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蓬萊異聞錄 第一章 六死三留一回頭(一)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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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清醒了……」

恍惚間,耳邊彷彿有人聲叫喚,男孩睜開雙眼,耀眼的光線不明就裡地映入眼簾。

「這是哪裡?」男孩輕揉雙眼後定睛一瞧,但視界所及卻是濃霧般的一片朦朧。

「弟子,上回交代予汝的功課,汝都有如實完成,非常好……」中年男子的渾厚聲線在四
方迴盪,若游絲、若旱雷,一時間竟難以分辨遠近。

「功課?什麼功課?」男孩搔著後腦勺,雖對男子所說的話仍感到不明所以,但腦海深處
似乎有段記憶正在蠢蠢欲動。

「來,抓緊時間,今日要傳授予汝的,是雙五雷指。」只聞男子的語音方落,男孩的雙手
竟快速地結起手印。

「等、等一下,這是什麼情形?我的手、我的手怎麼自己動起來了?」

「記起來了嗎?會結了嗎?」

「太快了、太快了!」

「來,再來一遍,仔細聽清楚了。雙手中指與尾指往內彎曲,以指頭拇壓住;將右手的尾
二指置於左手的尾二指上,以左手的指指扣住右手的尾二指指頭,再以右手的指指扣住左
手的尾二指指頭。如何,這次記住了嗎?」男孩的雙手這次配合著男子話語的步驟,不疾
不徐地結著手印。

「嗯,勉強記住了。」

「好,本座今日傳授予汝的雙五雷指,須每日配合念誦雷火咒至少一百遍,待功成之後,
本座還會再來找汝;弟子汝一定要用心修練!」

「喔……」男孩環顧四周,那顆渾圓的後腦勺都快被他搔破個洞,即使如此,卻仍舊喚不
醒那塵封於記憶源頭的似曾相似。

「時辰差不多了,汝該趕緊回去了。」

一支異常巨手驀地而現,手掐道指,對著男孩凌空畫符。指到之處,便有光痕凝於虛空;
最後的符膽畫畢,道指倏地點於男孩眉心,光符立時猛然一振,向外放出萬丈光芒後,便
向內聚成一點,最後於男孩眉心隱沒。

「這道五雷符是本座為護送爾等平安抵達蓬萊所化,一定要記住,危急時刻將意念集中於
眉心,結印、催咒,屆時這道靈符會為弟子汝招來萬千五雷部將,聽汝號令。去吧!」

語畢,巨手向男孩一揮,男孩的千頭萬緒還不及理清、千言萬語還不及提問,卻直覺整個
身軀正疾速向後飛離,意識也隨著視界迅速模糊消逝。

***********************

今夜繁星遍布夜空,沒有雲幕的遮掩,皎潔的白月牙正清麗地散發著醉人微光。

在如此的夜幕之下,徐風輕揚、海波微漾,一艘孤船正獨自航行於浩瀚無垠的海面上,風
平浪靜地,彷彿時間已靜止於此時此刻的水天一色。

然而,這般恬靜的海上光景,卻被遠方傳來的一聲悶雷打破,似乎正提前預告了即將到來
的風雲變色。

「妖…妖…怪……」孤船上,一名男子正呆坐在甲板,失魂的雙眼隨著破碎的喃喃細語四
處游移。

「他怎麼變成這樣?」一名蓄著八字鬍,年紀約莫四十歲上下,顧盼之間頗具威儀的男子
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來和他換下半夜的班,就看到他一個人失神坐在甲板上發抖,嘴巴也一
直在喃喃自語。」在男子身旁的年輕小夥子答道。

「只有他一個人嗎?另一個值更的是誰?」蓄鬍男子問。

「應該是阿河,但是我從剛剛到現在都沒看到他的人影。」小夥子答道。

「嘖,這個猴死囝仔不知道又跑去哪偷懶了,真的是皮在癢。」蓄鬍男子的語氣顯得頗為
不滿。

「老大,你看他的手。」小夥子將火把移近呆滯男子的左手,只見男子的左掌心被利刃刺
穿,血流不止。

「老大,現在要怎麼辦?」小夥子看了看坐在甲板上喃喃自語的男子,又回頭請示蓄鬍男
子—這艘船的船老大。

「風開始變大,看前面烏雲漸漸聚集,該是要變天了;這樣吧,阿財,我們先把阿通抬進
去包紮傷口,看他這個樣子,有可能是被不乾淨的東西煞到,我再拿淨符把他淨一淨。」
船老大詳細分析了目前所掌握到的各種情況,給予了初步指示。

