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罐頭》
每個罐頭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懼。
保存腦中,沒有期限。
# 21 《廣播》
高中時家裡住得偏遠,每天都得趕火車上課,有過那麼幾次亂了制服、甩著書包,不顧眾
人側目只管竭力地狂奔,一步一步眼見都快要追上那台可以準時到校的列車了,但最後還
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揚長而去,留下氣喘呼呼的悔恨。
人生也是一樣。
如果說一成不變的生活就像是一輛固定起訖行程的列車,每個人都魚貫穿梭在那些日常之
中,當我們出發晚了點,錯過了可能觸碰的時光,疾駛而去的匆匆就是永遠都追趕不上的
遺憾。
我叫莊宥杰,一名快三十歲的台北上班族,雖然學生時代後就很少搭乘火車,不過那台人
生的列車卻始終沒有停下腳步,像我進入這家公司四年多了,每天總是開著那台黑色二手
Altis,早上七點半從與父母同住的郊外透天厝出發,
自一路順暢到市區的壅塞,然後八點半前抵達公司,刷卡、上班,然後晚上七點,刷卡,
下班,再開著那台Altis,從市區的壅塞至一路順暢,八點前回到郊外的家中,每天規律
地就像一輛準時的列車,平穩地運送我的人生。
當然,剛剛的敘述還是省略掉許多細節,譬如說我剛進公司時,每天上班並不是乖乖進到
市區內塞車,事實上,從郊外有一條山路可以直接繞到公司後方,雖然實際車程遠了不少
,但山路的車輛稀少,沿途也沒有測速照相跟警察取締,那時候還年輕的我中二地把自己
想像成頭文字D裡頭的秋名山車神,每個上班天的日夜總是在踩踏油門之間,輕鬆寫意地
飆過一個又一個的彎道,把風遠遠拋在後頭,整整比從市區到達公司的時間快了十分鐘。
不過十次車禍九次快,當人人都把那條山路當成了秋名山,真實世界可不像動畫電影,大
大小小的碰撞常常發生,時常有死傷慘重的車禍登上新聞版面,所以苦口婆心的媽媽老是
叨念我:不要再走那條路上下班了,安全才是回家唯一的路。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算接受了媽媽的勸告,成為在市區排隊塞車龜速上班的乖乖
牌,畢竟十分鐘不長,或許可以因此換來更長的人生也沒有什麼不好。
晚上七點半,我開著Altis在回家的路上,剛剛脫離了市區的塞車潮,準備駛進順暢的郊
外道路。
我每天得花兩個小時的時間在開車通勤,聽車上廣播已經是養成多年的習慣,習慣的電台
、習慣的DJ,每天為我播送來自不同歌手、不同時空的歌曲,一首首流轉在日復一日的道
路上。
然後她的聲音走了進來。
車外沒有下雨,她清新空靈的歌聲卻為這座城市畫上一襲雨夜,音符歌詞點點滴滴拍打在
我的車窗上,一時之間我彷彿忘了行進也忘了停止,只顧沉浸在這首歌緩慢凝滯的情緒之
中。
「
如果寂寞製造一顆星球 你願不願意上來停留
如果青春剩下一次旅遊 你可不可以牽我的手
追求你像迷宮沒有出口 追求你像故事無法重頭
等待我們相遇不管多久 第一眼就決定從此以後
」
這首華語歌壇巨星郭力騏的《追求》,是我大學時代最喜愛的一首情歌,那張專輯到現在
還放在我房間的書櫃上,用來紀念曾經有一位我永遠追不到的女孩,以及那些歲月的年少
輕狂。
也許是那段單戀過於苦澀,廣播裡的年輕女聲,字字句句都像在我心坎撩撥,我的眼裡滿
是霧濛濛的雨景,一首懷念的歌曲,一個想念的女孩,一段已經逝去的流金歲月。
一直到DJ的聲音出現,我才從回憶的漩渦裡醒來,事實上我已經記不得那個女孩的臉龐了
