟做家事而已。我是說認真的,她連
小孩子要上哪個學校,都沒辦法自己決定,一直要我跟她商量……」
「好吧,」娃娃臉心理師嘆一口氣,「是有些新的方法,可是,還在試驗階段,大部份人
因為害怕失敗,不願嘗試這些方法,只能用進展很慢而且不一定有效的方式……」
「我不怕失敗,」南哲馬上接話,「我是個敢冒險的人,只要這樣可以讓事情有進步,不
管是什麼,我都願意嘗試。」
「那好吧,」娃娃臉說,「那你必須簽署一份同意進行這項試驗的同意書,裡面有一些注
意事項,還有一些安全風險,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南哲接過文件,只隨意翻了翻,便簽了名。畢竟,又不是開刀手術,了不起就是些心理方
面的治療,能有什麼風險。
好痛啊!
南哲抽搐著從床上醒來,左腿痛得像是斷掉一般,頭部、顴骨和左肩也都抽痛不已。
他翻身摔落地面,艱難地爬起,踉蹌衝入浴室,打開燈,從鏡子裡看自己。
臉部好端端的,並未因車禍而面目全非,五官全都待在原本的位置。
該死的心理師!
他喃喃地詛咒著。
痛的時候,心裡發誓絕對不再去看那娃娃臉心理師,不痛的時候,又覺得心理師的治療方
式是有效的,只是哪個部份出了錯。畢竟是新的方法,哪能沒有點問題?南哲說服自己,
該給心理師一個機會。
於是他很快地又造訪心理師,向心理師抱怨近來的種種不適。
「心理師,為什麼這個催眠療程的後遺症這麼大,有時候,我覺得痛到好像真的發生過嚴
重車禍一樣?」
娃娃臉嘆了一口氣。
「這種後遺症,讓我常常半夜痛醒,都影響到了生活品質……」南哲抱怨。
「我們先來釐清這個問題好嗎?」娃娃臉打斷他,「南哲,你覺得你跟家人的關係有改善
嗎?」
南哲想了好一會兒。
「確實是……有的。」他不甘不願地承認了,「我有時候對我太太或孩子不高興,腦中就
會自動跳出我車禍的時候,他們守在我床邊,擔心我、照顧我的樣子……雖然說,我知道
那是你『放進』我腦海中的記憶,可是很像真的,我一想到自己也有那麼脆弱的時候,也
需要別人照顧,好像就變得沒那麼……怎麼說,自以為是了。」
娃娃臉點了點頭,鼓勵南哲繼續說下去。
「我覺得,我之前對他們那麼沒耐性,是因為我覺得他們需要我,事事都靠我,可是我卻
不需要他們……可以說,我以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看不起別人,可是當我有了這個車禍
的記憶,它讓我體會到,我也有脆弱的一面,也需要別人。這樣想,好像……讓我變得比
較願意聽他們說話,諒解他們了。」
娃娃臉一臉誠懇,「看來,這個方法對你來說,是十分有效,只是副作用造成了你生活上
的困擾,是嗎?」
南哲點點頭,「對的,就是這樣。」
「你說,你常常在半夜痛醒,可是,你還記不記得,在你被植入的記憶中,已經有自己完
全康復了的這一段?」
「是,沒錯,但……」南哲突然露出困惑的樣子。
「痛苦的記憶像是真的,但康復的記憶卻很明顯是假的,對嗎?」娃娃臉問。
南哲忙不迭地點頭,「對對,你說得對,就是這種感覺。」
「這很正常,」娃娃臉說,「你是一個理性思考的人,我們給你的記憶中,你半邊顏面全
毀,還瞎了一隻眼,你的理智知道,受了那麼嚴重的傷,是不可能真正康復的。這才是你
會感到疼痛的原因—你的理智思考讓痛苦回到你身上。」
「那該怎麼辦?難道我可以拋棄理智嗎?」
娃娃臉想了一會兒。
「南哲,你之前是不是提過,你有宗教信仰?」
「對,可是……」南哲猶豫了一下,「有『真的』信的是我父母,我小時候他們會帶我參
加教會活動,可是,上大學之後,我就沒再上過教會了。」
這時候,南哲突然一眼瞥見旁邊茶几上放著的宗教文宣摺頁。
「心理師,你也去教會的嗎?」文宣上的教會名字很特別,叫「第三歸途」,他好奇地想
拿起來看,娃娃臉卻搶先一步拿走。
「我沒有參加教會,是我弟弟會去。」心理師把文宣放回文件櫃裡,隨口說道。
