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子碎了,王真的影子碎成一片晶瑩。
鷹雀在哭,他的眼淚一滴滴在珠子的碎片裡。
「下一步該做什麼好?」我著急地問。
鷹雀蹲下身,一塊塊的把碎開的玻璃撿起,銳利的刺角割傷了他的手,許多碎渣刺入
手掌,本就尚未完全止血的傷口仍流著血,混在新增的傷口中,很快的,一雙手掌全是刺
目的鮮血。但在鷹雀身上,我看不到痛,黑色的瞳孔裡滿載了龐大的仇恨,不管我們如何
呼喚,他只專注的把碎裂的珠片拾起,和桌上剩下的殘片放在一起。
「你想怎麼做,至少也說個話阿!」
「我要報仇。」在一片血紅之中,他的表情除了「恐怖」兩個字以外,我實在想不到
其他的形容字眼。
靜香拉住他的手,哭道:「你不可以衝動,以你現在的身體,怎麼去跟那些神仙對抗
?你會死的。」
「活著,想著她生不如死,這樣就更好嗎?」鷹雀說。
我能體諒他的心情,珠子投映出來最後的一幕,王真的神智幾乎已經崩潰,她會願意
到那裡去,除了顧慮青石的安危,另一部分應該也是擔心最後連鷹雀都會遭受到波及,否
則她不會在臨走前,還特意交代我們要好好照顧他。當自己的性命是建構在深愛的對象的
痛苦上,活著也是一種折磨。
但以其他角度來說,王真兩次危難之際,都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鷹雀,若他因為衝動
而犧牲了性命,那王真所做的一切豈不是白費?
兩難的局面,勸或不勸都不合適。
「掌櫃的,靜香跟謝天,很抱歉牽連了你們。」突然,他深深彎下腰,向我們鞠躬道
歉。
「你說這哪門子的話?」這個動作讓人相當不自在,我擔心他已經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
鷹雀說:「就算我們躲的再久,總有一天,這個局面還是會發生,也許王真那天在山
谷裡救了你也是註定的緣份,這些日子欠了你們的…」
「不要再說下去了!」靜香受不了這如同訣別前的交代,阻止鷹雀把話說完。
可是鷹雀對她露出淡淡的笑容,仍在落下的眼淚滑入微微勾起嘴角,更讓他的表情顯
得淒涼萬分。他用沾了血的手掌按著靜香的肩頭,說:「有一天,欠你們的,我會還,也
許不是這輩子,但是我會記得。但…現在,我不能再連累任何一個無關的人了,請你們了
解,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是什麼意思?你不把話說清楚我不會讓你走!」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心頭,
鷹雀百分之九十九是確定要去送死了,這讓我們怎麼跟王真交代?如果她哪一天回來,發
現我們沒照顧好鷹雀,讓我們怎麼交代?
「如果你要去救王真,我們會想辦法跟你一起去,但是要讓你一個人去送死,我做不
到,等王真回來了,你讓我怎麼跟她說?」
「我也做不到!」靜香說。
「我也不行。」一直靜默的謝天也跟著表態。
他露出真誠的微笑,說道:「一直以來,我沒有朋友,從小到大,大家總覺得我是怪
物,是垃圾,哪裡都不是真正的容身之處,謝謝你們。」鷹雀似乎被我們的舉止感動,語
氣無邊溫暖,他向著我說:「這一次,我要證明自己可以成為英雄,就算賠上命,至少我
努力了,對得起自己。如果有一天,只有王真回來,替我轉告她,我沒有走,我先到了另
個地方等她。」
「至少我的父親是鷹王,母親是雀仙,我相信我還是有能力的,只是從來沒有機會證
明,我不殺生是為了要救我愛的人,當年我失敗了,現在,我希望我可以成功。」
「你…」
「真的很謝謝你們。」鷹雀閉上眼睛。
他靜靜轉過身,背對著我們三人,從喉間發出一種低沈的咆嘯,連綿不絕的咆嘯,低
沈帶著威嚴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力量,隨著聲音響起,四周的擺設開始搖晃,彷彿是地震
般的場景,有些杯子自動碎裂了,我極力想穩住腳步,卻也不得不被震盪到牆角。
一雙翅膀從鷹雀的背後緩緩生出,他繼續大吼,翅膀的周邊滴落出鮮血,發光。
忽然外邊也有了不同的聲音,像是聚集了多種鳥類的叫聲,此起彼落的跟鷹雀的咆嘯
