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後,我重新投入校園生活,在赤霧山所經歷的一切,恍若遙遠的隔世之夢。
爸爸和我彼此分擔家務,做飯、洗衣、打掃,雖然偶爾還是會端上燒焦的飯菜,把襯
衫燙歪,但這個只有我們兩個人,有點冷清的家,還是逐漸上了軌道。
雖然我自己沒有感覺,但同學都說我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想,那是因為我在赤霧山裡轉了一圈又一圈。
我漸漸長大,忙於課業、社交和自己的生活,但一到暑假,我再度重返爺爺家。
一大早出門,轉了好幾班電車和巴士,抵達爺爺家附近的小鎮時,已經是黃昏了。
椋介伯伯開著車到車站來接我。
「哟,小勇,辛苦啦!」椋介伯伯,接過行李,招呼我上車。「怎麼,你自己一個人
搭車?爸爸沒跟你一起過來?」
「嗯,他說他要工作,沒辦法請假。」我告訴椋介伯伯,「沒關係啦,我明年就要上
國中了,當然知道怎麼搭車。」
從市區開車進爺爺家所在的村落,還要好一段時間。車窗外,路樹、田野和屋舍不斷
往後移動,只有遠處的山脈,始終遙立在天際。
椋介伯父說,經過漫長的治療及艱苦的復健後,神主的身體康復了大半,不過攣縮的
肢體和滿身的疤痕,是免不了的後遺症。因此,他將神社的職責卸交給了龍彥。今年還會
再一次舉辦祭祀角有神大人的祭典,這次將由龍彥主祭。
「還會再舉辦祭典嗎?」我問。
「嗯,不過並非進到山裡舉辦穢年例祭,而是將角有神大人迎入神社末社祭拜,在山
下所舉行的小型祭典。」椋介伯伯笑著說。「畢竟都說『神者依人之敬增威,人者依神之
徳添運』嘛。見識過角有神大人讓赤霧噴火的神蹟後,村子裡的長輩對那位神明大人是又
敬又畏,莫不希望神明大人常保靈威,保佑生活豐泰平順。」
不論世道如何變遷,人倚托給神靈的祈願,似乎亙古不變。
我望向窗外,望向窗外山峰,赤霧山噴發過後,沉寂至今。乘火御雷往天頂奔去的神
明大人,不知是否會再度降臨賜福,但我很清楚,刻在我心上橘音姐的身影,將永不抹
滅。
車子往赤霧山腳下行去。
明明只在去年的暑假小住了一段時間,回到爺爺家,卻有種從未離開過的孰悉感。我
受到的熱烈歡迎遠超過我的想像,汪助把我撲倒,不斷舔洗我的臉,爺爺奶奶、伯父伯母
笑臉迎人,端上一大盤點心和茶水,替我接風洗塵。
一陣寒暄過後,我來到起居室的角落。
一對不滿一歲的雙胞胎,睡在被窩裡,那是椋介伯伯和他妻子美杏伯母的小孩:隆帆
和香實。
知道是雙胞胎的時候,鄰居們不免有些議論紛紛,畢竟,從前在霧淵發生的故事,就
是與雙胞胎有關。
杏美伯母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別人怎麼說,她是個講求效率並且實際的人,古老的忌子
傳說,並不妨礙她對孩子付出母愛。
我覺得這樣很好,他們會在充滿關愛的環境成長。
嬰兒的手好小好小,看似柔軟易折,握住了我探出的手指,卻比我想像得還要強健有
力。
「要平安長大唷。」
我悄聲對這對兄妹說。
***
隨著時日變遷,我漸漸長大,升學、就業,成為了旁人眼中的大人。回頭看這一路走
來的過程,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是在十歲那年夏天的赤霧山裡,決定了未來的方向。
一大清早,太陽才剛蹦出遠處山巒,我帶著雖然年邁但還是精神奕奕的汪助,從神社
後方的山道進入鎮守森林,往小小的末社邁進。
這座坐落在靜謐森林裡的小祠堂,其御祭神就是角有神大人。
我將供物擺上,在祠堂前靜默祈禱。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養成了習慣,每年暑假都前來這座祠堂,向神明報告這一年的近
況。
今年的供物是來自沖繩的泡盛和雪鹽餅乾。
升上國二以後,我開始打工,一大清早騎著腳踏車到處送牛奶和報紙,收到的薪水連
同每年領到的壓歲錢和零用錢,我都存了下來,當作旅遊基金。
我看過壯闊流冰,眺望過丹頂鶴對鳴,漫步過千年古剎,遊覽過百年古城,更是帶了
不少各地的伴手禮回來供奉。
一開始的想法很簡單,我想要繼承鷹穗的精神,將所見所聞銘記在心,回頭說給橘音
姐知曉。
但到後來,卻是我自己上了旅遊的癮,戒不掉了。