「那心理師你有信仰嗎?」南哲好奇地說。
「我沒有信仰,」娃娃臉維持平靜無波的表情,「我唯一信仰的,只有錢而已。」
南哲狐疑地看了心理師一眼,不確定他是否在說笑。會不會太過老實。
「那您有夢想嗎?或是想做的事情?」南哲又問。
「我現在就正在做—嘗試開創我自己的事業。」娃娃臉說,「我們不要浪費時間談我的事
,還是回到你吧!」
「雖然你已經許多年沒去教會,可是潛意識裡還是受到宗教的影響。一個人的童年對於他
的價值觀形成是很重要的時期。你之前談過自己的宗教經驗,你看過有人受到沉重的打擊
,甚至是身體上嚴重的傷害,最後卻靠宗教的力量痊癒了,對嗎?」
「對,可是……那是小時候的事了,有一個阿姨,在聚會中分享,她發生車禍,一開始左
半身癱瘓了,但她自己說,靠著神的力量,她最後恢復了走路能力,行動自如,看不出來
受過那麼嚴重的傷,」南哲有點赧然,「小時候,我完全相信她說的話,對神的力量深信
不疑。可是上了大學,有自己的想法後,我才覺得,也許根本是醫生誤判了她受傷的嚴重
程度,她根本就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康復……」
「沒關係的,」娃娃臉說,「不管你之前如何說服自己,堅持理性判斷,從現在開始,只
要相信就好了。許多事情,都是相信才有機會成功的。」
南哲突然感覺內心某處有種情緒被觸動了。是啊,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心,這是他成功
的原因,也是他特別之處,不是嗎?
「我們可以再進行一次催眠療程,這一次,我們把宗教的部份也加入,讓你相信,你的康
復除了自己的努力外,你的宗教信仰也幫了很大的忙。這樣,只要你相信了,你就會康復
。」
於是,在心理師的建議下,南哲又進行了一次催眠。
催眠結束後,南哲感覺到,自己跟先前又不同了。
「心理師,一個人藉由催眠,可能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嗎?不同的人格,或是,根本就
像是換了個靈魂?」南哲突然好奇起這個問題。
「一般正規的催眠,不太可能,」心理師說,「人會改變,是打從他心裡有改變的動機或
能力,你必須把它想成這是你本來的一部份,而不是變成不同的人。」
離開前,南哲瞥見心理師的書架上有許多不同的書籍,其中有許多是關於宗教研究,不只
是基督教,也包含了許多其他的,道教、佛教、伊斯蘭、甚至是印度教的書籍。
書籍的旁邊,是心理師和弟弟的合照。
南哲仔細地看了看那張照片。心理師的弟弟跟心理師的氣質不太一樣,雖然擁有一樣的娃
娃臉,但多了開朗和陽光,南哲注意到弟弟的胸口戴了個小小的十字架。兩人的感情應該
不錯。他猜。
「心理師,你弟弟常去教會嗎?他在台北這邊生活嗎?」南哲隨口向娃娃臉攀談著。
「他過世了。是意外過世的。車禍意外。」娃娃臉說。
「喔,對不起。」南哲微微吃了一驚。
「沒關係,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南哲又仔細地看了看照片,娃娃臉的表情就算開心,也只是一抹淺笑,不像弟弟整個笑開
懷。
「心理師,你應該常常笑的,你笑起來應該很好看。」離開前,南哲這麼說。
南哲看著書架上心理師和弟弟的合照。
當娃娃臉走進諮商室的時候,南哲轉過頭看他,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不滿,倒不如說是
困惑。
「心理師,你說,催眠真的不會改變一個人嗎?」南哲問。
「當然人的性格可能在催眠後會跟原先的不同,」心理師說,「不過,你必須相信,那也
是你的一部份。至少你確保它是往好的方向發展。」
「可是,會連記憶都改變……嗎?」
「有些忘記的事情,你會想起來。」
