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什麼。」
我朝他們笑了笑:「一些往事,不重要。」
話是這樣回,但最近恍神的頻率有點高,是有什麼誘因,還是我這算初老症狀?
原本一些都快忘記的事,最近還越想越清楚了。
有人在這樣老的嗎?
梁不問對我的回答不置一詞,也看不出他對我口中往事是感不感興趣。他把視線從我身上
移開,抬頭掃了眼灰濛濛的天,招手把蘇家兩個小的叫了過來。
「先進房,各自搜搜房裡有沒有什麼東西,我們半小時後再會合。」他說。
黑馬和葫仔應了好,兩人協伴往屋子那移動。
花姊也離開去找周小妹,瞬間這裡的人走了大半,就剩我和梁哥還站在這兒。
他看我杵著不動,用看問題學生的眼神看我:「你還有什麼問題?」
「沒,我就遠離人群,讓自己清淨一下。你也還沒走,不好說我吧。」
我撇過頭看黑馬和葫仔,房間的門鎖似乎有生鏽,葫仔折騰了幾下,還是打不開。黑馬湊
過去關心,兩人七手八腳地對付一扇門,畫面有點滑稽。
「我看他們兩個,感情挺好的。」我站在這裡聽他們敲打木門,彎起眼說:「你沒事幹嘛
要拆散他們呢,就這麼不想和我同一房?」
因為周遭沒人的關係,我們兩人之間頓時有些安靜。梁不問原先不知道在想什麼,目光對
著周師父和他徒弟的方向,忽然聽我這麼一問,他怔了一下才轉頭。
我這沒經思考的胡話在他耳中像起了什麼變化,轉成了一種荒謬的難題。
「哎,開玩笑的。」在他開口前,我趕緊給自己搬了台階。
梁不問不懂接話的藝術,我自己在這搞耍也無趣。
梁家人都一個樣。
我拉伸了一下頸子,朝黑馬那裡掠了一眼,說道:「那我去找他們了啊。」
說完走沒幾步,我就聽到梁不問在背後嘆了口氣,是那種會讓人忽略的嘆息。
「幾歲了?」他說:「有時間想這些,不如先想想晚上可能會發生什麼事。」
「想這幹嘛,我肯定是一夜好眠。」
我頭也不回地笑道。然後,不出意外的,沒有再聽到回應。
祈山這裡的屋子都是高腳屋,主體以木頭和細竹製成,走在上頭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木造的樑柱可以撐比較久,竹子鋪的地方就容易壞,需要經常做抽換。
為了防潮,屋頂是尖尖的兩面斜坡,上面鋪了層編貝葉,能迅速把雨水排掉。
我踩著階梯來到房門口,還沒進門,就看到葫仔一臉凝重的站在房內唯一一張木桌前。
屋內就兩張單人床、一個衣櫃、一張木桌,都是基本擺設,能藏東西的地方不多。
我掃過一眼,走到葫仔身邊,看到了擺在桌上的信紙。以黑墨寫出的字跡遒勁有力,言簡
意賅,擺明就是要寫給局外人看的——這封信,是局心要給我們的話。
致 入局者:
我是祈山的局心,我的目標,是殺死所有的局外人。
我不清楚你們之前解過多少局,遇過什麼樣的情況,那些都和我無關。我與你們無冤無仇
,但你們既看到這封信,進了這個局,那我們就是敵人。
我沒有難解的沉冤,沒有需要昭雪的事情。
我清楚局心的下場,也知道此陣要成,得犧牲所有的祈山人。
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改變我的立場。
我會竭盡所能,擊殺所有意圖破局的人,讓這個陣能繼續存在下去。
一路走來,我不曾對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你們不明所以,踏入了這處死地,我對此深感
遺憾。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你們一人一副紙筆。
請交代你們的身後事。
我並非嗜殺成性,沒血沒淚之人。我會給你們幾天思考和動筆的時間,媧禮過後,我會動
手取命。在生死局裡,局心就是手握天地的人,望各位不要做無謂掙扎,徒增痛苦。
你們留下的話,我會交代人送出生死局,必定妥善送至收件人之手。
局心 留
「哇,這麼狠?」我看完咂了聲嘴:「不只狠,還很有自信。」
我拉開木椅,取來其中一張白紙,但沒有拿筆。
葫仔看我把信紙裁成了正方形,還以為我要用什麼了不起的事,沒有出聲打擾我。但他可
能越看越不對,最後即時清醒,疑惑地問:「他叫你寫信,你為什麼在折紙?」
「因為我沒有人可留話,也不知道要寫什麼。」
我把紙鶴的鳥嘴折好,攤開紙翅,「真的栽在這了,外面也不會有人替我燒紙。我先替自
己折一隻,聊勝於無。」
「你這什麼心態,也太逆來順受了吧。」葫仔皺著眉。
「不然呢?人家還特地給我們備紙,不用豈不浪費?」我說。
「我是勸你有空就寫一下。」我把位置讓給葫仔,拍了拍他的肩,「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人家局心都叫你寫了,你就寫,不要辜負人家的好意。」
葫仔仔細思考,覺得我的話也不無道理,一瞬間好像有被說服。他坐了下來,盯著紙蹙眉
,最後抱手咕噥:「不對啊,沒事寫遺書,那不是在咒自己嗎?」
……原來也不是真的笨嘛?