「好。」阿財得到指示,便和船老大一同將阿通抬進值更房裡。

浪花拍打在漫漫長夜裡的海上孤船,一聲聲的啪喳、啪喳聲響,深沉又無情地滲透進幽暗
的客艙迴盪。通鋪裡的鼾聲在熟睡的人群之中此起彼落,然而,今晚卻有人夜不成眠。

小女孩翻過身,細細聽著身旁男子的氣息,發現清醒著的人,原來不只她一個。

「阿爹……」小女孩輕聲叫喚著躺臥在身旁的男子。

「嗯?」男子枕著手臂,雙眼直瞪著上方甲板的方向,若有所思;聽見女孩的叫喚聲後,
將臉一側,回應了小女孩的叫喚。

「你有沒有聽見…船板下面,除了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音之外,很像還參雜著…呦呦的叫聲
?這個聲音,是否是出海前你曾告訴過我的『木龍之精』的叫聲?」

男子轉身面向小女孩側臥,伸手寵溺地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嘗試安撫小女孩內心的不安。

「阿月,阿爹跟妳說,我們的船現在正行駛在黑水溝上,黑水溝自古以來就是藏妖納邪的
所在,木龍會出聲示警自然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阿月聽了阿爹的話,擔憂之心暫時消了七分;又聽見阿爹身後不時傳來,那個鎮日嘻皮笑
臉,此刻卻熟睡到九霄雲外的小男孩的鼾聲,心裡頓時感到十分踏實;暗自思忖著,只要
能夠三個人永遠待在一塊兒,下一刻無論是否驚滔駭浪,乃至天崩地裂,她都不會有任何
的遺憾與怨言。

隨著船身的搖擺起伏越來越劇烈,海浪拍擊船身的聲響亦越發震耳,多數船客此時已從睡
夢中驚醒,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正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客艙裡此起彼落;黑水溝之所以令人望
而生懼,除了變幻莫測的洶湧暗潮之外,恐怕便是這倏忽即變的天色風雲。

「大家稍安勿躁,外頭應該只是風雨欲來而已,沒什麼要緊的;我上去甲板看個詳細,待
會再下來跟大家說個分明。」鄉里的老秀才起身點起身旁油燈,客艙裡的眾人頓時將目光
望向光源處;老秀才語調四平八穩地安撫好眾人後,便掌著燈向甲板而去。

「阿月,阿爹跟著老秀才的燈上去解個手。」語畢,男子便立即起身往艙口追去;起身前
,亦未忘記一手操起隨身細軟。

值更房裡,一個顫抖的身軀正在牆角蜷伏著;船老大燃起三柱清香,恭敬至誠地向船上供
奉的媽祖娘娘說明今夜所發生的異事,並祈求人船均能平安抵達臺灣。

將香安穩地插入香爐後,船老大便取下安置於神龕旁的淨符,準備為阿通收驚。

「拜請觀音佛祖、媽祖來收驚。東無驚、西無驚。阿通無驚無膽嚇,心肝頭按定定。收起
起收離離,凶神惡煞出去跑千里。」只見船老大燃起淨符,配合著收驚咒語,在阿通身週
做著拍掉晦氣的動作。

「老大,很像沒什麼效耶……」一旁的船員阿財看著蜷伏在牆角的阿通仍在不斷顫抖、碎
語,十分擔心地說道。

「嗯…這卡得有一點嚴重……我再收一遍看看。」

船老大雙手合十,再次言詞懇切地向媽祖娘娘祈求。

「媽祖娘娘在上,弟子顏垂拱為此船日昇號之船長,船員阿通因不明原因受到驚嚇,如今
神智不定,弟子祈求媽祖娘娘聖駕加持,讓弟子能夠用淨符幫阿通去除煞氣,並且順利收
驚回魂。」

