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了轉腕,環顧四周。
被喚魂術叫出來的怨魂多半沒太強的自主意識,僅憑本身執念攻擊人。像面前血人這樣頭
腦清楚、能說能言的是少數,一般平民已經蜷伏在地,不敢動彈。
「冤煞難解,縱是妖魔也不可能……」血人牙關打顫,他倒抽口氣,再看向我時神情駭然
,話裡只餘驚懼,「綠眼四手,掌背覆鱗,你——」
他話未盡,我掐指凝訣,足下頓起勁風,眨眼就將我帶到了血人面前。上回用五行不知是
在何年何月,但這是刻在我血裡的本能,只要稍有力量,五行於我便如呼吸一般自然。
「你什麼你?」我衝著他笑,「你生無見我的命,死後能一開眼界,也該惜福了。」
貼近血人後,我背後覆鱗的大手一揮,將他整身摜上牆面。
木板嘎吱聲乍響,高腳屋承受不住這巨力,頓時破了個大洞。
屋外滿地都是烏虺,牠們交疊蠕動,細聽還有黏液拖行在地的滑膩聲。
血人被甩飛進烏虺群中,他大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想要逃到旁邊空地。但他心神不定,在
掙扎中越忙越亂,爬起後又數次跌跤,眼看已無力逃出生天。
喚魂術之所以不入流,追根究柢是因為術法強度極吃運氣。叫出來的人身手厲害,那是中
頭獎,更多時候是叫出沒用的三腳貓,只能單靠冤煞拉人下水。
不過,強者的神魂通常不願屈就此道。所以除非施術者能力高強,不然就是只能叫些蝦兵
蟹將。喚魂術的解法也很直覺,一是再殺這些怨魂一次,把他們送回九泉之下,二是找出
在暗處施術的人,從根源解決問題。
如今血人將死,照理說我不用再出手。可是冤煞給的甜頭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後背雙手
形已消散,一身力氣急速流失,五臟六腑空虛難耐。
好餓。
真的很想拿點什麼墊胃。
我踩在高腳屋邊緣,舔了下唇,低頭睨向正在哀嚎的血人。
不過眨眼,四周在尖叫的又多出好幾位。他們斷手斷腳,渾身盡是咬痕,恐懼與怨念瀰漫
擴散。我心知這是幻覺,可它來的不是時候,恰好讓我內心煩躁足以越過理智的線。
我手撐著前額,聽到自己喉中溢出斷斷續續的呢喃。
「好餓。」
我低下頭,神智渙散,視野中的血人扭曲變形。
周遭不知何時陷入炙熱火海,我跟隨本能躍下階梯,走到血人面前。他被燒得不成形貌,
只剩一口氣吊在那,我掐住他時,還以為自己是抓到了脆弱的雞脖子。
他的枯指拍打著我手臂,那一瞬間,我心中竟蔓生愉悅之感。
天道本質,一言以蔽之便是主宰萬物生殺。
「靈胎能食人魂,那我應該也行?」我側過頭欣賞他的掙扎,肆無忌憚大笑,「餓死了,
剛那一點都還不夠開胃,把你身上剩下的冤煞再吐出來啊!」
血人無法出聲,他踢蹬雙腳,眼裡映著怪物。
明明五官已經焦黑難辨,我卻還是從他雙眼中讀出了最深層的恐懼。
恐懼。
這情緒讓我倏然怔住。愣神間,手掌力道漸鬆,我就這樣放任他整個人滑落火中。
千年前的錦沙城人,在死前也是這樣的表情。
長期受幻覺侵擾,我的精神狀態本就堪憂,記憶也不牢靠。當年屠城血案究竟如何發生,
至今已難考究,但人們確實都是死在我手裡。
當我再次回神,低頭只見自己滿手血腥,面前屍體死不瞑目,滿城無人生還。
那時,我腦中閃過一句溫昭和家裡長老們說的話:「青煞玉就是雙面刃,你心覺他好用,
還要慎防他來日反噬。當心被自大矇了眼,人怎麼能有把握控制住天?」
——生性乖戾,難以教化。
此一評價,遂成後人對我的了解,也是當初修界圍剿我的原因。
往事湧上心頭,我在放開血人後踉蹌退步,四周火勢越發失控。
我跪倒火中,冷汗涔涔。烏虺群被大火逼得走避,烈焰瘋長,當年慘案歷歷在目,火越燒
我心越慌,要命的惡性循環。我想止住火,卻發現自己體內力量漸不受控,如野馬脫韁。
就在這時,我眼前閃現一道流光,一條細絲刺入我額心。
