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靈一詞,連身處修界的人都未必有所聽聞,心悲兩人就更不會去接觸。
男人聲音低沉,語調幾無起伏,心悲聽了幾句,發覺自己無法在腦中留下關於他的任何印
象。她意識到這是對方故意為之,不只遮掩容貌,連音色也刻意隱藏。
他說,化靈是各種形意的實體,祂們交錯縱橫,各自掌管不同天道。
一般而言,化靈沒有意識,且所處之處常人難以企及。但有通則就有例外,溫家獨創的養
靈陣,本身就是破格的奇蹟——他們煉祭人魂,掌握了天。
青煞玉便是由此而來。
修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耳聞,溫家用陣養出了玉靈,他生來通曉五行,其強悍程度說是憑
空出世一位天才都還是謙虛。這幾年天災人禍並起,到處都匯聚冤煞,修界得此能人本是
喜事,但錯就錯在他是由溫家帶大的。
溫家鑽研生死局,行事風格詭譎,又和各大門派素不交好。一般修者縱是理念各不相同,
也懷著點濟世扶人之心,唯獨溫家是個例外。青煞玉的出現,讓修界猶如芒刺在背。
雖然討伐之聲還沒湧上檯面,但暗地裡,已有不少門派想除掉青煞玉。
「那照你意思,青煞玉是化靈,只是沒多少人知道他這層身份。」心慈聽完沉默一會,追
問:「我要如何信你?修界的事,我們一般人無從求證,你現在這樣口說無憑。」
「心慈長老是不信哪個部分?是不信世上存在化靈,還是不信化靈能為人所用?」男人側
過頭,話中瞭然:「又或者,您是不相信我告知此事的動機?」
他直言:「我的動機,對貴教而言並不重要。」
「我行事絕不愧對蒼生。青煞玉不除,將來必成後患,若貴教願意在誅滅煞玉一事上施予
援手,我就能協助貴教培養掌管病痛的化靈。如此,疾病將不再是無解之事。」
心慈柳眉微蹙,聽完再問:「你要去哪尋來掌管病痛的化靈?」
「這個嘛……」他低低的笑了聲,那張純白面具轉向心悲,「聽聞祈山有靈胎存在,心悲
長老,靈胎的事蹟您或許比我還熟?」
男人話說到這,就將選擇權交了出來。是否合作,端看翠竹教意思。
心悲默然不語。靈胎能力非凡,她完全相信化靈的存在,但還是隱約覺得不對勁。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鬥爭,修界也不例外。她從男人的話裡聽出一絲煙硝味,讓翠竹教參與
其中,或許不是明智的決定。
她們對男人身份一無所知,若在平時,心悲早把這陌生人趕出會議室。
但她們現在僅僅是陷入沉默,利與弊在空氣中無聲角力。男人給出了個前所未有的可能,
心悲決定再問清楚些:「依你所言,青煞玉既是化靈,他必也掌握了某條天道。」
「他掌管的天道是什麼?如此草率地將他誅殺,不會帶來其他災害嗎?」
「化靈死亡,祂所掌的天道將重歸於天。短時間的混亂無法可免,但總好過溫家將來利用
青煞玉為非作歹,那才是真正生靈塗炭。」
這回答避重就輕。心悲抿緊唇,她相信心慈也有聽出來,男人說的都是假想和臆測,他只
是需要找個理由除掉青煞玉。說難聽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合作不一定要知根知底,他們各有各的需求,這樣就夠了。
心慈聽完,沒再去質疑男人的動機和正當性,她轉而問:「翠竹教內醫者居多,青煞玉既
能控五行,我們就不會是他的對手。修界能人不少,為何會需要翠竹教幫忙?」
「長老,您謙虛了。貴教醫術獨樹一幟,您對藥毒的理解,連修界也有所不及。」
男人無意奉承,他說的是實話,就算修者體魄強健,也難練到藥毒不侵。但青煞玉是少數
例外,他體內的血有自我保護機制,會壓制入體的外毒,所以尋常毒素對他不起作用。
翠竹教以醫立本,這也是為什麼他找上心慈兩人:「我就直說了,我想和貴教取一種藥。
不傷人體器官,僅僅會影響人記憶的藥。」
心慈面色倏變。這種藥,她只告訴過心悲,外頭滿天飛的流言都是她的障眼法。
為什麼對方會知道這事?
