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夜悠哉
「老大!老大!外面下雪了喔。」
聞言,正在廚房中煮著關東煮的綱探出頭來……但隨及又縮了回去。畢竟也都是在這
片土地上存在了一段時間的神明了,也已經看過無數次的初雪,對現在的綱來說,反而是
眼前鍋子中的關東煮與湯汁的比例,火候的大小等要更能吸引祂的注意。
於是折騰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熱騰騰的關東煮大功告成,祂也戴著隔熱手套捧著冒
著白煙的鍋子來到店中時,才發現自己似乎有一段時間沒有聽見那個因為下雪而興奮不已
的同伴──銅的聲音了。
──應該是早早的就跑到外頭去玩了吧?
店裡今日已經打烊了,綱對此自然也不好再說些什麼,何況祂也知道銅就是這樣,只
要有好玩的、感興趣的東西,就總是刻不容緩的追上去了。
但是,這樣似乎也不錯。一面想著,綱一面拉開店門,卻在都還沒完全拉開時就打了
個寒顫,縮回到店中。想了想,在脖子上加了條圍巾之後,還是又踏出了腳步。
「原來實體看起來是這個樣子啊。」
步出店外,仰望著掛在上方的招牌,雖然樣式是祂和銅一起設計出來的,當實物呈現
在眼前時,還是忍不住感嘆了聲。
說起為居酒屋掛上招牌的這件事,還要先回溯到綱踏上巡迴修行之旅前,店內的最後
一名客人無意間的一番話──
「這裡很不錯啊,但是綱呀……你有沒有想過要掛上招牌啊?」
當時正忙著收拾妖怪們用餐後的一片杯盤狼藉的祂聞聲,將手上的抹布交給一旁的銅
後抬起頭來,正面迎上戴著木質四目面具,披著玄朱長外掛的男子略帶著笑意的眼神。
平時在人們面前總是顯露出兇惡之相的這名男子,當下卻是一面把玩著手中的長矛與
草盾,一面以溫和、開玩笑的口吻說著:「雖然像我們這種老顧客都知道這間店的名字,
那些尚且年輕的卻不一定知道啊,我那邊新來的神使甚至會以『那間奇怪的店』、『那間
由沒落神社變成的店』來稱呼這裡啊……」
「綱啊,『櫻黃亭』這個名字,先不說我那裡,若是能被更多人知道這個名字,對你
來說行事上也會方便許多吧。」
祂後來想了想,男子說的話也滿有道理的。於是在幾日的思考以及與銅你一言我一句
的討論,加上好幾次的設計都被祂們兩個的其中之一駁回之後,祂終於帶著經過無數次修
改的設計圖找上了據說精於木工的舊識。
然後,在巡迴修行結束,回到店中時,正好也是那塊招牌完成,送到店裡的日子。接
著在銅期待的目光之下,和店中的妖怪神明們一起把招牌給掛了上去。
妝點著櫻花與摺扇的浮雕,以端正的楷書寫上「櫻黃亭」三個大字的──
「老大!」
聽見從背後傳來的聲音,綱習慣性地轉過頭去,卻又正好被剛到面前的雪球給打得正
著。
在認知到有東西朝著面部飛來時,反射性地將眼睛閉了起來,祂再張開眼時,映入眼
中的是早早就跑到外頭來玩上好一段時間的銅,在自上而下緩緩飄落的細雪中,站在雪人
旁得意地哈哈大笑的場景。
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被雪球擊中的是自己,綱卻仍然跟著銅一起笑了起來。祂瞇起
眼睛望著站在那一頭的同伴,雖然沒有惱怒的感覺,心裡還是想著:那麼店裡今天賣不完
的油炸豆腐和炸豆皮就全都留給自己享用吧?
──就算銅一直雙眼發亮的嚷著要吃,也絕對不會……啊,不過,最後或許還是會分
一點出來吧……
「老大!老大!我告訴你喔,那個啊──」
稍晚時,在和銅一起喝著放了油豆腐的關東煮湯時,興致勃勃的同伴就像是被什麼東
西給開啟了話匣子一般,滔滔不絕地說起了祂不在時店裡發生的事。
包括遠從其他地區來到這裡進行「員工旅遊」的狸群和貉群包下了整間居酒屋,徹夜
飲酒狂歡,喧嘩吵鬧的聲音差一點就要將屋頂給掀掉的事。
祂們可不好應付呢──銅說到這裡,皺起了眉頭。
說到這裡,綱也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店裡之前也接待過類似的客人,來自歌川
地區的狸貓們原先進入店內時,不只面貌穿著與人類無異,就連談吐和一舉一動也幾乎和
人類一模一樣。要不是在喝醉了之後會逐漸顯露出野獸的外形,綱還真要以為祂們其實是
誤認為自己是狸貓的人類了──
祂也知道狸貓本來就是喜愛逗人發笑,快快樂樂地過著日子的存在。一隻狸貓的話就
能在寄席上以落語取悅在場的所有人,兩隻狸貓的話可以說起收音機中常聽到的那種雙口
相聲……
但是,那一次面對一群喝醉了酒的狸貓,綱卻不怎麼笑得出來了,真要說起來的話還
有些煩惱和無奈。在狸貓們熱熱鬧鬧的宴會之後,居酒屋中只剩下一大片的杯盤狼藉以及
好幾十位醉到神智不清的客人。
這次要整理上好一段時間了──祂一面嘆著氣,一面撥通了店裡的電話,叫來了計程
車,還和銅一起幫著似乎見怪不怪的計程車司機將狸貓們一一搬到車上。
這次也是一樣啊──銅嘟嚷著。
「不過司機和之前的是不一樣的人呢……就不知道這次的司機在到達目的地之後會不
會被祂們給嚇到?因為祂們在上車時還勉強保有人類的外形喔,但是能不能維持到下車後
就不知道了……啊,我有拜託路過的神明幫忙好好看著啦,真的。」
