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金瞳(12)溫柔

媽佛

990







4、2




在汪以萍的指示下,他找到了她被埋葬在山林裡的屍身。

由於是冬天,山林裡霧氣濃重,汪以萍的遺體已經被濕氣浸潤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樣,一
身的黃袍尚未腐爛,卻已被蛆蟲啃爛了。

身首之間的巨大創口裡爬滿了密度最高的蛆蟲,蠕動著白胖的身軀,歡快地啃食著這具悲
慘的肉體。

這刀切得並不乾脆,汪以萍的纖細的脖子上有數處深深的傷痕,幾乎要將脖子給剁爛,已
經腐敗的那張圓臉已經看不出表情,失去了眼皮覆蓋的眼珠裸露而出,模樣很是猙獰。

飛蠅圍著遺體起舞,興高采烈地搶食著腐肉,一見活物靠近,居然不閃躲而是一擁而上─
─溫然被黑壓壓的蒼蠅群逼得倒退,終是忍俊不住,像那天半夜的郭俊格一樣,轉身狂嘔
了起來。

汪以萍擔憂而愧疚地望著吐了一輪又一輪的溫然,體貼地擋在自己的屍身前,不讓他再多
看一眼。然而她半透明的身軀,根本想攔也攔不了。

溫然無力處理這種情況,只得報警,而警方初步驗屍後,就以慘烈的自殺結案,由於汪以
萍自小便是孤兒,沒有任何親人,遺體暫時由警方保管,知道這起案件的警方無不感嘆死
者的死意之堅決,竟能親手將自己的脖頸剁斷,這般死法,簡直是聞所未聞──

知情的溫然卻知道,那是因為在陰物的控制下,死者只能不由自主的步向死亡,再怎麼痛
苦,也無法停手。

至於為何他一個大學生會在深山裡遊蕩,也只能說是自己閒著無聊去爬山。

本想為汪以萍抱不平,但汪以萍卻在警察的身後搖了搖頭。

因為,她確實是自戕而死。

就和那個素昧平生的藥學系同窗一樣,被邪術給控制,最後自戕而死。

就算知道真相,警方會信嗎?社會會信嗎?就算大家信了,又該怎麼找到兇手呢?說了多
餘的話,溫然會不會惹禍上身呢?甚或是,變成下一個受害者。

溫然根本無能為力。

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時,又已是深夜。短時間內因為社會案件跑了兩趟警察局,也是溫
然兩輩子都沒碰過的遭遇了。

客廳留了一盞舊式拉燈,他順手把它關了,躡手躡腳上樓,忽然聽見廚房有響動。

從二樓的護欄往下仔細一瞧,發現廚房竟還亮著燈,他三步併兩步又下樓,門簾一掀,竟
發現林母還在廚房擺弄鍋碗瓢盆。

「媽!」看著微微彎腰的忙碌的背影,溫然脫口而出,「妳怎麼還沒睡?!」

「我就怕你晚上回來會餓啊,幫你熱了一碗小米粥。」林母轉過身來,朝他燦爛一笑,戴
了隔熱手套的雙手捧了一個小瓷鍋,上頭還蒸騰著熱氣。「好久沒聽你喊媽媽了。」

溫然一愣,確實他在這趟「探親之旅」中,連一次爸媽都沒有喊過。畢竟,在溫然的眼中
,即使他們再好,也不是自己真正的父母。

看著她那雙飽含慈愛的雙眼,溫然整顆心像被浸入了一汪溫泉之中,溫溫熱熱的,連帶著
連眼眶也暖了,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蓋過了所有的情緒──如果說不讓他們傷心就是扮
演著林勇氣這個角色,那麼,他願意一輩子作林勇氣。

吐乾後的腸胃因為難受而一點食慾也沒有,本只是想順著她說自己餓了,但看著那張純粹
而慈愛的笑靨,溫然也笑了開來,感官裡關於生的活動全都醒了過來,還真就產生了一點
餓了的感覺。