顏垂拱再次燃起淨符為阿通去穢收驚,然而,符已燒盡、咒已念畢,阿通卻依然未見好轉


就在兩人一籌莫展之際,兩道人影已雙雙來到值更房外。

「船家,一切無恙否?」老秀才看見值更房裡的顏垂拱,首先問道。

跟隨在老秀才後頭的成年男子,甫一進值更房,便立即看見蜷伏在一旁發抖的阿通;男子
走近阿通,伸手將阿通的身體微微翻過一瞧,瞬時間便被一陣無來由的厭惡感逼得眉頭一
蹙。

「船家,請幫我點十二柱香。」成年男子轉頭向顏垂拱說道。

顏垂拱還不及反應,卻見站立一旁的阿財立刻指著男子叫道「啊!您是五顯鎮的阿火師,
太好了!媽祖婆保佑,阿通有救了!」語畢,便立即點燃十二柱清香交予阿火師。

顏垂拱長年經營福建與臺灣之間的各項營生買賣,亦結識許多三教九流的人士,對於五顯
鎮有位小有名氣的法師自然略有耳聞,但是要說到真正見上一面,卻也只在此時此刻。

「原來您就是阿火師,顏某久仰大名!此間事發突然,手下船員不知遭何變故以至於此,
如今只能拜託阿火師鼎力相助,事後顏某人必定重金答謝!」顏垂拱十分慎重地拱手相托


「船家言重了,舉手之勞而已,切莫掛懷。」阿火師亦拱手還禮。

「勞煩二位將此人安扶於座椅之上。」

阿火師提出請求後,顏垂拱立即和阿財將阿通架起,並將阿通扶坐於椅凳上。

只見阿火師雙手持香,恭敬頂禮媽祖娘娘聖像念道:
「道由心學,心假香傳。
香焚玉爐,心存帝前。
真靈下盼,仙旆臨軒。
令臣關告,徑達九天。」

阿火師禮拜稟告完畢,便以右手倒握十二柱香,左手掐道指,轉過身驅,便將香頭對準阿
通的印堂念道:
「都天大雷公,霹靂遍虛空。
揭石飛吵使,掣電破群兇。
鐵面擒妖怪,狼牙啖疫瘟。
大力摧山嶽,天威噉黑風。
黑天雷技震,萬鬼絕無蹤。
號令傳天敕,炎散紫洞中。
如有不伏者,法令輒不容。
上至魁罡足,下至九泉中。
都天大雷火,攝為清淨風。」

阿火師凝神催動攝魔咒,並同時由阿通的印堂開始,以香枝在其身週凌空畫符。就在前後
左右,一共念了四遍咒語、畫了四遍符後,阿火師移動至阿通身後,以嘴含住香頭,右手
掐劍指對準阿通背後神道穴,霎時間劍指忽變為掌,重重拍了阿通一把。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阿通眉心一皺、嘴巴一鼓,忽然從嘴裡噴出一大團腥臭黑氣;顏垂拱
、阿財和老秀才三人見狀,皆不由得遮住口鼻、驚退半步,卻見阿火師毫無猶疑,一把拔
出嘴中香枝,張口一呼,一股清煙頓時衝出口中直破黑氣,彈指間,清煙與黑氣雙雙在虛
空交纏之後消散無蹤。直到阿火師又取了幾張淨符,在值更房四週燒化,並念誦了幾遍淨
天地神咒後,整個儀式才告一段落。

此時眾人望向阿通,確認阿通的身軀已不再顫抖,原本迷離的眼神亦已恢復了神智;但經
過一番折騰的身軀雖安坐於椅凳上,卻仍舊顯得孱弱無力,顏垂拱便指示一旁的阿財相扶


「阿通,你是發生什麼事情了?」顏垂拱緩緩蹲下身詢問阿通,極力保持語氣的鎮定,深
怕過於激動地問話會驚動阿通此時的心神。

「…阿河……阿河他出事情了……」阿通深深吸吐了三次氣息,即使還有些許吃力,仍努
力將文字由口中緩緩吐出。

「阿河?阿河他出什麼事情了?」顏垂拱的眼神平和卻堅毅地連結著阿通的目光,語氣仍
舊保持平穩地問道。

「阿河他…他投海了。但是,但是在他投海之前,我們都看到了很奇怪的東西……」阿通
開始將稍早之前發生的事情,對眾人娓娓道來。

丑寅交時的時候,阿河來到值更房和上一班的阿旺換哨。

阿河一進到值更房,便指著門外的夜空對二人說道「奇怪,今日又不是十五夜,月娘怎麼
會這麼圓?而且,你們看,月娘怎麼會這麼紅?」

阿旺和阿通屈身望向阿河手指的方向,初七的上弦月在星辰的圍繞之下,兀自在夜空散發
著微弱的清亮光芒,哪裡有發著紅光的圓月呢?