「但是,那些記憶,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啊,那些人、那些地方,還有發生的事情,一看就
知道不是我的記憶……有時我甚至會把我的老婆、小孩當成是其他不同的人,」南哲臉上
滿是困惑,「而且,我的個性也變得太多了,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感動到自己都流淚
,看到別人可憐的時候我也流淚,有時候我會做一些我覺得不合理、不需要去做的東西…
…」
「比如什麼呢?」
「現在我每週都去教會,常常奉獻,數目之大,我的妻子都覺得太多,而且我變得很樂於
幫助別人,把自己所有的東西分享給他們,時常想要開導別人、教導他們……」
「這樣不好嗎?……我是說,你以前不也是在做這些事?」
「對,可是我以前都是收費的……」
「所以你現在也可以收費?」
「哎,不是……」南哲苦惱地抓了抓頭,「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心理師,我不是要
批評你,只是覺得這一切事情對我來說,都太奇怪了。雖然我太太跟小孩也覺得我的個性
變得太多,但他們覺得是變往好的方向,他們的看法很正面。只有我自己感覺到,真的不
太對勁……」
「人都會害怕轉變,」心理師說,「你現在的疑慮是因為你放不下過去的自己,憑藉著你
過去的經驗來批判現在,是你的自我意識在作祟,不過,事實就是你跟家人的關係有明顯
改善了,你應該要著眼在這件事上。有些記憶,即使你在理智上覺得不屬於你。事實上,
它仍然是你的一部份,是你大腦的產物……」
「可是,就像車禍的記憶,它也不是本來屬於我的啊。」
「對,可是,你再仔細想想,關於車禍,在你腦中的記憶,是否栩栩如生?一開始,我們
只是在你腦中創造了一些車禍的記憶,幾乎只是一個概念。可是它已經變成了你真正的回
憶,回憶中許許多多的細節,並不是我給你的,而是你自己創造的,是你想法的一部份。
當你相信它是真的的時候,它就是真的。」
「但是,事實上它就是沒有發生過,也沒有住院紀錄、診斷什麼的……」
「所以,如果有住院紀錄,難道它就會因此變成真的了嗎?難道不是你相信的事情,才是
最重要的?」
「這個……」南哲苦惱地皺起了眉頭。
「南哲,我們都知道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害怕改變,不管這個改變是好是壞,你的心
裡都感到有疑慮。沒關係的,有疑慮也沒關係,只要你可以持續改變,持續進步,一定會
變成你理想中的人。」
南哲點了點頭,表達贊同,「心理師,你說得很對。」
「那麼,南哲,如果再進行一次催眠,你想要變成什麼樣子呢?」
「我……」南哲思索了一會兒,「我想要保有良善的特質,但是不能妨礙到我的生活,要
像以前一樣,可以正常的經營我的事業跟賺錢,我也想要恢復我從前的記憶……」
「可以的,也許你還會變成一個更善良的人,也會賺更多的錢,且你可以回復記憶,甚至
是那些你已經忘掉的事情。你可以擁有得更多、更好,希望你明白,那些都是你應得的。
」娃娃臉說,向來漠淡的臉上突然浮現一抹興奮的紅暈,眼神掃過書架上與弟弟的照片。
於是,他們決定再進行一次催眠,修正現在的問題。
依照著心理師的指示,南哲覺得眼皮漸漸沉重了起來,好像仰躺著向下沉、向下沉……
在沉到最底之前,南哲心底突然浮現一絲不安。在來這之前的某一天,他在網路上隨手搜
索這位心理師跟他的診所,卻一無所獲,他甚至不知道這種催眠治療合不合法,他不知道
之前自己為什麼沒認真做調查,畢竟他的諮商也是一時興起,沒想到持續這麼久,只是…
…
沒有只是了,南哲沉到最深處,眼前開始浮現一生的記憶。心理師告訴他,要讓他恢復所
有的記憶,讓他記得更清楚,然而他沒想到,心理師給他的竟然更多、更多、比什麼都還