「老大不在的這段期間來到店裡的很多都是這一類的客人呢,狸和貉走了之後,接著
就是狐狸了。這麼說來狐狸來的那一天,下起了太陽雨呢……」
──那大概就是所謂「狐狸娶親」的日子吧。
綱嚥下碗中的最後一塊油炸豆腐,才伸手想從鍋中再撈一些出來,才發現鍋中的油炸
豆腐和炸豆皮幾乎都已經被自己給吃完了,不過難得能豆腐豆皮吃到飽,祂也差不多心滿
意足了。
祂就那樣繼續靜靜喝著關東煮湯,勾起嘴角,不動聲色地聽著銅口沫橫飛的說著:無
論是潛入店中的滑瓢想白吃白喝一事,還是伴隨著神明們的腳步來到店中的黏黏妖先生,
轆轤首在接受了心上人的告白後興奮到連長脖子都打結了一事……
當鍋中滿滿的油炸豆腐、炸豆皮都被全數解決,就連他稍早前放入的蒟蒻、竹輪、魚
板也在不知不覺間全進了祂們兩個的胃袋,湯汁也已經被喝到見底時,銅也正好說到了新
的段落。
「那一位很難見到呢……有好好招待人家嗎?」
──山伏打扮的空神大人,在銅因為客人數目突然爆增而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才能夠
閒下來時,那位空神大人曾經與祂有過一番談話。
「說了什麼呢?」
「『往後大概還會有更多人來到這裡的,不論是慕名而來的妖怪,旅經此地的神祇,
亦或是無意中闖入此處的人類……綱的力量大不如前,你們又只有兩個人,可以的話還是
找個幫手會輕鬆點』這樣……老大,細節我記不太起來了,但是大概是這個意思。」
「啊,還有啊,我原先也認為我和老大兩個人就足夠了,可是後來真的來了很多客人
喔,就算老大也在店中,說不定也沒辦法應付得來的那種喔……」
綱在廚房中進行著例行的清洗工作,邊聽著銅從店中傳來的說話聲,邊心不在焉地應
和著。或許是在神社中和店中過習慣了有人陪伴的日子,聽慣了耳邊吱吱喳喳的聲音,一
個人進行巡迴修行時總覺得有點寂寞呢。
所以也總是習慣往熱鬧吵雜的地方跑。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妖怪們放著河燈的河堤
旁、沿著神社前步道一路而下的祭典上,還有那對姐弟的湯圓大會……
啊啊,前幾天祂嘗試著煮了一鍋湯圓時,銅卻怎麼都不肯吞下那團像是焦炭一般的東
西,雖然外表看起來可怕,但是味道意外的還不錯。
大概是一開始火候調得太大了吧,之後的調味倒是沒問題,悶煮的時間也剛剛好……
回憶到這裡,綱忽然來了興緻:明天再來試著煮一次吧,這一次一定要煮出外形合格的湯
圓!
至於外頭的同伴那裡──
對比在廚房中莫名奇妙地下定決心的綱,銅卻彷彿燒紅的煤炭猛地澆上了冷水一般,
似乎在講述的過程中想起了什麼,忽然沉默了一下子。再開口時,也是以喃喃自語的音量
說著話。
儘管聲音很容易被淹沒在其他的雜音之中,卻還是清楚的傳到了綱的耳中──
「……每個人都有他的生活方式,或許終究無法得到其他人的理解,但在我們看來是
沒有高低優劣之分的。老大你那個時候是這麼說的吧?」
伴隨著聲音同樣傳入耳中的是空罐的碰撞聲。綱想,現在坐在外面的同伴一定是正把
玩著桌上的空啤酒罐吧?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祂發現銅只要是心情不好時就會下意識地玩起桌上的空罐子
或牙籤之類的小東西,祂也大概知道讓銅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什麼。
儘管努力嘗試著還是什麼都做不到,對於人生灰心喪志的男子,在綱回到櫻黃亭的前
一天來到了店中。對銅來說,想著「喝完這杯之後就結束生命」的男子,在祂眼中大概有
一瞬間,與那個想救也救不到的原主人的樣子重疊了吧?
「老大,我知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
「那個人帶著我們的御守呢,而且還不是來我們這裡求到的,那個人說是決定自殺之
前在樓梯上撿到的。哈哈,這也算是緣份吧……」
銅頓了一頓。
「……老大,我幫店裡找了個新幫手。」
因為被銅的最後一句話勾起了好奇心,綱交待了一下,就走出了店外。
一步一步,口中呼出的氣化為白煙在半空中消失,現下外頭仍舊飄著細雪。地上的積
雪雖然現在還沒多少,但是等到天邊露出魚肚白時,大概就會發展為讓人有些傷腦筋的厚
度了。
──看來到了早上還得鏟鏟雪才行了。
綱仰望著飄著雪的夜空,邊想著那些似乎無關緊要的事,然後,一面搓著手一面對著
手呼出溫暖的熱氣後,將手插入了口袋之中,繼續前行著。
不可思議的是,在這一路上連個人都沒有遇上。
縱使當下仍舊是夜晚,也還要一段時間才能看見魚肚白的天空,在綱的印象中,前幾
日散步時曾經在路上遇見過幾位趕著搭早班電車的上班族,或許是為了今日的會議煩惱了
一個晚上的緣故,臉上還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綱還遇見過因為準備考試而在圖書館中開了一個晚上的夜車,當下則正趕往學校的學
生,還有在超市大特價日就搶著到門前排著隊的婆婆媽媽們……有些甚至會親切的與綱打
起招呼,或是問著:交女朋友了沒?需不需要她們介紹些好的對象?
