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罐頭》
每個罐頭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懼。
保存腦中，沒有期限。
# 22 《眼睛》
“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
—Nineteen Eighty-Four by George Orwell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才不過幾個小時光景，台灣使用3C產品的人口裡，大概有一半以上都拿到了這點星星之火
。
透過PTT、網路論壇、LINE、FB等等各式各樣的傳播工具，Elsa火辣辣的不雅影片毫無保
留地放送到每一雙貪婪窺伺的眼裡。
即便不關心演藝圈時事的人，也都知道Elsa這位天后級人物，剛滿三十歲的她，相貌甜美
、擁有高挑曼妙的模特兒身材，更重要的是她清新空靈的歌聲，與她的搭檔Sally組成「
莎莎」雙人組，專輯屢屢賣破百萬張，開了數十場場場爆滿的小巨蛋演唱會，而Elsa前幾
年更跨足大螢幕，由她主演的愛情喜劇，輕輕鬆鬆成為票房冠軍，她出道還不到十年，儼
然已是台灣女明星的NO.1。
而去年聖誕節，演藝事業正值高峰的「莎莎」雙人組解散了，原因無他，只為了一個撼動
演藝圈的大新聞：
Elsa要跟郭力騏結婚了。
如果說台灣演藝圈近二十年來只能挑選一個代表人物，郭力騏是公認的唯一答案。
三十五歲的他從十八歲那年就充分展現出他的音樂天分，而超乎想像的是，他的發跡竟然
是從古典音樂開始，在國內最重要的蕭邦鋼琴大賽中，以史上最年輕之姿勝出，驚艷了無
數樂評家，甚至引起了國際媒體的重視，但從那次賽事之後，郭力騏發表聲明，為了要讓
音樂更接近大眾，他決定投身演藝圈創作流行音樂。
於是華語歌壇的傳說橫空出世。
霸占華語專輯十幾年的銷售紀錄就不提了，光連續四屆囊括金曲獎所有重要獎項的傳奇就
足以永垂不朽，在他最後一次高舉金曲獎獎盃，宣布之後不再報名參加、要把機會讓給後
輩，宛若終身成就獎謝幕的時候，他才二十四歲。
「郭力騏的音樂，改變了華語流行音樂的歷史。」
身為金曲獎評審，他們也只能陳述一段事實，遠遠不能夠去評斷他的價值。
就像「天王」對郭力騏來說只是一個名詞，絕不足以形容他在演藝圈的瘋狂成就。
在去年聖誕節，那個台北很冷的冬天，郭力騏舉辦了一場無主題的演唱會，沒有廣告宣傳
、沒有任何演場會的概念說明，小巨蛋張貼的海報上只有寥寥幾個字：
「見證一生一次的郭力騏。」
結果那場演唱會的黃牛票價創下史上新高，太多無法進場的粉絲包圍著小巨蛋不肯散去。
於是在數萬人的見證之下，郭力騏向Elsa完成了一場華麗無匹的求婚，而首次發表、郭力
騏真摯獻上的那首「Marry Me」，更是讓Elsa跟台下女歌迷們都感動地哭成了淚人兒。
這也許是連電影都不敢設想出的情節，郭力騏跟Elsa結婚了，他們浪漫的幸福婚事，整整
璀璨了國內外新聞版面半年。
然而，婚後不到一個月，那些暗黑影片卻從網路上伸出魔爪，一把撕裂了所有光暈美好的
畫面。
「這個禿頭男是一間上市公司的老董，Elsa那時候看起來還好嫩啊。」
「哇！原來綜藝大哥大龍哥也跟她搞過，Elsa口味也太重了吧，你看看那個身上肥滋滋的
皺褶……」
「這個男模之前Elsa不是還極力撇清跟他的誹聞嗎?根本就是體嫌口正直啊，明明就什麼
姿勢都可以啊，呵呵。」
「欸！這個歌手不是郭力騏捧出來的新人嗎?我記得他還是他們婚禮的伴郎耶，怎麼連大
哥的女人也玩得這麼開心啊，力騏看到要崩潰了吧！」
躲在螢幕後方吞嚥著口水，妒羨冷血地品頭論足，Elsa的隱私就在一隻隻指點的手下四分
五裂—如果她真的還有隱私可言的話。
十七部性愛影片，長度從十五分鐘到兩個多小時都有，男主角高矮胖瘦，全都由不同人擔
綱，但Elsa始終如一地敬業演出，從她的髮型妝容可以看出，這些影片穿越了她的稚嫩與
成熟，彷彿一段赤裸裸的成長史。
「恭喜妳要結婚了啊。」國內最大金控集團的少東，一絲不掛笑瞇瞇地說，「婚後還出來
玩嗎?人妻刺激啊。」
「少來了，你要我老公氣到跳樓啊！」Elsa含笑，順便含著少東的老二，「音樂家的心可
是很脆弱的，婚後我真的要乖乖從良囉，嘻嘻。」
關掉播放影片的視窗，郭力騏當然沒有真的氣到跳樓，只是緩緩站起了身，一聲不響地走
到陽台，點起了一根他為Elsa戒掉的菸。