那感覺並不痛,只是會讓人瞬間有魂魄出竅的錯覺。
下一刻,罡風撲面,吹散一地野火。
風勁讓人連掀開眼皮都難,我勉強抬頭,見頭頂上天盤結條條靈絲。巨型風陣不僅滅了火
勢,還在花姊和葫仔住的地方築起風旋,阻絕內外所有動靜,避免他們陷入危難。
又冷又肅殺的氣息從我身後襲來,我轉頭一看,見梁不問神色淡然,袍不染塵。他經過我
時揩去唇角鮮血,低頭只道一句:「你克制一點。」隨即便往周師父直直走去。
我這才發現,周遭不僅火勢滅了,連怨魂們都消失無蹤。
梁不問直接找出了周師父藏身的位置,破完喚魂術才來處理失控的我。
不遠處的周師父驚疑未定,他隱身樹叢之後,想在倉促間凝出風刃。可惜這舉動在風陣之
中無異於以卵擊石,他後繼無力,馬上就發現情況不對,轉身欲逃。
梁不問自然沒給他機會。
細絲在空中劃破俐落一線,出乎預料的,卻是沒有直取周師父人頭。
那火中透白的靈絲刺入周師父的心口和天靈,梁不問手指一勾,半駝著身的周師父便自己
走到了他面前——控靈關竅,操傀是其次,能控生靈才是令人膽寒的主因。
周師父神智仍存,但他身不由己,渾身上下除了臉部之外皆不能自主。
他在梁不問面前雙膝一跪,憤然道:「梁家人,你居然庇護青煞玉……溫家煞玉未死,這
可是天大的消息,你們別想活著走出這局了!」
梁不問垂眼看他,說:「活到這把年紀,怎還如此天真好騙。」
「青煞玉的死千真萬確,他不過仿了型而已,這樣你也信。」他抿了抿唇,不想和周師父
多聊,下句話直問重點:「你入局前就知媧前禮的事,是和局裡的誰聯繫過?」
周師父心有不甘,他咬緊下唇,想閉口不談。
但見梁不問雙眸一眨不眨,靈絲繃緊瞬間,周師父顫聲應答。
「祀女。」他面目猙獰,沙啞著喊:「都是翠竹教的人!她們想長生想瘋了,把腦袋動到
掌管病痛的化靈身上,想竊取天的力量。」
梁不問微微頷首,又問:「你知道局心是誰?」
周師父卻說:「不知道。」
我拖著身體走到梁哥旁邊,思索後指出:「局心從生死局初建時便要一直待在局內,持暗
門者能在活局內外來去,不會是局心。所以祀女不會是人選,萍娘看著也不太像……」
梁不問聽到這就明白我的意思。他應了聲,抬手就要送周師父上路。
周師父死到臨頭,一咬牙,對著我們大喊:「等等!」
「只要你們放我一馬,我能成為助力。」
他臉色變得極快,堆起笑說:「你們來歷不凡,大概早也看出這活局是個養靈陣。養靈陣
是溫家絕學,後人難以模仿,現在這個也只是勉強成局。」
梁不問聞言停了動作。周師父見有機可趁,話說得更加賣力。
「青煞心玉不僅是此陣暗門,更是引子。這陣延續數百年遲遲未成,就是因為當初立陣時
用的心玉後來有缺,不知被誰帶出一部分到局外,以至於靈胎離成型總差臨門一腳。」
他眼珠一轉,對著我說:「現在倒好,你自己出現在這了。也難怪靈胎對你別有青睞,完
完全全是自個兒送上門的肥羊!」
「誰是羊還不一定。」我無所謂地說:「那是我看靈胎妹妹可愛,現在先讓讓她。」
周師父還想繼續說服我們,但梁不問一抬手就止了話題。
他眉目間情緒疏淺,無悲無喜,對著周師父說:「夠了。」
「你以詭術繫人命為祭,已是犯了修者大忌。你說再多,我也無法饒你。」他淡聲說:「
修道最重本心。九泉之下,望你能痛改前非。」
周師父肯定耳聞過梁家人作風,但他絕沒料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真的遇上。
眼見說什麼都無法改變梁不問心意,周師父臉上笑意迅速淡去。
「說得好聽,就你超凡脫俗,什麼壞事都沒幹過!」他擰起眉,最後罵咧咧地諷刺:「你
看不起我們這些人,你心以為你做的就都對?我等著,我黃泉下等你——」
周師父說完,仰天大笑。說來奇怪,他笑起聲同時,地面竟傳來震動。
我抓住梁不問手臂,心中警鈴大響,喊道:「不對,快離開這!」
說時遲那時快,地面隆隆,靈胎虛足破地而出!