祂看得出來,在當中,也有許多人是由妖魔鬼怪所偽裝而成的──其中也還有像祂這
樣的神明。
這片土地上從古至今、無論何處都存在著眾多的神明,綱也不可能全部見過的,就算
見過也不可能記得每一位的名字和長相。然而,或許是同樣作為神明的直覺使然,一旦遇
上了,總是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但是就算認出來了,也不過就是各自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之後就馬上投入各自的工
作中了。綱所在的招財貓大明神神社因為信徒和參拜者日漸減少的緣故,比起其他神明來
說倒是清閒得多,綱卻也遇過忙到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的神明,忙著到處去賜福驅邪,
或是向人們身邊跟著的男女俱生神詢問起那人平時所做所為的……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晚
,祂們也仍舊在街上到處奔波著。
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起了雪,又比前幾日要來得寒冷的關係,就連平時見慣了
的這些身影,都由街道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變得還真冷清呢。」
呼出的白煙在空氣中消散後不見。儘管有些惋惜,綱還是持續的向前走著,一步一步
。接著,連祂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什麼東西給觸動了心弦的,猛地想起了過去的事。
那時的綱還是個年輕的神明,常駐在人們修建的招財貓大明神神社之中,做著身為神
明的份內之事。
然而,平時祂出現在人們面前時展露出的即使都是溫和的一面,當下起大雨或降下大
雪時偶爾卻會顯露出殘暴排斥的一面。綱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之後想想或許和自
己作為「妖怪貓又」時的本性有關吧?
總而言之,就算綱本身沒有在城鎮中降下雷電或家系作祟的能力,但鎮上趁雨而起的
火燭之災卻有一大部份是祂的傑作。
「要不是成為了招財貓大明神,現在大概還是四處作亂的貓又吧?」
那個偶爾會回到神社來看看的神主,在和祂聊起那些往事的時候,則會一面維持著橫
臥在御神體前的姿勢,一面調侃著那些荒唐事。
「啊,既然是招財貓的話,根據傳說應該要叫作『小玉』才對吧?也應該要在主人賭
輸了三次之後叼來小判放在主人面前吧……哈,是你的話,我還想不出那個樣子哪。」
「我可不會那種將身體變成金幣的法術喔,況且是人類的話,要是賭到全身上下連件
衣服都沒了急需金費的話,只要去賣掉肝啊腎啊之類的東西就好了吧?」
當時的綱也是在腦海中回顧著白天時在神社中聽見的願望,邊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做
:該賜福給誰、該庇佑誰,邊下意識地駁以似乎在哪裡聽過的話:「腎臟這種東西,只需
要一顆就好了,肝臟嘛,只要剩下一點點總能再生的。」
「你也太無情了吧?好歹也是招財賜福的神祇呀!」
神主哀嚎著,聞言,由御神體前一個打滾坐起,然後忽地湊了過來。
渾身的酒味不禁讓綱皺起了眉頭──祂不討厭酒的味道,但這人身上的酒味真的濃到
了祂快要無法忍受的境界。也不管失不失禮的問題了,祂連忙捏起鼻子,毫不留情地繼續
反駁了回去:
「就算是招財賜福的神祇也可沒辦法無中生有的變出金錢啊,頂多只能保祐工作順利
,或是工作中不至於發生什麼意外之類的,要說特殊能力也只能稍稍看見人們的偏財運而
已,但是那又和招財一點關係都沒有……說到底,不要每次賭輸了才來找我好嗎?偶爾也
認真工作點呀……現在反倒我才像是這間神社的神主了。」
「我不來找你還有其他人能找嗎?我也想好好的認真工作呀,只是再怎麼樣都沒辦法
進入狀況啊,我大概天生就不適合做這一行吧?」
「哪有那麼多藉口啊?」
綱總算在有一句沒一句的對話、酒味,以及白天時記憶的三重包夾下勉強理出了頭緒
,因為經驗不足,每每這樣做時總是要花上一段時間。儘管如此,既然都成了神明,綱還
是想盡全力好好做好這些事。
儘管還不知道究竟能做到什麼樣的程度,還是想要盡力的去做,盡力的試試看──
祂與神主間的對話仍舊持續著。
「我可是認真的哪,要不是無處可去,也不會來到這裡。話說我小時候的夢想還曾經
是當上拯救世界的英雄來著,現在可連自己都救不了了。說真的,有機會的話我還真想重
新來過啊……」
當祂花了大半天終於安排好賜福的先後順序時,喝得醉醺醺的神主早就仰躺在大殿中
呼呼大睡了起來。到頭來祂最後聽見的也只剩下那段話,然而想通了話中真正的意思之後
,祂心裡卻又欲發的沉重起來。
隔天祂也是趁著黎明前的夜晚,正好因為無事可作而陪著那位神主一起走回家了。潔
白的雪趁著街上無人時紛紛自天而降,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祂目送著神主搖搖晃晃地
走入有著細格木門的屋子中,又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一看──
乾淨到幾乎沒有半點污痕的雪地上,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留下了綱自己的那
排尚未被雪蓋過的腳印而已。
因為毫無阻礙而落到臉上的雪在一瞬間化開來,也帶來了沁入心肺的清涼感。綱愣了
一愣,才意識到自己站在據說是「那個人」住處的公寓前,又想那些過去的事情想得出神
了。
或許是已經有一些年歲了,最近總是會在不經意間發愣起來,回想起那些往事。身為
一直居住在這座城鎮中的神祇,綱記得發生在這座城鎮中的大小事,也記得每一名因為無
