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已經被嚇第二次,但他沒學得教訓,依舊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梁不問瞧我一眼,淡淡地說:「閒話放一邊,你對這藥怎麼看?」
我雙手環胸,將黑馬兩人前前後後打量了一圈,「……嗯。」
梁不問在等我答案,「嗯?」
「是這樣的。」我咳了兩下,清清喉嚨,「我看你老神在在,想說你定是心中已有對策,
所以才沒出聲阻止他們。這湯我碰也沒碰,你這是要我隔空抓藥,捉風把脈啊。」
梁不問眉梢一挑,呵了聲:「憑空捏造瞎話,不就是你最擅長的麼?」
「瞎話也聽,那你是真的信我。」我說不過他,隨手拿了碗還沒人碰過的涼湯,一飲入喉
,舔了舔唇說:「慢性毒,或是類似安眠藥的東西。」
「什麼!那你怎麼……我……」黑馬聞言驚呼,當場傻住。
他不知道是要先關心自己的命,還是先遠離我這個一言不合就親身試毒的人。只聽他結巴
一陣,最後哭嗓出聲:「那我們不都完了嗎!」
「沒有喔,只有你們玩完而已。」我促狹低笑,「我百毒不侵,羨慕嗎?」
花年歲站在一旁,忍不住捂臉嘆氣。
葫仔比較鎮定些,他從昨晚相處裡認知到了我也不是個好溝通的人,便安慰的拍了拍黑馬
肩膀,「湘姨有說,我們此行是出來歷練的,逢凶必會化吉。且走且看吧。」
我心下琢磨,這毒其實不是特別難解。不過,我和這兩位非親非故,他們蘇家人以後若察
覺我的身份,八成還會舉著正義的旗幟要來誅惡……
我何苦替自己找麻煩呢?
想到這裡,我轉頭問梁哥:「你有解毒的法子嗎?」
梁不問視線瞥向那幾碗湯,又不疾不徐的移到黑馬兩人身上,「沒有。」
「那你剛還不阻止一下?」我幸災樂禍地問:「不怕他們當場喝死?」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他說。
「不會立即喪命的,我都採取放任制。」梁不問看著他們兩人,「之後入局,也不是時時
刻刻都有人顧著你們。夥伴能提供協助,但緊要關頭,還是得生死自負。」
他斂下眼,聲沉如水:「我不是湘姨。在我身邊,你們得顧好自己。」
黑馬和葫仔相覷一眼,吶吶的應好。我背抵在樹幹上看好戲,以前梁絕如果也是這樣子在
教人,也無怪乎蘇年生徒弟滿堂,而他那魄雪峰一年到頭就沒幾人踏足。
這風格,也太不近人情。
梁氏一脈,絕心絕念,果真是令人心懼的冷。
「聽到了吧。」我想到往事,摩挲著自己指尖,遂在一旁說起了風涼:「這你們梁哥說的
,你們死活他不管。皮繃緊點,別再吃吃喝喝了。」
花姊打了一下我手臂,她憋到現在才開口:「你少說點,別在那煽風點火。」
我這哪有煽風點火?我實話實說好嗎?
我還想再嘴兩句,可是花年歲已經開始掐我手臂了,一點也不尊重我剛傷癒的身體。
梁哥不是會和我爭口舌之快的人。他讓黑馬他們把剩下的涼湯倒掉,又看了看在附近活動
的祈山居民,沉默一陣後,說了一句:「你們先在這等一會。」
語畢,便見他朝那位揹柴人走去。
我剛吃進一些冤煞,不僅傷養好了,連五感也變得比先前更加敏銳。
梁不問這一動作,周遭若有似無的注視感瞬間加劇,彷彿有數雙眼睛在暗中盯視著我們。
他眨了眨眼,神情幾無變化,腳下也沒轉換方向,舉止自然地朝揹柴人走去。
在暗處的人,是因為我們沒喝涼湯而更加戒備,還是因為梁哥在靠近那個人?