新聞已經爆炸了一整天，但他的手機卻沒有半通來電，因為一支被他摔爛的手機是無法接
聽電話的。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他知道，戴上婚戒之後就是全新的靈魂，而在這之前，他自己也不是什麼單純的人。
但他完全無法接受自己的妻子，她的肉體與情慾，就這麼赤裸攤開在眾人面前，像是菜市
場待售的豬肉，任人叫賣那樣新鮮濃郁的腥味。
無法接受，一絲一毫都無法接受，簡直就跟一個出錯的裝飾音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操！我他媽是郭力騏耶！」
他失態地咆哮，毫不顧忌他的豪宅周圍可能已經佈署了眾多嗜血的狗仔隊，全身充斥怒火
的他只想要粗暴的宣洩。
他掏出了口袋裡那支早已摔爛的手機，狠狠地砸下二十七層樓下的車水馬龍，然後憤恨地
搖晃陽台的雕花金屬欄杆，劇烈地像頭被禁錮的憤怒野獸。
那種直截了當的聲明稿不需要太多時間醞釀，影片爆發的隔天下午，面對鎂光燈閃爍、一
臉無奈的經紀人像讀稿機似地唸著郭力騏未加修飾、毫無轉圜餘地的聲明。
「我不知道Elsa之前的感情狀態那麼複雜，很抱歉，我是個失敗的完美主義者，除了離婚
之外，我別無選擇。」
簡單幾句話，沸騰了整個台灣。
從PTT的爆卦文：「【爆卦】有沒有Elsa很能幹的八卦？」流出第一部性愛影片到現在，
短短不到四十八小時的時間，這對最耀眼的銀色夫婦成為了最可憐的受害者，同時也是最
具爭議性的八卦話題。
事情爆發後一直神隱、失去對外聯繫的Elsa雖然人們多少會同情她的難堪處境，但同時也
不免嘖嘖評論她複雜多元的性生活。而郭力騏本該是這場災難最大的被害人，但他的急促
而冷酷的離婚宣言一出，瞬間也成為不少輿論撻伐的對象。
「誰沒有過去啊？郭帥這樣也太小心眼了吧！」
「娶婊作妻總比娶妻作婊好吧？」
「我記得他自己剛出道時還不是吃小模吃得很開心？在演藝圈找什麼聖女啊？去幼兒園找
比較快啦！」
「老婆被有心人士外流影片傷害，當老公的不去找幕後黑手報仇，反而開大絕直接跟老婆
切割，這麼高招，我看郭力騏下一步可以直接宣布參選台北市長了。」
當風向一面倒向被性愛影片傷害隱私，又被無情老公二次傷害的Elsa後，戴著墨鏡、素顏
憔悴的Elsa跟著她最好的搭檔Sally現身記者會，「莎莎」雙人組重出江湖，萬萬沒想到
竟然是這般難堪的場合，雖然令人不勝唏噓，但也讓人看到她們合作超過十年、無比堅定
的深厚友情。
整場記者會，情緒依舊不穩的Elsa只能掩面啜泣，一把拿著麥克風的Sally彷彿從原本的
甜美偶像歌手搖身一變，成為了俐落專業的女主播，她先是痛批散播影片的幕後黑手，表
示已經報警處理，將透過律師行使告訴權，一定會討回公道，並呼籲民眾不要再下載轉傳
，以免觸法。然後話鋒一轉，將矛頭指向無情的郭力騏。
「當一個女人把她的一切都託付給你，當她最脆弱、最需要你的時候，卻只等到你逃避的
藉口。」
Sally說著說著，真性情的她已是紅了眼眶。
她和Elsa雙雙摟著，珍珠般的眼淚潸然，只見Elsa從左手無名指脫下了兀自閃耀的婚戒。
「不用等到法院判決離婚，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這個懦弱的請求。」哽咽地Elsa花了很大
力氣才說完這句話，「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鎂光燈依舊蜂擁，但特別的是，現場響起了鼓勵的掌聲與加油聲。
但幕後那雙黑手好像早就預謀好似地，記者會結束不到一個小時，記者都還在忙著趕稿時
，結果PTT上冷不防又來了一篇爆卦文，硬是讓記者們送出的稿件乖乖再抽回重寫。
「【爆卦】有沒有莎莎雙人組情比姊妹深的八卦？」
裡頭又是一部性愛影片，但這次女主角不是Elsa，而是剛現身力挺她的Sally，最瘋狂的
是，裡面揮汗如雨、賣力演出的男主角，竟然就是郭力騏！
「欸，你真的要跟Elsa求婚了哦？」完事後，赤裸的Sally慵懶地躺在郭力騏胸口，像隻
可人的小貓。
「年紀到了啊，總不能一直這樣玩下去吧？」郭力騏笑笑，從床頭拿了一支菸。
「哼哼，別怪我沒提醒你哦，Elsa的鼻子是整的哦，以後小心生出塌鼻小孩哦。」Sally
調皮地媚笑著，「還有她那兩顆是假奶哦，可不像我這麼真材實料哦。」
郭力騏仰頭大笑，他放下菸，臂彎過去又展開一場激烈的賽事。
