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開張第二年業績持平。除了自己送上門來的客人傑克之外,我一直沒
為民宿接到合適的客人,直到公司淡季與我的無薪假快要結束時,我才為民宿
找到第二組客人。
第二組客人是日本人,一對姓本田的夫妻。本田夫婦是登山旅行的愛好者
,據說當背包客旅遊過十幾個國家,光是台灣就來了五、六次,台灣從北到南
講得出來的知名景點他們八成都去過。
本田夫婦在我認識的日本人中算是非常大膽且勇於嚐鮮的類型,聽他們說
,他們還未婚時曾分別來台灣自助,到台灣的第一件事都是找臭豆腐而不是小
籠包。
「臭豆腐只要能習慣味道的話,就很好吃。我只要看到路邊有破破舊舊但
人排很多的小店就會進去試試,幾乎都好吃。」本田丈夫如是說。
「他到現在還不敢吃臭豆腐湯。」本田太太如此補充。
我問他們在台灣吃過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他們異口同聲回答我「佛跳牆
」。他們最喜歡參加台灣朋友的喜宴,因為有佛跳牆可以吃,而且比起日式婚
禮台灣婚禮輕鬆自在多了。
「我最愛佛跳牆的芋頭,超級好吃。」本田先生說。
「我喜歡台灣喜餅,上面鋪滿芝麻,中間包麻糬的那種。」本田太太也說。
在聽他們說曾在大陸吃過炸蝎子與炸蠶蛹之後,我問他們要不要試試「原
住民風味餐」,本田夫婦很開心地答應了,於是坤哥特製山產大餐再一次登上
餐桌。
清燉蛇羹、三杯青蛙、紅燒飛鼠、涼拌○○○還有XXX捲。上面那個圈
圈叉叉是保育類,為了避免坤哥被抓我消音了。
……
坤哥,就跟你說不要抓bibi與bibi這種保育類你聽不懂嗎?我都已經沒有
在吃黑鮪魚了。
我一向認為坤哥看待事物的見解與一般人不太一樣。也許是甚少受到利益
化思考的影響,坤哥的思考中總帶著一種近似於孩童的天真。不過也因此很多
我們認為是常識的事情,他都無法理解。
我是極不願意改變坤哥的。我欣賞的就是坤哥原本的樣子,所以極力不去
「污染」他,唯獨一件事例外,就是勸坤哥不要再獵殺保育類動物。
我並不是素食主義者。然而台灣好吃的東西多得去了,沒必要為了滿足口
腹之欲搞得別的物種斷子絕孫。
近幾年坤哥已經收斂了許多,可每當有開心的事情時,坤哥還是想要抓點
什麼來慶祝。好比上次湯家三兄弟來渡假時,別的不說光山豬他就抓了三隻。
因為花蓮位處台灣東部,要去只有飛機、火車、開車三種選項,所以一般
都是由我直接開車載客人到花蓮,到時通常已是傍晚。這次本田夫婦不愧是台
灣通,他們自己從台北搭國內航班到花蓮機場,我從花蓮機場載他們來到民宿
時才剛過中午。
我們到時坤哥還在處理食材,幸好該宰的、該殺的、該拔毛的都已處理完
,沒有什麼血腥場面可以看,否則還不確定本田夫婦還能不能保有食慾?
