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隻毛色黑沉如墨的猴子被關在鐵籠裡,齜牙咧嘴,嘶叫跳躍,試圖找出脫身的可
能。但鐵籠之堅硬,任憑牠如何或扯或抓都無法撼動分毫。
一群圍觀的村民站得老遠,彷彿黑猴會散播瘟疫似地不敢輕易靠近。他們指指點點,
議論紛紛,皆對黑猴投以極不友善、甚至可說是憎厭的目光。
身穿寬袍、戴著木雕猴臉面具的祭司在籠前喃喃自語,低誦著古老神秘的咒言,身後
的火堆隨著音節起伏熊熊燃燒。山邊逐漸起霧,霧靄如觸手般探往這座小村。
粗壯如熊的獵人與祭司並肩而立,他們是唯二膽敢靠近籠中黑猴的人,獵人手中那透
著金屬冷光的槍管正對著鐵籠。
「嗡!」祭司念至咒文最後一個音節,猛然大喝,驚得旁觀群眾身軀接連一震。他那
對衰老混濁的眼珠子藏在木雕猴面之後,視線追著前任祭司斷言的「災星」不放。前任祭
司亦是在作出此預言後當場暴斃,恐怕是洩漏天機,因此更讓人深信不疑。
隨著祭司的信號,獵人舉槍瞄準已成困獸的黑猴。死劫難逃的黑猴瘋狂啼叫,聲音之
淒厲前所未聞,幽黑詭異的雙瞳瞪著眾人身影,簡直像要烙進每個兇手與幫凶的臉孔。
獵人長繭的粗硬手指扣在扳機上。越來越濃密的霧開始包圍村子。有些村民開始揣揣
不安,東張西望地確認濃霧的距離,直到被下令的祭司吸引回注意力。
黑猴瞪著槍管。
獵人扣下扳機。
*
倚山而建的小村落,一座藏在村邊林中的小池子。
許雪抱著竹籃來到這裡,池邊幾隻猴子正在嬉戲或互相理毛,互抓毛裡的鹽粒結晶吃
食。許雪接近時,這些猴子不但沒有因為有人到來而逃跑,其中幾隻反而還好奇地過來湊
熱鬧,撥弄籃中菜葉,或是調皮地拉著許雪的衣角。
她有些好笑又無奈地撥開這些愛搗亂的猴子毛茸茸的手,蹲坐到池邊,如鏡的池水映
出她姣好纖麗的面容。她輕輕撥順遮面的瀏海,在髮絲遮掩下的另外半邊卻是醜陋無比,
源自於幼年用火不慎引發的悲劇。從那之後她從不以完整臉孔見人。
許雪專心洗菜,一隻猴子在旁邊有樣學樣,甚是滑稽,沒多久又和另外的猴子打鬧起
來。許雪洗得累了,暫時喘氣休息,她抬起頭的同時發出一聲驚呼,掩嘴不敢置信。
在池子對面有隻白色的小猴子,毛色比初雪還要淨白。小白猴好奇地撥弄池水,又被
游魚吸引注意,對許雪吃驚的注視渾然未覺。許雪觸電般跳起來,顧不得整籃菜,直接扔
下不管,急匆匆地跑回村裡。
「祭司!祭司!」許雪急敲著一扇緊閉的門,這裡是村裡祭司的居所。
門後一陣疲弱的腳步聲,隨後門被打開,祭司探出頭來。他見到許雪那半張因火毀容
、另外一半卻貌美異常的衝突面容,眼裡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不耐煩地問:「大清早的
有什麼事?」
「白猴!我看到白猴了!」許雪興奮地說,路過的村民紛紛駐足,訝異地喃喃交談:
「白猴?是象徵豐收與平安的雪白靈猴?」
祭司那張皺紋密佈的臉孔一掃老態,露出不可置信的震撼神情,「在哪?立刻帶我去
!」
於是由許雪帶路,兩人興奮又焦急地往池子趕去。其他村民也都擱下手邊工作,統統
跟了上來。但回到池邊卻不見白猴蹤影,祭司失望轉憤怒,氣得破口大罵:「靈猴呢?為
什麼沒看到?你該不會是說謊,拿我們村子敬奉的靈猴來開玩笑?」
因為祭司率先斥責,眾村民接連投以譴責的目光,許雪委屈地想要解釋,但怒氣衝天
的祭司完全不給予她澄清的機會。
忽然,一個白似雪的物事從樹梢落下,許雪肩膀跟著一沉,險些摔倒。待她站穩才看
清正是那隻小白猴!