「謝謝媽。」他捧起碗,小心翼翼地吃將起來。

林母滿意地看著他吃粥,叮囑了他要洗碗,這才慢吞吞地脫下圍裙,擦擦手準備去休息。
現在已經是凌晨時分,不知道林母究竟等了多久,才等到她這失憶的兒子回來。

「媽!」溫然喊他。

林母似乎有些訝異的回過頭,問他怎麼了。

溫然總不能說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件讓他變得有些脆弱,進而不想要一個人吃飯吧。囁嚅
了一陣,林母不等他開口,早就會意過來,拉了椅子坐下,順道也給自己盛了一碗。

「母子倆」不著邊際的聊了一陣,溫然才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媽,你知道我房間裡面擺
著的那張女生照片,到底是誰嗎?」

林母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她慢慢地放下碗,「那是你親姊姊,林溫
柔。」

雖然溫然已經猜出林勇氣與此人的關係不淺,卻沒想到竟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然而,既然是親人,為何這棟房子裡,全然沒有林溫柔存在的痕跡?沒有屬於她的房間、
更沒有什麼年輕女性的常見用品,有的只是勇氣房間裡的那張照片而已。

見她表情有些悵然,溫然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我怎麼沒看到她在家裡?她去哪裡了
?」

「勇氣,你在失憶前已經知道了,我現在會再說一次,因為我有必須告訴你的義務。」林
母突然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溫柔當然也不是我們的小孩……」

換溫然愣住了,他沒有料想到問題的答案竟會扯到這層關係上來。

「現在的爸爸其實是你的小叔叔,我則是你的小嬸嬸……你的親生父母,是你現在爸爸的
大哥。」林母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裹緊了身上的外套,「因為你的親生父母沒有錢撫養你
長大,我們在你剛出生就收養了你。你姐姐……因為是長女,又被部落裡的巫師選上繼承
的人選,所以你親爸媽不想把她過繼給我們家。」

阿美族是母系社會,這點溫然還是知道的,但他沒有想到林勇氣的親生父母竟會因為這樣
將他給送養。

「因為溫柔的能力很強,很有作巫師的天賦,在她還在學習的時候,被當年外來的一個教
團的教主相中了,你的親生爸媽因為酗酒沒有錢,就把溫柔送進教團養了好幾年,然後…
…在她十六歲那年……教團裡發生火災,溫柔……」

林母深陷的雙眼裡泌出了淚水,哽咽地道:「溫柔被嚇傻了,像是丟了魂一樣,部落裡的
巫師給她看過好幾遍,也去過教會……卻一點用都沒有。我們怎麼和她說話,她都沒有反
應,就好像醒著的植物人一樣。」

看過十年前那場夢境的溫然卻知道,林溫柔不是被嚇傻了,她也許真的是丟了魂魄。林溫
柔在人稱父神的教主的摧殘之下,親手殺了他,也許她是預謀已久,但也不會改變是她救
了當年的溫然的事實。

溫然想起在那場夢境中,他分明看到父神的魂魄自遺體中浮現,卻不知道為何原因逃開了
林溫柔的追殺,魂魄像是被什麼給吸引走似的消失了。

也不知道那抹魂魄的去向如何,一抹甫離體的幽魂,既然能在林溫柔的手下逃脫,那就必
定有他人相助吧。但是拿走死去的魂魄,又能做什麼呢?溫然百思不得其解。當年在父神
死去的現場,也只有父神、林溫柔和溫然三人而已,這些人當中一人死亡、一人失魂、一
人失憶,如今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念她。」林母不停地抹著淚,略微顫抖的手握上了溫然放在桌上
的手,「雖然你被我們領養,還是會和溫柔玩在一起,經常在Sikawasay*那裡學祭祀和巫
術,媽媽都知道你也很有天賦,但是做Sikawasay一生都要齋戒,舉行儀式還要斷食好幾
天……我們怕你太辛苦,一開始是反對的。」

「那為什麼我住院的時候,你們又改變想法希望我回家作Sikawasay呢?」

「因為我們覺得你會出意外,是祖靈在警告你,要你回家來。」林母苦笑道,「就算是現
在,媽媽也希望你能回家休養,說不定就能慢慢想起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