這支打臉的影片實在是太快、太猛、太難以抵擋。
「貴圈真亂。」大概是台灣人現在共同的感想。
Sally隔天一早就飛出國躲避媒體，留下誇張的爛攤子讓經紀公司煩惱，至於離婚宣言後
就沒再公開現身的郭力騏就不用說了，他們都只能讓這場黑色慾火無邊無盡地延燒下去。
而記者很快就留意到，這前後兩篇的爆卦文兼暗黑影片流出點，都是由一個暱稱「Eyes」
的帳號發出，但警方追查了一個多月，對這個帳號的主人依舊是一無所知。
還好台灣社會是健忘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足以產生更多遮掩的新聞覆蓋過去，一直要到
Elsa宣布推出個人新專輯「一個人好好的」，才又想起了這件事，被愛情及友情徹底背叛
的Elsa，用她過往不曾出現過的動人滄桑，溫柔地唱出那段尚未結痂的深深傷口。
一推出馬上就獲得熱烈好評，接連數周攻佔銷售榜冠軍，網友甚至打趣道：「如果你曾經
看過那些暗黑影片，買這張專輯就是你最好的贖罪機會。」
於是，Elsa成為整起事件最大也是最終的被害人，但危機就是轉機，在這張療傷專輯逆勢
推出的策略成功下，眼見她就將要以煥新姿態再度站上演藝高峰—
「【爆卦】有沒有Elsa經紀人有點神的八卦？」
簡單來說，這又是一部由Elsa領銜演出的愛情動作片，男主角由她已婚的經紀人甘先生親
自下海，拍攝時間竟然是在「一個人好好的」專輯蟬聯銷售冠軍的慶功宴之後，一家豪華
酒店的高級套房，他們一邊交換著體液，一邊得意洋洋地交換這次逆向操作成功的心得。
不等回合鈴響，Eyes這支影片的重擊，直接擊倒了Elsa。
社會輿論的反彈就不用多說了，基本上在這樣的情形下，沒有任何人能夠再從演藝圈站起
來，Elsa終究也是跟Sally和郭力騏的下場一樣，只能夾著尾巴、狼狽地逃離台灣演藝圈
。
「【爆卦】有沒有Eyes的八卦？」
那天夜裡，從第一篇爆卦文之後就常有記者駐守，動不動就紫爆的PTT八卦板，Eyes總算
發了一篇自介文。
「大家好啊，我是Eyes，不管你在做什麼事，記住，我都會盯著你看，如果覺得值得分享
，我就會讓大家都看到。我要讓陽光照到每個角落，世界上將不會再有黑暗，因為真正的
正義，就是光明！」
在這段略顯中二矯情的正義宣言之後，連結一部Eyes所謂的熱身影片：那是一間高級的私
人招待所，桌上滿是光亮炫目的澄黃高腳杯，穿著裸露晚禮服的鶯鶯燕燕爭相展現一身白
皙粉嫩的魅力，只見中間主人位子懶坐著一名削瘦的中年男子，左臉頰的一字刀疤清楚標
識出他在道上舉足輕重的份量，但他身著黑白襯衫西服，時時不忘提醒自己是位善良的商
人，而在旁把酒言歡的賓客，有執政黨的立委官員，也有在野黨的政治人物，他們平常是
在議場或其他公開場合唇舌相向，甚至大打出手的死對頭，但那些彷彿只是逢場作戲的實
境秀，此時終於在鏡頭前呈現出真正的真實：他們摟著對方的肩頭稱兄道弟，熱情地一同
臣服醉倒在慾望的腳下。而去年選舉才嶄露頭角，被民眾視為改革新希望的第三勢力，他
們不到四十歲的黨魁，留德博士、街頭運動的悍將，憑藉著選民覺醒的力量一舉攻下台北
市長寶座的洪市長，更是黑道大哥今晚主要宴請的對象，而他們所談論的，正是一筆數十
億元的重大公共工程標案，平常那位熱血充沛、市民第一的洪市長不見了，從他的言談間
只看得到一張市儈圖利的小人嘴臉。
「工程做好，跟大家賺錢，這兩者其實是不衝突的！」洪市長厚顏地笑了，高舉酒杯與黑
道大哥乾杯，鏗鏘一聲，輕易地出賣掉幾百萬人的生命安全。
影片一出，不需要新聞媒體錦上添花的競相報導，台灣已成為一塊燒得瘋狂發燙的鐵，火
熱地不管丟進什麼樣的冷水都無法澆熄，源源不絕地只有憤怒的冒煙及激動的沸騰，當面
具被拆穿，當原本認知的事實全數崩塌，社會上已沒有形象跟信任可言，暴走的人民只接
受赤裸的真相，因為那才是正義真正的模樣。
Eyes無疑就是此時台灣的救世主，隨便一雙眼睛都可以輕易察覺，這些影片根本不是偷拍
！從它視角的切換、遠近的調整、清楚的畫質與收音，它根本就是一部上帝導演的電影，
裡頭的人物扮演著自己不為人知的角色。
「這只是個開始。虛偽的人啊，你們根本無處躲藏！」
Elsa暗黑影片事件爆發五天前。
它被遺忘在那裡不知道多久了。深夜北上的自強號，搖搖晃晃的狹窄車廂廁所，碰巧讓剛
解完小便，轉身要洗手的謝書元在角落地板發現了它。
那是一台「看起來」像是平板電腦的東西，之所以保守地說「看起來」，因為它大概十二
吋左右的大小，厚度卻只有市面上平板的三分之一，重量也相當輕巧，簡直就像一塊厚紙