「天、天啊,是靈猴!靈猴降世啦!」祭司綻開笑容,就地跪倒膜拜,其他人一一仿
效。許雪被包圍在中間又被眾人跪拜,一時不知所措,那像團大雪球的小猴大咧咧坐在她
的肩頭,調皮地扯著她的頭髮玩。
從那天之後,小白猴就黏著許雪不放,不單是其他村民,甚至是祭司也碰牠不得。於
是許雪幾乎成了小白猴的保母,自幼就是孤兒的許雪原本到處為村人打雜掙飯吃,又因為
半邊臉毀容常受冷嘲熱諷,自從小白猴主動跟她親近後,她在村裡的地位大幅提昇,所有
人都對她尊敬三分。但許雪生性善良純樸,不因此驕傲自矜,只專心照顧小白猴。
因為這村子崇拜猴神,猴子於他們而言是神聖高貴,在他們的信仰裡有個傳說,當白
猴現世代表的是大大的吉兆,不單是農作豐收、村人出入平安,還保證風調雨順。於是幾
日之後,為慶祝小白猴的到來,村裡舉辦「靈猴祭」。
慶祝的村民們全都戴起木雕的猴臉面具,繞著火堆跳起祭祀用的猴舞,最後眾人跪地
恭敬膜拜。身為被崇拜對象的小白猴卻一臉與自己無關的樣子,窩在許雪懷裡酣然大睡。
許雪看著睡得香甜,偶爾嘴唇會蠕動彷彿說著夢話的小白猴,露出慈母般寵溺的微笑。
一年之後,小白猴成長極快,無法繼續坐在許雪肩上了,雖然牠還是偶爾調皮卻已穩
重許多,尤其牠具靈性,若非生得一身毛還真像個人類。白猴相當奇妙,心懷不安或煩惱
的村民只要接近牠就能讓心情放鬆。偶爾在夜裡,還能看到白猴身上發出淡淡微光。
在照顧小白猴的這一年中,是許雪自幼便少有的幸福時光。沒想到,之後不曾再有。
*
這陣子村裡不太平靜,不少人出了意外,或傷或殘。每到夜裡總是蔓延著詭異的濃霧
,遮掩住所有光源,饒是用手電筒或其他燈具也無法看清。就連平日隨處可見從山裡溜來
討食物的猴子也不見蹤影。眾人知道事態有異,不禁懷疑白猴是否真是傳說中的靈猴,或
著傳說不過是穿鑿附會的無稽之談。
村裡甚至開始謠傳白猴其實是一切異象的原因,村人對待白猴與許雪的態度再也不如
平常客氣了。祭司為查明原因,終日閉門不出翻找古籍,希望可以找出線索。
直到迎來真相的那一天……
這天,從日出開始白猴就異常躁動,不斷在屋裡攀來跳去。等到許雪發現時,白猴已
經一蹦一跳出屋外,她趕緊追上去,但白猴的速度飛快,不一會就竄入山裡。掛心的許雪
跟著入山,遠遠地跟著那一點雪白的影子穿梭林間,直到白猴突然停下。
許雪發現白猴在注視著某樣東西,正擔心是不是野獸一類,慌張地順牠視線望去,才
發現原來是一隻猴。一隻渾身漆黑,毛色深沉得刺眼的黑猴。
那黑猴看起來與白猴類似,都是剛脫離幼猴階段。兩隻猴子隔了一大段距離互相打量
對方,幾分鐘後,黑猴大膽地前進,直到白猴面前十步之遙停下。接著換白猴走近幾步,
兩猴對看一陣,然後同時伸出手,開始幫對方理毛、找鹽粒。許雪莞爾一笑,看來白猴找
到新朋友。
許雪靜靜蹲坐一邊,看著兩隻猴打鬧,那黑猴似乎孤單很久,不住咧嘴吱吱叫著,看
起來就像在笑。白猴亦是如此,許雪從未見牠這樣熱情過。
天色漸黑,山裡開始起霧。許雪挽著依依不捨的白猴準備離開,不料黑猴一個箭步衝