路可走而來到招財貓大明神神社的人。
從很久以前一直到了現在,從對於每個人的祈願內容都要花上大半天時間思考的年輕
神明,變成了因為參拜人數減少而逐漸流失力量的神祇,但終究還是幫助過很多人。雖然
感嘆著這一路走來不容易,卻還是一步一步義無反顧的前進著。
儘管還不知道以自己身上大不如前的力量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也不知道就這麼走下
去是否真的就能到達最終的目標,還是盡全力的努力著、嘗試著。
「這也算是……緣份嗎?」
都已經來到這裡了,本來是想在今日櫻黃亭開始營業前先來和「那個人」打個照面的
,綱卻也忽然的就改變了主意。
畢竟仔細想想,也不用急著現在就見到面呀。就像銅所說的那樣,因為是在決定自殺
前會陰錯陽差的撿到御守,在付諸實行前會無意中闖入居酒屋櫻黃亭的人啊,所以──
「無論是一天後、兩天後,還是一個星期、一個月後,早晚都會見面的,一定有一天
能見到面的……」
綱低聲呢喃著那句話。明明此行的目的沒有達成……甚至最後還是自己先自顧自的放
棄,臉上卻浮現出了笑容,對於茫然未知的將來,心裡也跟著期待了起來。
──啊啊,這一次「那個人」又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回到櫻黃亭,和自己見面呢?是和
先前進入櫻黃亭時相同,又或是會先到神社去……
然後隨性而為的祂,就這麼一邊猜想著,一邊又高高興興地踩著自己的腳印,踏上了
回程的路。
二、暮時犬歸
「好像又被尾隨了。」
懷中抱著大包小包的紙袋而讓前行的步伐多了些阻礙,因為看不太清腳下的路況,無
論是筆直的道路、街角或階梯都得小心翼翼,抱著這一大堆東西轉頭張望更成了極高難度
的動作。可是,明明還有其他更方便的送東西方式,綱還是喜歡採買完食材之後悠悠哉哉
地散著步回去的感覺。而雖然知道可能會弄掉手中的食材,綱還是忍不住在聽到身後響起
那窸窸簌簌的足聲時,回頭望去。
果不期然地又在距離自己兩三步的地方看見了那隻有著膨膨鬆鬆的茶色捲毛,戴著褪
色的紅色項圈的大狗。
事實上綱已經被這隻大狗尾隨了一段時間了。
有時是在出了商店街後、繞過鎮上的公有墳場時,有時是在為了辦事而走下神社的階
梯後、為了散步而隨意的亂走時……那隻大狗總是不知不覺間就出現在身後了,彷彿陪伴
著某人散步似的,踩著有條不紊的步伐緊緊跟隨著。
就算被綱發現了也不會露出牙齒威嚇或害怕的跑開,而是睜著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靜
靜凝視著綱,有好幾次,綱甚至感覺大狗就要張口說出人話來──
「該不會是新來到這座鎮上,正在尋找住宿地方的新妖怪居民吧?」
綱也不是沒這麼猜測過。
說到犬形的妖怪,最為人所知的大概就是作為「式」被製作出來的「犬神」了?但說
到會緊跟著人的犬形妖怪,就是「後送犬」了,不過,綱在櫻黃亭中接待過的幾個後送犬
的族群似乎都來自山區,平時除非有要事,不然不太會出現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城鎮上的…
…
雖然也有可能是那種特立獨行,不但自行封印法力,還離鄉背井正在修行之途中的妖
怪,但在採買食材的路上斷斷續續地對大狗說了一個小時的話,卻只等來對方的一臉茫然
與一聲不吭地徑自走開,綱終於確定了……對方大概真的就是一條普通的、喜歡跟著人的
狗。
還是說……大狗那種跟在人身後的行為,其實只是餓了想要討食物而已呢?畢竟綱還
記得初遇的那天,尾隨在自己身後的大狗,在自己轉身後就一直緊盯著自己手中的那袋可
樂餅,大大的眼睛中寫滿了「我好想吃我好想吃」,只差沒流下口水了。
「你是想吃這個嗎?」
剛剛炸好的可樂餅有著金黃酥脆的外皮,一拉開袋口,甜甜的玉米香氣伴隨著蒸騰的
熱氣一起擴散開來,是在驟降的氣溫中只要嚐了就能帶給人小小幸福感的美味點心。
本來這袋可樂餅是綱要買回去研究做法的,卻在那樣的眼神趨使下把可樂餅一個接一
個的遞了出去,看著對方幾乎是以一口一個的速度飛快地將可樂餅吞下肚──就像是餓了
好幾天似的。然後,等到意識到時,袋子已經空了。
「啊,被銅吃完了呀,真沒辦法,那麼今天晚上就改做蔬菜天婦羅吧。」
也是在初次見面時綱就留意到了,大狗的脖子上……那只褪色的紅色項圈上,歪歪扭
扭的字跡寫著應該是大狗的名字,但綱唯一能從中辨認出來的,也只有開頭的「銅」一字
了。
也不知道大狗本來有著什麼樣的名字呢?既然是以「銅」作為開頭,那麼會是……銅
線?銅棒?銅牌?銅像?越想越覺得盡是些古怪的名字。總而言之,綱從此之後就將「銅
」當作是大狗的名字了。而每每聽綱喊起時,儘管語言不通,從大狗猛搖尾巴、總是想朝
人飛撲上去的表現,綱總覺得大狗自己也是喜歡這個新名字的。
「銅,今天只能到這裡了喔,抱歉啊,下次如果再有緣份見面的話,再讓你吃更多好
吃的東西吧。」
……綱過去是貓又,就算是現在也很少與真正的犬類打交道。至於狗的想法則是和貓
天差地遠,但唯獨「餓得受不了」這件事,因為也有過同樣的經驗,綱比起其他人都還要
能感同身受。
也正因此,每次採買食材的路上若是又被大狗尾隨時,無論手中的食材有多高級,既
然有了緣份遇上了,綱也是從袋子中抓到了什麼就隨意給出。
上星期是為了做壽喜燒特地買的高級和牛。四天前是臨時起意想嚐嚐口味而買下的鯖
魚一夜干和鱈魚肝。昨天是在魚店老闆娘熱情推薦下買下的櫻鳟和星鰻。今天則是──
「銅,今天有松阪豬喔。」
絲毫不因為原先設計好的居酒屋菜單被打亂而感到困擾,反正那份菜單本來就是身為
櫻黃亭主人的自己隨興之下的結果,現在也只是因為自己隨意之下的作為而小小的改變了
一下而已。
儘管本來打算要做的丼飯上少了肉的話是有點奇怪,這對綱來說也不算是什麼難題,
因為往袋子裡的材料一看──還能做個義性豆腐排嘛。
只是也不知道義性豆腐排和丼飯搭不搭呢?