就在同一時刻,一股又濃又酸的酒臭味蠻不講理地由門口撲鼻而來,兩人互望一眼後無奈
相視而笑,心裡頭捉摸不透,這個阿河怎麼會在值更前把自己喝得這麼醉?

阿旺和阿通道別後便離開值更房,臨去前經過阿河身旁,還不忘拍了拍他的肩膊,提醒他
待會巡視時小心風浪,切莫大意失足落海。

隨後,阿通也走向阿河,要他先去艙外吹吹海風、散散酒氣;說罷,便沿著船舷前去巡視
船身四週。

阿河走出值更房,雙肘靠著船舷、雙手撐著下顎,百無聊賴地吹著海風,看著海浪在月光
下延綿起伏。

「真的是紅色的啊……」阿河低頭看著海浪所映照的紅色月光,再抬頭看著這不尋常的…
…血色圓月?阿河用力揉了揉雙眼「這月娘的顏色,是不是越來越紅了?感覺似乎會滴出
血來一樣。」

阿通巡視完船身四週,確認一切無異之後,掂算著時辰,也快到他換哨的時刻;回到值更
房便打算打個小盹,直到下一班前來換哨。

就這樣,阿通倚著值更房門邊牆角坐定後,便輕輕闔上雙眼假寐;也不知過了多久光景,
只知呼吸才漸漸轉為悠長深沉,阿通便被一陣叫喚聲驚醒。

「阿通,你快出來看,海面上有一朵好大的花啊!」阿河興奮異常地叫喚著在值更房裡打
盹的阿通。

「我還以為看錯了,可是真的聞到好濃郁的花香味!」

「阿通你趕快出來看!跑船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快點!快點!」

珍貴的打盹時間被莫名打斷,阿通的內心自然倍感不悅,但是倘若不立即起身過去一探究
竟,這個阿河勢必要沒完沒了地糾纏。

「他馬的!阿河這個臭酒鬼,到底在發什麼酒瘋!等天亮一定要跟老大告狀,讓老大好生
整治你這個王八蛋!」阿通一邊在心裡咒罵,一邊不情願地起身往阿河走去。

「你看那邊!」阿河手指向船首右前方約莫不到五十丈處的海面。

阿通原只打算虛應一番後便要返回值更房繼續休息,豈料待他望向阿河手指的方向,那尚
且平靜的海面上,似乎真的有個什麼東西正在隨波搖曳著。

阿通定睛細瞧,「那個東西」的外觀,由遠處看來竟如同一蕊國香牡丹品種的墨蘭;而那
外形近似於花瓣的部分,正隨著海浪的波動一開一闔;一開一闔之間,似乎有某種陰靄般
的霧氣由花苞中噴出。

而他們未曾察覺的是,那霧氣看似不經意地隨風散落,實則正不間斷地往他們所在的位置
飄動。

此時,一陣倦意直往阿通腦門襲來,阿通不經意地打了個哈欠,朦朧間,似乎聞到空氣中
的確漫延著幾絲幾縷不尋常的花香。

那細緻甜膩的香氣彷彿帶有自主意識般地鑽入阿通的鼻息。

「這個香味…怎麼覺得有點熟悉……」

阿通緩緩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甜膩醉人的香氣竟如同烏香般沁人骨髓,一陣說
不出的欣快感瞬間流進四肢百骸,頓時倦意全消。

阿通細細品味著那香氣為他帶來的通體舒暢,那樣的通體舒暢令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多吸
幾口的慾望。

阿通竭盡全力再度深吸了一口,企圖將香氣貪婪地充塞胸肺,以藉此滿足嗅覺的欲求;豈
料,這股香氣彷彿真的帶有自主意識般,一吸入體內便不由分說地直竄阿通腦海裡的記憶
深處。