上前,抓住許雪空著的另一手,彷彿是要許雪也帶牠一起走。許雪哭笑不得,一左一右各
牽著白猴黑猴,往村裡回去。
豈知才回到村裡就見到好大的陣仗,原來是城裡的官員突然來訪視察,全村上下都動
員起來招待。那蓄著山羊鬍、挺著肥腫大肚子的官員雙手負在身後,在村長的接待下四處
查看。村民見許雪回來了,立刻大聲呼喊:「村長,人回來了!白猴也在!」
那緊張得臉色發白的村長頓時鬆一口氣,如獲大赦。他對許雪連連招手,示意許雪過
去。在村長身邊的官員看見白猴,眼裡露出貪婪的光。
「回來得正好,找你找老半天都不見人呢。白猴也在,太好了……太好了。」村長用
手帕連連擦汗,清了清喉嚨,「許雪呀,這段日子辛苦你了,照顧白猴很不容易啊。接下
來不用麻煩你了,這白猴就……」
「就交給我了。」那官員直接接口說,望著白猴嘖嘖稱奇:「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毛
色,很好,我很中意。」
許雪完全弄不清這村長與官員一搭一唱究竟在玩什麼把戲,但不祥的預感卻是明顯異
常。「你們的意思是?」
「這很難理解嗎?這猴我要了。」官員毫不客氣,睥睨許雪一陣,忽然走上前托起她
的下巴,「你長得倒也標緻,想不想當我的……鬼啊!」官員話未說完就嚇得推開許雪,
因為他看到藏在瀏海下的半邊臉。
受辱的許雪氣得俏臉生紅,渾身顫抖,但現下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優先反駁。「村長!
這怎麼回事?這是象徵吉兆、保佑村子平安的白猴啊!怎麼可以送人!」
「早就沒人迷信這個啦,不過就是隻顏色比較特別的猴子,怎麼就說是靈猴呢。從牠
出現後村裡也沒有比較平安,李大娘早上才剛剛摔斷腿,人還躺在醫院裡回不來呢!」村
長鄙夷地看著白猴,心裡早打起如意算盤,既然這猴子對村裡沒有幫助,至少拿來巴結官
員才是最佳選擇。
「嘿,一隻猴子不夠,你又養一隻啦。這黑的是什麼名堂?也是靈猴嗎?該不會也是
吉兆可以保村子平安,天底下有這麼湊巧的事?」幹事酸溜溜地說。
許雪緊握白猴不放,心裡千頭萬緒思索著為白猴開脫的方法。白猴對她如家人般重要
,怎麼可能當成物品轉送?但周圍村民那冷漠或看戲的態度讓她知道自己的處境如千夫所
指,險惡非常。白猴亦察覺到眼前危機,害怕地挨近許雪
「慢著!誰都不准打白猴的主意!」忽聽一聲蒼老的暴喝,是把自己關在家裡查書多
日的祭司。他撐著拐杖,吃力地走向村長。「這白猴的確是靈猴沒錯,牠一定會對村子有
大大的助益!但是得先除掉『災星』!」
村長與官員都被祭司的氣勢所懾,村長囁嚅地問:「災星是什麼意思?」
「古籍裡提到當白猴現身,必然有黑猴隨著降世,這黑猴會帶來不祥的異象,還有招
來各種災難,正是『災星』!」祭司口沫橫飛地吼著,濺了村長滿臉口水。
許雪聞言心中一凜,低頭望向主動隨著回來的黑猴,還有對比白猴今早的反常,她只
希望一切都是巧合。祭司注意到許雪不自然的舉動,隨後發現了那隻黑猴。黑猴睜著幽黑