「如此這般,所以今天晚上的豬丼臨時改成義性豆腐排丼了。」
「我還在想怎麼會突然出現這種東西……那麼,你手上的那又是什麼?」
坐在木製吧台邊,戴著木質四目面具、穿著那身四季都不曾變過的玄朱長外掛的男子
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緊盯著面前的大份量丼飯。
填滿了整個大碗的白飯上又堆上了滿滿的高麗菜絲,高麗菜絲上是淋上了綱特製醬汁
的──義性豆腐排,雖然是不常見的搭配,但既然是身為神社主人兼櫻黃亭店主的綱端出
來讓客人享用的料理,味道絕對是有所保證的。
有著貓特有的反覆無常隨性而為個性的綱,出於一時興起的原因而改了菜色,這在祂
們這些老顧客看來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於是,只不過訝異了一下,男子的注意力又自然
而然地轉移到了當下的綱手上的木盤子中──
「那東西的形狀和『厭魅』很像啊。綱啊,你是想向誰下咒嗎?」
話音剛落,木盤子就被飛快地遞到了面前。
「我要下咒的話才不用那麼麻煩呢。」
綱一面在吧台後方準備下一組客人點的餐點,一面飛快的解釋著:「這個……算是薑
餅吧?畢竟幾天後就是那個節日了呀,所以想著來做做看。只是,因為這裡沒有烤箱,我
是用平底鍋煎出來的。要幫我試試味道嗎?」
用色彩亮麗的糖霜裝點的漂漂亮亮的薑餅人。
雖然因為製作方法的改動,與其說是薑餅還比較接近煎餅,但最後似乎弄出了意外不
錯的結果……至少綱自己是這麼覺得的。而男子儘管不做評論,在最初的嚐試後還是伸手
一片接一片的吃著。
下一組客人點的餐點是──三大盤的唐揚雞塊、二十串烤雞肉串和馬鈴薯燉肉共三樣
下酒菜,還附帶一打啤酒。全部準備好後,綱就向著位於店内最深處的桌次出發了。
明明桌邊坐著的只有兩個人,卻點了能夠放滿一個桌面的東西,真的不會浪費食物嗎
?那是綱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畢竟這兩位也是自從櫻黃亭創立之初就一直光顧到現在的
老顧客了,過去每每來到店裡時也是如此──
有著黝黑皮膚與白色長髮的柴神,以及樣子像小女孩似的後神。
一方是庇佑旅程平安的神明,一方則是喜歡用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向旅行者惡作劇的神
明,也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機緣湊在了一起。並且總是喜歡在旅程告一段落時到櫻黃亭中
點了滿滿一桌的酒與菜,然後高高興興地談論著旅行見聞直到天亮。有著超乎常人的大食
量的兩位神明每次總能將滿桌的東西一掃而空,綱也樂於從祂們那裡聽些遠方的新故事…
…
「綱啊,你很在意那條一直跟著你的狗嗎?」
「難道你們知道牠來到這裡前發生了什麼事嗎?」
「也不算是知道啦,不過──」
將啤酒和下酒菜一一擺上桌的綱從兩位神明那裡聽見了,各式各樣的踏上旅程的狗的
故事。
像是,在某個地方十分有名的仲裁犬曾經受邀到遠方為妖怪排解糾紛,卻也因此促生
了另一趟奇異旅程的事,還有為了尋找突然消失不見的鳥類友人而一直旅行著的狗。
除此之外,被棄養的、生性喜愛自由而逃跑了、受到厭惡遭到驅趕的、無家可歸而一
直尋求著能夠安心生活的地方的──
與什麼人結下了緣份而開始的旅程,捨棄了與什麼人間的緣份而開始的旅程……也不
知道大狗到底是屬於哪一種呢?
綱雖然算是整間店的神明中唯一和大狗相處過的人,也只能做出模糊的猜測。然而如
果換作是那些從古時候存在至今、一直看顧著這世間一切的神明,卻能夠篤定地給出答案
:
「是『無緣』的生命。」
「是怎麼確定的?」
綱在吧台後方準備著四目男子加點的蕃茄鱸魚豆腐味增湯。一面將熱騰騰的湯盛入碗
中,一面聽著對方解釋:「早就有了『緣份』的生命,一般是不會像那樣一直跟著陌生人
的。而且照你說的,牠可能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才會一直在街上徘徊著……向陌
生人討取食物。」
「是這樣嗎?」
明明對綱來說只是不時會跟著自己的奇怪大狗而已。被四目男子這麼一說之後,倒有
點可憐起來了。
綱自己以貓的視角,不太能理解一部份犬類那種終生都在尋找著「主人」的心情,然
而,綱自己卻曾經多次看過終生都試著和他人結下「緣份」的生命,卻在「無緣」的情況
下結束一生。直到最後,連個能夠為自己送終的人都沒有……這不是太悲哀了嗎?