葫仔坐在桌前苦惱,我沒理他,兀自把紙鶴放上窗台,靜靜在它身上牽了條絲。
與此同時,有道暗色的拱形輪廓浮現在我的右側。我眨眨眼,若有似無的形狀就消失了。
我心中有猜測,但沒有多做停留。我離開房間時,梁不問人已經在屋外。
就這速度來看,他想必也和我一樣,是半個字都沒寫的人。
說起來,我也不了解梁不問的來歷。這些年,我只偶爾聽說梁氏是一脈單傳,但實際是怎
麼個單傳法,這是個謎,我也沒去問過。
梁絕和誰都不親,別說是女人,他身邊連個活人都很少。
我離開魄雪峰後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再回過神時,梁絕人間蒸發,連帶蘇年生底下幾個
親徒也一併消失。唯一留下的人是蘇于念,蘇年生的大徒弟,獨力撐起當今修界的人。
當然,對於梁絕的消失,總是流傳著一些無法證實的說法。
有一說是,當年誅殺青煞玉一役,梁絕也有帶傷。他體內魂相受損,自知未來總有一天會
壓制不住體內積累的冤煞,未免哪日殃及無辜,所以提前自我了結。
也有另個說法是,梁絕對自己太有自信,他體內冤煞失控時已經無人可阻。蘇年生的親徒
們選擇玉石俱焚,雖然成功鎮住走火入魔的梁絕,但他們自己也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
無論如何,梁絕都是死了,連灰也沒留下。
我起先找過幾年,一點線索也沒有。魄雪峰成了一座沒有人會回去的山。
再過些時間,就出現了梁氏一脈單傳的說法。
有人傳承自然是好,大家也識相的沒去探究這梁家是怎麼冒出來的問題。至於梁絕,他的
消失在修界好像成了禁忌的話題,遭冤煞反噬的一代高人,誰提誰晦氣。
梁不問對這些事大概也有點自覺,所以平時和其他人走得也不近。
無根無絆,無心無情,梁家向來如此。
我和梁哥揮了揮手,說:「你們房裡除了信,應該沒有其他東西了?」
他的視線從遠方的山頭移至我身上,「沒有。我叫黑馬聽信上的話,寫點東西。」
「我也是建議葫仔要寫,不寫白不寫啊。」
等我又走近些,他勾手立了無聲陣,繼續說:「局心和有暗門的人串通,才能把信送出去
。找到誰握有暗門,就有機會循線找到局心。但現在情況敵暗我明,我們太被動。」
「我也是這麼想。但沒辦法,我們闖入人家的場子,對方總是有點優勢。」我聳聳肩,「
我剛剛想通了一些事,終於知道為什麼這個陣設得這麼不成熟。經典的問題,一個好消息
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好消息。」
「好意外,我以為你會想先聽壞的。」
「先把好的聽完,反正之後應該不會再聽到其他好消息。」梁不問捏了一下自己指節,往
祈山居民住處一看,冷冷地說:「你話說快點,別賣關子。有人在看我們。」
「急什麼,我們兩個大活人站在這,是什麼看不得的邪祟麼?」我清了清喉嚨說:「好消
息是,我想,我知道這個局的暗門是什麼了。」
「我在房內嘗試用控靈時,意外看到了暗門。其他人還不知道這件事,剛剛在我身邊的葫
仔也沒發現,我猜是因為他不符合能接觸暗門的條件,所以連看都看不到。」
「我思來想去,就我這身無分文的狀態,身上比較特別的東西也就只有青煞心玉。你身上
的那塊玉玦有被裁切過,其他的持有人,說不定就是掌握暗門的人。你找時間把神魂和那
塊心玉連接試試,看能不能見到暗門。」