「不用擔心,我無意將藥的存在宣揚出去。」氛圍越發緊繃,男人看出心慈的忌憚,緩下
聲說:「我對那些富商的轉變感到好奇,追查了一段時間,才發現端倪。」
他說他不僅不會阻止心慈,同時也支持她用這種方式賑災。
與其讓資源在少數人手上被揮霍,還不如劫取來妥善分配。世人無力又弱小,眼下天災人
禍四起,需要有人來匡正一切,惡人當誅,惡疾當除。
男人做了總結:「誅殺青煞玉,貴教不需出面,只需提供我藥粉即可。待事情一成,我會
依約前來,協助貴教立陣,養出能掌控病痛的化靈。」
他話說得好聽,不過心慈不是傻子。
青煞玉是否真的該死?化靈養成費時多久?立陣條件又是什麼?
太多的未知,讓這場交易充滿變數。但一路走來,心慈早已清楚凡事都有代價,成功往往
伴隨著風險。她要打造理想國,就要先學會取捨,捨得犧牲無辜之人。
所以,她壓下心中疑慮,只問男人一句:「你說養靈陣是溫家絕學,你既非溫家人,要怎
麼協助我們養成化靈?若陣法難成,方才所述皆是空談。」
溫家陣法能力強橫,放眼修界,無一派可與之比擬。男人說,他無法像溫家那樣單靠立陣
養出青煞玉,但如果能取得合適的物品補強陣眼,那他有把握能再現養靈陣。
他明言,青煞玉死後,只要能取得足量心玉作為輔助,他就能立陣。
這樣一來,青煞玉就更該死了。
心慈聽到這,內心已有決定。她無視還想說話的心悲,伸出孩童般的手,和男人一握。
「合作愉快。」心慈雙眼一眨不眨,縱有身高差距,氣勢也不落下風,「我能先釋出誠意
,讓你帶回藥粉。希望你不要食言。」
男人目的達成,取得藥粉後踏出會議室,轉眼就不見蹤影。
心悲坐在椅上看向心慈,對方站得筆直,在感受到她的視線後直直地望了回來。
心慈問:「妳是不是覺得我做錯了?」
「沒有,只是……」心悲坦言:「有點操之過急。那男人連真實身份都不願顯露,明顯居
心叵測,將藥給他,這樣真的好嗎?」
心慈斂下眼,半晌,柔聲回道:「這是個賭注,無所謂好或不好。或許得犧牲一些無辜的
人,但沒關係……如果真能養出掌管病痛的化靈,那這些犧牲,就都值得。」
「只要能讓人們不再受無謂的病苦,要我賠上性命,我也甘之如飴。」
心慈離開前將手搭上心悲肩膀,這輕輕一放,心悲卻感覺自己快要喘不過氣。
她又想起心慈在台上說過的話——有所犧牲,皆是不得已。
不得已……
可是人又要怎麼去決定,哪些犧牲是必要的?
她明明是位醫者,為什麼兜了一圈回來,卻是在思考誰該被犧牲?
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簡翠想不透。她們明明都是懷抱善心的人,可是事情還是往讓人
遺憾的方向失速奔馳。她原本只是希望能多救點人而已,是哪一步走錯了?
簡翠不斷自問。
當她站在山崖,獨自一人看遠方的修者們圍剿青煞玉時,她依舊沒有答案。
她其實沒很明確的知道那包藥最後被怎麼使用,但男人在拿到藥不久,就傳來了修界決定
要誅殺青煞玉的消息。雖然翠竹教不用到場,出於好奇,簡翠還是找了個僻靜處觀戰。
男人口中十惡不赦的青煞玉,是位相貌雋秀的青年。
沒親眼見識,簡翠恐怕一輩子無法想像這樣的場景。沿路屍橫遍野,修者前仆後繼,她認
為青年當下多半是瘋的,那出手模式毫無章法,卻足夠蠻橫強大,讓人心生恐懼。
簡翠忽然能明白修界為何不得不除掉他。令人忌憚的異類一日不死,他們就一日不得安寧
。人人都想要最鋒利的劍,前提是,那把劍得握在自己手上。
但簡翠不免會想,如果那青年真無心為惡,這一路殺孽只是為了自保,連他自己也不願意
,那他豈不成了無處伸冤的可憐之人?承受排山倒海的惡意,只因自己出身不凡。
但沒有人可以決定自己出身啊。
擁有羨煞旁人的能力,怎麼也會是種錯?