更多,遠遠超乎他所能預料。
南哲回到了出生的那一瞬間。
他出生不久之後,不是被放到明亮溫暖的育嬰室,而是一個濕冷陰暗的所在,地上舖著稻
草,周圍有圍欄,空中飄散著牲口的體味和隱約的糞味。他隱約聽到馬蹄子踏在地上跟鼻
孔噴氣的聲音。
接著是他的童年。
他的童年十分奇特,有些人會特地從很遠的地方來看他,敬拜他,請求他給予祝福。同時
,他的存在又像是見不得光,父母帶著他躲躲閃閃,四處逃亡,好像有個權力很大的人想
殺他,但他還不太確定是為了什麼……
他有著塵世的父母,然而他年幼時便知道,自己真正的父親另有其人,是那絕對的存在,
唯一的、真正的、至高無上的神。
少年時他展現過人的聰慧及領悟力,中年後他行走於四方宣講佈道,讓人們追隨他、成為
他的信徒。一生中他創造過許多奇蹟。不是說他邱南哲白手起家最後變為成功人士這種奇
蹟,喔不,那太普通了,簡直普通得令人羞愧。用少少的餅和魚餵飽千人,治癒瞎子、久
病者,復活已死之人,那才配稱真正的奇蹟。
在催眠而「重新」獲得的記憶中,南哲看著那些人們,他們臉上的驚奇、他們眼底的崇敬
,南哲感覺自己在無比神聖的愛中榮陞,眼角不由自主地溢出淚水,這是純粹的幸福與狂
喜。
記憶不全然是美好的,他去到許多地方,成為許多人的啟示、真理、道路、生命,有人追
隨他,也有人詆毀他,或是想殺他。
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聽聞過然而並未親身感知過的,如今他便是故事的主角。有一瞬間,
南哲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可是那些記憶如此明亮、燦爛而溫暖,就跟他自己在教堂壁畫
上的形象一樣,光芒萬丈,令人無法直視。這難道不該是他真正的樣子,如果他不願相信
自己具有這神聖偉大的潛力與神性,不就正是在貶低自己、劃地自限?身為一位總是教導
人們追求成長和卓越的他,如果否定自己任何一種的可能性,難道不是違背了他自身的理
念?即使再怎麼荒謬?也許就是最荒謬的人,才能成就最偉大的事。
久遠的記憶流動於他的意識中,像夏日午後陽光下的小溪,像約翰為他施洗的河流,這溫
暖的力量令他不由自主地開始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無論如何,他都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因
為他感覺到了。因為他就是知道那是真的。所以那必會是真的。
他的一生快轉著,終於到了那決定性的時刻,他是神聖無比的天父在凡俗的代理,只要他
想,他理應可以擺脫惡人的追捕。可是,他選擇了犧牲,因為他的內心有真正的愛,這份
愛便是要拯救凡人,讓人們因著他的愛而得救……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被釘上十字架,那疼痛如此真實,就好像他第一次接受催眠時被車撞到
的感受一樣。可是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重生,然後走入他父親在天上的國度,在父親的榮
光中重生,同時他的死亡已經換取了信徒們得到救贖的機會……
從催眠中醒來時,南哲泣不成聲、淚流滿面,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南哲想起自己對宗教的疑慮,小時候,每當有懷疑,教會的人總跟他說,不要懷疑,只要
相信就對了。你會有懷疑,是因為你內心有驕傲。只要放下,讓神進入你,單純的相信就
對了。
那總是令他不安。不過,現在,那已經不再重要了。
現在他只要相信就好了。
當南哲由催眠中醒來,內心洋溢著無法以言語描述的情感,他非常的確定那便是愛了。無