梁不問微微頷首。好消息說完,我接著話,繼續說另件更重要的事。
「至於壞消息,這說起來就有點複雜。」我頓了頓,說回在入局前提過的事:「我之前不
是說,這場生死局的受益人不是設局者本身嗎?我現在大概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因為這不只是個活局,從陣內的架構來看,它應該還是個不太完善的養靈陣。養靈陣,
顧名思義,就是想把化靈用陣法養出來。局中的化靈,才是這個陣的受益人。」
我看著他說:「你之前說青煞玉是化靈時,我還挺意外的。通常人們會說我是玉靈,真正
知道化靈這詞的,倒也沒有幾個。你對化靈了解多少?」
「不多。」
「萬物有靈,久成形體,是為精怪妖邪。」梁不問不知從哪去看到這些古籍,思索一陣後
,居然還接得下去:「形意本無靈,卻在芸芸眾生的腦海裡有了輪廓,從虛化實。」
「從此,意念有了實體,是為化靈。化靈各自掌管不同的天道,沒有意識,不吃不喝,存
於常人不可及之處。雖有實體,卻與死物無異。」
他說到這裡搖頭:「聽過的就這麼多。有關化靈的事,現在也沒多少資料流傳。」
「因為養靈陣只有最初那群溫家人會。養靈陣失傳,有關化靈的紀錄自然就留不多。」
我勾起笑,平靜地闡述:「我活到現在有兩次刻骨銘心的痛,一次是被養靈陣強行賦予意
識時,一次是心玉被人打碎時。一次生,一次死,我覺得我是來這世上受罪的。」
「但這種事,痛過也就沒什麼,說多了都像在賣慘。」我抬手制止想插話的梁不問,「我
不喜歡賣慘,所以我們繼續。」
「溫家被打壓之後,養靈陣沒有傳承下來,就也沒有再出現有自我意識的化靈。無意識的
化靈是半成體,掌管天道卻無法溝通,也不能為人所用。」
「但有意識的化靈不同。」
我比了比自己說:「我起先就是張潛力無窮的白紙。溫家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心中沒
有善惡的概念,也不會反抗。化靈,就是這麼好用的一顆棋子。」
「當然,小孩都是會長大的。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我就變得有點叛逆。這暫且不提,現在
的重點是,既有養靈陣,就表示這裡有化靈。化靈在場,很多事就不能用常理推論。」
我抿了抿唇,大膽猜測:「我在想,祈山裡有能治病的神仙,這並非謠傳。」
梁不問沉默一會,很快的接上了我的思路。
他沒有什麼驚訝的情緒,只是問:「你認為這裡有掌管『疾病』的化靈存在?」
「就目前狀況來看,八九不離十。就算不是掌管疾病,也是其他類似的天道。這可能性太
多,不好猜。」我目光掠向地媧窟的方向,「就陣型來看,受益者的位置在那裡。」
「靈胎恐怕不是凡物,要多留點心。」我說。
梁不問聽完輕點了頭,抬手撤掉無聲陣。
花姊比蘇家兩個小崽還要早離開房間。她帶著疲憊的表情走過來,說:「你們動作也太快
。我安慰那個妹子安慰好久,她根本不想入局,一看完桌上的信就開始哭。」
她累到席地而坐,低頭扶著自己前額,狼狽得像剛打完一場大仗。
我剛就在想,花姊應該也沒什麼信好寫,怎麼會弄那麼久。原來是被拖住了。
花年歲出來後,黑馬和葫仔也相繼離開房間。
黑馬還在抽著鼻子,我光看就能想像他寫的遺書有多麼文情並茂。至於葫仔,他還是眉頭
深鎖的模樣,不知道他最後到底考慮得如何,有沒有動筆寫字?