梁不問在我說話前就察覺異狀,他拉了虛脫的我一把,我們兩人雙雙遠離方才站位。
虛足是直衝我而來,一次三條閉眼虛足,出現的位置恰好隔住我們和周師父。
周師父見梁不問分心,霎那被逼出潛力,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扯斷靈絲。靈胎難纏,周師
父打定我們在這情況下已無心再去追他,當下腳底抹油,馬上就要逃之夭夭。
靈胎主掌病痛,虛足上未睜的眼珠不可小覷。
我轉身想叫梁不問閉眼,靈胎讓我來處理就好,卻在回頭霎那聽見震人肺腑的吟嘯。
緊接著,局內亮如白晝。
靈胎受光所阻,瞬間定格原地。突來的白日讓人摸不著頭腦,就連原先想要逃跑的周師父
也因困惑而回頭。在他停步當下,一道破風錚聲乍響,流光殘影劃破空中。
靈絲一瞬封喉。
周師父捂住自己脖子,原地跪倒,血流如注。
我轉頭,見梁不問長指拂過自己耳側,掌骨線條分明,手上白絲牽連至天。他帶進局的耳
骨環泛起暗紅光澤,我先前就覺它材質奇特,不似金屬,相較之下更似活物鱗爪。
如今倒有了答案。
我抬頭望天,見一大眼俯視全局。那物身長萬尺,此刻梁不問控的也僅是他的部分。
人往往在這時,才知自己有多渺小。
在傳說裡,北有通天梯,南有入地崖。通天梯上有一槐樹,神龍燭陰守著樹,不讓人越樹
入天庭;入地崖下有一池湖,火鳥鳳凰看著湖,不讓惡鬼渡水入人境。
後來,鳳凰在歲月中受異界邪氛所染,與妖物苟合,最後誕下禍鳥,從此這族群便世代盤
踞入地崖。而燭陰雖堅守本性,卻也在時間流逝中忘了精進,後來竟輸給了人。
這都是巷議街談,但人人都說,無盡長階上的燭龍曾敗給梁絕。
沒人知道梁絕是為何造訪那地方,這人修道自持,也不像是對天上有興趣。
甚至,通天梯上是否真有龍,也是難人尋味。階梯真的太長,所有有心一探究竟的人最後
都半途折返,更有一些是回來後就瘋了。從此那長梯被列為禁地,鮮少人踏足。
梁絕身上太多傳奇,多加一條曾贏過燭陰,好像也不足為奇。
畢竟,他是唯一能憑空將龍型控得唯妙唯肖的人。
在梁絕手上的燭陰一如古書所言,赤身懾人,視為晝,瞑為夜。如今梁不問雖無法讓燭龍
全身顯形,但依他耳上的憑藉,倒也抓得了一些精髓。
梁不問五指倏然合攏,燭陰閉眼,局內天地復歸黑夜。
在虛足再次動作前,一陣龍吟隨風驟起。闔上眼的燭陰從天上踩下五爪,將竄出地面的虛
足深踩入土,姿態如鷹捕食,連帶颳起勁風。
靈胎自知現階段不敵,折了三足便迅速退去,沒再動作。
不過轉眼,四周就靜了下來。
幾秒之後,梁不問收回靈絲,天上龍型隨之消散。
他隻字未言,看了我一眼後朝周師父屍身走去。我連忙跟上,眼角餘光見他喉結滾動,一
看就是默不作聲的又把血嚥了下去。
梁不問魂相裡的冤煞有多難纏,這我是有底的。
可是他外表遮掩得太好,一時之間,我竟有些拿捏不準他的極限究竟在哪。
「你……」我看了看自己的慘狀,忽然覺得現在關心他不是,不關心也不是。
「沒事。」梁不問知道我在看他,邊調息邊說:「你看好自己就行。」
在我們往周師父走去時,天際露出一線曙光,沖散破曉前的薄霧。四周放眼狼藉一片,天
亮之後,葫仔兩人推開門,朝我們急忙跑來。
「哦,我的天!」黑馬驚呼:「這裡昨晚是被炸過了是不是,你們還好嗎?」
「梁哥,你們……」葫仔面露遲疑,說:「昨晚困在風旋裡什麼都看不清,我一開始以為
是被攻擊,後來才發現是你們出的手。中間好像還亮了一會,是發生什麼事?」
這樣聽來,這兩個傻小孩甚至沒聽到周師父在嚷嚷我是青煞玉?