,現在追憶所思念的,也許只是感慨那些回不去的時光—就像我們所錯過的列車,是永遠
都追不上的。
不過我好想念剛剛那首歌。
廣播的歌曲也是不回頭的,接下來DJ所播放的歌曲我彷彿充耳不聞,一路上安安靜靜地,
那首女聲版本的《追求》兀自在我腦海裡不斷回放,我輕聲喃喃地跟著合,彷彿伸手就可
以觸及到演唱的她。
回家後,整個晚上我都在搜尋《追求》女聲版本的相關資訊,企圖利用發達的網路資訊找
到她的吉光片羽,結果卻是一無所獲,雖然有看到幾位素人歌手演唱這首歌曲也都各有韻
味,但卻遠遠不及今晚那條漫漫公路上,掀起一場回憶雨夜的她。
我拿下書櫃裡郭力騏的CD,重複播放那首《追求》,卻發現屬於回憶的郭力騏歌聲,已經
被今晚的她給取代,她的聲音好像有種潛藏的魔力,讓人忍不住要追尋她去。
隔天一早剛進到公司,我就打電話到廣播電台去,想要詢問昨天它們播放的那首《追求》
是誰演唱的,但電台人員看起來也沒怎麼認真查詢,就敷衍地推說我們昨天沒有播這首歌
喔,先生你可能搞錯了巴拉巴拉,有求於人的我也只能悻悻然地掛上電話。
然而我一整天都沒有辦法好好上班,那首歌的女聲好像隨時都在我耳邊輕唱,但當我想要
好好傾聽時,卻又一溜煙消失無蹤,像是握在手裡的沙,怎麼樣都留它不住。
渾渾噩噩地上班,天黑,打卡,下班。
坐上駕駛座的我打開廣播,熟悉的DJ聲音,卻依舊沒聽到那首我日思夜夢的女聲歌曲,我
嘆了口氣,準備打檔啟程時,瞥見了懸掛在照後鏡下方的行車紀錄器。
「對啊!」我興奮地喊叫出聲,一整天的烏煙瘴氣馬上一掃而空。
這台具有錄音錄影功能的行車紀錄器,毫無疑問,在我昨晚下班開車回家時,應該錄到車
外沿經的道路,而同時也錄下了車內的聲音—包括廣播中那首神秘美妙的女聲歌曲。
我立即打開車內電燈,一把取下行車紀錄器檢視裡頭錄影檔案,但該死的大賣場廉價機器
竟然在重要時刻出了狀況,我焦急地滑動螢幕,東翻西找卻發現裡頭的時間設定錯亂,保
存的影片除了今天早上從家裡到公司的影像外,竟只剩下另外一個影片,我暗自祈禱它恰
巧就是昨晚下班開車的錄影。
它的確是晚上從我公司出發回家的錄影,但行經的卻不是我慣常走的市區道路,而是那條
已經許久未走的山路,看來這應該是很久之前的錄影了,說來慚愧,因為開車上下班從來
沒有碰過什麼特殊狀況,所以這台行車紀錄器裝好之後我根本沒把它拿下來看過,所以才
導致今天這樣的悲劇發生。
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失望無比地裝回行車紀錄器,關掉車內電燈,打檔上路。
今天明明不是星期五,路上的車輛卻還是特別多,車燈如擁擠的星河,焦躁的喇叭聲此起
彼落,隨波逐流的我無奈地坐困在車潮之中。
左前方一條僻靜漆黑的小路彷彿在對我招手。
我當然知道那條就是剛剛出現在行車紀錄器影片的夜晚山路,曾經有過那麼多次,我瀟灑
轉進小路,前進山中,遠遠逃開市區喧囂擁擠的人車。
看完那段影片,之前奔馳飆速在山路的熱血記憶都回來了,而今晚又那麼碰巧,遇上了該
死的塞車潮,一切的一切好像都為我的下一個動作做了合宜的解釋:
我打了方向燈,從車叢中脫隊,左轉進入了那座不知名的小山。
好啦!老媽放心,我會慢慢開的。
自言自語的我笑了笑,乖巧地放慢了車速,黑色車輛緩緩爬上暗沉的山丘,無論如何,還
是比塞在剛剛那股車潮裡要好上太多。
山路蜿蜒卻只有遠遠點綴幾盞路燈,沿經的景色彷彿躲在陰影之中,即便如此,我還是看
到了她。
俏麗的長馬尾,合身的桃紅亮色背心與長版黑色壓縮褲,搭配一雙輕巧的白色跑鞋,飛盈
的步伐恰好展露出她曼妙的體態,儘管只有匆匆一眼,也沒來得及從後照鏡看到她正面,
