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短短一夜我好像一口氣老了十歲,又在地上坐了一會坤哥說:「回去吧
。」我嗯了一聲勉力站起,跟著坤哥走回民宿。
走回民宿的時候屋內一片沉靜黑暗,就跟平時沒有兩樣,完全沒有沾染半
點我剛才經歷驚險。雖然我偶爾也玩生存遊戲,此刻還是不住心想:和平真好。
坤哥走在前面,門一開迎面就是一記斧劈。坤哥閃都沒閃左手一伸就抓住
了握柄。
裡面的人果決地鬆開斧頭,一腳踢來。坤哥右手格開,「是我。阿仁開燈
。」
事情發生得太快,我沒搞清狀況就瞬間擺平了。走過去打開燈,室內一片
明亮。整整比我矮了一個頭的少年微紅著眼眶站在客廳中。
坤哥試圖和藹地問:「怎麼醒了?」笑容卻有幾分彊硬。
湯政周對坤哥總是很疏遠、很冷淡,他的表現不是仇恨,而是冷陌,好像
他們不是父子而是陌生人。
少年面無表情地掏出手機按下快撥,遞給坤哥。
坤哥貼在耳邊聽了一會,才對電話那頭的人道:「我是……嗯,我知道…
…放心,已經沒事了。」我原以為他是在跟坤嫂對話,末了才聽坤哥對那人說
:「幫我轉告阿蘭,告訴她孩子在我這很安全。」
坤哥講完將手機交還給少年,湯政周默默接過收起,一句話都不說。坤哥
沒說什麼我倒是忍不住了,冷冷損道:「湯家的人還真金貴,講一個字都會要
命是吧?」
湯政周睨我一眼:「關你屁事。」
「你也好、你媽也好,既然連話都不想跟坤哥說就不要利用他保護你們。
」我口氣極差地道:「那麼了不起就滾啊!」
我知道我這句話太過頭了。照關係來說,他是坤哥的親生兒子,我只是坤
哥的朋友,怎麼也沒有資格越俎代庖趕他,但他的態度真的讓我很不爽。簡單
一句話就是,我忍他很久了。
「我母親人在飛機上。」湯政周不改冷淡,甚至還帶了點笑意冷道:「又
不是我自己想來的。」
我上前去揚手就啪地給了他一巴掌。
我動作太快,他跟坤哥一時沒防備還真的讓我一巴掌甩上臉。我心想雖然
我身手比不上坤哥,但要收拾個國中小屁孩還是很富裕的。
我已經做好跟他打一架的心理準備,沒想到這個國中小屁孩不是一般國中
小屁孩。很顯然的他應該從來沒有遇過這種情況,愣了兩、三秒才意識到自己
被打了,卻不像一般小屁孩那樣衝上來,他甚至沒有抬手去摸被打的地方。
「說不過就打人嗎?」湯政周睨著我,冷哼一聲低聲道:「生番。」
在早期,平地人將原住民稱為「番」。番大致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跟平
地人較有往來,語言與習慣都較熟的「熟番」,一種是真的與平地人沒有往來
的「生番。」因為語言與文化的不同,一般人跟生番溝通都會有障礙,所以生
番後來在台語裡面就變成不講道理、難以溝通的代名調。
坤哥為了維護他們族的傳統,一輩子下山不到五次。如果要說現代還有沒
有生番的話,坤哥……算得上。
湯政周一個詞罵了兩個人,還是標準的打人打臉,比我剛才那巴掌還標準
。我一氣之下又想上前揍他,被坤哥一把拉住。坤哥也沒生氣,只對湯政周說
:「帶你弟弟們去睡覺。」
我頭一回,見湯政興與湯政慶不知何時醒了,兩人窩在房門邊白著小臉,
顯然是被嚇到。
見到兩個小的,我的怒火一下子消熄。湯政興文雅懂事、湯政慶機靈活潑
,與這個大哥相比,兩個小的倒是惹人疼愛,見嚇著他們我心裡也不忍。
湯政周見兩個弟弟醒了,沒再多搭理我與坤哥就帶著兩個小的回房。
「阿仁你也去睡吧。」坤哥對我道。我見坤哥往外走,就問他:「你去哪
?」
「……走走。」坤哥低低回了我一聲,離去的背影有說不出的落寞。
我很後悔。即便我再怎麼想揍那個小屁孩,我都不該選在這夜,或者該說
我都不該選在坤哥面前。我知道我做錯了很多事,從一開始就是。
這一晚我沒再睡著,望著窗外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既然睡不著我就沒再賴在床上,下床打算把那件沾了血的衣服燒掉。一打