與倫比的愛。是來自神的愛。他的肉體跟魂裡都充滿了神的靈。
「南哲,」醒來後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心理師的臉,娃娃臉平時那眼皮下垂無精打采的模
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發出狂熱光芒的雙眼,「你現在知道自己是誰了嗎?」
南哲沒有回答,仍然在哭泣著。「原來……原來我就是耶……」講到這裡,南哲突然停下
。耶穌?怎麼可能?他突然感到一絲怪異。
「沒錯,你終於了解到,你就是耶穌的化身,上帝的代言人。」娃娃臉的眼睛睜得很大,
那過份的熱切令南哲再次猶豫了。
「不……不對,」南哲抱著頭,「我怎麼可以自稱為神……這種行為,他們會認為我是敵
基督,是撒旦……」
「什麼敵基督、撒旦,」娃娃臉說,「那些都只是嫉妒你、恨你的人會講的,你想想,以
前那些恨你的人,也是用各種說法將你有關的一切污名化,你要順從他們的心意嗎?你要
讓他們擊潰你嗎?你要讓真正的邪惡凌駕於你嗎?什麼是重要?你再仔細想想,在你心裡
發生的事情、還有你腦中發生的事,是不是真的?你的感覺是不是就像真的一樣?」
南哲再仔細一回想,所有的記憶漸漸鮮活了起來。每次回想,記憶中都會再多一些細節,
變得更真實。母親講話的聲音、父親溫和虔誠的雙眼、麻布衣服粗糙的質地、聖殿裡穿過
窗戶照進來的陽光……
至此,南哲終於徹底放棄了理智。原來,他從小就覺得自己如此地不平凡,深信自己一定
可以完成一番事業,而人生中遇到的一切事情,無論順利或挫折,都是讓他走向他最終的
使命。
以前他不明白那是什麼,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他一生的使命就是成為偉大的、唯一的救主。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臂膀、窗玻璃映出的臉龐,感覺自己身上的每一寸都有了不同的意義
,光線照進窗戶,房間裡的每樣傢俱也都跟他覺醒前不一樣了。
娃娃臉伸手遞給他一張紙,他接過來。是之前看到的那張摺頁,上頭寫著「第三歸途」,
打開摺頁,映入眼簾的竟然是南哲自己的一張半身照。
「我跟幾個好朋友組織這個團體很久了,」南哲閱讀摺頁上的文字時,娃娃臉解釋著,「
這個團體的中心思想是這樣的:我們知道,很久之前,上帝曾經降臨人世,後來祂派了祂
的獨子,也就是耶穌,來拯救世人。耶穌犧牲了自己,使人們獲得救贖的機會。可是祂回
到天堂之後呢?總還會有再一次吧,人們需要一個新的神,一個可以引導他們,讓他們崇
拜的神。那就是我們所想的,那就是你了,南哲,我們一直在找新世代的神。那就你,南
哲,我們一直在找你——
「你就是新世代的神。」
南哲看著摺頁,他的一生在紙上印成整齊的新細明體,既熟悉又陌生。裡面將他的前半生
描寫成所有成功人士的典範,好突顯出他內心感受到的空虛,同時跟後來那場嚴重車禍做
出戲劇性的對比。
「等等,」南哲說,「可是那場車禍……」
娃娃臉拿出一紙文件夾,倒出幾張紙,「你的診斷證明、保險理賠資料,都是千真萬確存
在的。你要其他的證明,我們也都有。我們的教友有很多醫生、保險業務員,還有警察…
…你要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好的、善的事情,只有你真正相信它是真的,它才會成真
!」
南哲摸著那些文件,他想自己怎麼會質疑這些事是假的呢?以前的種種懷疑,都太可笑了
,從他個人以及現世的角度來說,他怎麼會這麼地動搖、這麼地沒有信念呢?
南哲繼續看「第三歸途」的摺頁。「第三歸途」的信徒深信在這一輩子,一定會有一個救
主橫空出世,拯救墮落的世人,帶領他們遠離罪惡,走向天堂。
而今,他們終於找到了,這人,踏破鐵鞋無覓處,正是他們熟知的邱南哲!