想不起來的吧,不管是他的還是林勇氣的事情。

過了這麼多年,他自己的事都沒能想起來了,現在甚至還理不清,更別說要去理解林勇氣
了。不管是自己也好、林勇氣也好,也許他只能像一個外人一樣,竭盡自己的全力去窺探
過去的故事而已。

溫然回握住林母顫抖的手,笑著搖搖頭。意思再明顯不過,部落裡的大學生寥寥無幾,林
勇氣一直想要讀完大學,這對於他們而言似乎是一種榮耀。不管怎麼樣,溫然都還是希望
能完成林勇氣的心願。

林母嘆道:「溫柔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啊,她在原來的家過得很辛苦,我們一直很希望能
把她領養過來……但是沒辦法,他爸媽不肯就是不肯呀。沒想到……她出意外變成了呆子
……還被爸媽送去了那種地方……」

林溫柔正是那起事件的關鍵人物。

溫然目光一閃,定然地望著林母,道:「她在哪?我要去見她。」





****





「溫柔──林溫柔!」

病房護理站的護理人員朝病房深處一喊,卻久久不見回應。她無奈地笑了笑,吩咐此處的
志工阿姨去將人帶過來,並請溫然和林母坐在櫃檯稍後片刻。

病房的公共空間擺著寬敞的沙發和大型電視,穿著病號制服的精神復健病人們步履蹣跚的
在這空間中行走著,拖鞋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

這裡是女病房,病況穩定的病人被允許能在大樓裡活動,其他空間還設有遊戲室和健身中
心等,病房甚至有固定的外出放風時間,能出去活動、購物,每天還會在復健師處上課,
儼然是一個小型學校,就算一輩子住在這裡,她們理應過著還算愜意的生活,但不曉得為
什麼,溫然就是知道,林溫柔絕對不會滿意在這裡度過一生。

林溫柔在志工阿姨的攙扶下從走廊深處極其緩慢地走了出來,服用精神藥物的後遺症便是
肌肉僵硬,在此居住多年,她的手腳已經不太靈光了,為了方便清潔管理,少時留的長髮
早已剃光,現在留著極短的平頭,一身淺橘色的病人制服,歲月並沒有在她極美的面龐上
留下多少痕跡,只是她那圓溜溜的雙眼就如同溫然夢中看到的一樣,毫無生息。

「我們溫柔的狀況很不錯喔!雖然還是不太愛說話,但是生活自理沒有問題,也很乖都會
按時吃藥!是模範學員唷!」病房護理長在一旁和顏悅色地說道:「好久沒有人來看她了
,溫柔一定很高興。」

一旁志工阿姨將站得歪歪扭扭的林溫柔拉正,雙手放在她的肩上,推給溫然和林母展示她
的模樣。

林溫柔雙目無神,但已比溫然夢中看到的呆滯、流涎,不得動彈的木頭模樣好多了。「能
給我們獨處的空間嗎?」溫然道。

志工阿姨依言領著三人進到獨立間的會客室,相對坐了下來,她將肢體笨拙的林溫柔扶到
椅子上坐好,將她隨意亂擺的雙手放到膝頭,拍了兩下讓她別亂動,就出去帶上了門。

還沒坐定,溫然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溫柔姐姐,還認得我是誰嗎?」他在林溫柔面前拚
命擺手,但她那雙大眼睛始終沒有對焦,無神地盯著牆壁上的某一個不存在的點看。

林母提醒道:「勇氣,溫柔她……一直是這個樣子,護理長說什麼『不愛說話』……其實
是根本沒有說過話的啦。」

但是溫然不肯放棄,「溫柔姊姊?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我是林勇氣。」

林溫柔還是直勾勾地盯著溫然身後的白牆,那雙眼睛就像死人一樣,雖然不是看著溫然,
卻不由得令他覺得毛骨悚然。

那雙眼睛,就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溫然還想問些什麼,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打斷了他的問話,「林太太,要麻煩您
填一下會客資料喔。」

林母看了溫然一眼,似乎有些擔心他一個人無法應付,溫然朝她點頭表示沒問題,林母才
半帶猶豫地走出去,會客室裡的兩個人沉默地目送林母出了房門、再關上門的背影──沒
錯,兩個人,包括林溫柔。