卻足以讓我對這位沿著山路慢跑的女孩留下了深刻印象,對於我來說,汗水是晶瑩的化妝
品,愛運動的女孩是最美的。
上班工時長、工作壓力龐大的我選擇用運動抒壓,然而從小就不擅長球類運動,所以我從
事最簡單直接的運動方式—慢跑,一到假日午後,家裡附近公園或國小,總是可以看到我
換上運動服跑鞋的奔馳身影。
揮汗如雨,穿梭在陽光陰影之中,壓力沒一會兒就被遠遠甩在後頭,呼吸吞吐,一顆心只
專注在前進的步伐。
我極力看著後照鏡,但她的身影卻已消失在昏暗的山路之中。
人類是某種程度健忘與善變的動物,今天上班我依舊魂不守舍,但掛心的對象已經不是那
首女聲版的《追求》,而是改成了那位桃紅馬尾的運動女孩。
於是下班後,我理所當然地還是走那條山路回家。
一路暗自祈禱的願望成真,幸運的我又看到那個充滿青春活力的美好身影。
我盡量不著痕跡地放慢車速,這次總算是讓我從後照鏡瞥見她的面容,我竟然感覺整個人
都輕飄飄了起來。
好漂亮的女孩。
人與人之間的好感是很難具體形容的,有些女孩你一看到她,就會不經意地想像許多還很
久以後、或者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幻想:你會想像如果能牽起她的手,不知道是怎麼樣的柔
軟,你會想像如果能吻上她的唇,那會是多久不散的濃郁甜蜜。
我雖然沒想到那麼多,不過她讓我想起了那個女孩,那個讓我苦苦單戀、沒有結果只留下
痕跡的女孩。
我的車終究是遠離了她,但我的心卻遺落在她飛揚的腳旁。
隔天,我帶著一個黑色後背包去上班,今天上班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我盯著牆上時鐘的
指針,一分一秒都遲緩地令人難以忍受。
總算捱到下班時間,我匆忙地帶著背包進到化妝室,沒幾分鐘,換上假日慢跑服裝的我已
是奔出公司大門,跑上那條昏暗蜿蜒的山路。
這條山度的坡度可不是蓋的,不過十分鐘左右,我全身就已汗如雨下,急著上路沒有熱身
的雙腿隱隱緊繃著,不禁暗自佩服那個跑起來輕鬆寫意的馬尾女孩。
而我突然加快了腳步。
是的,遠遠地我看到了她的背影,精神面受到了強大的鼓舞,牙一咬,提高速度跟了上去
。
我雖然自認慢跑多年已經頗有心得,但沒想到她更是箇中好手,我們之間始終存在著五十
公尺左右的差距,不論我怎麼咬牙努力,還是趕不上五十公尺外的美麗倩影,最後氣力放
盡,只能停下腳步,氣喘如牛地看著她像一陣風消失在山壁的轉彎處。
沒關係,明天繼續加油。
不知道過了幾天下班後慢跑山路的生活,只知道每次慢跑時都能夠遇見她,而這一次,我
總算追到她後方不遠處,近到都可以聞到風吹來她身上的幽幽香氣(雖然她貌似都穿同一
套運動服),她跑起來是那麼從容不迫的優雅,我卻在後頭粗魯地大口喘氣,不過這樣終
於是吸引到她回頭,她回眸看了我一眼。
滿頭大汗的我只覺得全身酥麻,憨憨地對她傻笑了一下。
她的眼神沒有笑意,而是流露出一絲複雜的情緒。
當時的我只能從其中解讀出驚訝與詫異,還有她稍加猶豫就轉過頭去的冷淡,並無法發掘
她那一眼裡其實還藏著太多秘密的話語。
她回過頭之後,竟又加快了些腳步。
氣力放盡的我雖然一百萬個想跟上,卻是幾步之後就完全追不上的節奏,又落得氣喘呼呼
看著她消失在轉彎處的下場。
昏暗的山路沒有來往人車,留下孤單的我彷彿響起了背景音樂,依稀是那首女聲版的《追
求》,唱出那麼多人生無法企及的悔恨。
於是我開始瘋狂在那條山路上慢跑,甚至不分上班日或假日,只要晚上七點一到,著裝完
畢的我就準時出現在那條山路上,雖然一次又一次地追不上她,但漸漸習慣山路強度的我