版，黑色外殼分不清是塑膠或是金屬材質，但摸得出來堅固異常，整個機身沒有任何品牌
標示，甚至沒有任何孔洞跟按鍵，當謝書元輕輕滑過它鏡面般的螢幕時，出現了充滿現代
感的抽象線條畫面，他開啟了它，螢幕上顯示的語言選項列，有許多謝書元看過但陌生的
外國文字，但還有更多是謝書元聞所未聞，看起來簡直像圖畫或符號的古怪文字，而在眾
多選擇當中，謝書元選擇了繁體中文。
「各位旅客，台北站要到了……」
謝書元才剛登進電腦，火車的廣播就提醒他該要下車了，所謂好奇心可以殺死一隻貓，謝
書元並沒有多加考慮，他就像一隻偷吃魚的貓，躡手躡腳地左右張望後，一把將那台古怪
平板給攫進背包內。
雖然已是深夜時分，但台北站下車的人潮依然擁擠，謝書元穿過人群，一路往捷運出口方
向走去，而他的眼角餘光瞄到一名身著黑色西裝的高大男子，在夜間依舊突兀地戴著墨鏡
，急促地朝下車人潮的相反方向跑去，三步併作兩步地奔上火車，那模樣像極了下車忘了
拿行李的粗心旅客，於是謝書元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後背包，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出口走。
台北像是一座湖，來來往往的人潮是滴答落進的雨水，輕輕漣漪之後，已是無法分辨的隱
藏。
謝書元轉乘捷運下車之後，他已經沒把看似失主的黑色西裝男子放在心上，一心只想回到
租屋處好好研究那台平板電腦。那台神秘古怪的平板電腦似乎有股魔力，讓他忍不住深陷
其中。
事實證明他會如此入迷是情有可原的，當他登入那台平板電腦，在風格迥異的桌面上點選
一個顯著的白色瞳孔眼晴圖示後，出現了一條搜尋欄，以及其上標示的文字：
「你想要看誰？」
謝書元直覺地輸入Elsa的名字，Elsa身為女神天后，成為宅男謝書元第一個搜尋的對象也
是相當符合邏輯的。
按下確認，先是出現人別的確認畫面，有上萬個符合Elsa的資料，而第一個年齡及簡歷資
料的描述顯然最符合她，於是謝書元點了進去。
一根手指的碰觸，竟帶領他進入一個難以想像的新世界。
1998年的經典電影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男主角楚門身處在被五千部攝影機
窺伺的虛構城鎮中，他生活中所遇到的人物都是刻意安排的演員，只有他不知道這是一場
以他人生為成本的瘋狂實境秀，他的一舉一動都躲不過觀眾的眼睛。
電影的荒謬想像，現在竟然真實地呈現在謝書元的眼前。
在他眼前螢幕排列著難以計數的影片，從Elsa呱呱墜地開始，開始爬行、牙牙學語、逐漸
成長、上學、出落美麗迷人的氣質、學生時代的初戀、被男友劈腿、被星探發掘、進入演
藝圈、媽媽被家暴、推出第一張專輯、陪大老闆吃飯上床、偷偷摸摸地整形、第一場小巨
蛋演唱會、認識了郭力騏……彷彿一部清楚詳實的紀錄片，有成千上百個攝影機隨時跟在
她的身旁，拍攝她的光鮮亮麗，但同時也不會錯過她不為人知的黑暗面，不管是她獨處時
所顯露的醜陋內在，還是與親密者共同的墮落，人性本惡終究是最適切的理論，只是我們
往往習慣去壓抑與偽裝。
一腳踏入這個詭異世界的謝書元彷彿著魔似地，不停地搜尋他內心一個個好奇的名字，不
論是名人或是素人，這台平板都沒有讓他失望，他像是全能的上帝，憐憫地俯視著眾人愚
昧的一舉一動。
他徹夜未眠，甚至連四肢都很少移動，眼睛直盯著源源不絕、不可置信的震撼，他原先認
知的世界實在太過膚淺，當一部部的監視影片帶他深入人性的黑暗面時，他漸漸開始覺得
，人類似乎有些不像人類。
他的雙眼滿佈血絲，當最後一絲信任都被摧毀殆盡，那已不知道是多久之後，他發現原來
每個人無時無刻都在演戲，只是沒有人知道這齣戲是演給誰看，然而現在正看著這齣戲的
他終於明白了，於是他關上了平板，深深地吐了一口長氣。
他覺得這台平板是一個選擇，當時並不是他選擇把平板帶回家，而是平板選擇了他，要他
看到這一切瘋狂的真實，然後，一一去拆穿那些騙子。
他發現越是成功的人，他們越是會幹些齷齪的事，然後攀爬這些骯髒一步步登上高位，他
們憑什麼坐享較多的社會資源？他們憑什麼擁有令人稱羨的美名？
人們都渴望正義，但人們未必清楚正義真正的樣貌。
沒關係，他現在知道了。
再來他也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讓這個世界更加地光明、乾淨。