相為應和。
「我終究還是有用處的。」這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
「啊!」
發出長嚎,從背後長出的翅膀攤開,振翅瞬間,強風襲來,鷹雀離開地面往門外飛去
。
櫃檯上的龍鳳玉珮也被這動盪震撼,摔落。
象徵著客棧吉祥平安的鎮店之寶。
餘聲未盡。
支持不住震盪,全數人都昏了過去。
*
我做了一場夢。
夢裡滿是振翅的聲音。
數以萬計的鳥兒,有些是鷹,有些是雀,牠們聽見了呼喚,充滿了力量,只有王者才
發的出的聲音,兩者共同集合成一個群體,黑壓壓的蓋過日色漸白的天際,從天空南方前
行,替為首者衝出一個大洞。
鷹雀快速的帶領那些鳥兒從洞中飛入,他的衣服上開滿了血色的花瓣,雙眼脹滿紅絲
,直直的,一點恐懼也不見的就往天裡闖。為數眾多的群鳥靠著數量取勝,替他攔住了守
衛兵將的動作,剩下攔不住的,則被雀鷹指尖伸出的利爪殺傷,成為手下敗將。
突破了重重的障礙,他最後到了珠子裡那個鋪著玉石的大廳,當時的鷹雀已經不再是
我認識的鷹雀了,他不再孱弱,堅定而無懼的表情,讓他成為了一個戰士,真正的勇者。
「把王真還給我!」鷹雀仰頭大喊。
「把王真還給我!」他又喊了一聲。
忽然間,一名女子緩緩出現,緩緩的向他走近。
夢境到此嘎然而止。
睜開眼後,身邊的人早都已清醒,客棧整理過了,我被移到自己的房間,而不再是身
處大廳,靜香跟謝天四隻眼睛擔憂的望著我,半夢半醒間,一陣疼痛襲上頭部,好像還能
感受到昏厥前被衝擊的那股波動。
但最讓我驚愕的,莫過於是我原先的床旁邊多併了一張,上頭躺著的竟是鷹雀。
「他怎麼會在這裡?」我大驚失色,鷹雀不是飛上天去了嗎?難不成那都是我的幻覺
。
不可能的。
「我也不知道,我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來了,當時他已經躺在客棧裡,我試著要把
你們兩個都叫醒,可是只有靜香醒過來,你好像一直沉在夢中,算起來,從那天子時到現
在,你已經昏睡了差不多四十八個時辰。」謝天說。
四十八個時辰?那不就有四天之久,我顧不得不斷襲來的巨痛,端詳著鷹雀,他全身
上下幾乎全都被敷上厚厚一層藥膏,裹著棉布,而臉上沒有辦法包覆的地方,全部都是數
不盡的傷口,最顯眼的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從他的右眼延伸到下顎,原先秀氣的臉龐完
全走樣。
匪夷所思,我立刻和靜香與謝天確認大家昏過去前看到的畫面,兩人皆說確實和我見
到的相同,所以當他們醒來後發現鷹雀也是滿腹疑問,而原本以為待我醒來後,會得到解
釋,沒想到我卻也二楞子一個,完全不清楚狀況。
「鄰居們也說,當天他們都被一陣巨大的怪聲擾醒,所以那不是幻覺,鷹雀的確離開
過。」謝天拿了條毛巾讓我擦臉,熱氣透過毛巾傳上皮膚,頭痛的感覺立刻好些。
見我不適,靜香遞過藥草膏,替我在太陽穴上輕輕揉著。
「你在夢中一直說話呢。」靜香說。
「說了什麼內容?」
「聽的不太清楚,大多是說鷹雀是個英雄。」
「他真的是。」
把頭緒稍微理了個大概,然後把在夢裡看見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他們聽完後
有好一陣沉默,大概也是在懷疑那是夢還是真實發生的情形,只是若為後者,為何又只有
我一個人看見呢?可若真的是那樣,我多希望他們也能見到我眼中英勇無比的鷹雀。
婉惜。
「那王真到底救回來了嗎?」
「不知道,我甚至不確定走過來的那個人是王真。」
「而且,如果他把王真救回來了,應該會把她帶回客棧吧!」
「也是。」靜香眼眶又紅,像是要哭。
我不想見她落淚,趕忙把視線移到身旁鷹雀身上,問靜香是否請了大夫,傷的這麼重
,沒有個大夫來總是不行。
「請了。」謝天先回答,多年的默契讓我在他的語氣中聽到了但書,果不期然。「不
過客棧鬧出了這麼大一樁事情,城裡根本沒有大夫敢過來替他治病,就算有幾個老交情的
客人來看過,也都被他身上的傷勢嚇著,說沒有得救,連試試都不肯。」
人情冷暖,想過去客棧第一次出現異象,飛出三道彩虹時,大家都說這裡是寶地,現
在換做是一群飛鳥,難道就變成了禍害嗎?
