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經授權者,不得將文章用於各種商業用途
感謝一直以來支持的讀者,你們的反饋決定了故事的長短,
也是督促作者創作更好作品的原動力。
~~~~~~~~~~~~~~~~~~~故事開始~~~~~~~~~~~~~~~~~~~~~~~~~
嘻雜誌社是一家不入流的媒體,報導的都是亂七八糟的事情,小至街訪鄰居爭吵社區養狗
和養小孩要不要和管委會申請,大到哪個神棍的世界末日預言比較準,越是荒唐的八卦,
越得到社長白大善的讚賞。
「人生啊,這就是人生。」這是他的銘言,當會議裡被群員工瘋狂吐槽,或是看著雜誌銷
售的報表時他都會感嘆。「這世界上沒有哪件事是太荒唐而不值得被報導。」
嘻雜誌社絕對是一家下流到不行的出版社,偏偏世人就愛這味道,越煽情的故事,就越能
吸引大把鈔票。白大善手握關鍵的財富密碼,一面嗤之以鼻,一面又洋洋得意。他的成功
絕對是偶然,很多人都說他什麼不會就是幸運,可幸運容易嗎?運氣也是一種實力,白大
善賺錢賺得臉不紅氣不喘,就是要囂張得把看不起他的人都氣到內傷。
身為妥妥富二代的白大善,一身逆麟,大學讀了個哲學系出來之後騙他老子要去國外醫學
院深造,卻把留學基金全拿來創了個文青沙龍,和幾個好友吊書袋唱高調不亦樂乎,徜徉
在幻想的烏托邦中不可自拔。年輕的他也曾經滿腔熱血,決心要用中二病改變世界。然而
歲月是一把殺豬刀,砍的就是橫衝直撞的勇氣,幾年過去,朋友們各各回歸現實,留下白
大善瞪著被老爸封印的戶頭和空蕩蕩的豪宅賭氣,索性把事業作到另一個極端,用八卦和
嘲諷和這個不懂他的世界對幹。
「年輕人,我看你很挫折阿,讓我來幫你吧?你把你的運氣給我,我許你十年功成名就,
賺錢賺到手軟,再也不用看你老爸臉色過活,如何?」
二十年前白大善二十五歲,左手一本馬克思「資本論」,右手一冊黑格爾全集,正深度思
考著自己的未來的時候,文青沙龍的簍花木門被悄悄推開,一個皺巴巴髒兮兮的老頭子赤
腳踏入他的殿堂,眨巴著灰濁的眼睛,拐杖把光滑的大理石磚地板敲得叮噹響,每走一步
,身後就留下青灰色的腳印。
「跟我交易怎麼樣?」老人說,不知道哪來的自信,把白大善嚇得差點把哲學聖經掉在地
上。
「你是誰?」白大善問,滿頭問號。
「我是,」老人轉著眼珠子掃了一圈屋子裡環繞的書架,齜著黃板牙露出難看的微笑。「
我是聖經裡的蛇,佛經所描述的阿修羅,用通俗的話說,就是魔鬼。」他搖頭晃腦,伸出
長長的手指在胸前擺弄。「要不要跟我說說你的煩惱?」
「魔鬼阿,」白大善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靈光一閃,黯淡的眼神又綻放出往昔的光彩「來
吧,你要怎麼說服我你存在?」
那一天,嘻雜誌社正式開張,白大善決定了,這世界就是一條汙濁的汨羅江,所有人都在
裝瘋賣傻,自稱魔鬼的糟老頭給了他靈感,與其紙上談兵,他要立志身體力行,將他對現
實的吶喊最大化,親手撕開一張張胡言亂語的假面具,看看這人間裡的生靈,能夠把荒誕
的謊言吹噓得有多大,又有多少人傻傻的會去買帳。
「魔鬼阿,我給你十萬塊,你敢不敢接受我的採訪?」反客為主的白大善對不請自來的魔
鬼提出要求。「把故事賣給我,我送你一套乾淨衣服,好嗎?」
搭上開往台中的火車,再在巴士上磕磕撞撞,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接近中午時分,白大善
才抵達刻著「歡迎光臨雲中鎮」的石牆前。他步出巴士,額角在赤焰焰的太陽下沁出細細
的汗花。
小小的公車站牌邊擠滿了人潮,大包小包,攜家帶眷,爭先恐後的,一見到巴士的門打開