不過既然這兩人晚上是和我還有梁不問在一房,那暫時也沒什麼需要擔心的。
反倒是花姊那邊,雖然理論上喝了地棘紅就不太會有問題,局心也說他媧禮過後才會動手
,但因為周小妹明顯靠不住,放花年歲一人在那還是相對危險。
我還沒開口,梁不問就先喊了花姊一聲:「這個妳拿著。」
「放你們房間裡,有事我會知道。」他說。
那是一隻用草編的生物,外型很簡略,只看得出來有四條腿。
花姊不確定這東西能幹嘛,但既然是梁不問給的,她也沒多問,說聲謝謝便收下了。
接下來我們交流了一陣,確定大家都沒有什麼狀況後就各自回房。
晚霞的光被遠山吞噬殆盡,我踏進房內,夜幕降臨。
進屋後,我邊咳嗽邊打開床頭的小夜燈,舒舒服服的躺上床。
擺好枕頭,喬好姿勢,就在我準備闔上眼時,葫仔終於忍不住了。
「你是不是其實是個掉書袋,讀的書多,但沒進過幾次局?」他問。
「嗯,你說是就是吧。進局就不睡覺了麼?」我閉眼反問。
他聽到這話,發出老成的吐息。
葫仔雖然有時口氣不是很好,但也算是個好人。他怕我真的不知道局裡規矩,還語重心長
地解釋:「局裡變化多,讀死書沒有用。晚上是最危險的,你如果現在睡覺……」
我在床上咳了幾聲,截斷他的話:「不好意思。你看我身體狀況好嗎?」
「什麼?感覺是不太好,但這不是……」
「不是不太好,是很不好。」我糾正他,然後說:「就當你們梁哥說的沒錯,我有病,需
要休息。人呢,就是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現在不睡覺,你要連續醒著好幾天啊?」
「我們以前常跟湘姨進局,沒人會在局裡睡覺。」他嚴肅地回。
聽得出來葫仔認為我在無理取鬧,但我是真的需要休息。打從認知到心玉就是暗門,我頭
就隱約覺得痛,後來再看出這是個養靈陣,那頭痛的程度瞬間就翻漲好幾倍。
溫昭每一步棋都設得精準,我別無選擇,只能順著他的意思走。
到底是因為溫昭會言命,所以他講的話就是既定的未來,還是因為他會言命,所以他講出
來的話就成為之後的未來了?我從沒弄懂過,也或許這兩者根本沒有區別。
葫仔看樣子已經放棄和我溝通,他藉著床頭燈,拿出了懷裡一疊黃符。
但凡帶有點神魂的東西,在入局時都會留在原主身上。花姊進花溪村時項鍊會不見,是因
為那就是條普通銀鍊。這回梁哥戴的耳環,蘇家帶的護身符,都是能留著的物品。
在葫仔畫符的這段時間,我終於得了個清淨,有機會調整自己狀態。
等我再次睜眼時,牆上掛鐘散著螢光,時間已經是半夜十二點。
我扶著床沿起身,往窗戶的方向一看。
不看還好,一看我還以為自己就是要被封印的那個惡鬼,當場看笑了。
竹製的窗有漏縫,風一吹,詭異的嘯聲便在房內迴盪。竹窗邊緣,黃符飄蕩,還有幾張沒
貼牢的,掉到了有月光灑落的木地板上。
不只窗戶,木門也是一樣情況。
以量取勝的黃符貼滿所有縫隙,我就算不學符,也看過溫昭用符,這絕不是正常用法。
蘇白湘也是心大,就這樣把這兩個人丟出來歷練。
葫仔站在門邊,看我一起床就在笑,臉色不是很好地問:「笑什麼?」
「沒有。我睡飽了,心情好。」我彎了彎眼,「要不要換你休息,我守下半夜?」
葫仔懶得搭理我,他白我一眼,又繼續安靜地當他的門神。
但我不是無緣無故醒來的。
門外有動靜,聲音很微弱,但聽得出來草叢中有活物正在接近。不久之後,一張貼在窗框
上的黃符燒了起來,一張紙著火,和它交疊在一塊的也跟著燃燒。
古人計策用得好,能夠火燒連環船,這裡顯然不是。
一堆符紙燒沒幾下,除了把窗戶燒沒了,我看不出有多大用途。這是還沒傷到對手,我方
就先自丟鎧甲的概念嗎?
我攔住還打算上前補符的葫仔,「別。再燒下去,後面幾天怕是要沒地方住。」
「萬一對方不怕火,你這不是做白工麼?先等會,看看進來的什麼。」我說。
就先前在地道的經驗,我以為爬進屋內的會是類似蜈蚣的節肢動物。沒想到等了一會,一
條黏黏滑滑的東西鑽了進來,沒有腳,沒有堅硬的外殼,像蛇,更像是條黑色的大蚯蚓。
葫仔眼皮直跳,低聲問:「那什麼東西?長相也太噁心了!」
我沉吟一會,應道:「烏虺,應該沒毒。」
烏虺吃生肉,咬人時不會痛,纏上身就不會下來。
但正常烏虺都不大隻,最多不超過人的巴掌。祈山這兒的烏虺活得太滋潤,目測一條都有
數公尺長。這種體型,就不是被咬一口,流點血的問題了。
果然,叫他們先寫封信是對的。
連假可能還會有些端午番外,但比較短就不丟這,祝大家端午佳節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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