剛才不管溫然怎麼朝她揮手,林溫柔都像是雷打不動似的,只呆呆地盯著不存在的某個點
,不管怎麼和她講話,她都毫無反應。

但當林母一走,林溫柔的眼神就變了,像是在追逐著溫然身後的什麼,雖說無神,卻好歹
是有目標的,溫然回過身,發現竟是汪以萍的魂魄,幽幽地在會客室的牆上擺盪。

在遺體處理後,汪以萍似乎還無法去到她該去的地方,於是只好暫時跟著溫然,怎麼趕都
趕不走。

林溫柔直勾勾地盯著汪以萍,顯然是看得到她。

「妳知道她是誰嗎?」溫然問道。

林溫柔的眼睛像是死水深潭一樣,毫無動靜,死死地盯著飄浮在半空中的汪以萍,除此之
外再無反應。

溫然又朝她揮揮手,換了個話題:「溫柔姐姐,這麼多年來,妳過得好嗎?」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林溫柔雖是看著他身後的汪以萍,溫然卻能從她漆黑的眼底,
看到林勇氣的面龐。

他不再問了,場面安靜下來,而眼前的人一動也不動,時間就像靜止一樣。

也不知靜了有多久,林溫柔忽地從座位上起身,那雙大眼睛竟有了動搖之意,她乾澀的喉
嚨極其吃力地發出了咕噥聲,溫然一開始以為她只是口中有痰不太舒服,然而仔細一聽,
才聽出她竟是在說話!

「你……」她捂住喉嚨,彷彿那樣就能幫助發聲似的,用力地擠出。

她一字一句,彷彿吃了一嘴的砂石,發出猶如老人瘖啞粗糙的聲音。

「你……」

「不是……」

「我弟弟……」

下一秒,林溫柔突然發難!

本該僵硬的肌肉,像是活了過來,一雙枯爪般的手迅捷襲上了林勇氣的脖子,事出突然,
再加上震驚之餘,溫然竟一點反抗也沒有,任由林溫柔高瘦的身軀撲了過來,以全身重量
將他按在地上壓制,溫然只覺被撞得全身都要散架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掐住了脖子,沒
想到林溫柔的力道之大,不管溫然如何掙扎,都像鐵鉗一樣扳都扳不開,桌椅被碰得東倒
西歪。

也不是第一次被這麼掐住脖子了,溫然眼前發花,已經看不清東西了,只隱約看到林溫柔
的表情無比猙獰,而他無比無奈。

「勇氣!!!」

會客室的門被猛地撞開,聽到動靜的護理人員們湧了進來,七手八腳地去拉林溫柔,沒承
想瘦削的溫柔竟是力大無比,一雙骷髏似的手爆出青筋,近乎下了死手,一時間竟五六個
護理人員拉都拉不動,溫然被掐得一瞬暈了過去。

就連體魄還算健碩的林母也拉不開這個瘋子,她著急極了,一手高高舉起。

「你在對我兒子做什麼!!!」

啪的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天際。這一巴掌使出了全身上下的力氣,硬是把施暴的林溫
柔給拍飛出去,幾個護理人員忙上前去壓制,護理長舉著鎮定劑的針頭衝了過來,不管三
七二十一就往林溫柔的身上捅,溫然看見林溫柔原先死魚般的眼神從癲狂變作迷離,而後
歸於平靜。

他還在不停地喘息著,揉著發痛的頸脖,思緒卻飄到了別處去。

「勇氣,沒怎樣吧?!」林母撲過來拉開他的手,只見脖子上清晰可見兩道鮮紅的掌印,
她嚇得縮手,也不管一旁的護理長如何賠罪,拉著兒子就跑了出去。

病房園區外圍便是門診區域,林母一路拉著自家兒子去掛急診,做了檢查和包紮後在急診
室觀迌F一個多小時,確認沒有大礙了才離開,期間兒子都沒有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低
著頭,林母當他是受了驚嚇,也不敢再問什麼。