就一窩蜂往上擠去,彷彿七月半等在鬼門旁的幽靈,迫不及待要湧向人間。
「挖靠,鄉村人口流失的速度真不是蓋的,逃難一樣,政府到底有沒有在想辦法。」白大
善被泅泳般前進的群眾撞得七葷八素,想找個人問路都沒時間。
「請……請問……阿不是阿。」白大善乾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木樁上,望著巴士擠滿了沙
丁魚般的人潮,咻的一聲車門關上,「出發。」轟轟的引擎發動好像這麼說著,排氣管衝
出黑煙,猶如逃逸的墨魚,歪歪曲曲啟程,最後消失在路的盡頭。
一個人也沒有留下。孤零零的,白大善被丟包在了遙遠荒蕪的異鄉。
「該死的尹凡心,總是讓人煩死了心。」咕噥著,白大善抹著頭上的汗水,跺著步子往鎮
中心的方向前進。「扣你薪水,扣扣扣,三節和年終全都扣光,看你這次還學不學得乖。
」
瞇著眼拿出手機在刺眼的陽光下確定還有微弱的網路訊號,白大善撥出了雜誌社的電話號
碼。「喂,曉慧嗎?怎麼又是妳接電話?妳姜姐呢?阿?午休還跑去相親?有沒有那麼拚。那
編輯部的小張呢?說他也也不在?不管了,妳幫我轉告他,那篇自殺女兒借屍還魂回家的報
導今天之內給我寫好,我晚點回去要看到。什麼?他說沒有尹凡心幫忙就寫不出來?寫不出
來就給我開始想辭呈內容。我現在就在外面抓尹凡心這個背骨仔,今天以前就會回去,妳
幫我轉告辦公室裡那群薪水小偷皮繃緊一點,要不然下個月的下午茶預算全部取消,改成
跳一個小時鄭多燕瘦身操。」
掛上電話,白大善深呼吸好幾下,感覺精神奕奕。罵人,果然就是爽。
邊走,白大善邊想起第一次見到尹凡心的景象。那時候的他事業正旺,精力充沛,雖貴為
老闆,跑起現場來也不輸剛畢業的小記者。
在一棟被譽為台北最新十大凶宅之一的破舊公寓前,他邂逅了一臉衰樣的大學生尹凡心。
「同學,住這裡?」這是他開口第一句話。尹凡心投以他一個遇見神經病的害怕眼神。
「這裡是凶宅,你知不知道?」他又發話。尹凡心皺了下眉頭表示回答。
「我看你很窮阿,租金是不是很便宜?」白大善鍥而不捨的搭訕,用他一貫的風格採訪。
「五千塊,買你一個小時的時間和參觀你家,好不好阿?」
尹凡心沒有理他,自顧走上樓。白大善跟了上去。樓梯間的濕氣很重,壁癌長得到處都是
,地上莫名其妙的垃圾一大堆,不說的話,還以為他兩人正在廢墟探險。
「說真的同學,你房東收你多少房租?超過一千塊跟我說我幫你去打他。你是有窮成這樣?
睡車站都比住這裡高級。」左腳踩到一個用過的保險套,白大善連忙用樓梯的邊角刮了刮
皮鞋的膠底把它弄掉。右腳才踏下去,就又黏到口香糖。「同學,你等等我,你再不講話
,我打電話給社會局了喔,說你父母虐待小孩,房東出租危樓,殘害我們未來的國家棟樑
。」
「我沒有爸媽。」尹凡心丟下五個字,鑰匙轉動喇叭鎖,打開四層樓走廊最底部的房間踏
了進去。
白大善愣了一下。「那監護人呢?總有監護人吧?」
「我二十歲了,成年了,不需要監護人了。」房間裡傳來充滿惱怒的辯答。白大善一個箭
步,成功在門闔上之前將入口攔胡。
「該死的,明明要來收集兇猛鬼屋的材料,難道現在要改成社會報導?」白大善在心中盤
算,抬頭,卻被室內掛滿漆黑色彩的畫作震懾。
蒼白的少年佇立在憤怒的浮世繪中,宛若也是其中之一。他的眼睛修長而冷冽,瞪視著前
方,泫然欲泣。「走開。」他對著空氣咆哮。「走開。」哽咽了起來。
「你在和誰說話?」白大善面對詭譎彷彿地獄般沒有顏色的空間感到毛骨悚然。「這裡肯
定鬧鬼。」這是他的直覺。但是誰是鬼?他卻一瞬間分不清楚。
「走開。」少年又說,逐步退後,腰際碰到書桌,桌上一罐墨汁傾倒,顏料張牙舞爪的爬
行,滴滴答答流了一地。「走開。」他順著桌緣坐倒在地上,把臉埋在臂膀裡輕輕啜泣起