「是了,這是茉莉花的香味…是阿妙最喜歡的…茉莉花的香味……」

這花香似乎並沒有花費絲毫的力氣,便將阿通刻意掩蓋的記憶掀起了一小角,接著便由這
個頁角快速地翻頁,將阿通的記憶迅速翻回故鄉同安的碼頭邊上,那家老字號的桔紅糕舖


糕舖的李老太爺是同安有名的積善人家,膝下長年無子,終於在晚年喜獲明珠;女孩的年
齡與阿通相仿,名喚阿妙。

阿通的阿娘在生阿通時難產,誕下阿通後不到半個時辰便撒手人寰;阿通的阿爹長年跟隨
飛虹將軍在風雲詭譎的大海上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經年不見已是常態,更遑論能在妻子
分娩時刻相伴左右。

在不忍人之心的驅使下,穩婆尋思許久,最後決定央請李老太爺幫忙安頓阿通娘親的後事
,並將剛出世的阿通暫且託予李老太爺一家照拂,待阿通的阿爹回鄉後再做打算。

李老太爺毫無猶疑地答應了下來;雖然不久前幼女才出世,但在聽聞穩婆詳細敘述事情原
由之後,李老太爺的心中已有了明顯計較。

那一年,荷蘭艦隊進犯廈門未果,遭飛虹將軍痛擊於金門料羅灣,阿通的阿爹終於得閒告
假,久違地重返故里。

船隊甫下錨泊港,李老太爺便立刻遣人捎來消息。

阿通的阿爹確實感到百感交集。

一年前離家時,尚未發現髮妻已懷有身孕;一年後返家,卻發現妻子留下一子,而自己已
成鰥夫。

自己名義上雖已成家,卻因身不由己而無法實質兼顧;想起自己常年在海上過著飄忽無定
的日子,也許孑然一身才是他此生正確且唯一的歸途。

阿通的阿爹剛步出碼頭,便看見李老太爺早已候在不遠處的糕舖外相迎;阿通的阿爹與李
老太爺相談甚暢,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欣然離去,期間甚至未曾要求見阿通一面。

從此,阿通便正式成為李老太爺的養子,得以永遠留在糕舖生養。

只是,這些年,有關故鄉同安的種種,阿通早已輕易不敢觸碰,深怕一個不經意地撩撥,
那刻意掩埋心底的沉痾又會肆無忌憚地在餘波裡蕩漾。

「阿通……阿通……」

腦海裡,那個甜美的叫喚聲正在徘迴游移,曾讓人如此魂牽夢縈,多年來卻被自己不斷壓
抑;此刻這殘破的回憶,似乎已抵不住這十幾年來的無聲嘆息,正悄悄地突破心底。

「阿通……李明通……」

只是這一聲聲的叫喚聲漸漸由虛而實,由遠而近,步步進逼,不似回憶,卻像是真的有人
在叫喚他的姓名。

「有人…有人在叫我?」阿通在心裡頭納悶著。

「阿通,日頭曬屁股了,趕緊起床啦!」

阿通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竟是那張令他感到熟悉卻又陌生的床鋪。

「這裡…這裡不是同安老家的臥房嗎?」阿通震驚之餘,立刻起身確認自己的猜想。

「不對啊,我不是應該在…應該在…應該在哪?」

阿通撓著後腦勺勉力思索,奈何思緒卻如同一缸漿糊般難以攪動。

然而,當他的視線被房門邊上站著的那個人佔據時,他的思緒立刻被不可名狀地衝擊著,
彷彿房裡的一切已隨著空氣一起凍結,再也感受不到時序的起承轉合。

「你怎麼還在發呆啊!快點起身啦!今天阿爹作壽,大家夥已經在舖外發壽糕與鄉親同賀
,人手吃緊,你還不快來幫忙!」身著一襲青綠色衣裙的女孩對著阿通喊道。

「妳…妳是阿妙?」阿通一臉不可置信地問道。

「…我看你是真的還沒睡醒哩。」女孩走近阿通,一巴掌就往阿通的額頭劈下。

「你趕快去梳洗一番,然後到舖前來…阿爹說,阿爹說有要緊事宣布。」說罷,女孩便紅
著臉蛋奪門而出。

阿通看著女孩離去的背影,腦海頓時感到一陣紊亂,直覺告訴他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但
每當他快要想起些什麼的時候,那股伴隨而生的寂寞,卻令他下意識地寧願繼續迷惘。