「周師父用了喚魂術,怕波及你們。」梁不問沒想回答,我就替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不
過現在沒事了,你看他也已經死……」
「欸!那是什麼!」黑馬聽到一半,睜大眼睛,指著我身後喊。
我轉頭去看,一團白霧從周師父口中飛出。
在所有人都還未反應過來前,那不明物體聚攏成球,朝周小弟房間迅速飛去。
梁不問面色忽變,他提步要追,腳下卻忽然一頓,轉頭便朝旁邊嘔了口血。
我心道不妙,急忙朝葫仔兩人喊:「別管我們,先去追那團霧!」
他們不知道我們昨晚發生何事,突然見梁不問咳血,表情都有些慌亂。但葫仔很快就穩了
下來,二話不說朝白霧追去,黑馬雖慢上半拍,但反應過來後也迅速追上。
我跑去撐住梁不問,咂了聲嘴罵:「不是剛講沒事嗎?」
「那是周師父的神魂,他還沒死。」他全沒要顧自己傷勢的意思,別開我的手說:「我太
大意了。別管我,你去追他。」
「剛剛不是已經放兩隻過去追了?」我雖沒受傷,但此時狀況也算不上好。我看他抿唇不
語,心中越看越煩,猛一把將人背上身,「追不到就算了,要殺他多的是機會。」
梁不問氣息不穩,沒餘力抵抗我的動作,只能皺眉低喊:「你做什麼,放我下來。」
「不放。」我說:「平常這麼兇,你受傷我才有得鬧。不把握機會的是傻子。」
我本來就是隻病貓,現在背著一個人,走得就又更慢。
走到一半,梁不問大概休息夠了,無聲無息就壓著我的背跳下。他順攏衣襬,也不謝謝我
帶他走了這小段路,足下一點就往周小弟房間趕去。
我才想跟上,結果遠遠就看到葫仔他們逆向跑來。
「我們看那團霧飛進房,然後周小弟就跑了!」黑馬指向祈山村民住的方向說:「往那方
向跑去的,他腳程飛快,我們追不上!」
這一喊,從花姊房間裡竄出的周小妹比葫仔兩人動作更快。周小弟或許真是她的親人,只
見她眼眶含淚,馬上就朝黑馬指的方向跑去。
我和梁哥說:「他附在周小弟身上,打算去找合作過的祀女。」
他微微點頭,我倆無須多言,腳下同時轉往村民聚集的村落。
但結論是,我們終究慢了一拍。
周小妹哭得撕心裂肺,聲音遠遠就傳進我的耳裡。我們抵達時開門一看,屋內啥都沒有,
周小弟的屍身倒在地上,四周也不見任何翠竹教的人。
梁不問沉默一會,「人走了。」
「是啊。」我蹲下身,翻過周小弟紫黑色的臉,端詳後說:「藥毒一體,懂藥的經常也懂
毒。周師父以為自己能再從翠竹教手中尋點生機,但顯然對方也覺得他沒用了。」
我們到屋子後不久,花姊和葫仔兩人也匆匆趕來。
眾人沒預料到會一進門就看見屍體,我則沒預料到這裡除了我們幾人之外,竟然還跟來了
一位不速之客。
是萍娘。
她好整以暇地在門外看我們,手裡抓著一把蜈蚣乾,像是在嗑瓜子一樣當零嘴咬。
「貴客們,早安吶。」她注意到我的視線,彎起眼問:「這麼早起,昨晚睡得還行?」
「原本還不錯,但屋子搭的不太好,睡到一半居然塌了。」我回得客氣。
萍娘認為我幽默,她邊吃邊笑,嘴裡咖滋作響:「怎麼會有這麼不巧的事!今晚幫你們換
間房,出來玩要放寬心,這種小事千萬別放心上。」
「沒錯。萍娘這話說得有道理,畢竟祈山也不好到啊。」
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周小弟身上,我站在最不顯眼的位置和萍娘閒聊。我邊聊邊靠
近她,在距離縮得足夠短之後,猛然捉住她的手臂。
我斂起笑,開門見山地問:「三番兩次試探我,妳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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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陰視為晝,瞑為夜,眨眼為閃光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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