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梁絕行遍各地,破了無數大局,化冤解煞之功天下皆知。
他所經之處,不只妖邪走避,連宵小大盜也競相奔逃。細細一條靈絲,凝天地寒芒,聚雪
山肅冷,梁絕遇人不是不會勸,但屢勸不聽,他也不懼紅袍染血。
所以,梁不問如今說要動手,我聽了並不意外。
我聳聳肩說:「殺不殺都好,隨意。我眼瞎,全身都痛,晚上準備當沒用的拖油瓶。」
梁不問側過頭,不帶情緒地回:「可以,你別節外生枝就行。」
我啞笑一聲,聽聽這說的是什麼話?我難道像會胡亂滋事的人?
既然梁不問這麼說,那我也就正正經經當起了病貓。這下不只一眼半瞎,我連腳步都走得
趔趄,回房路上硬是賴著梁不問,邊咳血邊要他扶,好不容易才走回房間。
「我進了這局,一直在受傷。犯沖嗎?」我扶牆進房,頭暈目眩,這戲演到我自己都有些
分不清真假,不由得嚷嚷:「除了流血,還是流血。又累又疼,還有人不放飯——」
梁不問緩步至床頭邊,沒心沒肺地看我一眼,淡道:「你自找的。」
「連冤煞都能影響你的精神,化靈相食,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神色疏淺,「阻止你
是剛好。」
「我是為了救人,不惜捨身。」我咂了聲嘴,委屈道:「你不誇我就算了,怎麼還反過來
責備!真沒意思,下次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反正也不關我事。」
其實梁不問說得有理,但我一股氣無處去,心煩加上身揣著傷,無端就想耍賴。
外頭天色已黑,他像是連話都沒聽見,隻字未言,拂袖攏衣,在床頭側坐調息。
我背倚窗框,探頭瞥向屋外。草叢間沒有蟲鳴,清冷異常,氛氳蕭索。和昨日相比,一股
沉鬱之氣籠罩四周,再粗神經的人都能察覺不對勁。
但梁不問對此毫無反應。他不立陣、不防範,舉止間是斂盡鋒芒的自信。
我漫不經心的摸到床旁,長腿一跨,在他身邊舒舒服服地躺下。
「睡了,晚安。」我說。
啞巴梁一個字都沒回。無聊。
我靜沒幾秒就翻身換個姿勢,從側面看他彎下一截頸子閉目凝神。這期間,他連眼皮也沒
顫一下,沉若蓮池,完全不受我干擾。
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顏色。
我長臂一伸,伸手箍住了他的腰,屬於人的溫度隔著衣衫傳來。
好暖和。
衣下線條分明,我一時克制不住,又摟緊了些。
黯色月光從木窗照進,梁不問閉著眼,唇色淺淡,喉結和頸線都被照得突出,凌厲冷然。
他長睫下半落陰影,在我仰頭凝望間,那雙眸子倏然一張。
他視線極不明顯的掃過我的手,問:「不是說要睡了麼?」
「啊……」我想藉口從不心虛,「睡姿不好,沒抱個娃娃睡不著。」
梁不問一眨眼眸,「騙鬼。」
語畢,大型娃娃手指一勾,靈絲飛快圈住我手腕,將我整個人從趴臥的姿勢提了起來。
「啊啊啊、痛!」我被這突來的力道扯到齜牙,連忙坐起身喊:「疼死,手要斷了!」
「怎麼會有人對傷患這麼粗魯?」靈絲已經收回,我摩挲著浮現紅痕的手腕,暗自腹誹他
下手也太不知分寸,「你這沒心沒肺的,活該不討人喜歡。」
話方出口,我忽感自己說得太重,馬上咬牙暗罵了聲。
人是骨肉生,至性至純都是後天磨礪而成,怎麼可能沒有心?