糕舖外,李老太爺正領著眾人發放壽糕;當阿通拖著猶疑的步伐來到舖外時,李老太爺立
即向眾人喊停,並將阿通和阿妙喚到身旁。

「各位鄉親里鄰,感謝各位今日願意給老朽薄面,來幫老朽祝壽。老朽馬齒徒長,數十年
來一事無成,六十方得女,因緣際會下才喜獲一子;而今七十有五,更感來日無多,遂在
此將後事相託。」眾人見李老太爺話語真摯拳拳,紛紛出聲要李老太爺但說無妨。

「老朽有意將閨女阿妙的後半生託付予養子阿通,同時將糕舖傳承給兩人經營,還望各位
鄉親繼續給予咱們李記糕舖批評指教,若是往後口味有異,也不吝給予言語鞭撻。」語畢
,李老太爺便拉起阿通和阿妙的手,並將兩人的手相牽。

「好啊!好啊!太好啦!真是喜上加喜啊!」

「恭喜李老太爺後繼有人!」

「讓你阿通這個臭小子賺到啦!」

「各位鄉親,時辰也差不多了,老朽在舖旁備有壽宴,還請各位賞臉,一同入席!」李老
太爺大手一揮,屋旁的僕人立即燃起鞭炮,眾鄉親便歡欣鼓舞地步入宴席。

此時,阿通一臉懵然地看著阿妙,阿妙紅著雙頰撇過頭,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說。

「妳…妳真的是阿妙嗎?」阿通一臉疑惑地盯著眼前的女孩,手雖牽著,內心卻感受不到
一絲一毫的悸動。

「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你是不是對阿爹的決定有什麼不滿?還是…還是你是對我有什麼
不滿……」阿妙的眼神閃過一抹落寞與不悅,隨即甩開阿通的手。

「不是,我沒這個意思,我可能…可能只是剛睡醒,感覺好像在做夢一樣。」阿通連忙解
釋道。

「真的是這樣就好了。」阿妙語帶慍怒,頭也不回地往宴席場地走去。

阿通站在原地,空洞的雙眼望著人潮流動,面對時來祝賀的鄉親,也只是下意識地微笑抱
拳還禮。

這頓壽宴阿通吃得是魂不守舍,詳細吃了哪些菜餚,味道如何,他根本無心分辨;鄉里前
來舉杯祝賀的酒水他也是來者不拒,稀哩呼嚕地張口便飲,就這樣喝著喝著,一直喝到意
識模糊消逝。

「好冷…哪裡來的冷風,似乎還透著海水的鹹味……」阿通一個哆嗦,直感覺陣陣冷冽的
風在吹著他,吹得他冷汗直流、頭皮發麻。

阿通睜開苦澀的雙眼,昏暗的空間裡只有案上燃著的一小盞油燈。

「這裡是…我的臥房。」阿通確認自己仍舊躺在自己的床鋪上,只是此時房裡昏暗,卻不
知是何時辰。

阿通步履蹣跚地走出房門,宿醉而產生的頭疼因寒氣而越發猛烈;房外中廊沒有燃燈照明
,他抬頭望向夜空的月娘,卻發現圓潤的月娘竟在夜幕裡散發著赤色的光芒。

「奇哉怪哉,阿爹的生日不是在五月初六嗎?初六的月娘怎會如同十五一般的圓?」

「而且這月色…怎麼會像雞血石般鮮紅?」

此情此景,阿通竟無來由的感到莫名熟悉。

「紅色的…紅色的…圓的?紅色的圓月!」

阿通忽然瞪大了雙眼。

「阿河!對啊!我不是應該在船上和阿河一起值更嗎?」

此時此刻,所有沉睡的前塵往事終於統統湧上阿通心頭。

「阿通,你怎麼跑出來了,夜裡風涼,你今日又飲了這麼多酒,小心染了風邪。來,讓人
家送你回房去。」阿通內心一震,一個女子的聲音冰冷地如絲竹般劃破夜氣,幽幽地探入
他的耳裡。

不知何時,阿妙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中廊深處;中廊明明無光,阿妙身上卻若有似無地發散
著霧靄般的青光,一陣一陣地,右眼彷彿同時閃爍著赤色的光芒。