坤哥正在用他特製的調料醃肉塊,我給他們雙方引見過後,坤哥見我一頭
汗就說:「渴的話冰箱裡有水。」
我問本田夫妻:「兩要喝點什麼嗎?有紅茶、綠茶、烏龍跟咖啡。」一邊
拉開冰箱門拿出一瓶冰涼的水來喝。
這些年我跑坤哥這裡跑得超熟,要吃喝什麼向來都是自己動手。本田夫婦
見我喝水,就說:「水就可以了。」我便再拿兩罐給他們。
本田太太的味覺很敏銳,才喝兩三口就發覺水的味道不一樣,她說:「這
個牌子的礦泉水好好喝。」本田先生也說:「真的滿好喝的。」
我笑著道:「這是這座山上流下來的水。」為了省錢也為了環保,除非不
得已否則我是不喝瓶裝水的,坤哥更是不會做花錢買水這種浪費的事,所以我
們喝的是坤哥從山上接管線引來的山泉水。
一般來說山上的水不能亂喝,因為不論那水看起來有多清,裡面還是多少
會有細菌與寄生蟲的危險。坤哥跟我保證他的水源是從很安全的地方引來的,
我喝了這麼多年也沒有出問題,所以也很放心給客人喝。
本田夫妻紛紛讚美這山頭的水甜,我翻譯給坤哥聽,坤哥顯然也很開心,
中午吃飯的時候把自家釀的小米酒也拿了出來。坤哥手上的小米酒不多,一般
不會輕易拿出來宴客,連我也只喝過幾次而己。
吃中飯的時候本田夫妻向坤哥問了不少問題,這一點跟一本的日本人真的
有很大的差異。與台灣人可以自來熟不同,日本人向來對人與人之間的親疏遠
近分得很清楚,對初次見面的人更是客套,本田夫妻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
我是真的很驚訝於坤哥與本田夫妻可以聊得這麼熱絡,令我更吃驚的是他
們最後居然還聊起來日據時代的事。
有經驗的翻譯員都知道,要跟日本人聊二次世界大戰並不是一項保險的話
題,牽扯到的內容讓氣氛變得很僵或很尷尬是常有的事,所以我一直很小心用
詞。
「日劇時代原住民的平均壽命只有三四十歲,對待台灣人民的政策也並不
友善。日本人在二戰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全世界都有看到,可是日本政府卻
想假裝沒有這回事,也隱暪自己的人民。」坤哥說完一段就先讓我翻譯,還特
別交待我照實翻就好,我只能硬咬著牙翻給本田夫妻聽。
坤哥,人家是來找樂子的,你能不能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我心中叫苦不
迭。
坤哥跟本田夫妻講的事情比你在博物館或歷史課本上的記載還要真實,因
為他說的都是他父母與祖父母的真實故事。
「我說這些並不是為了傷害你,或是為了要你為百年前的事付出代價,我
只是希望過去的事能以『真實』的方式傳承下去。」坤哥一停頓我就立即翻譯
,譯完坤哥又說:「很多人在承傳過去的事時也會傳承『仇恨』。這樣不好,
仇恨會蒙蔽眼前的事實。」
我在接待客人的時候一般不提政治、宗教與較為敏感的話題,對於坤哥與
本田夫妻話題轉到這上面來也很無奈,偷偷打了眼神給坤哥,也不是知是真傻
還是裝傻,硬是當成沒看見。幸好本田夫妻也是見多識廣,對於外國人如何看
待二戰時期日本的作為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是以也並未對坤哥的話有太強烈的
反應。
「所以你完全不恨日本人嗎?」這句話是我問的。我一直知道坤哥他們族
人很少,可到這天才知道坤哥他們族為什麼人會這麼少?