,終於在那一晚跟上她的腳步,轉彎處一鼓作氣,我竟是超越了她。
若無其事地從旁超越,然後,我跌了一個狗吃屎。
在她面前,狠狠地、毫不加修飾的特大號狗吃屎,直接躺住她前進的方向上,大喇喇地放
送出糗。
這使她不得不停下腳步(總不能把我當作跨欄跨過去吧),而這也是我籌備多時的計畫最
萬無一失的地方。
是的,我這個刻意的狗吃屎,在重力加速度毫不煞停的搏命演出下,簡直跟真的沒有兩樣
,我硬是在地上滾了兩圈才止住跌勢。
「哎呀!」我技巧性地叫了一聲,然後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拍拍手腳的灰塵,「沒事沒
事,我ok!」
我和她四眼相望,昏暗的路燈下,才發現她的眼裡竟只有漠然,冷冷地就像看著一團空氣
在地上打滾。
然後她面無表情地跑走了,繼續著她的路跑,又成為一陣消失在轉彎處的風,留下苦肉計
徹底失敗的我。
沒關係,至少這樣印象夠深刻了吧?我也只能笑笑自嘲。
已經忘記自己上次那麼堅持一件事是什麼時候了?是廢寢忘食的大學指考?是公司面試前
一個禮拜緊張地失眠準備?無論如何,隔天下班,我還是踏上路跑的山道。
就這樣,我和她在夜間山路的追逐遊戲不知道玩了幾回,也許是我的心肺功能已經強壯到
足以支持我愛慕的心,也許是她總算被我的契而不捨的真誠感動,總之那一晚,我牙一咬
,努力超越了她,然後我們都微微放緩了腳步,維持一個半身距離,一前一後可以邊跑邊
交談的距離。
「嗨,小姐,妳跑得好快喔!」我吐吐舌,由衷佩服。
她瞪著杏眼冷了我一眼,然後總算是對我說話了。
「你走吧,你不會想跟我聊天的。」儘管是冷冰冰的語調,卻是相當好聽的聲音。
我有一瞬間出了神,因為這聲音好熟悉,但想破腦袋卻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然後我注意到她這句倔強的背後,她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紅。
「怎麼了嗎?為什麼我會不想跟妳聊天?」她奇特的言行舉止讓我大感困惑。
她突然停下腳步,我連忙也跟著煞車。
她看著我,用那雙彷彿會說話,卻已經盛滿晶瑩的眼睛。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跑得那麼快嗎?」她說著,轉頭卻已是兩行淚水滑下。
「喂!」我叫了聲想留住她。
我以為她又是轉頭要跑步離開,但並非如此。
她直接消失了。
「憑空消失」應該是最貼切的形容,她像遁入空氣的透明,乾乾淨淨地完全消失不見。
「喂?」我嘗試喊著,詫異的驚訝聽起來有些沙啞。
然後在還不及眨眼的瞬間,她又出現在我的面前,像魔術師揭開一道無色的帷幕,宛如鬼
魅的技巧現身。
她紅著雙眼看著我,楚楚模樣俏麗依舊,但被嚇壞的我卻忍不住後退了幾步,她瞧見我驚
慌的模樣,低頭嘆了口氣,轉身像一襲逃跑的雲煙消失了,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只剩呆站
在地的我彷彿做了場夢。
回家後,我沖了杯熱咖啡,試圖平息自己今晚的驚魂未定,背景音樂依舊是那首《追求》
,我躺在床上,在纏綿的旋律下回想今晚的奇異:「她應該是鬼吧?」「唉,這麼漂亮的
女孩怎麼會這樣?」「不過我怎麼會看到鬼?我記得我的八字不輕啊?」正在胡思亂想之
際,我突然從床上驚跳起來,我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耳熟了
— 她就是我那天在廣播聽到那首《追求》的女聲!