表面上看來,這只是精神病人突然病情發作而發生的意外,溫然卻是看到了不一樣的光景


在林溫柔起身發難之前,他突然感覺身體一輕。

有什麼從他的腦袋瓜冒了出來,像是一縷輕煙,冉冉地飄起,而他從復生以來、一直覺得
自己身體不聽使喚的沉重感,在那瞬間竟一掃而空了,他抬頭一望,那竟是一抹幽魂,和
泛著青光的汪以萍魂魄不同,那抹魂魄看上去不太完整,灰濛濛地發著淡淡白光,形體有
些模糊,只依稀看得到是一個女性的樣子。

這抹破碎殘魂有如被磁鐵吸引般迅速地進到了林溫柔的身子裡,就是在這瞬間,他從林溫
柔死水般的眼底看到了些許星子。

「你……不是……我弟弟……」

當時,她這麼說著。



從精神病房一趟回來後,林母很堅持要溫然去部落裡的老巫師那裡作類似收驚的治療,溫
然堅稱自己沒事,林母卻不放心。這些日子以來,他遇到了多少次死亡威脅,甚至他早就
死過一次,已經對發生的各種突發狀況大驚小怪不起來了,但是他愈是平靜,林母反而愈
是擔心。

實在推不過,就只好去了。

在林溫柔那裡,他了解到自己如此輕易就被靈能力者看穿了不是本人的事實,不知道在老
巫師那裡要是敗露了事蹟,究竟會待他如何。

這也是他復生以來一直擔心的事情。

逃嗎?可是他能逃去哪呢?

抑或是,他會被趕出這具身體呢?如果他的魂魄不在了,林勇氣的身體會就此死去嗎?

如果是這樣,他也許還有籌碼可以繼續待在這具身體。

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他踏入了老巫師專門設置來問事的小帳棚,裡面空間不大,年邁的
老巫師席地而坐,地上擺了一片大大的蕉葉。

老巫師一身阿美族的傳統服飾,由於是巫者,顏色不若一般常見的鮮紅色,而是全然的漆
黑,以白線裝點,滿頭華髮也以黑布纏成了個大髻,她盤起的雙腳綁了綁腿,手上抱著一
大束翠綠的生薑葉。

「Falah Panay,坐下。」

被喊了族名,溫然一時間有些無法反應過來,因為他其實不曾報上名來,問了幾句,老巫
師都沒有答應。

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逕自喝起了小米酒,溫然依言坐下時,那一口米酒天女散花般噴了
過來,溫然叫了一聲,卻又意識到閃躲開似乎很無禮,生生受她一噴。

在阿美族巫文化裡,在祓禊儀式之前巫師都會以口噴米酒來淨身,然而老巫師什麼都沒問
,似乎就知道他是為何而來,佝僂著年邁的身軀拿薑葉在他身上拍打著,一邊口唸阿美族
語,在不懂的人耳裡可能會覺得像是咒文,溫然卻已經聽得懂了,老巫師只是不停重複著
:「走開走開,不屬於Falah Panay的靈魂快走開。」這種非常口語化的內容。

然而,為什麼他現在還活著正是他不解的事情,因為他並不是真正的「Falah Panay」,
為何沒有被驅趕出去呢?

「Falah讓你進來,就是你的身體了。」像是知道他的困惑,老巫師語出驚人,「我幫你
加持一下,現在不是什麼靈魂都能隨便附在你身上了。」

「您──您都知道?!」溫然一顆心像被拋到天上去,嚇了好大一跳,差點沒忍住跳起來
捉住老巫師,「您……您知道了些什麼嗎?」

「有東西一直附在你身上,沒感覺嗎?」老巫師抬眼瞥了他一下,「那東西,剛剛回到自
己該去的地方了,現在我只是幫你淨化一下身體。」

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難道是換了個身體附身?溫然不解,擔憂道:「我看到的是一個鬼
魂飄出我的身體,附到別人的身上去了!」

老巫師卻搖搖頭,「那是活人的靈魂──是生魂。那個人的生魂,從你身上跑出來,回到
自己身上了。」

回想起當時在病房會客的畫面,如果不是他眼花,他的確看到那抹靈魂飄到林溫柔的頭上
後就消失不見了,跟老巫師所說的情形不謀而合──等等,敢情,林勇氣的身體,一直住
著林溫柔的生魂嗎?