我站在原處觀察揹柴人,他膚色黝黑,露出黑色寬袍外的手臂孔武有力。五官劍眉星目,
一身上下流露著剛正氣息,給人做事極有原則的感覺。
揹柴人找了個石椅坐下,他彎下身,手在地上的水窟窿裡打撈著什麼。
我覺得那動作怪異,定睛一看,才發現他是在撈一隻正在掙扎的蟲子。
他捉到蟲,把牠放到草叢裡去後,繼續坐著休息。
雖然入局後這人三番兩次吸引了我的目光,但真要說有什麼不對勁,我現在也看不出來。
要說他是局心,那感覺也太沒威脅……
不過,局心狀況如何,很大部分取決於他們的精神狀態和對生死局的熟練程度。有像小花
年歲那樣,一眼就能看出危險性的,也有直到對方出手,才有辦法察覺他身份的例子在。
既然局心都給我們留信了,那祈山的局心八成是偏向後者。
四周注視感還在加劇,我不打算待在原地,沒多猶豫就跟上梁不問,低聲說:「你想幹嘛
?附近有人在盯。」
「早有預料。」他面不改色,「我們是甕中鱉,讓他們看一下鱉也是會咬人。」
梁不問說完話,再抬頭時,臉上已經堆起明朗的笑。素來冷淡的氣息一掃而空,他大方的
和揹柴人打起招呼:「這位兄弟,早啊。看你一早就在幹活,這柴是要賣哪的呢?」
……不是吧?
為什麼平時要他賞我一個笑難如登天,現在演起戲來,倒是一點包袱都沒有了?
我還處在無法接受的震驚中,那揹柴人就笑了一聲,客客氣氣地回:「早上涼爽,總比頂
著正中午的太陽做事來得好。這些柴都賣村裡,大家平時生活需要。」
「原來是這樣。」梁不問說:「我觀兄弟面相,實為做事勤懇踏實之人,如今聽來確實如
此。我們千里相逢,甚是有緣,敢問怎麼稱呼?」
「敝姓王。」揹柴人應對自如:「單一字尋,王尋。」
王尋金刀大馬地坐在路邊石椅上,身旁一大捆柴整齊堆疊,以麻繩繫起放置。
他肘撐著木柴捆,聽了梁哥稱讚,爽朗地說:「王某一介無名砍柴人,說勤懇踏實是好聽
,沒本事走捷徑才是實話。命苦啊,只能靠體力活維生。」
「王兄切莫這麼想。」梁哥和他介紹完自己,搖了搖頭,開始閒談起來:「依我看,這些
木頭用處可大了……」
梁不問這一番話都只是障眼法,他背在身後的手早就有所動作。一條靈絲悄無聲息垂落,
透明細絲貼扶著地,藉著雜草掩護,在操縱下蜿蜒到了木柴堆邊。
就在梁不問和王尋還有說有笑的時候,他控著靈絲的長指微動,接著,猛然一勾!
繩索斷裂的劈啪聲接連而響,原先綑綁牢固的木頭坍散在地,發出滾落的聲音。
王尋轉頭查看,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扶柴堆。
梁不問長眸一眨不眨,他抓緊時機,背在身後的手迅速變換指法。那透明靈絲的末端早接
了一條花蛇模樣的傀,在靈絲控制下,粗長蛇身從柴堆中鑽出。
牠張開血盆大口,紅舌吐信,眼看就要咬住王尋的手。
蛇傀接著靈絲,蛇咬住王尋,等於是讓梁不問直接將靈絲刺入他的體內。靈絲入體,能否
制住對方暫且不論,至少能探得王尋魂相,將所有的偽裝一舉撕破。
花蛇咬落的動作迅如雷電,那是梁不問控的傀,攻擊速度甚至比一般活蛇都還要快。
然而,就在電光之間,王尋不避不閃,居然伸手掐住了花蛇的頭!