簡翠內心充滿疑問。她同時也疑惑,溫家此時在哪?是來不及支援青煞玉,還是根本不打
算支援?但溫家既然費心養出化靈,為什麼又要放他死在他人手裡?
太多、太多的問題了。她思緒不停,山下血色艷艷,戰聲持續,不曾停歇。
青煞玉是困獸之鬥,但虎落平陽仍是虎,他負傷一身,竟隱隱有越殺越瘋的跡象。死傷數
量還在攀升,修界這裡為首的青衣男子不願再拖,當下抬手符引天雷,直灌青煞玉心口。
天際烏雲翻湧,強光刺得簡翠睜不開眼。
落雷驚響,天雷引燃火勢,山下烈焰驟起,讓簡翠一時找不到青煞玉蹤影。她眨眼再定睛
,從煙霧中尋得目標,卻見被貫穿胸口的不是化靈,而是在他對面的青衣男子。
霎時,修界一方兵敗如山倒,不少修界弟子開始不戰而逃。
簡翠愕然。
她沒想過,這聲勢浩大的圍剿戰,竟會是這種結果。
眼看修界頹勢已定,簡翠正打算撤離,卻眼尖的發現一道身影在潰敗人群中獨自逆行。
那一襲肅殺的紅,眨眼就停在青煞玉面前。他宛如步入無人之境,劍指直抵青年眉心。
簡翠站在崖角,風口尖。風冷,吹得她脊骨發麻,心頭驀地一顫。
她看到這幕,捕捉到了微妙的片刻。短暫,極其短暫,短得會讓她以為是自己錯看。她一
瞬間感覺青年垮了雙肩,任由對方宰割,不再反抗。
下一秒,化靈重重跪地。
簡翠撇過頭,緩緩閉眼。
事成定局,木已成舟。這麼多人死在山腳下,她不該,也不能再猶疑了。
心悲睜眼時回頭一望,荒煙蔓草,早已看不見來時路。
她離開山崖,一段日子後,那帶白面具的男人帶著碎裂的青煞心玉,如約再訪翠竹教。他
這次說得很詳細,心悲有認真聽,她清楚結果,卻也無法有接受以外的選擇。
「我能做局心。」她說:「養靈陣地點設在祈山,沒有比我更好的人選。」
養靈陣做為生死局的附加陣,一定得基於生死局存在。它剝蝕人魂,在過程中逐漸將半成
型的化靈養成有意識的個體,陣成之後,局內眾人魂魄不存,成型化靈於焉而生。
他們要養出成型化靈,一要先找出適合當局心的人,二要有六個人將魂相和心玉碎片做連
結,並在局內作為穩定養靈陣的輔助。但無論是局心還是這六人,最後都會死。
六個自願犧牲的人比較不是問題。那男人說,局心才是關鍵。
局心是生死局內冤煞匯聚的對象,若局心不夠穩定,生死局就有可能潰散。照溫家作風,
他們會在立陣處找恨意難解之人作為局心,但其實各種負面情緒都會產生冤煞。
「比如說,」男人看向心悲,舉了例子:「我立陣前,妳去殺掉祈山村人。不上麻藥,讓
他們痛苦地死去,這樣那些人身上冤煞就會朝妳匯聚,而妳本身的痛苦也會是助力。」
「妳越掙扎,形成的冤煞越濃烈。妳殺的人裡有至親至愛更好,這樣萬無一失。」
心悲其實明白,設養靈陣這種事,一旦開始下手,就要盡量提高成功機率。做一半後失敗
,那是愧對中途所有犧牲的人。
「生死局設在祈山,那地方的冤煞量要夠,就是得死人。」男人手肘抵桌,撐著顎說:「
祈山居民不多,說實話我有點擔心。不過也只能姑且一試了。」
言下之意,她做為局心,得夠難受才行。
心悲落下眼簾,頷首表示明白。
她不會推拒這個重責,唯一的要求,她想再回祈山一陣子,再多陪陪王尋和女兒。
心慈沒有阻攔,她只說:「辛苦妳了。」
「不辛苦。」心悲搖搖頭,「妳之後在外,要一人撐持全教,才是辛苦。」
心悲心情意外的平靜,她想,她是翠竹教教主,為教義鞠躬盡瘁也是應當。
只是苦了王尋和她那來不及長大的女兒。
