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社區 03 令人愉快的大腿
昨天、今天......每天都有些微連接的事件發生,逐漸構成了一生的記憶。比如昨天星期
三,下午陽光難得露臉,在行人身上畫下片斷的明亮印記。國小周圍的灌木叢高且茂盛,
長成了一圈方方正正生機盎然的天然植牆。紫薇、酢漿草、燈籠花從牆內探出頭來,既隔
開了路人與紛擾吵鬧的孩子們,也覆蓋成對舊日景觀的懷念。那些曾經一眼望不到邊際的
玉米田、高高低低的麥浪、紅彤彤壓低枝頭的蘋果園都已不復存在。在大災中,作物、牲
畜這樣等被人類密集經營的產業都被摧毀。而像灌木這種僅僅能夠妝點環境、無法成為經
濟作物的植栽則不受影響。它們活了下來,樣貌依舊,給了人們些許慰藉,仿佛舊日那樣
的舒適日子氣息仍在。
實際上,無論糧食與牲畜,只要匯聚超出一又四分之一平方公尺面積就會如同被詛咒般發
生疫病。有時是令豬隻大批死亡、無藥可治的瘟疫;有時是令植物枯黃發霉、腐爛發臭的
白斑病;或是莫名長出鋪天蓋日的蟲子,振翅飛過百畝農田將所有的葉子啃食得一片不剩
,甚至朝人的眼睛噴射毒液。
文明賴以為基石的大型農業就此瓦解。疫情也不僅僅如此,還出現在人類本身。只要太多
人以近距離集會就會發生莫名其妙的怪病,比如防不勝防的肺部壞死症,有時是讓皮膚潰
爛到內腑的無名腫毒,有時是令神經系統錯亂心跳驟停的自體惡疾。這種「不能群聚」的
規律被確認之後,生活徹底改變了。家家戶戶回到自給自足的小農體制,以物易物逐漸成
為主流,工廠停擺,能源消耗被降到最低。政府關閉了幾乎所有大眾運輸工具,人的足跡
只限住家附近,連學校也換成了小班制,學生們輪流到校,上課時保持間距。
如同往常,下午四點,二十五名六年級生陸續下課之後,大都揮手跟朋友道別,各自回家
。一名綁著低馬尾、規規矩矩將制服上衣的繫帶綁好蝴蝶結的女生穿過馬路,走進了學校
斜對面的一棟灰石外牆的建築。這棟建築以前是銀行,現在被改成水站,拆掉一半的玻璃
門內放著可裝接飲用水的機器和一條長凳。空間很高,頗有莊嚴的美感。
現在瓦斯跟電費都不便宜,政府提供乾淨免費的飲用水是最被各家各戶感恩的德政。每到
放學時,高年級的孩子們會選擇方便順路的站點盡量多裝些水帶回家;低年級的孩子把自
己的小水壺裝滿,也算多少幫忙了家事。
疫情發生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唯恐不夠遠,哪怕是規律基本已經被確定的現在,如同創
傷過後留下永久的殘疾,很多人依然習慣外出就戴上口罩,排隊時留下至少一人半的距離
。因此當發生例外時就很難讓人忽略。比如現在,穿著雪白腳踝襪的低馬尾國小女生發現
機器顯示「冷卻中」,知道大概要幾分鐘後才會好,就暫且坐在長凳上等候。她甚至拿出
一本書,書脊上貼著學校圖書館的字樣,文靜且有氣質的閱讀起來。而在她看書時,一名
穿著深藍襯衫、斜掛著灰色公事包的五十多歲男子也走了進來,看打扮像是剛下班的公務
員,手裡還握著個大水杯。他逕自走到女學生旁坐下,與她的距離不到一個拳頭,幾乎算
是緊貼著,然後把公事包拿起放在膝蓋上,若無其事的望著外面。
女學生剛好坐在長凳最靠近飲用水機的那一端盡頭,她有些怕生,因此不太敢特意打量身
邊的人。她閱讀著喜歡的文字,翻過一頁書,忽然覺著有東西碰到了她的大腿。她微微轉
頭,眼光往下斜視,看見是個公事包,秀麗的眉毛不禁皺了皺。她立時盡力往另外一端移
動了兩公分,大腿上的觸感離開了,隨即再次貼了過來,還微微滑動,就在公事包覆蓋著
的下方。她終於毛骨悚然的發現那是兩隻手指,她的臉色頓時脹紅了。
女生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身旁的男人坐得太近了,近得她可以看清他夾雜花白的頭髮
,耳朵上的頭髮修剪得整齊得體,樣貌還有些像鄰家的爺爺,然而他的手卻在包包的下面
放在十二歲女孩的大腿上。
女孩仿佛路過短樹叢的鹿,被突然走出的獅子嚇得目瞪口呆,身體凝固住了,完全的不知
所措。
男人的臉部表情是屏息的興奮,很奇怪,他越是發現對方的驚嚇,就越是愉快。受害者呆
滯的眼神並不能激起這種有異樣癖好者的同情心,相反的,他們會如同吸了一大口香甜至
極的蜂蜜,連舌尖都激動的顫抖著。因此,緘默的譴責、含辛茹苦的忍耐,在這類人面前
都不是美德,反而只是犧牲品上的調料。
就在這時,機器發出悅耳的蜂鳴聲打破靜寂,出水燈號亮起。女學生快速站起身,默默走
回到長凳尾端,站離那男人最遠的地方。她想了又想,是否該當面指責,或是離開。但拿