他又打開那台平板，看著那個白色瞳孔的眼睛圖示沉思。
他發現這台平板可以透過奇特的瀏覽器連上他熟悉的一般正常網站，而依他不算貧乏的資
訊知識，他卻完全無法理解這台平板的連線方法，更不用說要如何查知這台平板的使用者
了。
於是Eyes誕生了。
Eyes的正義宣言五天後。
僅僅五天，卻已是屍橫遍野。
這五天謝書元都窩在租屋處鮮少出門，除了那台平板之外，他不眠不休地盯著電視及電腦
，凡是對Eyes發表「侵害隱私」、「偷拍狂自以為是的正義」等等不利言論的人，不到半
小時，人們就可以看到他不為人知的精彩黑暗面。
名嘴A被放上了帶小三上摩鐵的激戰影片，官員B拿球棒痛打老婆女兒的硬底子功夫也頗獲
好評，記者C剽竊機密資料的驚險過程不禁讓人為他捏把冷汗，學者D收受廠商不正利益的
噁心笑臉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僅僅五天，就再也沒有人敢公開批評Eyes，政府官員在媒體鏡頭的麥克風前，都只是頭低
低地小聲說「不便評論」就轉身離開，生怕再多說兩句，等等自己的精彩影片就要被上傳
了。
電視前看到那副窩囊樣的謝書元拍手大笑，但嘴角止不住笑意的他還是冷酷地自言自語：
「邪惡再怎麼卑躬屈膝，也沒有值得原諒的理由。」
當他正準備查詢那個窩囊官員的精彩影片時，電視卻播放了一位法律學者今天召開的記者
會。
「我叫邱山宗，在大學任教刑事法已經三十多年。」一位身著整潔白色襯衫、約莫六十歲
的清瘦老紳士，眼神炯炯地面對鏡頭，自信地面對一切的懷疑。
「Eyes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怎麼會擁有那些令人震驚而害怕的監視影片，
雖然我也認同你對於正義的嚮往，但很顯然那是植基在不成熟、一廂情願的誤解上。」邱
山宗說得慢條斯理，但謝書元卻聽得心跳漸漸加快，一股怒意無端竄了起來。
「你以為揭露一切的真實就是人民想要的正義嗎？當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你監看的時候，
我們根本毫無自由可言，成了被繩線操控的木偶，我們會不知道隱私為何物，我們的一切
都暴露在眾人面前，世界這麼大，我們卻像是時時刻刻都坐困在監牢裡！」邱山宗凝視著
鏡頭，就像無畏地凝視著謝書元一般，「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獲得那些影片，也不知道這背
後隱藏著什麼超乎我們認知之外的力量，但如果這些影片始終存在的話，我希望你把它交
出來，交給社會大眾。」講到這裡，邱山宗頓了一頓，謝書元也跟著深呼吸，試圖壓抑那
股灼燒的憤怒。
「你不是我們的神，那些影片，不應該由你決定是否公布。」邱山宗一字一句清楚地說著
，像是他三十多年來一直在課堂上倡揚的法治觀念，一步也不能退讓的底線，「我們活在
法治社會裡，你卻這樣恣意選擇公布影片的對象，然後摧毀他的人生，完全取決於一己之
喜惡，簡直跟古代暴君沒什麼兩樣。」
最後，邱山宗誠懇地說：「我終其一生都在追求正義的路上，如果你也希望走上這條路的
話，請把影片交出來吧！」
「哇哈！哇哈！哇哈哈哈哈哈……！」謝書元摀著臉仰天大笑，已經好久沒有遇到讓他如
此失控發笑的事了。
—這個活在自己象牙塔裡的學者，楚楚衣冠也掩飾不了骯髒內在的傢伙，現在竟然指著我
的鼻子在高談闊論什麼是正義？好，很好……
謝書元狂笑之中，看見了邱山宗離開記者會現場，記者急忙追出詢問，「邱教授，請等等
！你這樣公開批評Eyes，難道不怕他公開你的私生活影片嗎？」
邱山宗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苦笑搖了搖頭。
「我，邱山宗，活了六十多年的光明磊落。」
他揮手離去，不再理會記者的提問，那道清瘦的背影顯得無比堅毅。
謝書元忍不住在電視前鼓掌，但臉上卻是毫不相信的嘲諷神情，現在邱山宗雖然說得一嘴
漂亮話，然而謝書元已經可以想像等影片上傳之後，邱山宗會如何被社會大眾狠狠唾棄的
難堪場景。
然後謝書元一夜未眠。
他快速地瀏覽了邱山宗六十多年的人生，卻發現只有「循規蹈矩」、「嚴以律己」、「天
道酬勤」等等正面光明的詞彙可以用來形容邱山宗。
邱山宗彷彿是從偉人傳記跳出來的古人，他是那麼的努力、
坦蕩、誠實的好人，不論是公開場合或是私下，他總是表裡如一，一位道德高尚的謙謙君