聽到身後動靜,我回頭看見龍彥一身整潔的神職裝束,信步向我走來。
「早安高材生,好久不見,就知道你一回來就會往這裡跑。」他分別向御祭神和汪助
打了招呼,看了看我放的供品,然後轉向我,「這次是沖繩,下次打算去哪裡啊?」
高中畢業之前,我早早就確立了想法,進入大學,主修文化人類學科,以學習歷史、
民俗學為志向。畢業後,在學長的引薦下,進入了博物館附設的考古研究室,幫忙支援他
們的挖掘調查現場。
「明年研究室有個海外參訪計畫,幸運入選的話,有機會一遊南亞。」我對龍彥說,
「想要什麼伴手禮,就列個清單給我吧。」
龍彥哈哈一笑。「真沒想到當初一個哭鼻子的小孩這麼志在四方,是不是當初霧淵的
經歷啟發了你啊?」
「確實是受到了啟發,但在其中感受到了樂趣,才會打算以此為業。」我不斷阻止龍
彥往我頭髮摸去的手,兩個人像幼稚的小鬼你來我往。「我覺得,歷史就像星星一樣。」
「星星?」
「嗯,對我來說,歷史就像早已不復存在的星星,跨越遙遠的時空,將最後的光芒送
抵我們眼裡。」我放棄,任由龍彥再次撫亂我的頭髮。「因此我也不由得希望,或許我們
能留下點什麼光芒,給未來。」
「一定可以的。」龍彥看往角有神大人的祠堂,接著目光投往綠意無盡的山林。此刻
,一陣舒涼的山風,挾帶著無比清新的草木氣息,從山上吹了下來。
我和龍彥都沉默了下來,靜靜享受這涼爽的早晨。
「早點回去吧,等等還要為祭典做準備呢!雖然重頭戲是傍晚才要登場啦——」龍彥
露齒一笑,「時隔十四年的穢年祭,作為祭主,總覺得有些緊張啊!」
是的,過了十四個年頭,村子再次迎來時隔多年的穢年祭。
入山林道點滿了燈籠,將晚的天色下火光溫暖映照,頭戴狐狸面具的人們列隊入山,
帶頭的正是背梁挺拔、以沉穩的姿態擔任祭主的龍彥。
持著燈籠,緩步慢行。我踏上昏暗的林道,過往的記憶不請自來。我腦海中靜靜浮現
橘音姐最後的身影,頭頂珊瑚般的白色鹿角,身披月華,淡煙繚繞,已非有如神靈,而是
成為了神靈。
來到古老的祭場,我們分別跪坐在兩側草蓆上,聽祭壇前的龍彥誦起祭祠。
夕陽餘暉隱去,明月昇起。灑入樹林的光線褪去溫度,由銘黃轉為絳紫,聽著嗡嗡喃
喃的誦念聲,我的意識陷入恍惚。
此刻經歷的一切,事後回想,我始終無法決定是不是夢境或幻覺。
恍惚間,環繞著我的人群悉數消失,我孤身一人,置身於幽光迷離的密林。草葉、木
石、苔蘚、土壤,全都像琉璃一樣玲瓏剔透,彷彿中芯蘊藏清火,散發朦朧微光,彼此明
滅映照。
我恣意而行,知道自己該往何處。碧綠蒼林安靜如畫,卻又不是真的萬籟俱寂,總有
絲絲微響,像是飄葉落地、像是雀鳥振翅、像是溪澗蛙鳴,或近或遠隱隱飄盪,奏唱著山
脈的生息。
樹林濃密深幽之處,樹根崎嶇盤繞,林間湖泊水色青碧,斑駁光點金箔般在湖面蕩漾
,彷彿地脈靈氣匯聚此處。我看見對岸霜白流霧聚斂成團,形似頂著巨大犄角的白鹿,垂
頭探向青藍色的森幽碧塘,啜飲絲絲光流,飲下生命之源。
罕有吉兆。
我感覺到古老霧淵之民有幸一睹神明顯化的澎拜心潮,自我胸膛深處泛開。
我露出微笑,與神明化身的白鹿對望,有時候是鹿,有時候我依稀覺得我看見了少女
嬌小纖細的身影。
這沉默而神奇的片刻,長若永恆,直到白鹿的身影如霧靄般散去,直到我耳畔充斥龍
彥呢喃著祭詞的嗓音,直到我再度被靜默的人群包圍,我仍然閉著眼,不住地眺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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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只是最後一點小尾巴,有點後日談的感覺,衷心感謝讀到這裡的你們。
開PO前原本預計只是個三萬字左右的小短篇
沒想到故事有自己的主張越長越肥
(譬如說鷹穗的故事是整份稿子寫完後才蹦出來的)
只能說下次得先好好擬定大綱和結局
不能只有模糊的概念
否則路走一半真的不知道終點在哪裡還有多遠
最後真的非常謝謝你們
我也總算了卻一樁長久的牽掛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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