所以看過那些的綱才會那麼想著:自己作為神明的力量有限,但就算只有一部份也好
,就算來到自己面前時已經來不及了,就由自己來和那些「無緣」的人結下最終的「緣份
」吧。所以才有了那個至今都還在蘊釀著的小小計畫──
「綱啊,這不是個好機會嗎?你之前不是說過想要增加這間『櫻黃亭』的外送服務嗎
?」
四目男子──作為與綱相識了最長時間的神明之一,看著綱一路走來,從當初的作祟
貓又轉變成了如今的招財貓大明神,儘管綱只是眼中閃過了一絲猶豫,也自然猜測到了綱
的想法。
從頭到尾,沒有一句是不打動綱的心的。
「作為這裡的主神,你也差不多該有個正式的神使了吧?這間店往後只會在我們這些
非人間越來越出名,再加上那個外送服務,到時候店裡也需要幫手吧?就算你是貓,也沒
有規定說貓類的神明不能找犬類當自己神社中的同伴吧?」
說完這長長的一大段,四目男子雙手捧起大碗,一口氣將剩下的味增湯全都灌了下去
。
吃飽饜足的對方從那之後似乎就不打算再多說些什麼,該勸說的都說了,最後會有什
麼樣的結局,還是要看綱考慮得如何。事實上,綱自己也真的想了很多──
不只是外送服務和神使的事。
還包括了未來的某一天如果不只是自己神社逐漸沒落,連自己的力量都隨之大量退去
時,能夠有個人代替去進行巡迴修行的自己照看著神社和店裡。
就算不提那些事,能夠有個長久留在神社裡陪自己聊聊天,偶爾還能幫自己試試新菜
的對象……綱越想就越覺得,這真的是個不錯的主意。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方相。」
完全想通並做出決定的那一刻,也有新的客人推門進入店中。
長著白鹿頭,遠道而來的孩童樣神明,是在最近才成為櫻黃亭的客人的,而且還是一
試成主顧。能夠預知降雪也最喜歡雪的祂,邊拉開座位邊興沖沖地向著店裡的一干神明妖
魔鬼怪做出了最新的預言:
「明天……明天會下雪喔!先是小雪然後然後……到了晚上會下起很大的雪喔!」
這樣啊──綱又開始準備下一位客人新點的烤雞肉串和清酒了,心思卻也同時飄遠了
,想著明天不如一大早就去找大狗,說明自己的來意,然後趕在下雪前就將大狗帶回來吧
?
畢竟對大部份的人來說,在因為下雪而變得冷颼颼的天氣中,能夠窩在溫暖的「家」
裡喝著熱騰騰的湯,應該都是一種享受吧?之後也一定還能有無數個、無限個像那樣的日
子。
懷著那樣的期盼送走了店中的最後一位客人,鎖上了店門,隔天提早出門的綱快步行
走在街上,最終看到的──
……卻是被車撞傷,倒在路邊奄奄一息的大狗。
「銅……我本來是希望能給你一個歸屬的呀。」
綱把大狗帶回了神社。
就那樣抱著大狗坐在拜殿一側的緣廊上,絲毫不在意身上的衣服已經染上了大片的血
,事到如今,也不太有餘力去在意那種事了。雖然已經用神社裡的東西為大狗簡單處理過
傷口了,但是血液還是不斷的由大狗的腹部滲出,根本止不住。
根本就沒辦法了。
被血汙浸染的毛皮快要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應該已經失血過多了,也應該很痛的,大狗卻仍舊睜著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就和往
常的每一天中期待綱會拿出什麼食物時一樣,就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對不起啊,現在好像不是吃東西的時候,你的身體……也不是能吃東西的狀態了。
」
然而就算綱不是醫藥之神,卻也能稍微感覺得到,懷中抱著的身體溫度一點一點地退
去,胸膛的起伏也越來越慢,再過不久之後大概就會永遠睡去了吧?
這不是綱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雖然經驗稍嫌不足,綱過去卻已經見證過多次與自己結下緣份者的逝去。內心根本不
算是有了多大的情緒起伏,頂多只能算是有些錯愕,等到這陣情緒過去就好了──這麼思
考著,從大狗的事中回過神來的綱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雪已經開始從天而降了。
「話說回來,以前為那些『無緣死』的人送終,似乎也每次都是在這樣的天氣中啊。
」
不論是那位第一個和自己結下緣份的婆婆、為自己建立起這個神社的人、教導自己料
理食物的人,還有那位愛喝酒的神主……每個人,都是在飄著雪的天氣中離去的。
明明新年期間或店裡忙起來時根本沒有心力想起,平時待在神社中發呆時也根本不會
想起,這時卻彷彿是以此作為契機似的,連同那些本來被以為已經遺忘了的片段一起,清
楚地浮現在綱的腦海中。
一件接著一件。
……然後,在同樣的雪降之日中,在類似的狀況中同樣無能為力的綱,最後還是身著
作為神社主人的正裝,以神社主人的身份,對著也不知道能不能聽見自己聲音的臨終者,
同樣地說起了那段話:
「一個人太辛苦了,一個人孤獨的死去,實在是太難過了,所以就讓我來陪著你走到
最後吧。」
可是大概也是因為一口氣回想起了那麼大量的事,也因為自己昨晚還那麼期待著,多
少有些感慨和難過,在那句話落下之後,選擇帶著笑容為大狗送終的綱,再度開口了。
語調比起往常還要更來得溫柔,也更像是帶著希望在期待著什麼。
「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
「要變成妖怪喔,要記得變成妖怪……然後回來找我喔,銅。」
──與其說是叮囑,是告別,不如說那是作為這座城鎮曾經的信仰中心之一的招財貓
大明神,在那個當下最真誠的願望。
綿綿的細雪仍舊持續的下著,彷彿永遠沒有停下的一天。不多時後就如同櫻黃亭中的
客人所說的一般,在漆黑的夜空底下變成了能夠掩蓋一切的漫天大雪。
綱把今生無緣成為家人的大狗埋葬在神社後方的小樹林中,在皚皚的白雪之下。
三、初參
手中捏著的御守已經完全被汗水浸濕了。
悠世在客廳中坐了一晚。
其實他也不太清楚自己這幾天……在那麼多狀況中是怎麼過來的,只知道自從那一天
少年說出了「大叔,要不要來這裡工作呢」之後,整個人就迷迷茫茫的,雖然還記得自己
似乎在那樣的狀態下答應了什麼很重要的事,但後半夜發生了什麼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回過神來時,已經躺在公寓中的床上了,床頭櫃上的鬧鐘滴答滴答地走著,正好是六
點整。
──只是一場夢……嗎?