謝天讀懂了我的臉色,即刻接著說:「還好王老闆的人脈廣,聽到我們遇上了問題,
二話不說,立刻就從外地請了個醫術高明的大夫,而那些被你救回來的孩子,全也都到客
棧裡來幫忙清理,好心還是有好報的。」
「王老闆真是個大好人。」我打心裡由衷說出這句話。「那…大夫怎麼說?」
謝天嚴肅的搖頭,「大夫說,傷勢如此重,能保住性命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不過他
也沒有把握鷹雀的情況會好轉,至少,在短時間內他都需要好好的養傷,剩下的就看天命
了。」
天命?玉帝不知有多想取他的命!還看天呢!我不禁苦笑。
「鴆…哭…王真…」在我仍詢問著鷹雀傷勢時,他發出了夢囈般的呢喃。
「什麼?說清楚點?」
不敢搖晃他,只能在他身邊喊著。
「鴆…哭…王真…」
「說清楚點阿?」
再我又想多問時,謝天對我皺起眉毛,他說,鷹雀昏迷到現在,始終持續喊著這些話
,問了也是白問,不過是多打擾他休息。
「也只能看他有沒有醒轉的一天了,他是英雄,他會醒的。」
我堅定的說。
*
客棧的生意一落千丈,回復到剛開始的模樣。
靜香全部的時間幾乎都拿來照顧鷹雀,喜歡靜香的客人見不著她,自然不來了,而原
本把客棧當做吉祥寶地的客人,因為龍鳳玉珮碎了,即視為不祥之兆,也不願踏進客棧一
步,剩下的就是些老客人。
一下子從門庭若市變為門可羅雀,不太習慣,但我不在乎。
不過客人少了,自然收入也大減,加上要負擔鷹雀的醫藥費,成了最棘手的問題,我
不敢去想王真會不會回來,我只希望如果有天她出現,可以完成她交付給我的責任。
好在王老闆定時都會送些米和補品過來,他從不多問任何事情,只是不斷的告訴我,
若有需要幫忙,千萬不要客氣。而那些被救回來的孩子,他們的父母雖然並不富裕,偶爾
也會送些野菜跟肉過來表示心意,我知道他們的手頭也都挺難過的,所以總要他們別如此
客氣,但他們依舊沒有停止,用最小的力量支持著這間客棧。
至於楊員外就顯得冷漠許多,不過這不怪他,經過了掌上明珠失蹤的打擊,儘管我算
是他女兒的救命恩人,可他也不願多靠近客棧一步,就怕又惹上什麼是非,天下父母皆為
孩子著想,我真的不怪他。
楊員外曾叫家僕拿了一疊為數不小的銀票到客棧來,我不肯收,一番拉扯下,最後只
留下了些許能讓客棧再多支持一陣子的金額,剩下的我請對方帶回去,分送給城裡需要的
人,尤其是那些快要養不活孩子的家庭。
錢財要的再多,都沒有意義,不如留給真正需要的人。
有的時候我會想,當初如果沒有答應阿靜到山裡救她的父親,可能現在大家都還過著
平凡的日子,但那樣我就不會認識阿靜,也不會因遇到綠綺而知道祖父的故事,更不會遇
到陳伯,以及那個在陌生路上走了六十年的老人。冥冥之中,一切都有關連,我不後悔在
城邊因為一個女孩的眼淚停下腳步,也不後悔現在這間客棧的沒落。
「靜香阿,如果鷹雀好了,我們就把客棧收起來,四處走走吧?」我曾這樣問她。
「好阿,可是你捨得這間客棧嗎?」靜香笑笑。
當然捨得阿,可是鷹雀真的會好起來嗎?