有所犧牲,皆是不得已。不得已。
對此,她心知肚明。
心悲這次回祈山,沒事就會坐在窗前發呆,看外頭光影變化,幾片白雲飄過藍天,午後烏
雲聚攏,嘩啦啦下起大雨。女兒和她不親,但她會在晚上和王尋一起講故事給女兒聽。
她剛回家時,曾被臥室旁的畫室嚇到,但王尋很快就把門關上了。心悲看到裡面擺著無數
張畫,都是一樣內容,是她跟王尋說她要接翠竹教教主時,他替她畫的素描像。
他們很有默契,在王尋關門後,都對滿室的素描像閉口不談。
王尋在心悲回來後還是有持續畫畫。畫的內容變多元了,心悲有時坐在窗前,就順便當他
的作畫對象。
一個尋常午後,王尋靜靜作畫,卻忽然開口問:「妳在外面,遇到了什麼事嗎?」
「沒有。」
心悲望著窗外的天,像灰色牢籠,死氣沉沉,模糊不清。
她側趴在窗台,嘴中低喃:「沒有……」
王尋擱下畫筆,嘆口氣,走去拿了手巾。
他蹲下身,替她拭去沿頰滑落的淚水,溫聲問:「那妳為什麼在哭?」
「簡翠,若妳真的覺得很痛苦,放下教主一位,也是個選擇。」多年過去,王尋的想法始
終如一,他握住簡翠的手說:「沒有人生來就該無條件付出。」
簡翠,簡翠。心悲有一瞬怔愣,她好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喊她了。
心悲沉默,自一種抽離的狀態中回神。她反覆咀嚼王尋說的話,腦中記憶如雪花紛飛。她
看見受疾病所苦的人,看見山下死了一地的年輕修者,看見那渾身浴血的溫家煞玉。
她細想完這些,搖了搖頭,慢慢將手從王尋掌心抽開,語氣堅定:「沒有人該無條件付出
,但我不能讓犧牲白費。」
她原先還在思考,究竟要不要和王尋說養靈陣的事。但她現在決定不藏了,如果王尋決意
反對,她手上也有迷藥能制住他。至少,要讓王尋明白,他們是為何而死。
王尋聽她說完,出乎預料的冷靜。如同上回聽到她要接任教主時一樣,異常冷靜。
「好吧。」過了一會,他無奈地笑了笑。
「那我來替妳做局心。」
王尋說,妳去當其中一個拿玉的人,局心讓我來就行。這樣的話,在生死局不斷重複的時
間裡,他們還有好長的日子能相處——直到魂飛魄散前,都是時間。
心悲想都沒想就拒絕王尋的提議。她再次說明,局心要負責聚攏冤煞,他做局心卻不殺自
己,是在降低生死局成功機率,他們沒有本錢可以失敗……
「不會。」王尋聽到這裡,一口反駁心悲的話:「不可能會失敗。」
他抱起剛走進房的女孩,親了親她的臉,笑說:「不會有問題,我和這孩子感情很好。」
這一瞬,簡翠停住呼吸。有高牆倒塌,在她心中轟然崩落,發出巨響。
她不斷後退,撞上木牆,右手捂住臉,眼淚源源不絕,像是從心底最燒燙處滾出來似的。
牆倒了,壓抑的情緒終於潰堤,哀戚滿溢而出,快要將她整個人滅頂。
為什麼得有犧牲?為什麼是她?
她跪在牆角,止不住顫抖。她做到這樣,生死局一定能成吧?病痛終有一日會消失吧?
她哭了一晚,哭得聲嘶力竭,胸口發疼。王尋一整晚都抱著她。
簡翠從以前就明白,地獄無需死後才能得見。
人間四處皆苦,生死局所在之處,就是地獄。
--
嗨,我是媛媛,寫小說和各類閒談
這裡出沒短篇和日常:https://www.facebook.com/DeepDream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