他沒辦法判斷那一晚究竟是自己的夢境亦或是實際發生的事,就算想要尋找那一夜緊
握在手中的御守,一時之間卻也遍尋不著。幾度接近那塊區域,矗立在眼前的卻只有朱紅
的鳥居,以及綿延而上的神社階梯。
「該不會是被狐狸或貍貓之類的給捉弄了吧?」
話筒那一邊的母親呵呵地笑著,還給出了「要不然就到那間神社去問問看吧」之類的
建議。悠世並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儘管笨拙、腦筋不靈光,卻也早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可
能性。
因為,這幾天以來他在那塊區域──在神社附近逡巡不前的時候,那些似真似假的傳
言總會傳入他的耳中:
「招財貓大明神神社的主神大人,閒來無事而學著人類開起了居酒屋呢。」
「那一位總是喜歡捉弄無意間闖入店裡的人類呢,先前不是還向那位大作家開出了近
乎天價的帳單嗎?雖然只是個玩笑,那位大作家似乎信以為真哪……」
「但是一旦遇見了在人生道路上迷失方向的人,以那一位的個性,也很難置之不理吧
?因為曾經發生過那樣的事,所以無論如何都會以自己的方式默默關心著……」
「……賜下福氣、撥亂反正,嘴上不說卻往往在暗地裡──」
──往往在暗地裡做著什麼呢?他正想問得更清楚一點,卻很奇怪,談話聲明明是由
身後傳來的,轉過頭去卻看不見人影。再四下張望,路上除了自己以外別無他人。
只有童稚的嘻笑聲從半空中傳來……這樣的現象,就與傳說中貍貓作祟時的狀況如出
一轍。
所以,那一夜的經歷,只是貍貓作祟嗎?當這樣的想法突然出現在腦中,感到悵然若
失的同時,悠世卻也因為在背後竊竊私語著的那些聲音,談話中的內容,在心中燃起了一
線希望。
輾轉反覆的想了好幾天,在找工作不斷碰壁的情況下,熬過最恐懼不安的那一刻……
無論其他人說了什麼,悠世最後,終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那一晚,真的是招財貓大明神神社的那位主神大人暗地裡做了什麼的結果;
如果那一晚真的不只是一場夢,而是那位主神大人在暗自關心著自己的話,那麼,他或許
可以……
然後,他重新在客廳的茶几上發現了和那一夜一樣的御守。與當初的老舊磨損截然不
同,朱紅的布料上,大概是該神社所有的神紋散發出淡淡的金光……他再揉揉眼定睛一看
,金色的光芒儘管有些減弱,卻並未消失。
手中的御守,那金色的光芒更是讓他感到溫暖,有種無論先前經歷了什麼、遇上了再
多糟糕的事,都一定能熬過去的感覺。也不知怎麼的,不知不覺間就這麼安心下來。
──真是,不可思議啊。
總而言之,悠世就這麼把不可思議的御守給捏在了手中,宛如地獄中的惡人拉住佛祖
的蜘蛛絲似的,緊緊的握著。許許多多的念頭與畫面從腦海中浮現,揮之不去,在天亮時
,他終於了解自己該怎麼做了。
晨曦自客廳的落地窗外溫和地傾灑入室內,照得原先該是冰冷的瓷磚暖洋洋、亮閃閃
的。
明明還是冬季,氣溫也只是稍稍由前幾日的嚴寒回升了一點而已,他親眼看到陽台上
那幾盆因為寒流變得奄奄一息的大波斯菊,這時映著日光,已然恢復到興興向榮的樣子。
夜晚已經過去了。
悠世換上了簡便的外出服,手中緊抓著那個御守,出了門。
這也是他第一次踏入那座神社的神境之中。
其實和他先前想像的並沒有什麼不同,兩尊威風凜凜的貓石像安置左右守護著神境的
入口,積雪堆置在石板路的兩旁,通往拜殿的參道一樣被日光照得亮晶晶的。
參道左手邊不遠處就是手水舍,陳舊的木杓被整整齊齊安放在淨手池邊;參道右方不
遠處是掛滿了成片繪馬的棚子,但從繪馬上已然模糊的字跡看來,大概都是很久以前掛上
的祈願了。
──這裡沒什麼人來啊。他一面做完完整的淨手動作,一面這麼心想著。
再回想起來,這幾天他在附近逡巡著的時候,也沒遇過什麼爬上石階的人……可能是
因為那幾天總是在下雪,也有可能是神社外的那些怪聲音導致的──光天化日之下聽見那
些怪聲音,一般人都會嚇得馬上逃跑吧?
這座神社過去或許也曾經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現在卻變得冷冷清清的。悠世並不是
民俗學方面的專家,對這樣的變遷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僅僅疑惑著:這裡的招財貓大明
神大人,是不是也會因此感到寂寞呢?