這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難怪我打電話去電台他們會一頭霧水,也難怪我翻遍網路都找不
到這首歌,原來是她唱的,不知道為何傳來我車上的廣播,成了我心中縈繞的旋律。
那這首歌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吧!恰好是這首歌,讓我想起初戀而印象深刻;又恰好我用
行車紀錄器找尋這首歌,才讓我在山路遇見了她,於是我想到了她今晚的淚眼,想到她孤
伶伶地消失隱身,我決定明晚再去找她。
因為我相信,人與人的相遇都有它的意義,人與鬼之間應該也是吧。
隔天晚上,穿著運動服的我又在那條山路上慢跑。
跑步的我心不在焉,四處找尋她的身影。晚上山路有薄霧蜿蜒著,終於我在前方轉角,又
看到那抹俏麗的馬尾。
「嘿!」我加快腳步跟上她旁邊燦笑打招呼。
她睜大眼睛詫異地看著我,但不僅沒有停下腳步,反而又加速往前跑去。
「喂!喂!喂!」我在後面嚷著,只見她越跑越遠,我連忙加快速度,等我跑近她身後時
已是臉紅氣喘。
「奇怪……呼……妳明明沒有腳……呼……怎麼還跑得那麼快?」
她聽到這句話突然停下腳步,安安靜靜地背對著我。
我也停下腳步,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
然後她噗哧笑了出來。
轉身過來,只見她笑中帶淚,美麗地不像真人,我也回以溫暖的微笑。
這一刻,我想我們應該算是朋友了。
於是我們不再跑步了,併肩坐在路旁的欄杆,當然她還是一副輕飄飄的模樣,我們有一搭
沒一搭地閒聊。
「鬼為什麼還要跑步啊?用飄的不是更快嗎?」
對於我這個玩笑問題,她卻沉默了好一會兒。
「沒有辦法投胎在人間遊蕩的鬼,每天只能做祂生前的最後一件事。」她苦笑,眼角又泛
著淚光,「我死前就是在慢跑。」
「對不起。」我真心感到抱歉,沒想到會因此觸動到她的傷心事。
她搖搖頭,把目光放向遠方,山下的夜景閃爍如畫。
我們先維持了一陣子的靜默,然後她告訴我,她三年前在這條山路慢跑時,從後方被車撞
擊當場死亡,但三年來一直找不到兇手,死得不明不白的鬼是不能投胎的,所以她只能孤
獨地在山路上慢跑著,直到有人看見了她,直到她遇見了我。
雖然三年前的舊事機會渺茫,我還是希望能幫忙她看看,於是,我在PTT的各大板及FB幾
個著名的粉絲團PO文,徵求當天的行車紀錄器影片,祈禱會有奇蹟出現。
再來幾天的晚上,我都到那條山路陪她跑步、聊天,雖然她不太願意談論自己生前的私事
,但跟她聊天依舊相當輕鬆愉快,言談中我也常偷瞄她美麗的顰笑—如果她還活著,我一
定會不顧一切地追求她吧?
然後我收到了一封PTT的站內信。
來信表示他有那天事故的行車紀錄器影片,不過希望能當面交給我,精神一振的我馬上向
公司請假,隔天與他約在市區的麥當勞見面。
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大概二十歲左右年紀,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早到。
「你好。」我向他打招呼,他卻是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你好,我叫何嘉華。」他自我介紹,卻依舊盯著我看。
「我叫莊宥杰,叫我小杰就可以了。」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我叫何嘉華。」他像跳針般又說了一次,依然是死盯著我。
「你剛剛說過了喔,我知道。」我勉強笑著,總覺得今天遇到了怪人。
「你是不是有那天事故的行車紀錄器錄影啊?」耐心有限的我直接切入主題。
「嗯。」他用鼻子哼了聲,從背包拿出一台筆電。
總算要進到重點,我連忙靠了過去想看清楚點。
「你準備好了嗎?」他懷疑地看著我,「我也是考慮很久才決定讓你看影片,所以我希望
你在看之前能做好準備。」
「好了好了,你可以放了。」我翻白眼沒好氣地說。
於是他點開了影片。
影片的一開始沒有畫面,而是先流出一段旋律,我一聽就知道是那首《追求》的前奏,我
嗅到了不尋常的氣味,但依舊耐著性子看著,而當「她」唱起這首歌時,影片同時出現了