來。
黑色的墨水如同蔓藤般攀蜒上了他白色的襯衫,好像貪婪的浪潮,要把傷心欲絕的男孩吞
噬掉。
「幹,這裡絕對鬧鬼。」白大善卡在門口進退兩難,腦子裡只閃過一個想法。「住的人都
不太正常。」
之後的幾天白大善就像閒閒沒事做的狗仔般跟蹤尹凡心的生活。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
這麼執著,經過好幾次激烈的自我邏輯思辯之後勉強得出一個結論﹕這是做一次靈異事件
深度報導的好機會,這個奇怪的少年肯定是讓故事精彩絕倫的關鍵證人。
「老闆最近很勤勞在當跟蹤狂喔。」那時候還是個編輯助理的小張就很敢挑戰上級的尊嚴
。「是不是突然大愛爆發,怕人家去自殺?」
「好好給我跟房屋仲介給我打好關係,挖出更多那間公寓的歷史,我要這次的報導帶我們
重返榮耀。」白大善也不是省油的燈,叮囑叛逆的員工聽話。
「不就是個銷售量嘛,講得好像要去得什麼普立茲獎一樣。」小張不甘示弱碎碎念。「五
年內死八個人的地方,我打死也不會走進去。住在那裡,不是瘋就是傻。」
後來白大善才知道,遇到尹凡心的那天正是他的二十歲生日,遠在雲中鎮的監護人江六郎
才打了電話,叫他永遠都別再回家。
現在,雲中鎮裡,遠遠的街道上,有幾個散著步的行人,搖搖擺擺,行動緩慢,悠閒裡瀰
漫著緊張。
「雲中鎮,什麼鬼地方。尹凡心這死腦筋,台北待著不好嗎?硬是要回這個不歡迎他的故
鄉。」白大善心中有不好的預感。靠著多年來在在新聞界走動的直覺告訴他,這裡是個不
宜久留的地方。
果不其然,才想著避開僵屍般漫遊的路人,那些緩慢移動的影子就如同嗅到鮮血的禿鷹,
盤旋著朝他聚攏。
沒有見過真的僵屍也玩過電動。白大善在一張張青色的面孔上讀到不對稱的欣喜若狂,他
警覺了精神,雙手握拳,想起了尹凡心在電話裡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千萬不要來雲
中鎮,誰也不要。」
九年前,大學生尹凡心也對他說過相似的話,雖然當時他指的是那棟鬧鬼的老公寓,隔天
,三樓的住戶就被發現開瓦斯自殺,天然氣經過陳舊破損的管線充斥了整棟樓房引發爆炸
,造成三死兩重傷的慘案。
要不是尹凡心的警告,白大善那天照樣到公寓樓下蹲點,難保他也在送去醫院搶救的路上
。這小子,也就是因為不明原因就能嗅到悲劇的神通而被白大善一眼相中,指北針般,在
之後成為嘻雜誌社一張屢試不爽的王牌。
白大善怎麼也沒想到過,尹凡心並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他本身就是黑暗的源頭。
「走開。」他總是恐懼卻揮之不去的,就是如影隨形的萬惡淵藪。
早在一個月前尹凡心就跟白大善請好了喪假。「我的高中同學要死了,我必須回雲中鎮一
趟。」
尹凡心總是陰沉一張臉,讓人看不出到底在開玩笑還是說真話。「你的意思是你的同學還
沒去世,你預先來跟我請喪假?」要不是白大善知道尹凡心就是個怪咖,他才不會什麼也
不問就准假。
現在他後悔了,不是因為尹凡心請了兩天喪假結果一個禮拜都還不回來,也不是因為少了
他就少了好多莫名其妙的獨家,而是認識這個人這麼久,他居然沒有意識到每一次尹凡心
把身邊的人推開,獨自一人面對難題的時候,都會遍體鱗傷。
據說九年前的氣爆發生前幾分鐘是他挨家挨戶拍著門板叫住戶們快逃,拉著半信半疑的人
們跑到街上,又在爆炸後衝進火場,救出一雙小兄妹和他們的寵物貓。等到眾人好不容易
忙活完發現他不見蹤影,才被發現不知何時昏倒在附近的防火巷。
因此,尹凡心被當作嫌疑犯調查過好幾次。
「你是柯南嗎?到哪裡,哪裡就會死人?」有一次白大善開玩笑問道。