子。他每天清晨起床跑步、孜孜矻矻研究學問、桃李天下盡心教學、閒暇之餘從事公益活
動，對於他的初戀、也是妻子的許女士從一而終，育有一子一女、家庭幸福和樂，他待人
謙和有禮，行事盡在規矩之內，就連開車超速、亂丟垃圾都沒有幹過，悠悠一生簡直毫無
瑕疵可以挑惕。
等到窗外天亮，謝書元看著緩漸升起的旭日，他知道此刻邱山宗已經起來準備晨跑，準備
開始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勤奮人生。
謝書元長嘆了一口氣，他得到這台平板之後，不知道看過多少風雲人物的真實生活，卻只
遇到這麼一個完人邱山宗。
—不過，距離真正的正義還是差得遠了。
當天早上，Eyes又發了一篇爆卦文。
「【爆卦】有沒有邱山宗的八卦？」
他敲著平板上的虛擬鍵盤，一字一字還是打出他對於邱山宗由衷的敬佩，敬佩他光風霽月
的人生。
接著話鋒一轉，提到「杜正慶案」。
纏訟十七年的杜正慶被訴性侵殺害六歲女童案，在邱山宗領導的人權律師團各方奔走努力
下，確認杜正慶被警察刑求逼問，作了不實的自白，而關鍵指認證人也承認配合檢警作偽
證，在沒有其他證據佐證下，終於在去年由最高法院判決無罪定讞，杜正慶獲得釋放，並
可望獲得上千萬元的刑事補償金。
接著Eyes附上了這個案子的影片，事發現場的影片。
不屬於那個年代的攝影畫質，不可能存在的拍攝角度，清清楚楚把犯罪現場殘忍地紀錄下
來。
獰笑的杜正慶、扯破的上衣、女童的哭喊、被緊掐的傷痕、震顫的呼吸、殘暴的皮屑、膨
脹的血液、彷彿死去的時間、皮肉的疼痛、掙扎的心跳、被層層包圍的黑暗、最後失去的
嘈亂聽覺……
每個人都還記得，去年秋天，換上便服走出囚禁他十多年青春歲月的杜正慶，面對媒體採
訪，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滄桑感概，強忍著但依舊是紅了眼眶，只見他哽咽地說：「我的
大半輩子都在牢裡度過，我已經老了，我的人生沒有救了。」他用袖口抹去無盡委屈的男
兒淚，「只希望，台灣不要再有第二個杜正慶。」
此情此景，對照Eyes提供的案發影片，已經遠遠不是「諷刺」二字可以形容了。
台灣社會長期對於司法欠缺信任，早有「恐龍法官」、「有錢判生、無錢判死」等等嘲諷
話語，每每遇到爭議案件，社會輿論猛烈攻擊、看不下去的人民更是走上街頭、疾呼公義
，司法改革一直是迫切但始終難以成功的困境，然而Eyes這次所揚起的浪潮，卻直接擊潰
了司法體系，或者更全面地，擊潰了人民對於政府的信任。
已經沒有人在意邱山宗會如何回應了，由北到南，各地的人民不分男女老少，不管什麼身
分、職業、政治傾向，通通自發性地走上街頭，他們的訴求很簡單卻也很強烈，在Eyes不
斷公布的影片之下，他們覺醒自己原來一直活在謊言之中，他們不信任政客，不信任財團
，不信任司法，不信任公權力，不信任名聲、地位與價值，他們只要求真正真實，真正的
正義，政府到底還隱瞞多少謊言？政府何時才要出來給個說法？
民眾的聲音宛如野火，四方延燒，處處焰紅。
大規模的罷工開始了，街頭上隨處可見身穿眼睛圖騰的抗議民眾，但沒有任何肢體暴力衝
突，安分守序的他們大多時間就是默默靜坐著，和平地等待有誰能給他們真正的解答。
Eyes繼續散布各式各樣的影片，執政黨、在野黨、明星、財團、學者、黑道、運動員、老
師等等無一倖免，同時也傳送了更多關於冤案或是縱放被告的案發影片，司法威信蕩然無
存，而每一支影片，都是推動抗議民眾的一份力量，讓他們繼續聚集團結，凝聚成一雙雙
明亮堅毅的眼睛，直盯著政府能給出怎麼樣的回應。
「在法治國底下，禁止不計代價的發現真實，然而，民主自由是一種價值選擇，如果絕大
多數的民意已經回不了頭，勢要破滅當前的體系，我無話可說，只能留給歷史去評斷。」
面對杜正慶案的質疑，面對排山倒海的群眾運動，邱山宗只在不起眼的報紙社論留下這一
段話，頗有孤臣無力回天的感慨。
Eyes開了一罐啤酒，悠哉地坐在螢幕前，欣賞著他一個人造就的風雲變色，天下大動。
總統府，第一會議室。
內政部長、國防部長、國安局長、警政署長等等中央機關首長們個個面如土色，束手無策
的他們被召集到這裡也只有挨罵的份。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梳著油頭的總統，頭髮卻仍然是激動地亂了，「已經多少天了，
什麼進展都沒有！我要你們在台灣找出一個人有那麼困難嗎？他到現在還在天天給我上傳