坤哥瞇眼,溫和地笑道:「我有日本血統。」
……
你不說我還真的忘了。汗。
接下來我更加努力轉話題,本田夫妻感覺出我的尷尬,很配合地把話題轉
到吃喝玩樂這方面來。坤哥平時話就少,不問他,他不會主動插話,令人慶幸
地接下來兩天都過得非常輕鬆愉快。
本田夫妻這次來台灣共是五天四夜的行程,第一、二天在民宿渡過,第三
天一大清早要到台南去玩,最後兩天在墾丁,然後再由高雄直飛回日本。因為
隔天一大清早就要出發的原故,我們早早就上床睡覺。睡到深夜時……
「阿仁……阿仁醒醒……」
「坤哥……」我迷迷糊糊醒來見窗外天都還沒亮,不禁問「怎麼了?」
坤嫂,把坤哥管好別讓他來夜襲我好嗎?我都有阿美了。
「現在去叫『轟答』他們,他們會不會生氣?」坤哥問。
「你這麼晚叫人家起床幹嘛?」
「花要開了,你們要不要看?」
「花?什麼花?」
坤哥說了一個他們族語的詞,又說那種花沒有中文名字,「快要開了,再
一個小時。」
我不願為了看朵花開半夜去吵客人,坤哥就問我要不要去?他說那種花開
花時期不定,有時候幾年甚至十幾年才開一次,一次只有一兩分鐘,要看要快
起床。
我聽他描述,發覺那可能是非常特殊的植物,立即跳起來換依服,不住抱
怨:「幹嘛不早點講?」
「我也是剛才聽他們說。」坤哥道。
……
坤哥,你聽誰說?
……算了,我想我還是不要問的好。
我聽坤哥的解說覺得那植物真是固怪的很,最後還是一咬牙,硬著頭皮去
喊了本田夫妻起來。路上坤哥跟我們說這種花很奇怪,只要一感覺到「生人」
的氣息就不開花,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們等一下不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發出聲
音。
我們一頭霧水地跟坤哥走了十幾分鐘的山路,一路上還不能開手電筒。到
了崖邊坤哥不說話,用手勢示意我們等。
這時節山上還是有些許涼意,深夜時更是冷得叫人發顫,站在崖邊一片漆
黑,別說花連花苞都看不到半個。三更半夜不睡覺等在懸崖邊啥事都不能做,
我無聊到想要回去睡覺時,坤哥拉了我一下,用手勢要我們往下面看去。
我往下看,什麼也沒看到。突地感到一陣微風由下往上吹來,風勢漸強。
我一愣,隨即想到這裡地型特殊,若是有風吹來很容易改變方向變成由下
而上吹撫,沒有什麼大不了,還沒想完眼前黑谷星星點點亮起,看上去簡直像
是將花蓮的夜空鋪到了地上。
一開始細小瑩光東一點、西一點,漸漸括大漫延連成一整片,這時一陣狂
風吹來,那整片星星點點隨風飛起,我立時明白這植物散布種子的方式就跟蒲
公英一樣是靠風力。
那一夜風一陣接著一陣、一陣大過一陣,遍布整個山坳的瑩光種子被強風
吹得四處飛揚,我們置身在其中簡直像被包圍在宇宙之中。
那些瑩光種子隨著風的軌跡飄動,凌亂中又帶有一種特殊的規率感,隱隱
有些像分形圖,帶著點迷幻的美麗,景色美得叫人屏息。
這花的賞花期真的很短,由地上開始發出星點到全部被風吹散乾淨,從頭
到尾至多不超過兩分鐘,但我們都覺得值得極了。
本田丈夫托我問坤哥這花叫什麼名字?坤哥說這花沒有中文名字,只有一
個原住民語。我只好再問坤哥那是什麼意思?坤哥說是「不知道時間、遺忘時
間」,所以我翻給本田夫妻時就說它是「不知時」,中文我叫它「忘時花」。
事後我跟坤哥講起忘時花時,我問是不是因為花期太短所以這花到目前還
沒被登錄?坤哥說他不知道,不過他很肯定這種花只有他們這山頭有。
我覺得很奇怪,像這種播種方式的植物不都該適應力良好嗎?坤哥說這種
花埋在土裡可以埋上十幾年,當條件合適時它從發芽、開花、播種到枯死卻只
要半天,而且它只能開在這個山頭上,只要掉到外面去必死無礙。
……
我笑說這是十七年蟬植物版是吧?坤哥則說這個世界大得很。
這一點,我讚同。跟人類狹隘的目光相比,這個世界簡直大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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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仁:三隻……坤哥,你會害人家以為台灣山豬滿山爬。
坤哥:哪有,很難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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