「祈山這裡,真的是到處都有蛇啊。」王尋搔了搔頭說:「真危險。」
「萍娘昨晚也有提醒我們要小心蟲蛇。」梁哥演技還在線,即便心中詫異,他面上依舊鎮
定,「但蛇通常不太攻擊人,牠應是受到驚嚇才會如此。不如就把牠放……」
梁不問話還沒說完,就見王尋手掌出力,硬是掐斷了花蛇頸椎。
梁不問眼裡閃過一絲錯愕,長指蜷了一下。
……哈。還想咬人,吃悶虧了吧。
「王兄,你和這蛇過不去啊。」梁不問輕聲嘆息,很快就恢復情緒,「我剛看王兄從水中
撈蟲,還以為你是不殺生的人。」
王尋聞言笑了笑,說:「非也。我不是有意為難蛇,而是因為這附近雞舍多。」
他指了指附近幾間雞舍的位置,「說不殺生是過頭了,但王某確實在修慈悲之道。」
「我見小蟲溺於水窪,搭手救之,是為慈悲;而今我取花蛇性命,是因附近雞舍多,此舉
亦為慈悲。」王尋目光炯炯,斷然答道:「兩者並無不同。」
梁不問說:「蛇食肉,牠天性如此,怪不得牠。」
王尋搖頭:「可若這蛇回頭吃了一窩雛雞,那該怎麼說?」
「命無貴賤,但殺掉這蛇,能救一整窩雞。所以,我殺牠——」王尋停頓一下,他抬起頭
,確認似地問:「犧牲少數,能救得多數。梁兄認為,我不該殺牠麼?」
梁不問一瞬間哽住。他想再開口時,王尋卻先一步接了話。
「梁兄。」王尋捕捉到梁不問的遲疑,瞭然的笑了,「你我是同道中人啊。」
我暗地白了一眼,實在聽不下去,就在旁邊淡聲嗤笑:「花蛇何辜?」
我把梁不問拉開,站到王尋身前,毫不掩飾地反駁他的道理:「蛇生來就要吃肉。你要牠
什麼都不吃,是等著餓死嗎?」
王尋微微點頭,似是早已聽過類似觀點,「這位說得也有理。」
「實為兩難吶。」他長嘆一聲:「可惜,天底下大多事,皆難兩全。」
他說完,起身開始撿四散的木頭。梁不問原想幫他的忙,卻被王尋婉拒:「祈山平時遊客
不多,你們挑這時間入山,八成是為了爭取媧禮名額。」
「按照以往經驗,你們等等中午會先進行媧前禮,這關乎到你們是否能取得媧禮名額。」
王尋彎著腰,一根根撿著柴,說:「撿柴事小,我自己來就行。你們忙去吧。」
他自己都這麼說了,我聳聳肩,就把梁不問拉回樹蔭下找花姊他們會合。
花年歲他們很聽話,梁哥說叫他們待著,他們就看柴堆倒了也不敢來幫忙撿。我和梁哥回
來時,只有花年歲悄悄地問我一句為什麼柴堆塌了。
我說那人活該。
現在時間已經差不多,我們收拾好後,動身前往地媧窟。
路上,我捉住梁不問袖口,扯得他不得不回頭睨我。
「欸。」我無懼於他冷然的眼神,側過頭問:「你真的覺得蛇該死?」
「不該。」
梁不問看我一眼,淡道:「那是我控的傀。誰沒事會想扯斷自己靈絲?」
他原本話就少,和王尋聊過之後,更是一路都未主動提過一字。
梁不問半抿唇線,抽回手,轉頭繼續向前。
我沒來得及抓緊他,一眨眼他人已經在兩步開外,「……我不是問你這個,喂!」
梁不問人高腿長,他再走快一點,後面葫仔一群人都得用跑的才跟得上了。我喊不住人,
胸中沒來由的悶氣只能往肚裡吞,走著走著,居然就到了地媧窟前。
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幾十分鐘,萍娘還沒出現,但周師父三人已經到了。
雖然早上他們師徒三人看起來氣氛不好,但此時周師父倒是非常有耐心。他在給兩個小徒
弟講解五行觀念,還算得上稱職。
反觀我們這邊,一群人抵達後就散成三團。梁不問隻身走到一處樹蔭下,整個人散發著生
人勿近的氣息。葫仔兩人找了另棵樹下站,花姊左顧右盼一陣,決定來找我。
「剛剛你們不在,沒看到黑馬他愁眉苦臉的。」花姊問:「其實你能解毒吧?」
我沒想回答,花姊就又問了一次,依舊無果。她咂了聲嘴,遠遠望向梁不問,扶著額說:
「我真是搞不懂你們。又怎麼了,剛不是還好好的嗎?」
我聽到話,不禁勾唇一笑:「妳哪隻眼睛看到不好了?好得很,好極了。」
「很好的話,就去幫他們把毒解一解啊。」花姊說。
「為什麼要沒事找事做?解毒費力,我看起來像做慈善的嗎?」我漫不經心地說:「梁不
問八成也會解,他沒說罷了。蘇家把人托給他,他總不好帶兩副屍體回去。」
花年歲聽完,噢了一聲。
她看我真的不想講話,便逕自在旁邊席地而坐,注意力全放在不遠處的周師父身上。
她聽著那姓周的講課,手裡同時拿著一段樹枝在玩。
五行之中,木主仁,其性直而情和。主木者常有惻隱之心,一如綠樹庇蔭萬物,慈祥溫和
。不過,木能生火,火燒得太旺,容易自焚。
有博愛之心是好事,前提是別把自己整沒了。
我想,反正現在無事可做,就也開始聽對面的周師父講課。結果聽沒兩句就想搖頭,基礎
教得不倫不類,初期或可小成,長久下來卻難有突破。
我嘆口氣,才想叫花姊別再聽了,就見她暗暗咕噥:「我怎麼感覺那老頭教得比較好?果
然會教跟強不強是兩回事,有些教授也是只會做研究,課都亂上。」
「誰在跟你課亂上?」
我感覺自己被刺一刀,不滿地說:「他那種半吊子的教法,不聽也罷。」
花年歲懶得回我,她聽完對面的教學,單手握枝,開始閉目調息。
我這陣子時不時有看到花年歲在默默練著五行,但我想說順其自然,說不定她哪天就自己
開竅了,所以也沒再多去關心,免得給人壓力。
不過現在看來,她的神魂比我一開始見她時要穩定許多,說不定真的有戲——
我才剛這麼想呢,就聽見她手心發出清響。
啪的一聲,木枝尾節處裂開一道隙縫,一片嫩芽從中冒頭。
花年歲睜開眼,她先是微微一愣,慢了半拍才喜上眉梢。
「我的天,居然成功了!」
孰料,她才高興沒多久,那嫩芽迅速枯萎,馬上就變成了一片枯葉。
我雙手一攤,笑她:「看。還敢偷吃步,就說效果不好吧。」
「至少……至少有成功過了!」花姊一個惱羞,隨手就把樹枝往後拋。
「哎呀,這位姑娘,昨晚睡不好嗎?這麼不開心?」萍娘的聲音從我們身後傳來,我回頭
一看,見她白皙玉指恰好接住了那根樹枝,「等等就要舉行媧前禮了,開心點!」
萍娘拍了下花年歲肩膀,招呼大家來地媧窟前集合。
「靈胎大人自古就庇佑著祈山。」萍娘在洞口說:「我們這裡有個傳說,說靈胎大人曾是
女媧的姊妹,她不忍見我們祖先傷病難癒,所以親身下凡,賜祈山眾人得以免受病苦。」
在傳說中,靈胎仿造女媧,造了上半尊人身,並在毒瘴之地捉了百來隻上古巨蛇為足。
她身上有無數眼珠,映照人間千百病疾,每當她吞納一個人一生的病痛,就會有一顆眼珠
由白轉黑。而所謂媧禮,就是讓靈胎吞掉一個人一生所有病痛的儀式。
「我們祈山人,三歲時會進行媧禮。」萍娘解釋:「靈胎大人的虛足每年都會有新的白眼
珠出現,眼珠數量一定不會少於我們村裡三歲小孩的數量,但不一定會多。」
她微微一笑:「你們今年很幸運,我早先確認過,今年有多一顆白眼珠。」
所以,名額只有一個?
我環顧四周,周師父面色陰沉,但他似乎對萍娘說的話並不意外。
花年歲偷偷靠過來,小聲地說:「意思是,我們只有一個人能參加媧禮,然後參加的那個
人從此就能無病無痛?太好了吧?」
聽起來是這樣。
但是,就只有這樣嗎?
病痛消失後,居民壽命大幅延長,到底要活多久才會老死都是個問題。
不過仔細想來,自從入局以後,我保守一點說,是沒見到特別多老人。
再精確一點講,在祈山,看起來八、九十歲的老人在我印象中是——
一個都沒有。
--
嗨,我是媛媛,寫小說和各類閒談
這裡出沒短篇和日常:https://www.facebook.com/DeepDream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