「妳到底是誰!」阿通努力鎮定心神,對著眼前的「阿妙」大喝。

「阿通,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怎麼一直認不出人家啊?人家是阿妙啊!」

隨著「阿妙」的身形越來越近,阿通發現「阿妙」的行進方式越發古怪,那左右搖擺的身
軀,竟如同蛇行一般地扭動著。

「不對!妳不是阿妙!妳不可能是阿妙!阿妙她……阿爹七十五歲大壽那天,那群喪盡天
良的倭寇劫掠同安,我們李家…我們李家早在當日已家破人亡…妳這個妖魔鬼怪,竟敢假
扮阿妙來愚弄我!」阿通惡狠狠地怒斥著眼前不知為何物的邪祟。

「阿通,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人家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嗎?難道你不想和人家長相廝
守一輩子嗎?」邪祟說話的同時,腳步仍緩緩地向阿通靠近。

隨著邪祟的距離越發靠近,阿通開始聞到逐漸濃烈的茉莉花香。

「這花香肯定有古怪,這妖怪一定是利用花香來制人心神,我一定要堅持住,快點想辦法
讓自己清醒過來。」阿通眼看邪祟越來越靠近,只能暫時屏住鼻息,努力尋思清醒之法。

「阿通,既然阿爹都已經將人家許配給你了,今晚,就讓人家進房陪你可好?」邪祟已然
逼近至不足五步之遙,話語間,彷彿能聽見蛇吐信一般的嘶嘶聲。

阿通緊盯著邪祟詭異的雙眸不敢輕放,同時以雙手巴掌痛擊自己雙頰。

「醒來!醒來!趕快醒過來!」

阿通忽然間靈光一閃,右手立時往腰後一探,一陣冰冷堅硬的熟悉觸感令他感到萬幸,再
伸手時,一把匕首已然握在手中。

「李明通你給我趕緊清醒過來!」阿通大喝一聲,閉上雙眼將匕首往左掌心刺下。

劇烈的疼痛感直鑽入五臟六腑,冷汗猶如錢江大潮般浸濕了全身衣裳,此時的阿通終於感
受到久違的真實感;他睜眼定睛一瞧,發現自己正跌坐在夜晚的甲板上。

阿通忍痛起身,迅速環顧四週後,看見阿河仍在不遠處的船舷吹著海風。

「阿河,今晚有些古怪,咱們先回值更房待著比較妥當。」阿通著急地叫喚著阿河。

也不知是否是風浪聲音太大,導致阿河沒有聽見,阿通隨即再叫喚了幾聲,奈何阿河卻遲
遲沒有反應;阿通見狀也只得趕緊往阿河走去。

「阿河,咱們趕緊回去值更房吧!」阿通拍了拍阿河的肩膀說道。

阿河此時終於緩緩轉過身來,阿通看著阿河,不由得當場驚退一步。

只見阿河那右眼的眼珠已成赤色一片,而那原本應該同樣擁有眼珠的左眼,如今只剩下一
個漆黑的窟窿;那張映照著赤色月光的臉龐,彷彿有許多昆蟲般大小的活物正在臉皮底下
蠕動著。

「嘻嘻嘻嘻!好啊!反正剛剛人家早就說了,今晚人家就是要進屋陪你了呀!」

語音方落,只見阿河原本蠕動的臉皮恢復了平靜,只是原本應該是阿河的那張臉,如今已
然成為了另一張,另一張名為「阿妙」的臉龐。

「可惱也,妳這妖怪!」阿通見狀不由得再驚退三步。

「好,既然妳如此苦苦糾纏,今天我就算死,也要拖著妳一起去死!」阿通舉起匕首直直
往妖物刺去。

「哈哈哈哈!你就這麼愛人家,愛到想跟人家一起殉情啊?」妖物語氣輕佻地說道。

「可惜人家還捨不得你那麼快死呢!」

妖物隨即由口中吐出一團腥黑臭氣,直往阿通的面門噴去。

阿通的面門遭黑氣噴灑的瞬間,全身立即感到一陣陰冷僵硬,猶感覺一口夜氣吸進肺葉之
後還不及呼出,意識便立即消散於闇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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