沒心的是我而已。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喉間一乾,「欸,梁不問。你別放心上。」
他面無表情,神色寡淡,說:「沒事,都是實話。」
「確實不討人喜歡。」他說。
他順著衣襬起身,一舉一動皆如常,可我就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件錯事。他平時裹了層冰殼
,外人看不透他,只覺寒冷異常,下意識就想遠離。
可我手貼著冰,卻摸到了裡頭的心跳,穩健有力。
人心不是鐵打的,受傷便會流血。梁不問沒瞎也沒聾,別人反應他都看在眼裡,只是,那
些冷嘲熱諷,他都不曾回應。在他說「沒事」的那一瞬間,我心以為在我面前的不是梁不
問,而是千年前心繫天道,在雪峰上孤身而立的梁絕。
「讓你休息不休息,既然沒要睡,那就起來做事。」梁不問站直腰,朝我看來,「你先說
說萍娘的事。她口中自斷一臂的人,是我們在傀村迷魂陣裡見到的白衣人?」
「應該是。」我回:「你怎麼聽得出來?」
「白傘特徵明顯,那人想必也沒有要藏。他是你們溫家的人?」梁不問薄唇微抿,開口再
問:「他是不是溫昭?」
我微微一愣,沒料到他會就直接提起這名字。就時間來看,無論是我、梁絕還是溫昭,都
是千年前的祖宗,說是傳說裡的人也不為過。
修界藏書裡有梁絕和蘇年生的事蹟,但相貌一類倒是流傳甚少。別說是梁絕,就算是徒弟
滿堂的蘇年生再活過來,走在路上都不一定有人認得。
他們都已經如此,就更別提素來不喜與外界交流的溫家了。
「是,但你怎麼會知道他?」我狐疑地問。
「梁家密室裡有梁絕留下的手書,以陣封存,歷久不損。除了梁家人,沒人知道密室位置
。」梁不問說得坦然:「你的事,也是寫在上面。多寫一個溫昭也不足為奇。」
我盯著他瞧,心裡覺得怪,但又說不出是哪裡怪。
梁絕沒事記溫昭這人幹嘛?
梁不問沉默一會,確認溫昭身份後,又說回萍娘:「萍娘確實有問題。傀村那局設立時間
約莫是三百年前,祈山生死局存在的時間,則大概是九百年前,在……」
他喉中一卡,澀聲道:「在世人都覺得青煞玉死了之後,祈山這局才開始有紀錄。」
我擺了擺手,「要拿我的心做暗門,自然得在我死之後。」
我從床上站起,心中千迴百轉,想的卻已經不是祈山的局。梁絕當年攆我下山後,我再回
頭,就遍尋不著這個人。我五臟俱缺,梁絕若有心隱藏,我根本找不到。
他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收起笑意,和梁哥說:「我肯定萍娘是局外人,但理由待會再提。我想先問一事。」
「梁絕記了那麼多事,那他有沒有記自己最後是怎麼了?」我擋在他身前,認真說:「坊
間謠傳,他誅殺青煞玉時遭到冤煞反噬,所以後來神魂俱損,離走火入魔只差一步。」
「他在意識泯滅前自立大陣,身入其中,將自己和魂相裡的滿身冤煞一併抹殺。」我問:
「這是真的麼?」
梁不問和我離得近,他呼吸平穩的聽完,半斂下眼回:「真的。」
「真的?」我厲聲反問,又覺自己被敷衍,心中火一竄,抬手摁住他的肩。
「但若是如此,你們這些後人是怎麼回事?」我逼近他,瞇起眼說:「我和梁絕可是共枕
而眠過,我能肯定,他在最後那段時間裡,身邊沒有半個女人。」
梁不問被我的力道往後推,背抵至牆,眉梢微促:「放……」
他話還沒講完,我又說:「啊——難不成你們都是從石頭裡蹦的小妖怪?那好,身為妖孽
,我可是大前輩。你今天不叫聲爺爺,實在說不過去。」