畫面。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我的震驚,只知道全身頓時失去了知覺,剩下瞪大的眼睛不斷承受當前
粗暴的衝擊。
這根本不是行車紀錄器的錄影畫面,而是一部像情侶製作的交往紀念影片,搭配背景情歌
及甜蜜的生活照片,卻交織成一部我生平僅見最可怕的恐怖片—
因為裡頭的男女主角竟然是我和那位慢跑女孩。
背景音樂裡她依舊幽幽地唱著,我癱坐在椅子上頭皮發麻,螢幕中每張照片清清楚楚訴說
著我們的曾經,甚至還有我們一起去參加馬拉松慢跑的照片,我卻連一點印象都沒有—我
彷彿是個陌生人,旁觀自己過往被支配的生活。
後來那位叫何嘉華的男生先走了,他留下影片和聯絡方式。他說那個女孩叫何欣卉,是他
的姐姐,也是與我交往多年的女友,這支影片是她之前送給我的交往五週年紀念禮物。三
年前,我和她一起在那條山路慢跑,被後方一台車輛撞擊,她不幸當場死亡,而即時避開
的我只受到輕傷,但卻失去了部分記憶,醫生的說法有兩個:有可能是我頭部撞擊造成腦
部受損,或者是我面對摯愛死去打擊過大,心理自然而然地啟動保護機制,讓自己失去了
關於她的相關記憶。
「我常常在想,你到底是不是裝的?」何嘉華說的時候聳聳肩,他告訴我,雙方家長都認
為悲劇已經發生,沒有必要多讓我承受痛苦,於是他們達成共識,共同消除掉何欣卉存在
的一切證據,要讓我重新開始人生。但他很不服氣,憑什麼姊姊就這樣消失?為此他和家
裡徹底鬧翻,不過他還是沒有冒然跑來找我,畢竟事關重大他難免躊躇不決,就這樣拖了
許久,直到他看到我那則徵求行車紀錄器的po文,他認得出來我的帳號,終於下定決心要
把這件事告訴我。
「你還是可以繼續過你的人生,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記得,我姊姊很愛你,你也曾經很愛她
。」這是何嘉華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麥當勞人來人往,始終維持著熱鬧歡樂的氛圍,被阻絕在外的我只能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不斷回想我根本想不起來的那一切。
後來我衝回家中,激動地向媽媽詢問何欣卉的事。
「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你今天怎麼沒有去上班?」媽媽皺眉。
「何欣卉啊!妳不知道我以前有個女朋友嗎?妳不要再騙我了!」我繼續嚷著。
「真的是吃錯藥了。」媽媽搖搖頭,露出擔憂的神情。
擔憂什麼呢?難怪媽媽之前一直叫我不要走那條山路,裝睡的人叫不醒,我知道從她口中
問不出話,所以我也不再糾纏了,逕自回到房間內開始翻箱倒櫃—我不信這麼長的一段感
情,會什麼都沒有留下。
結果我在書桌下方抽屜的夾層,那個我學生時代常常用來藏東西的角落,找到了那個牛皮
紙袋,一個陌生的、不知來自何處的牛皮紙袋。
我打開了微微泛黃的它,裡頭是一疊信紙及卡片,寄件者都是「小卉」,而收件人都寫著
「小杰」。我讀著她寫給我的信,字字句句描述過去我們共同擁有的美好時光,我依稀想
起了什麼,但更多的還是一片放逐的空白,不過越是不復記憶,越是讓我熱淚盈眶—我到
底失去了多麼珍貴的記憶啊?
「小杰,不管我們能不能走到最後,我都很感謝自己能夠在最美的時刻遇見你,謝謝你愛
我,我也愛你。」
開車直奔那條山路的我,一想到她寫給我的這段話就止不住淚水,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自己
會對那首《追求》那麼難以忘懷,原來那不是剛好傳到我車上廣播的巧合,而是她向我求
救又思念的訊號;我終於懂了她第一次看到我那樣詫異而複雜的神情—傻瓜!為什麼要假
裝不認識我?又為什麼只讓我幫妳找肇事的兇手?難道妳想要丟下我,自己偷偷溜去投胎
嗎?
我把車停在路旁,下車飛奔尋找她的身影。
「嘿!找人嗎?」何欣卉從我背後出現,俏皮地打招呼。
我轉身,不顧一切地抱住她,她像是一團香甜溫暖的空氣。
「小卉,我是小杰啊!」我哭吼著,「我不要忘記妳!」
她驚呆的表情,臉上也爬滿了淚水,語塞了許久才說:「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不過我真
的好想你。」
「小卉,是我對不起妳!是我的錯!」我哭得像個小孩,緊緊擁著無法擁抱的愛人,空蕩