影片！我們政府的預算是都丟到海裡了嗎？」他憤怒地拍著會議桌，會議室裡只有他一個
人失態的咆哮聲迴盪。
「報告總統。」終於，白髮蒼蒼的國安局長打破沉默，「我們從上週開始跟軍方合作，已
經開始全面性的情報網搜尋，鎖定了數十名可疑對象，預計在……」
「五天。」總統揚手，斬釘截鐵。「九月十四日我再沒看到Eyes出現在我面前，你們全部
都不用幹了。」
說完，他又是一拍桌子，氣得轉身走人。
面對即將崩塌的政治生命，過往仕途一路順遂、平步青雲的他，也只能如此氣急敗壞，留
下面面相覷的最高主管群。
會議結束，謝書元也跟著關上螢幕。
雖然這些日子以來，他知道政府應該沒有能力追蹤到這台平板，但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會
因為其他跡象被警察或是情報人員盯上，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反正他的終極計畫也已經接
近完成階段，一切還是小心為上。
他拿出手機，撥了家裡電話，想跟母親例行性地寒暄幾句，順便確認一切是否都無異樣。
「喂？」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謝書元愣了一下，然後快速地掛上電話。
謝書元在喘著氣，他被震驚地呼吸困難。
他不認識她。
更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忘記了母親是誰。
這句話的敘述有些弔詭，詳細來說，他知道自己是有母親的，但他卻發現自己已經記不得
母親的姓名、年紀甚至長相。
他驚訝地坐倒在電腦椅上，想喝口水平復一下驚訝的情緒，拿了桌上的玻璃杯，啜了一口
水，然後全數噴了出來。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
他發現剛剛那杯水是從杯墊上拿起來，但他的習慣是從來不把水杯放在他鍾愛的那塊動畫
造型杯墊上。他起身環視了自己略嫌擁擠的承租套房，他的外套領口整齊，他的球鞋擺放
在鞋盒上，他的牙刷朝左手倒……
有人來過他的房間！
他發現那些物品被輕微地移動過，雖然那台平板他都是隨身攜帶，應該還沒有被識破身分
的風險，但代表已經有人盯上他了。
於是他焦急地收著行李，刻不容緩，終極計畫現在就要開始進行，他的處境非常危險，也
許下一秒就會有警察破門而入。
「啊 !」
他翻找皮夾金錢時，他大叫出聲，整個皮夾掉落在地。
他看到自己的身分證，上頭那張年輕男生照片是誰？
姓名：謝書元，這是誰？
謝書元（雖然他已經不認為自己是謝書元了）知道情況比他猜想的還要糟糕許多，他應該
是被情報人員下藥監控了，剛剛他不認得自己母親的聲音，現在他又忘了自己的真實身分
，該死的情報人員應該是利用潛入他房間的機會，在水裡加入什麼見鬼的藥物，漸漸要剝
奪掉他的認知感。
要逃，現在馬上就要逃！
謝書元抓著收到一半的包包，將那台平板丟進去，開門也顧不得要鎖門，就飛也似地往屋
外奔去。
他在街上奔跑著，一直覺得有許多腳步聲在後頭追著他，於是他一連轉了好幾條小巷，氣
喘呼呼的他才終於擺脫那些腳步聲。
他找了一家燈光昏暗、招牌破落、毫不起眼的旅社投宿，重點不是它一晚只要幾百元的便
宜價格，而是它不需要登記身分證件的隱密性。
關上房門，將行李隨手丟在簡陋的床上，謝書元在老舊的梳妝台打開那台平板，剛剛慌亂
逃亡的過程中，他已經完整構思好最終計畫的藍圖。
「我不會輸的！」謝書元雖然覺得腦袋昏沉沉的，但嘴角仍舊勉強擠出微笑，「正義是不
會輸的！」
當天晚上，他用Eyes帳號，po了最後一篇文章。
文章開頭先是今天總統府第一會議室的會議影片，總統氣急敗壞的追殺令就這樣毫不掩飾
地放送民眾面前，Eyes說，他一個人抵擋不了政府機關的追殺，他需要大家的力量保護他
。
於是他揭開了Eyes的最終計畫。
五天後，九月十四日中午十二點整，台北市自由廣場，他將會親自現身，並提出一份名單
，上頭所列的人物，是經過他用影片逐一篩選過，道德人品能力都足堪大任的人，他們是
台灣未來的真正希望，期待他們願意出來為人民服務，也請民眾在明年的大選，用選票支
持他們，支持真正的正義，而他自己未來也會用他的眼睛，持續監督著新政府，期待台灣
能走上正確的道路。
在他現身之後，他希望支持者能夠保護他，避免他受到政府打壓追殺，被迫交出他監督政
府的力量。
Eyes將在五天後現身的宣言，在原本野火四處的台灣刮起了一陣狂風，人們紛紛放下手邊