的眼睛,一臉困惑地看著眾人,渾然不知自己即將成為所有混亂的焦點。
「黑猴!黑猴!就是牠!」氣急敗壞的祭司舉著拐杖連指黑猴,險些戳到牠的眼珠子
,嚇得牠吱叫跳開。
不料祭司話剛說完,突然整個人靜止不動,拐杖碰地一聲從手裡掉落。雷鳴作響,一
道劈開天空的驚雷直落,在山邊炸開,震得村裡一陣尖叫,動盪的雷聲在耳際久久不散。
祭司雙眼隨之上翻,口吐白沫倒地,竟是氣絕身亡。
「一定是洩漏天機,這、這真的是災星!」嚇得險些尿濕褲子的村長大喊,糾眾獵殺
黑猴。許雪當機立斷,拉著黑猴與白猴拔腿狂奔。村民們立刻追趕,那覬覦白猴的官員被
狂亂的人群撞得七葷八素,狼狽地命令手下捕捉白猴。
許雪與兩隻猴子跑沒多遠便幾乎要被追上,在危及之時四周突然瀰漫濃霧,眨眼間伸
手不見五指,許雪亦失了方位,但確定手裡依然緊握著白猴與黑猴的手。這濃霧雖然是絕
佳的逃跑掩護,但許雪擔憂說不定走錯路反而回到村裡。
這時,黑猴用力扯她幾下,在霧中帶起路來,束手無策的許雪便依牠去了。這迷霧彷
彿永無止盡,許雪跑得腳痠無力,差點得要用爬的。
當脫離濃霧之後,眼前景象豁然開朗,已身在一座小丘,天頂繁星無數,向丘下望去
可見茂密樹海。黑猴頗為得意,繞著許雪與白猴轉圈奔跑,然後拉著白猴到一旁,地上擱
著兩堆顏色不同的小石子。之後,許雪就看著兩隻猴子將石子一塊塊擺在地上,玩得津津
有味。
之後幾日,許雪與兩隻猴子在這小丘度過。夜晚較冷,兩隻猴子便挨著她睡,彷彿兩
團熱呼呼的大枕頭,白天則尋找野果與山菜充飢,白猴黑猴都識得哪些可食用、哪些無法
食用,倒也不必擔心吃壞肚子。
但許雪明白,村子是回不去了,自己說不定得在山裡終老,或許也能碰碰運氣去其他
村裡討生活,但又放心不下這兩隻猴子。
說白猴是吉兆她是深信不疑的,但若說黑猴是災星她卻無法信服,這隻猴子似乎是離
群索居,可能是出於被同伴排擠的緣故,就像當時遇到小白猴時牠也是孤孤單單的,許雪
回想起來才發現沒有其他猴子願意接近牠,都是避得遠遠的。
原來越特別的卻越是孤獨。
許雪摸著被長髮遮住的半邊臉,被火紋之後那裡再也沒有正常肌膚的觸感,只會令她
一再想起那天的慘況。她想得出神,回神後才發現黑猴也學著她撫著臉,模樣說不出的滑
稽,讓許雪噗哧地笑出聲,黑猴亦模仿她笑,但實在不倫不類,連一旁的白猴都看不下去
,連連搖頭。
一人一猴雙雙笑瞇眼之間,許雪發現黑猴的眼瞳比初見的時候更黑了,那黑色的部份
似乎還有延伸的趨勢,快讓黑猴的眼睛變成整片漆黑。
黑猴偏著頭,似乎對許雪盯著不放感到好奇。許雪搖搖頭,露出疲憊的微笑。黑猴忽
然伸手探進她的瀏海底下,探索那一片燒傷的部份。許雪的臉一陣癢,她幽幽地說:「如
果當時我小心點就好了,就不用這樣遮遮掩掩的了。」
「那好,我就成全你!不用躲啦!」一個粗獷的聲音從小丘邊的林子蹦出,是個舉著
獵槍的壯漢。不等許雪反應過來,另外又有幾名持槍的人鑽出林子,直接朝白猴與黑猴射
擊。
「不要!」在許雪的尖叫中白猴與黑猴接連倒下,她愣著,不敢置信,連淚水都凝著
忘了落下。