蕩地就像我對我們之間的記憶—沒關係,不管記得或遺忘、生與死的距離有多遠,這次我
們都不會再分開了。
我摟著她,讓毫無重量的她依偎在我懷裡,坐在欄杆眺望山下夜景,星火閃爍,一顆一顆
點亮我們的心。
她跟我說了很多我們之前的事,原來我們去過了好多地方,一起經歷了好多事情,而那首
郭力騏的《追求》,是在北海岸夜裡的沙灘,我拿著吉他自彈自唱向她告白的定情歌曲,
一字一句,唱出我們之間的諾言。
她娓娓說著,臉上不時泛著紅暈,雖然我該死的腦袋還是什麼都記不起來,不過擁著她傾
聽的此時此刻,已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候。
「
如果寂寞製造一顆星球 你願不願意上來停留
如果青春剩下一次旅遊 你可不可以牽我的手
追求你像迷宮沒有出口 追求你像故事無法重頭
等待我們相遇不管多久 第一眼就決定從此以後
」
我輕輕哼著,這首歌是我現在和她之間最熟悉的記憶,她也慢慢跟著和,我們只希望今晚
能永遠不要結束。
但終究還是泛起了淡淡的晨光,小卉身上跟著浮現光暈,一點一滴模糊了她的身形。
「小卉,妳要走了嗎?」我驚慌地問,第一次感受到分離的難受。
她微笑點點頭,沒有說話。
「好,沒關係,我晚上再來找妳。」如果每天晚上都能在一起,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不用了,小杰。」她搖搖頭,雖然依舊高掛著微笑,但淚水已爬滿了臉龐,「這樣就夠
了,真的。」
「什麼意思?小卉—」我徹底慌了,心裡有極度不好的預感,連忙將她牢牢抱緊,但她的
身影卻已經漸漸淡去。
日出的第一道光線灑下。
「謝謝你記得我。我愛你,希望你能有更好的人生。」這是她消失在我懷裡的最後一句話
,我茫然坐在清晨山路旁的欄杆,已分不清楚真實與夢境。
當天我又向公司請假,到超商胡亂買東西果腹,整天守在山路旁期待小卉會突然出現,卻
是毫無所獲。沒關係,我把希望放在晚上—
但當夜我就崩潰了,發瘋似地在山路狂奔,大呼小叫地找尋小卉,來往車輛行人都紛紛側
目,結果一整夜下來,我卻只能頹然地坐倒在路旁:「小卉,為什麼妳不出來?」
我哭喊,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但我也想對她好啊!
不過小卉真的是鐵了心,就把我一人狼狽地放逐在孤單的山路上。
又是日出,我捱著晨光撥出一通電話,打給小卉的弟弟,何嘉華。
這是我連續第三天跟公司請假,不管課長在電話那頭的咆哮,我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
我去做。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何嘉華,得到他的認同後,我們決定分工合作,各自
展開行動,一心一意希望能找回小卉。
是夜,我和何嘉華,以及他請來的道士一起來到那條命運的山路,依舊不見小卉的身影,
於是道士開始搖鈴灑符作法,何嘉華捧著小卉的牌位,面容肅穆地回憶著他與姊姊的過去
,我則在旁雙手合十,祈求能引領她的執念離開這個地方。
儀式過後,我們在路旁把何嘉華準備的紙紮衣物燒給小卉,希望她能順利收到我們的心意
。
離開山路,送走道士之後,我和何嘉華以及小卉的牌位,一起前往我今天才承租的公寓,
怕日光燈太過耀眼,我在屋內點起一支支暖黃的白色蠟燭,桌上花瓶交錯著白色百合與紅
色玫瑰,簡單的布置依舊透露著浪漫質感。
何嘉華將小卉的牌位放在桌上,一旁還有我和小卉的放大「婚紗照」—當然不是真實的婚
紗照,而是擅長修圖軟體的何嘉華從我們的生活照去合成後製出來,技術高超的他簡直把
它做成跟真的沒有兩樣,彷彿在某個平行宇宙,何其幸運的我們換上最華麗隆重的服裝,
甜蜜地拍攝出這張擁抱幸福的照片。
而此時此刻,我也換上了一套正式西裝,手裡拿著一個戒指盒,忐忑等待今夜不知道會不
會來的新娘。
「小卉,妳願意跟我一起在這裡生活嗎?」我閉眼,全心全意地向她告白。
等我睜開眼時,最美麗的新娘已站在我的面前。
小卉換上我們燒給她的紙紮白紗,美得無法用任何詞彙形容。
我緊緊擁抱住她,像擁抱住一襲柔軟的風,感動的淚水雙雙淌在我們的臉龐。
何嘉華顯然看不見小卉,他看見我激動肢體動作,連忙追問:「姐姐來了嗎?她來了嗎?