南哲又再度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掉了幾滴眼淚,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擦了擦眼淚,忍不
住問了娃娃臉一個問題:「可是,你怎麼知道那就是我呢?」
「沒有比你再更好的人選了!」娃娃臉說,「一個名人,這麼的成功,很快地,大家會付
錢來聽你演講,他們本來就願意花錢聽你演講了,現在是捧著鈔票,搶破頭還不見得有機
會。當大家都搶著要加入的時候,入會的人都要收會費,還有定期捐獻,我們會出一本書
,完整介紹你跟我們教會的理念。你的事業會再次達到高峰,我也是!我一直想要創業,
如今我的夢想終於成真了!」娃娃臉興奮地雙頰賁紅,嘴巴笑得很開,勾出極為扭曲的弧
線,好像有條釣魚線把唇角往上勾到眼角,竟是說不出的詭異。南哲第一次發現,世界上
竟有人的笑容可以如此的……醜陋。
娃娃臉並沒有回答到他的問題,南哲有點悶悶不樂,不過他內心現在充滿了愛,對所有的
事物不再批判,覺得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
他站起身來,走向書櫃,拿起了娃娃臉跟弟弟的那張合照,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弟弟胸前的
那個小十字架。
「所以……你跟你弟弟都是『第三歸途』的教友嗎?」南哲問。
「不,他不是,他有嘗試說服我加入他的教會,但我沒有。他對於我創的『第三歸途』有
很多批判和不贊成,到後來,我們吵得很厲害,幾乎整個撕破臉,他還指控我們是邪教…
…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參加過教會活動,看著那些教徒如此虔誠,這是一塊全新的、
有區隔度的高潛力市場……」
什麼意思?什麼市場?南哲沒意會過來娃娃臉在說啥。
「所以,你上次說,他已經過世了嗎?」南哲問。
「對的,」娃娃臉走到他身邊,抽走了他手中的照片,「某方面,他就跟耶穌一樣,是因
為自己的理念而死的。」
南哲疑惑了幾秒,但不等他思考,娃娃臉已經捉住他的手,「來吧,他們還在等我們。」
娃娃臉沒有解釋「他們」是誰,只是拉著南哲出門,搭乘電梯,一路上到這棟建築物的七
樓。
南哲一直以為這棟建築的上頭是普通的住戶,或隱密破落的辦公空間,沒想到電梯一打開
,便看到兩扇寬大對開的透明玻璃門,往兩旁延伸連接著一整面的玻璃牆,裡頭透出的燈
光照得整個空間通明光亮,裡頭則是大理石砌成的牆壁和櫃檯,質感高貴,接待的小姐笑
容專業,像是美體中心減肥廣告中走出來的人物。
這一切都恰到好處,讓南哲覺得舒服。舒服,太舒服、太專業了,未來怎麼可能不光明?
他們怎麼可能不成功?
娃娃臉引導著他走過一條長廊,在盡頭推開了一扇色澤深沉的木質大門,寬敞氣派的演講
廳瞬間在南哲面前敞開,裡面已經擠滿了數百位「第三歸途」的信眾,為了見證救主誕生
這偉大的一刻,已在這裡等候多時。日光燈戲劇性地熄滅,取而代之是台上刺眼的聚光燈
和觀眾席的昏黃小燈,他們每個人的雙眼都在柔和的黃色燈光熠熠發亮,南哲想這一定是
他們的魂裡充滿了靈,天天禱告,眼神才會如此明亮。他們是多麼可愛、多麼虔誠而忠誠
的人們,是他拯救這世界的第一批信徒。
而娃娃臉已經等不及了。
他抓起南哲的手,兩人一起往著聚光燈走去。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快樂的笑容,雖然
他們的目的不同,南哲是因為神的愛而幸福,而娃娃臉則是因為事業開展而愉快著。但是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樣的。
「來吧,」娃娃臉說,「他們在這裡等你,已經等了好久,今天,你要在這裡開始你的第
一次佈道。這是我們征服世界的開端。」
於是他們手牽著手,走上臺階,站到舞台的光輝下,南哲開始了他激勵人心的偉大演講,
而娃娃臉則開啟了自己非凡的事業。
他們知道,自己正向著夢想的應許之地前進。
最終,他們必將到達那永恆的喜樂之地,並永遠地沐浴在那燦爛而不朽的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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