「別緊張,只是麻醉槍。黑的我要帶走,白的交給你們。」壯漢一把粗魯地抓起黑猴
,旁邊幾人小心翼翼搬運白猴,他們是覬覦白猴的官員的手下,壯漢則是村裡額外僱用的
獵人。
「還有妳,跟我走。村長要妳回村,對這件事作交待。」獵人舉槍,許雪別無選擇。
「別想逃跑,我對山裡的熟悉度比你更勝百倍,你敢逃我就開槍,死在山裡真的很淒涼,
別亂來。」
淚眼婆娑的許雪在獵人的脅迫下回到村裡,她擔心白猴的安危,更害怕黑猴會被殺死
。她的害怕成真,新祭司已經把「淨化」儀式準備好,燃燒的巨大火堆吞吐著橘色火舌,
黑猴則被關進一旁的鐵籠裡。等將牠用槍射殺後,祭司會將屍體放在火裡焚燒,自古以來
許多宗教便視火有淨化罪惡的功效,這座崇拜猴神的村子也不例外。
全村的居民都在場,他們要親眼見證「災星」的死。
許雪不斷哭求祭司與眾人放過黑猴,但他們全鐵了心,要處理掉這害村子不平靜的罪
魁禍首。
醒來的黑猴不願束手待斃,可是無論或撞或咬或拍都無法撼動困住牠的鐵籠子。黑猴
可以感受到除了許雪之外,所有人都希望牠死,這樣的意念是何其強烈,強烈得令牠恐懼
,卻又有股異樣的感受在暗地裡滋生。誰都沒發現黑猴的眼睛被黑色覆蓋的範圍更廣了,
就連牠自己亦沒察覺。
祭司開始念起咒言,漫不經心的獵人隨意架著獵槍,反正要將黑猴射殺不過一個手指
的動作,扣下扳機就行了。
咒言朗誦完畢,祭司隨即下令。獵人舉槍,瞄準。待宰的黑猴用盡所有力氣嘶叫。獵
人鎖定黑猴的胸膛,穩住呼吸,扣下扳機。
砰!
黑猴哀叫。
村民一陣嘩然,夾雜嘆息。錯愕的獵人扔掉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倒下的竟是許雪。
原來在祭司下令後,她立刻奮不顧身地衝出並擋在籠子前,正好趕上獵人扣板機的瞬
間。她代替黑猴承受致命的子彈,被一槍貫穿心臟。意識逐漸遠去的許雪看著黑猴,蒼白
的嘴唇動了動,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死了。
獵人咒罵幾聲,從許雪的屍體移開視線,瞪著籠子,正好對上那對完全轉成幽黑色的
妖異雙眼。
真正的「災星」降世了。黑猴也不再啼叫了,牠的命令光靠邪眼即可傳達。
於是被控制心智的獵人拾起獵槍,對準距離最近的祭司,一槍精準地爆頭。腦漿、腦
殼、鮮血如煙花般燦爛爆炸,戴著的猴臉面具飛得老遠,才接任長老不到一個月的新祭司
死得乾淨俐落沒有懸念。
看傻的村民忘記要逃,直到獵人再次開槍才開始尖叫逃竄。跑過鐵籠的村民無一例外
全被黑猴的邪眼控制,轉向衝往其他逃跑的人,猶如結下血海深仇般瘋狂地發動攻擊。
一場不分你我、不分手足、不分摯愛、不分老幼的混亂屠殺在小村裡血腥地展開。
「凡是災星所降之處必有血光之禍,輕則家破人亡,重則毀村滅國。」那本祭司查出
災星與白猴之間關聯的古籍上如是寫道。
*
被擄的白猴費盡千辛萬苦,總算僥倖脫困。
牠回到村子時已是數日之後,但這座熟悉的村子已經面目全非,遍地死屍,死狀無一
例外地悽慘。這裡究竟發生過什麼?