」
我點點頭,依舊熱淚盈眶:「小卉,讓我們重新開始,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放手了。」
我單膝跪地,打開戒指盒,拿出裡頭一環雪白的紙戒指,傾我所能的慎重:「何欣卉,妳
願意嫁給我嗎?」
小卉笑得好燦爛,晶瑩淚水點綴出盛綻的美麗。
「我願意。」她哽咽說出我此生最珍重的應允。
我起身,將那枚紙戒指就著桌上的白色蠟燭點燃,轉瞬燒成的灰燼化作她手上銀亮的戒指
,她將她戴在右手無名指上,從此之後,我們都將專屬於彼此。
「我姐姐現在看起來開心嗎?」何嘉華激動地問。
我用力點頭,與我美麗的妻子帶著淚水相視而笑。
何嘉華掩面,高大的他哭得像小時候小卉的跟屁蟲。
於是我開始了嶄新的生活,公司那邊用努力加班給了課長交待;回到家裡也恢復正常表現
,媽媽看起來鬆了口氣,不過我跟老媽老爸溝通自己年紀到了,該獨立生活了,已經在外
頭租了房子,當然我還是會常常回去看他們,也獲得他們的肯定,認為這個孩子是真的長
大了。
我搬了一些簡單家具到新租屋處,掛起了不透光的窗簾,點亮一支支的白色蠟燭,營造出
溫馨、適合小卉生活的新家,我們就此展開了奇妙的同居生活。
她雖然不能吃我做的晚餐,但她可以陪我在餐桌聊天;她雖然不能幫忙分擔家事,但我們
可以一起窩在沙發看電視;我們雖然無法相擁成眠,但我每天清晨起床,第一眼就可以看
到她美好的笑靨,這樣特別又簡單的幸福,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一直下去。
幾個月後的某天晚上,小卉在客廳看電視,我則在書房用筆電趕課長明天要用的投影片報
告,結果我收到了一封ptt的站內信。
標題是關於我當初徵求行車紀錄器錄影的po文,雖然事隔多時,但找到真兇一直是我和小
卉的心願,我連忙進入信件:
「抱歉,這麼晚才回應你的po文,我從朋友那邊輾轉得知你在徵求那天的行車紀錄器錄影
,其實案發時我就已經提供給警方了,不過那台肇事車輛好像是贓車,所以之後還是找不
到兇手,案件聽說就不了了之了,但影片還是提供給你參考。」
這封信的內容看得我一頭霧水,於是我點開了他附的影片連結:
影片是從後方車輛的視角,前方有一台黑色自小客車,在更遠的右前方可以看到一個身影
,長馬尾、桃紅亮色背心、長版黑色壓縮褲、白色跑鞋,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小卉,然後註
定的悲劇發生了,黑色車輛將她撞倒在地,毫無減速逕自揚長而去,後方車輛連忙停下…
…
—等等,為什麼只有小卉一個人?
我的腦袋像被一道巨大的雷電打中,轟隆隆地突然閃過許多假設畫面:
何嘉華那麼擅長修圖後製照片(我和小卉的虛擬婚紗照簡直跟真的一樣),如果那個交
往影片也是他改圖製造出來的呢?如果他已經跟蹤調查我很久,清楚我的工作、家庭背景
、生活作息、慢跑興趣、過往事情甚至是印象深刻的那首《追求》?如果他侵入我車內,
放入燒製的假廣播音樂光碟,之後又竄改我行車紀錄器裡的檔案?如果他潛入我家裡,在
書桌夾層放下那包牛皮紙袋,又如果那些書信內容都是他自己虛編情節亂寫的?如果發生
車禍的根本只有小卉,我跟小卉本來就素不相識,那何嘉華跟小卉自導自演了一場謊言大
戲,目的是什麼?
只見螢幕中的小卉倒在血泊中,後方車輛的駕駛連忙下車撥打手機求援,小卉美麗的臉龐
像徜臥在豔紅的玫瑰水裡,一雙沒有闔上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前方,彷彿透過螢幕
直盯著我看。
「你在看什麼?」
我的背後,小卉的聲音聽起來冰冰冷冷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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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久不見,我是不帶劍。
難以想像上一個罐頭已經是去年5月的事,無論如何,我還是持續從事恐懼罐頭的系列創
作,不過進度實在異常緩慢,雖然寫作是我相當喜愛的一個面向,但人生還有許多更迫切
的面向需要進行,所以總是寫寫停停,甚至根本沒有提筆的餘裕。
即便如此,我還是構思出恐懼罐頭系列的藍圖,比起之前又擴大了一點,預計完成總數三
十個罐頭,而最近與新的夥伴合作,出版《恐懼罐頭:一百張臉孔》,收錄了新近的七個
罐頭,未來預計再用一本書的空間,為恐懼罐頭系列畫下句點—或至少是一個深長的逗點
。
感謝大家的推文鼓勵,marvel板是恐懼罐頭系列的發源地,雖然已經很久沒在這裡發文,
但時不時還是會回來,翻翻先前罐頭的推文(有些竟然到這個月都還有更新推文),點點
滴滴,都是我能夠完成這些罐頭的莫大助力。
謝謝你們!
不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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