著空水壺回家還需要解釋緣由,她很怕自己在思考謊話時就會哭出來,她多想裝作若無其
事,就可以當成不喜歡的事沒發生過。因此她一時並沒有任何舉動。
果然是這樣。男人臉上含著早知如此的微笑,慢慢起身,取代了她的位子,走去裝滿水瓶
,然後往門口方向走開了。
女學生看著他走遠,既憤怒,又覺得鬆了一口氣,於是低頭望著手上的書本封皮發呆。
「讓善良長出鋒芒的五十種方法」那書上寫著。
「妳要接水嗎?」忽然有個甜美悅耳的聲音問道。
女學生嚇了一跳,抬頭看見說話的人穿著跟自己一樣的國小制服,並非剛才那位大叔,就
搖搖頭,示意對方可以先插隊。她還感覺有種黏黏的觸感留在自己腿上,實在不是很舒服
,因此咬了咬嘴唇,厭惡的又朝門口望去。
那男人還站在門口,假裝摩娑著自己的水瓶。他在等甚麼?難道在等著自己從他身邊經過
嗎?女生又驚慌起來,連忙看向正在接水的那位剛進來的同學。那位女同學其實她是認識
的,在學校也是風雲人物,因此如果開口尋求幫助,勢必就要解釋原因,而且後續可能還
會被宣揚得滿校皆知。她實在是說不出口。她就是這樣的個性,愛面子、膽怯,無論哪方
面,都跟眼前的人相差甚遠。
一邊把接水開關開到最大,一邊哼著輕快旋律的高挑女孩的確很耀目。她有著雪白肌膚,
長髮披垂在肩膀,微捲,一半是柔和的粉紅色,另一半是淺金。明明是相同的學校制服,
她卻把領口扣子解開了,繫帶不知去向,露出了線條柔和的頸窩;裙子更是短到膝蓋以上
,完全讓人忘記這是國小生的褲裙,那雙側面看起來圓潤的大腿頗為成熟,而小腿纖長矯
健,腳尖隨意點著地,似乎隨時會以令人印象深刻的速度跑上一段,只在身後留下肆意而
清脆的笑聲。她有著深褐長睫,眼角微微上翹,看人的時候總是先往下,再抬起來,令人
驚豔得心內發虛。
低馬尾女生猶豫著,也擔心萬一同學接完水就快速離開,自己又失去了跟著她一起走的機
會,於是慢慢挪到靠近機器的地方,故作鎮定的坐下。就在這時,那名男人居然把水杯放
入公事包,又取出了一個水壺,然後走回長椅,重又坐到她身旁。她想要立刻站起來,雙
腿卻不聽使喚,像被厄運之釘釘住了一般。她這麼安靜、無害、脆弱,為甚麼偏偏要是她
?她在內心大喊著,臉色慘白。
「喂,阿伯!你是要喝多少水?這瓶夠不夠?」隨著這聲質問,一個粉色水壺伸到眼前,
果斷朝男人放回膝蓋上的公事包跟兩腿之間淋了下去,甚至還有少許水花噴濺到低馬尾女
生的裙襬上。
兩人都驚叫著站了起來,女學生如同得回自由的小鹿,彈跳開,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門口。
她不敢看後面,也不敢停留,連水都不要了。
「妳瘋了嗎!」男人大叫著,指著短裙少女,憤怒的抖著腿上跟包上的水,「簡直有毛病
嘛!怎麼可以倒水在我身上!」
拿著蓋子完全打開的粉色水壺的女孩冷冷地望著他,她身高只比男人矮一點點,氣勢上卻
完全是壓倒性的。「哎呀,對不起,」她指指監視器,「我可是道歉了喔,但你打算做甚
麼?」她往前踏了一步,微微側身,順手把水壺舉起來,「你看,要是不小心用這個砸破
你的頭,我也是自衛,因為是你先動手的嘛。那邊都錄下來了,順便請別人看看你有多愛
喝水,還很愛坐在國小女生隔壁,對不對?有毛病?到底是誰有毛病啊!」她把水壺傾斜
,水又往前潑,男人像猴子般的狼狽閃開,順勢倒退出了門口。
他憤然打量這女孩,發現對方毫無懼色的瞪著自己,似乎早已習慣了對峙跟吵架,外型也
實在太惹人注目,「真是爛學生!學校都不管嗎?」
女孩果斷把水壺朝他扔過去,被他閃躲開,砸中了玻璃門,發出巨大聲響。她一點也不擔
心引人注意,反正也習慣了,哈哈大笑說:「誰爛?來啊,敢不離開攝影機嗎?阿伯你看
看你都尿褲子了!」她一邊揮手一邊大聲叫他過來,路人被聲音吸引,目光紛紛投射過來
。
男人已經心虛,害怕她說出甚麼,被更多人看見,於是罵罵咧咧的拍打著褲子,拿公事包
遮著身前,快步走開了。
女孩見他逃走,撇撇嘴,撿回水壺,順便四處張望,尋找剛剛的女學生,發現對方早就不
知跑去哪裡了,不禁感嘆:「嚇傻了啊?真是的,這些老男人比鬼都可怕嗎,跑甚麼啊?
」她嘴上雖這麼說,卻只甩了甩頭髮,並沒什麼害怕的樣子。她可惜的檢查著自己的水壺
,發現蓋子有些凹陷,但還好不影響使用。她回到水站內,把上面的髒污沖洗乾淨,重新
裝滿,這才踏過滿地水漬,輕聲哼著歌回家了。
(待續 週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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