開門就見坤哥在揉麵糰,看樣子是要做麵包。
坤哥很擅長做麵包,特別是雜糧麵包。雜糧麵包不是原住民傳統食物,想
也知道是為了誰才學的。
坤哥揉好麵糰,將它放入保麗龍盒醒麵,接著又取出自家薰的山豬肉火腿
,拿刀削成一片片薄片。我過去幫忙打下手,把西洋芹洗淨切塊、美生菜撕成
小片。
坤哥吃東西一向很簡單,有時一個麵包就是一餐,而且坤哥基本上是吃素
的……不對,應該是說坤哥自己平時除了偶爾吃魚肉與雞蛋之外,平時並不吃
肉,他打到的獵物幾乎都是進了山產店,只有早餐坤哥吃得比較像樣,雖然簡
單至少營養均衡。
就像歲月在坤哥臉上劃下痕跡一樣,湯若蘭也在坤哥生命中劃下滿滿痕跡
。由很多小地方都能看出來,坤哥對湯若蘭並未忘情,只是就現況看來湯若蘭
對坤哥似乎沒有相同意向。
我幫著坤哥準備早餐,弄得差不多時才對坤哥說:「對不起。」我為我昨
晚的不成熟舉動道歉。坤哥還沒說什麼,湯政慶就慌慌張張地喊著爸爸跑出來。
「怎麼了?」坤哥趕緊放下正在倒的牛奶問道。
平時向隻愛玩愛笑的小土狗般的孩子紅了眼眶,拉了坤哥就往回走,「大
哥發燒了。」
坤哥拉著湯政慶進房,我也跟著進去,果見湯政周躺在床上滿臉通紅、昏
迷不醒。身旁向來文靜的少年一隻手摀在哥哥頭上,抬起頭皺眉道:「燒得很
嚴重的樣子,送醫吧。」
我湊進一看,湯政周半邊臉頰還腫著,看上去有些怕人,昨天晚上那一巴
掌究竟用了幾分力我自己都不曉得。
坤哥湊到湯政周床邊,輕輕喚了句「寶寶」,也用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喚
了幾聲後,湯政周在睡夢中居然應了聲「嗯。」
……原來你的小名叫寶寶啊。我心想。
坤哥確定了湯政周的情況後吩咐兩個小的到外面吃早餐,不要吵他們大哥
休息,又對我道:「阿仁,麻煩你倒一盆水,再拿條毛巾過來。」
我應了一聲,先把兩個小的帶到餐桌邊讓他們吃早餐,接著打一盆水進房。
坤哥接過水,揉了條毛巾蓋在湯政周額頭上。我不禁問:「真的不用送醫
院嗎?」
「送醫院也沒有用。」坤哥心疼地道:「他不是生病才燒的。」
「那他是?」
「是我不好。」坤哥坐在床邊,滿臉自責,「他從小身體就很健康、很少
生病,但是每次只要我跟阿蘭吵架,他就會發燒。」
……也就是說,他是精神壓力過大才發燒的囉?
我不覺想到昨夜剛回到民宿的時候,湯政周微紅的雙眼。
這個少年三更半夜接到母親的電話,得知有人派殺手要殺他們三兄弟。他
在民宿裡面找不到坤哥也找不到我,只能把兩個弟弟藏起來,打算獨自面對殺
手……
湯氏是黑道漂白的家底,現在做的是正經生意沒錯,可他那家爭家產的「
舅舅」們可都是數十年前道上喊得出名號的角頭。他頂著湯家太子的身份風光
是風光,背後要承受的壓力卻是難以估計。
因為湯政周氣場太強、個性太成熟,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湯氏太子」的氣
勢,我都忘了這少年今年還沒滿十五。
想到這裡我不禁感到慚愧,居然跟一個年紀差不多才跟自己一半的孩子較
真。
湯政周清醒一點之後,坤哥給他餵了退燒藥,藥很快起了效用,他燒退了
,也睡得很平穩。之後那一整天坤哥把兩個小的托給我照顧,自己在房裡顧了
湯政周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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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仁,你看看你。(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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