「至少今天有我來這裡拜訪,多少能高興一點,對吧?招財貓大明神大人。」
於是他在奉納箱中投下了香油錢,搖了鈴鐺,合掌參拜著。
也不知道就這樣參拜了多久的時間,身後忽然就傳來了清晰的掃地聲。
「咦?」
回過頭一看,參道上突兀地佇立著一道人影。
是名看起來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的青年,穿著雪白的和服上衣和淺藍色的袴──一副
就是神社工作人員的打扮。青年正拿著掃把掃除著神境內連日來的積雪,與悠世對上視線
後,溫和的開口了:「您是來參拜的嗎?」
「嗯……啊、啊,是的。」
一開始他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該與青年聊些什麼。只是記起手中捏著的御守,慌慌張
張的呈了上去。
然後──青年笑了:「果然是……有緣份呢。」
「啊?」
雖然不了解青年為什麼笑,也不了解那句話的意思,悠世還是因為這個契機,開始能
更自在的與青年攀談起來。
青年意外的熟知這座神社──尤其是主神,招財貓大明神的事。
一整天,他都待在神社中,聽青年說著諸如此類,有如鄉野奇譚一般的故事。
包括這裡的主神一開始其實只是從其他地方閒晃到這一帶來的作祟貓又,某次躲在房
樑上,無意間聽到了下方人們的談話聲後,一時心軟才留了下來,並順水推舟的幫了一點
忙。
在青年的說法中,當時的貓又所幫的「忙」雖然曾經被記錄下來,但那份文書卻因為
日久蟲蛀,早就無法閱讀了。就算依靠口耳相傳,傳了好幾代之後,大家都只依稀記得是
幫了某個與「河川」有關的忙,事件的詳細經過則已不為人知……
總而言之,事件結束後,感激的人們在這個地方為祂建立了小小的居所。一開始只是
幫了點小忙的貓妖怪,在與人們一來一往的互動下慢慢被治癒,化成了神明──在人們的
信奉之下,本應該帶來災禍的「貓妖怪」變成了招財賜福的「招財貓大明神」,小小的居
所變成了神社。
──這間神社,原來從那麼久之前就在了啊。
「過去還曾經被那樣信奉著,人們每一天每一天都到這裡來參拜著,無論奉納多少,
只要存有那份心意,招財貓大明神都會回應祈求……因為那個時候還算是很年輕的神明,
在之前也沒有類似的經驗,我想那位招財貓大明神,在做著這些事的時候,肯定是付出了
比一般人想像中還要多上好幾倍的心力吧?」
聽青年說起招財貓大明神事跡的這段期間,悠世一直跟在青年身邊。
儘管青年總是以如貓般敏捷俐落的動作掃除積雪,勞動了一段時間後卻也稍稍顯露疲
憊之姿。這麼大的神境,一個人果然忙不太過來啊──這麼想著,於是他也向青年借了掃
具,幫著青年一起進行掃除工作。
說也奇怪,他明明記得自己的體能一向不好,這天卻越掃越感覺身體輕了不少……
對青年提出這個問題時,青年則是淺笑著回應道:「大概是神明的庇佑吧,雖然只是
小事,但您也算是幫了很大的忙──」
「而且,雖然神社裡不再人來人往了,對於還抱持著那份心意的人,祂還是會出手協
助的,保佑『工作』順利也好,或是以其他的方式……」青年一面解釋著,一面將掃具收
回神社後方的倉庫內。在關上門的那一剎那,悠世親眼看見裡面的物品也和淨手池旁的木
杓一樣,被擺放的整整齊齊的。
「是這樣嗎?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自己是個失敗者,什麼工作都做不好,什麼忙都幫不
上……就算曾經想過,試試看自己能做到什麼樣的程度……這樣的我真的可以嗎?」
除了大半天的雪,忙到了黃昏,工作才總算是完成了。這時疲勞感才一下子湧了上來
,儘管如此,看到變得乾乾淨淨的神境,說不滿足絕對是騙人的。
能夠得到這樣的工作成果,讓他小小的高興了一下,但是他忽然又從青年的話中記起
了某件事,心情旋即沉重了下來。
他在神社的入口,和那一天一樣,背對著將天際染得一片火紅的夕陽,向青年問出了
那個問題:「這裡真的存在著……由神明開起的居酒屋嗎?」
「這就要看您相不相信了。」
對於他的問題,青年並沒有正面回應,只是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注視著他。沒多久後,
大概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青年又笑著重新補上一段話:「不過,在這一帶的確是流傳
著名為『櫻黃亭』的居酒屋的傳聞呢。聽說,是由沒落的神社變成的店,通常在黃昏後才
開始營業──」
悠世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青年。
「聽說,來到店內的客人大部份都是居住在『這一邊』或『另一邊』的妖魔鬼怪,以
及路過的神明,有時也會有人類無意間闖入店裡。」
無意間闖入店裡的人類……
「我還聽說,因為這間店在妖怪和神明間漸漸有名了起來,特地遠道而來的客人越來
越多,連店主人都應付不來了,所以店內正在徵求幫手。」
──大叔,要不要考慮在我們這裡工作?
「說來說去終究也只是傳聞罷了……但是,如果您真的相信了,也想過了,願意在那
裡工作的話,那就到鎮上去繞一圈再過來這邊吧。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就會發生某些事
。」
悠世看不出青年究竟是不是在開他玩笑。
過去在班級中、公司裡也時不時的會遇上拿他的話循開心,或是編織謊言等他上勾的
人。然而,對方的神情卻意外的認真誠懇,也不像是在說謊。
這麼一來──大概因為是神社的工作人員,所以比較能接受這種怪力亂神的事吧──
原先應該要如此想著,並一笑置之的。不知道怎麼的,他竟然吶吶地應了聲「好」。
隨後他才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般,尷尬地低下頭,快步走下階梯,穿過鳥居。
才走沒多久,又聽見背後傳來「請您等一下!」的喊叫聲。回頭一看,青年急急忙忙
地追了上來。
青年說──他的名字是「綱」。
悠世愣愣地站在居酒屋門口。
寫著「開運招財」的藍色門簾、透出昏黃光暈的細木格門,就和那一夜的記憶中相同
。只是,店門上卻多出了妝點著櫻花與摺扇的浮雕,看起來十分高級的木質招牌,招牌上
以端正的楷書寫著這間店的名字:
櫻黃亭……原來是真的存在的。
他也不知道現在是該笑,還是該哭,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作有了心理準備,就伸手
推開了木門──
先前見過的少年笑嘻嘻地迎了過來,將他拉到吧台前。吧台上早就東歪西倒的躺著好
幾個空掉的啤酒罐,少年卻沒有絲毫要收拾的意思,只是徑自地對吧台的人說著話:「老
大、老大,他來了喔!這個人就是我上次說過的新幫手!」
而吧台後方的人……
名為「綱」的青年手邊似乎正切著什麼,聞言才稍稍抬起頭來,給了他一個溫和的笑
容。
啊啊。到目前為止,悠世終於把一切串起來了:為什麼明明是第一次見面的青年卻會
說是「有緣份」,為什麼青年意外熟知招財貓大明神的事,為什麼會一個人獨自出現在冷
清的神境之中。讓他感到疑惑的一切其實都是因為……
接著,果不其然的,他又從青年的口中聽見了那句話:「果然是……有緣份呢。」
滿臉笑容的青年擦了擦手,從吧台後走出:「是淺野悠世先生吧?既然決定要在這裡
工作的話,您先準備準備吧,客人馬上就要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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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當年的我寫到這裡就卡稿了
我懷疑自己的靈感可能是被貓貓神玩到不見的
於是我就跑去寫其他人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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