「不是,我只是剛好知道有他們會被殺死,無論如何都逃不掉。」這樣的胡說八道從尹凡
心的嘴裡吐出來,竟然真誠異常。
「先生,初來乍到,要不要喝杯涼茶?」大正午的,一個乾瘦的中年人掛著皮笑肉不笑的
臉皮子,氣若游絲的的和白大善打招呼,報喪似的,讓四周的氣溫瞬間下降了好幾度。
「喔不了,我找人。」白大善連忙擺手,試圖和男人保持距離。
「喝杯茶嘛,消消暑氣,你看你流那麼多汗,很熱吧?」男人端著茶杯的手黑乎乎的,杯
緣也沾滿了泥土。「找哪家?到我家坐坐我給你講。」一碗褐色的液體遞到白大善臉前,
裡面掙扎扭動一隻即將溺死的大蜈蚣。
「不,謝了老兄。」白大善繞過他想要走,一隻冰涼的手爪冷不防扣住了他的肩頭。
「先生,話還沒說完呢,我們鎮地形複雜,很容易迷路,我來當你的導遊吧?」陰陽怪氣
的,男人的嘴幾乎貼上了他的耳朵。
白大善打了個哆嗦,用盡吃奶的力氣扭動著向前衝,才走兩步,就發現視線以內早已圍起
一層人牆。他跌倒在地,一雙雙骯髒不堪的人腳在眼前晃動,很多隻手臂按著他在地上磨
擦。
「跑?為什麼要跑?」一個身穿塑膠圍裙的女人發話,她的身上散發出令人作嘔的魚腥,就
好像在餿水裡滾上十天半月再爬出來一般。「換誰了?」她扯著嗓子對著一干群眾嚷嚷。
「這個容器,誰要?」豬肉似的秤斤秤兩叫賣。
「欸欸欸,等等,你們要幹嘛?綁架也要先打個電話看拿不拿得到贖金才撕票不是嗎?」白
大善嘗試自救。「閉嘴。」無奈被人多勢眾的封口。
「四十幾歲,男,」女人繼續她的買賣,仔細打量了一下貨物。「看起來挺有錢,身上全
是名牌阿。」就像說著有趣的事,嗤嗤笑了起來,然後對著賣涼茶的男人使了個眼神。「
怎麼樣老賴?你家那個癌症剛過身的小女兒要不要?」
「等等,張太,你還沒問過我啊,我那老父親都死了十幾年了,還在外面遊蕩,論資歷,
論年紀,不是更該先排到他嗎?」不等老賴開口,瘦得像一根竹竿的女人尖叫著插話。
「我呢,也有我呢,我可憐的妻子被酒駕撞死也要兩年多了,我每天都在想她。」少女模
樣的人粗著嗓子爭吵。「現在我成了女人,她要了個男人容器,我們還能再當夫妻。」
「蠢話。」稚嫩的童聲從後面響起。「等的人那麼多,一個一個排,要排到什麼時候?」
眾人聞聲回頭,頂著西瓜皮身穿雲中國小制服的男孩鼓脹著臉斥喝。「我們別等了,沒看
到很多人都走了嗎?有親人朋友的都帶上,我們到城市裡去,那裡的容器要多少有多少,
要改身分也簡單。」他的手上抱著一把藍色的折疊傘,身後輕飄飄站著一個滿面愁容的女
人幽靈。
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人想了想,紛紛點頭表示贊同。「是阿,真是個好主意,
反正雲中鎮住了一輩子也住膩了。」,「我女兒要不是鄉下醫院資源不好怎麼會病死掉?
」,「老伴總是說著要去市裡看看,我就是太忙嫌麻煩才沒答應她,現在帶她出去何嘗沒
有太晚……」。
「還有我說這個張太,要不是妳是鎮長夫人,我們幹什麼在這裡聽妳號令。出去了,我們
就憑自己本事找容器,誰也不用聽誰的,大家說不是更好?」
趁著群眾議論紛紛的空檔,白大善悄悄移動身軀,好不容易將身體探出人牆外,竟一頭撞
進成堆糾結的拖把。
定睛一看,那哪是拖把,分明是長長的人的頭髮,上面頂著骷髏般的人頭,倒立著正衝著
他笑。
「阿。」還來不及慘叫,水草般的頭髮就纏繞上了白大善的頸項,那人臉貼著他的鼻尖,
宛如下一秒就要撞入他的腦袋裡面。
「嗨,咯咯咯咯咯。」頭顱張大嘴發出比哭還難聽的笑聲。「抓到了,抓到了喔。」
在暈過去之前,白大善聽到了什麼東西被撕碎的聲音,還有無邊無際的慘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