這些問題,從我知道他是梁家人後便一直縈繞在心。沒有提,是料想梁不問不會回答,但
或許是今晚月色迷離,我抱了人後就像吃了豹子膽,竟一股腦兒全說出口了。
梁不問方才會被推得退步,是一時沒有想到我會這麼霸道,竟然直接動手。幾個呼吸過後
,他眼底淺淡的波瀾已復歸平靜,即便衣衫被扯出皺摺,他也沒半點慌亂。
常人會用「冷」來形容梁家人,在我眼裡看來卻更接近「傲」。
傲然難親,那是站在萬人之巔,敢與天爭的氣魄。
他抬眼瞬間,擒住我的手,將我往後推了兩步說:「放開。」
梁不問淡淡地問:「現在這是重點嗎?你要問這事,之後有的是機會……」
我執拗地打斷他:「我不管。局內死生難料,你先回答我。」
我們雙方對峙,窗外無聲,這房間冷得像能在鏡上凝結出水。
他爭不過我,幾秒過去,揉著眉心妥協:「我嚴格說來,不算是梁絕後人。我從十二歲開
始,日日夜夜都會夢見一個地方,就是梁家密室的位置。」
「後來長到十五,我和家裡斷了關係,從此沒再聯絡。去到密室,學了控靈,我替自己改
名改姓成為梁家人,自此之後,世上就只有梁不問。」他說。
我哦了一聲,「所以梁不問是你自取的?這名這麼怪,怎麼取的?」
他微低著頭,回道:「他人口中淨是虛言。有些事,連眼見也不能為憑。」
「我不問鬼神,不問蒼生,我的一切所行所決……」梁不問頓了頓,「皆出自我自己的判
斷。我不用旁人的理解,更不需多餘閒語來左右我。」
生來冷傲,從此話便可見一二。
雖然我有預想梁不問的出生必定有鬼,但竟然是夢來的,這實在太玄乎。
我靜默須臾,告訴他:「我如果是你爸媽,肯定認為你中邪。所以說,你們這些後人都是
抽樂透抽來的?誰衰小做夢,誰就得來當梁家人?」
「我家帶我去過佛寺、道觀,還有很多很多……都沒用。」梁不問說:「後來遇到一位高
僧,他為我誦了一晚經,說是舊債未償。這是命,躲不了。」
「看來你上輩子沒積德。」我哂笑道:「好好的人做不成,得來練這斷情絕慾的控靈。」
他聽了沒有慍色,只說:「我清楚的就這些。你別再問了,問了我也不知道。」
我略作沉吟,想他應該也沒騙人,就勉勉強強的接受了這說法。
既然答案已得,那我也沒再為難,下句便說回萍娘的事:「我在花溪村時,有和村人小聊
,他們記得溫昭,還說他剛去完祈山。你從蘇家拿資料回來時,我一見到祈山,便知道這
裡就是我們的目標。」
我繼續說:「從時間來看,溫昭到祈山的時間點是在三百年前。那時祈山已成生死局,局
中人的記憶會不斷被覆蓋,萍娘不可能記得他。」
梁不問早有推測,他很快就接上我的思路:「除非她是局外人。」
我點頭,又道:「她不只是局外人,還是曾和溫昭一塊入局的局外人,不然她無從得知溫
昭的事。她能模仿萍娘仿得唯妙唯肖,估計也是因為這並非她首次入局。」
「那你怎麼知道,她不是祀女那邊的人?」他問。
「她消息透露得太刻意,尤其是祀女換過人的事。」我想了想說:「一個暗門只能讓一個
人離開,花姊當年是被人帶出來的。她活下來了,帶她出來的人卻可能已經死了。」
梁哥偏頭思索,「你覺得以前的祀女,就是把花年歲送到黑嬤手上的女子?」
「不知道,亂猜的。」我不負責任地說。
我還想再多聊兩句,但梁不問卻忽然抿緊唇線,渾身氣息陡轉。
他一把將我拉至他的身後,霎時間,木板崩裂聲乍響。一道風刃從窗外切來,勁道奇大,
幾乎要將這間房一分為二。我方才所站之處迸出裂痕,若我還在原處,此刻已人頭落地。
我直到剛剛都將全身力氣放在修復右眼,心想有事梁不問會察覺,所以就沒分神去探查四
周。如今我右眼已隱約能見光影,再補點冤煞便有機會好全。
可是,現在要去哪尋這一點冤煞?