每天我都會上去看看雀鷹的狀況,可惜一直沒有好轉的跡象,他仍舊處於昏迷的狀態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日子過的很快,轉眼六個月過去,鷹雀始終沒有醒來。
我很怕他就此不醒。
我希望他可以醒來,哪怕一下也好,我要親口告訴他,他是個英雄。
*
雖然不再有客人在門口等著,我仍維持著早上開門的習慣。
進門前,餘光瞄到了一個年老的婦人,衣衫襤褸,不停打著哆嗦,她身旁帶著一個長
相普通的女孩,同樣穿著破爛的衣裳。
「掌櫃的,你能不能行行好,給我塊餅吃?」老婦人叫住我,她的眼中不抱持任何希
望,深深的皺紋顯現了老婦人的風霜,我猜她應該已經被許多人拒絕過了。
「那有什麼問題,快進來吧!」我不忍心看到她飢餓的模樣,急忙把她跟女孩帶進客
棧,快快的要謝天先拿幾個燒餅,再燒一盤豬肉跟湯水。
老婦人聽到有肉有湯,連忙拒絕,她說:「我身上沒有錢,付不了帳,只要給我一個
餅跟幾口水就得了,肉太貴,我吃不起的。」
「沒關係,這頓飯就當我請客,反正現在也沒有什麼生意,菜料放著壞了也是浪費,
妳就安心吃吧。」
「掌櫃的,你果然有副好心腸。」老婦人說。
不知道為何,很普通的一句話,聽在我耳裡,卻有種不同的感覺,我往她身邊的女孩
多看了幾眼,很普通的女孩,沒什麼不同,應該是自己多想了,畢竟遇上了太多事情,疑
心病增的不少。
肉燒好了,靜香替謝天從廚房把肉端上,放下肉時,老婦人突然握住了靜香的手腕。
「老太太,妳這是做什麼?」靜香雖感好奇,但因對方年紀太大,也只是輕輕一握,
所以沒有立即甩開。
老婦人慈祥的看著她,說道:「沒什麼,只是剛好會看些手相,想說來這白吃白喝,
至少能替人看個相也好。」
「這樣阿?」靜香放下心來,坐到老婦人旁邊,我則因為好奇和直覺跟著過去。
就像路邊算命的一樣,她仔細的看著靜香的手掌,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姑娘阿,
妳福大命大,至少還可以多活個六十年呢!」
「真的嗎?」靜香笑的開心。
六十年?這數字怎麼聽來這麼熟悉?
此時,謝天從廚房那端大呼小叫了起來,一絲煙霧從庭院飄到大廳,謝天急著喊:「
失火了,失火了,倉庫起火了,快來幫忙阿!」
靜香跟我同時跑到後院,提起水桶不停裝水,往火勢澆去,可惜火燒的太快,整間倉
庫在一瞬間化做灰燼,但一旁的建築則毫髮無傷。
「可能是剛才不小心,點著了什麼…」謝天哭喪著臉,不知該怎麼跟我交代。
「沒關係,反正該送走的也送了。」我反過來安慰他。
慌亂結束,我跟靜香一起走回大廳,發現原本還在吃飯的老婦人跟女孩不見蹤影,更
奇怪的是,桌上碗筷旁擺了數錠重沉沉的金子。
「快上去看鷹雀!」湧起的不安讓我對靜香喊道。
「好!」她拔腿就往樓上跑。
一聲尖叫隨著推開門的聲音響起。
「鷹雀不見了!」
*(下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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