他突然想通了其中關節,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Panay,那……那是不是溫柔姐姐
的生魂一直附在我身上!所以,我去探望她的時候,她才突然清醒了?她以為我佔領了他
的弟弟身體,很生氣,才攻擊我……對嗎?但她怎麼在我身上呢?您……您知道這是為什
麼嗎?」

老巫師垂下了皺紋滿佈的眼瞼,像是沒有聽到溫然的話,逕自拿起蕉葉在他身上舞動著,
一邊喃喃著祈福的話語,做完了這些,她將蕉葉放下,突然對著東方一拜,將米酒倒入酒
杯,用手指沾酒,口裡念念有詞,溫然這回就聽不太懂了,正困惑著,就見老巫師將酒遞
過來,放到溫然的手中。

「祖靈請你喝酒,因為你也是我們的一員。」

溫然道了聲謝,喝得太快讓他有些頭暈,他有些不解,看了看老巫師,卻發現老巫師似乎
沒有想繼續與他作任何交流的意思,已開始收拾地上的祭物,他激動地站了起來,瞪著老
神在在的老巫師躊躇了好半晌,好多疑惑想問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Falah什麼都沒有跟我說,他怕我危險。」老巫師忽然非常小聲地用阿美族語道,「你
的靈魂也是我們的一員,這是祖靈告訴我的,所以我才幫你。」

「我的……靈魂嗎?」溫然用蹩腳的阿美族語回應道,「那麼,您也不曉得Falah讓身體
給我,到底要做什麼了?」

老巫師搖搖頭,看著他緩緩地道:「我叫作Panay,我是Falah的老師。但,我只是老師,
他沒有跟我透露過任何其他的想法。」

Panay在阿美族裡面是很常見的女用名,因為原住民文化中是沒有姓氏的概念的,通常阿
美族人會將代表自己的名字後面再冠上自己雙親的名字作為自己的全名,Falah Panay,
也許是母親與這位巫師的名字並用,足見他對老巫師的重視。越是重視的人,越不會讓她
知道越嚴重的事。

據溫然的了解,林勇氣之前一直瞞著家裡偷偷學習巫術,至於為什麼年紀輕輕就想作巫師
,溫然實在不解。阿美族巫文化凋零,被祖靈選中的年輕人避而遠之,患了靈病也不願回
來當巫師,在族中已是屢見不鮮。

「Panay,那您可以幫我解開身上的詛咒嗎?」

Panay瞇著蒼老的雙眼,遺憾地搖搖頭,「剛才喝的酒可以減緩詛咒,但是已經解不開了
,這個東西要下咒的人才能解開。況且之前因為有外靈附在你身上,導致你的身體虛弱,
讓詛咒發作得很快,你得要小心。」

老巫師蹣跚地拄著木杖走近溫然,佝僂的身軀一顫一顫,溫然伸手想去扶她,她卻無視那
隻手,逕自拉開溫然的領口展示給他看,詛咒的黑痕確實變淡了些,但沒有解除的話也是
枉然。

「是嗎……那我豈不是死定了嗎?」溫然苦笑。

然而,Panay卻定定地看著他,突然笑起來,咧開的嘴缺了幾顆牙,她意味深長地道:「
會有人幫你的。」

後來她便不再說話,舉著那大片的香蕉葉往外搧,像是要把溫然當瘟神趕走似的。

帳棚內的空間非常狹小,他被老巫師搧得東倒西歪,沒有一點地方能站了,不管他再怎麼
問,老巫師都裝作沒聽到。

也許是不想跟他再牽扯太多吧,溫然識相地離開了,他差點忘了,自己和林勇氣都是因為
不明原因招致殺身之禍的人呢,盡可能不要連累別人才好。

雖然詛咒無法解除,但他心中還是有一方角落抱持著希望,就算不能解開詛咒,應該還是
會有辦法能活下來的。

他能夠依靠的人究竟有誰呢?









****
*Sikawasay:
阿美族中的祭司、巫師的稱呼之一。


****





後語:

好像沒啥起承轉合~~~XD

年節結束了,再跟大家拜個晚年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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