梁不問不願給,靈胎吃下去確實也有可能出事。
如果我等等能抓好時機,搶在梁不問之前,先殺了周師父……
「噢,好可怕。」我拍拍胸口,看著地上那條裂縫說:「怎麼動不動就想殺人?」
「你們壞人好事,自然會惹來殺身之禍。」
周師父陰森的話從外面傳來,我轉頭去瞧,卻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悉悉簌簌的聲音出現在房間下方,我再轉回頭,就見一截血肉模糊的手死死攀住木板縫邊
緣。這並非我的幻覺,因為梁不問也看到了那隻血手。
血手壓得木板嘎吱作響,眨眼之間,一個冤煞滿身的血人匍匐而來。
梁不問屈指甩出靈絲,定住了血人的動作,提醒我:「當心。」
不料,那血人只受困一瞬,隨即掙脫束縛。濃重冤煞竄出他的心口,讓血人早已難以辨清
的五官變得更加猙獰,憎怨的情緒無遮無攔地撲面而來。
「我有說,我說我錯了!」血人倏然開口,沙啞地喊:「梁不問,我認錯還不行嗎!」
他四肢蜷縮,喉間一道俐落紅痕,像曾被利劍封喉。
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怨氣又直衝梁不問,難怪控靈效果大打折扣。
我皺眉說:「喚魂術?好好的五行不精進一些,練這什麼旁門左道。喚魂術只叫得出和施
術對象生前結怨的人魂,梁不問吶,你年不過三十,應該還沒和人結太多仇吧?」
「……不好說。」他坦承。
梁不問低頭看向血人,他似是認得這人,平靜道:「你說你知錯。但,要如何證明?」
「我三番兩次勸阻,你仍憑著詭術害人。」梁不問說:「本就該死。」
「我死了,你要整村受我庇護的人何去何從?天底下妖邪如此多,你難道能以一己之力全
擔下來麼?」血人嘻嘻笑,指著底下道:「你看看這些人——」
越來越多人手從縫隙冒出,臂上坑坑疤疤,血流不止,皆是啃痕。
四周黑氣瀰漫,血人叫道:「我一死,沒人守村,他們便全被山裡精怪咬死了!」
「我和村落共存,殺過人是真,但只要我在,就不會讓村子全滅。」血人一手握拳,槌裂
木地,表情憤然:「一樣都是死,死在精怪手上就比較高尚?笑話!」
「生死有命。」梁不問面不改色。
「我呸!死於你手,難道就是我的命?」
「靈絲見血封喉,世上最薄、最利的鋒刃也無法比擬。」血人指著自己喉嚨,「你們姓梁
的,生來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劊子手,冷血無情,方成控靈!」
他溢出冷笑:「你說我借助邪術,傷天害理。你看,我手上沾的血,還遠遠不及你。」
血人氣焰囂張,他尖銳的指責在我耳中化作高頻噪音,惹人心煩。
「好吵。」我從梁不問身後探頭,散漫地說:「你是哪來的無名卒啊?」
我向前一步,不懼黑霧,一腳踩住他的手,「說夠了就滾回黃泉,別在這礙眼。」
喚魂術麻煩的不是怨魂本身,而是纏繞在怨魂上的冤煞。梁不問當然能直接送走怨魂們,
但在喚魂術機制下,濃重冤煞就會永遠存留在這些人的魂相裡。
我想起他在傀村時的那句「罪不至此」,不由得長嘆。
世上怎會有這樣不知變通的人?
血人被我的動作激怒,他猛抽回手,指著我和梁哥嗔道:「都是因果報應!梁不問,你昔
日殺我毫不留情,如今這喚魂術就是你的劫!」
隨著血人手指一抬,四方冤煞驟然凝聚,伴著強風朝我們倆人襲來。
梁不問身姿敏捷,一個箭步擋到我的面前。那瞬間什麼都慢了下來,風卷衣袖蹁躚,他背
脊挺拔,長指根骨分明,如千年前雪峰上孤高絕世的人。
我心下一緊,反手迅速扯了他一把,把人扯到了自己身後。
雙方錯身剎那,我在他耳側低語:「佳餚難得,你就別再擋了。」
冤煞迎面而至。
籠聚成團的黑氣一觸及我額心,霎那便如川流入海,悉數融進我的體內。
大量冤煞入體,我背脊發麻,當下跪地嘔出一口血。這冤煞勁道來得猛,和梁不問體內潺
潺流出的狀況不同,我雖能消化,過程卻絕對不會好受。
血人捧腹瘋笑,但他還沒笑完,我就漸感渾身舒暢,全身經脈源源不絕湧上力量。久旱逢
甘霖,大抵就是這種感受,難以言說的快活。
我深一吐息,上身微向後仰,原身四隻手的形貌竟呼應顯形。
天地頓起風嘯,化靈原型一現,群鬼跪地伏顫。
血人瞠目啞然,再看向我時已經兩股戰戰,鬥志全失。
「早先叫你滾,你不聽。」我擦去唇邊的血,撐起身子,舔著牙說:「如今要走,晚了。
識相點就自己洗淨過水,準備來當我的下酒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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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晚上準備當拖油瓶
還是青玉:準備來當我的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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