白猴心急如焚地確認每具屍體,幸好其中沒有許雪。她跟黑猴到哪去了呢?白猴探索
許雪曾經居住的小屋,裡頭卻無人。於是牠進入山裡,探尋每一處牠與許雪還有黑猴曾經
踏足過的地方,如果他倆還活著可能會留下記號吧?
最後,白猴來到那座小丘,雙色石子擺在畫有方格的石板上,維持著之前玩到一半閒
置的狀態。可是依然不見許雪跟黑猴。孤單又精疲力盡的白猴倚地而睡,牠夢到終於跟許
雪還有黑猴相聚,可是黑猴的眼睛變化極大,是一片不祥的黑。原來還是來不及阻止嗎?
白猴早有預感黑猴會招來災難,也明白黑猴會與自己處於對立。但在黑猴完全化身為
「災星」之前都有機會挽救,所以那時候感應到黑猴來到村子附近時才會如此激動,衝出
去尋找黑猴的蹤跡。
見面的那瞬間白猴就知道黑猴也明白牠的身份,知道彼此的對立。可是牠們選擇友好
,選擇成為親密的朋友,只因為過往被猴群排擠的時光實在太孤單了,也因此白猴起初選
擇跟著許雪,因為猴群容不下牠,而許雪心地足夠善良,她是個很好的人。黑猴想必也是
如此吧。
可是白猴完全沒預料到黑猴的變化之劇烈遠超乎想像,牠只想著睡醒後再繼續找吧,
總有一天會再見到許雪跟黑猴的。
總有一天。
*
黑猴瘋了。
自從邪眼醒後,牠的神智徹底瘋狂了,只剩下殘暴嗜血的衝動,還有一個荒誕的念頭
。牠將村中倖存的人全都以邪眼控制住,讓他們戴著詭異的木製猴面作標記,然後獵捕闖
進山裡的人。最後由黑猴親手撕下無辜被抓的人的臉皮,並開膛剖腹活取心臟。
一場獻祭才剛剛結束。
黑猴拎著不斷滴血的心臟,一顆剛從人類的胸膛掏出來、還帶著餘熱的新鮮心臟。牠
走在死寂的山野裡,所有的林鳥因為牠的到來噤聲,不祥的濃霧如僕從跟隨身後。
牠來到一處被高聳群樹包圍的一小塊空曠處,單膝慢慢跪下,將心臟擱在一具白骨邊
。那完整的白骨可以清楚辨識是個人形,在左胸的位置有幾團腐壞的肉塊,那些亦是人的
心臟,來自於不幸被活活挖心的人。另外還有幾張腐爛得不成形的皮膜,全是人的臉皮。
至於白骨,則是許雪。
這就是黑猴所抱持的荒誕念頭。
牠以為只要獻上心臟就能彌補許雪當年被獵槍打中的傷口,彌補那被子彈貫穿的心臟
,藉此讓許雪復活。但無論牠在許雪屍首的左胸上放過多少心臟,她緊閉的雙眼始終不曾
睜開,死白的臉頰卻逐漸腐壞,最後成了山中的一具枯骨。
可是黑猴不會理解人死無法復生的道理,牠要一直殺一直挖。
直到許雪復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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