的工作、學習、家庭，起身往台北市移動。
這是一個現象，一個期待改變，期待光明正義的現象。
滿臉倦容的總統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熱烈聚集的群眾不發一語，伸手鬆了鬆黑色領帶
結，卻得不到任何一絲的輕鬆感。
不用等到九月十四日，自由廣場早已擠滿了人，那樣的規模不是Pokemon GO熱潮、跨年或
是任何活動可以比擬的，大家聚集在那裡靜坐、談天、交流、唱歌、露宿，每個人都期待
幾天後，能見證歷史性的時刻。
警察們無奈地站在外側徘徊，他們雖然身為公權力的象徵，但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
得能脫下制服，換上那件眼睛圖騰的T恤，跟人們一起雀躍地迎接新的時代。
如砲管般的鏡頭將自由廣場團團包圍，不只台灣媒體，許多國際媒體都以前所未有的規模
地飛來採訪，因為台灣這次的Eyes現象實在太過驚人，驚人地足以翻轉人類歷史—而他們
也相信，再過不久，自己國家也會出現屬於他們的Eyes，屬於他們的英雄。
謝書元在那間旅館連一晚都沒住完，天還沒亮，當他知道自由廣場已經聚滿了人群之後，
他就退房前往，他知道，那裡才是台灣現在最安全的地方。
至於那份名單，早在他想好最終計畫之時便已經擬定，他一筆一劃慎重地把他們的名字寫
在紙上，而最後一位就是曾經與他針鋒相對的邱山宗。
「我們對於正義或許有不同解讀，但都擁有著相同的期待。」謝書元喃喃，將那份名單摺
疊整齊收進褲子口袋，他揹著包包，向路旁攤販買了一件眼睛圖騰的T恤套上，然後也跟
著擠進自由廣場的人群中。
人群的歡笑聲，高聲談論著對台灣未來的嚮往，或飲酒歡唱，或高呼口號，廣場上聚集著
來自台灣各處的人們，不分日夜，大家熱情地展現對於這塊土地的摯愛。
謝書元在這裡過了好幾夜，他雖然依舊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的來歷，但沒關係，人們的熱情
讓他臉上高興的淚水總是濕了又乾，乾了又濕，自己再怎麼艱苦犧牲，一切終究是值得的
。
九月十四日清晨，總統辦公室送進一疊文書，全是那天與會機關首長的辭呈，以及國安局
長一紙報告，上頭黑字簡單寫著他們的一無所獲與無能為力。
癱坐在辦公椅上的總統今天沒有梳理頭髮，他將那張報告揉皺在掌心，疲憊的眼睛看著電
視新聞的現場直播。
自由廣場從來沒有那麼熱鬧過，像是一場空前絕後的嘉年華，大家一同穿上眼晴圖騰的T
恤，高喊著「Eyes！Eyes！Eyes！」，期待幾個小時之後，台灣終於能睜開她美麗的雙眼
。
謝書元跟著大家吶喊，跟著大家歡笑，跟著大家期待，他知道，惟有如此，他才會永遠記
得自己身上的責任有多重。
一本初心，莫忘來時。
終於，時間要到了。
廣場民眾像慶祝跨年般倒數十秒。
「十…九…八……五！四！三！二！一！」
廣場外圍不知道是誰升起了煙火，廣場上數十萬人的歡呼聲跟著沸騰到極點。
謝書元陡地從靜坐人群中站起，他掏出口袋內的那張名單，高舉揮揚著。
「謝謝！真的謝謝你們！」謝書元嘶吼著，他澎湃的情緒也已到達頂點，「我是Eyes，我
現在就公布我們台灣未來的希望！」
群眾面面相覷，四處張望著。
他們期待的Eyes並沒有準時出現在現場。
謝書元感覺像突然陷入冰窖般寒冷，他發現身旁圍著幾十萬個人，卻沒有一個人把視線放
在他身上。
大家好像看不到他。
他就像一個透明人，任他怎麼大叫吵鬧，也沒有人察覺到他的存在。
群眾開始騷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們的英雄卻沒有依約現身。
大家此起彼落地呼喚Eyes，而Eyes明明就在廣場中央，卻沒有人能看見他。
謝書元無力地跪倒在地，忍不住痛哭失聲。
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這或許就跟他也不知道當初為何是自己獲得那台平板一樣
。
腳步聲起，謝書元發現有人在向自己靠近，這代表有人還是看得到他。
他連忙起身，只見四面八方，有十來位穿著西裝的高大男子朝他走來，手裡都拿著用意不
善的槍。
廣場民眾似乎也看不到這些西裝男，謝書元想逃，卻早已被團團包圍無路可逃。
他們一個個面孔冷峻，但更寒冷的是那一雙雙白色的眼瞳，奇異的慘白，彷彿失去了這個
世界所有的顏色。
槍聲響起，廣場上數十萬人依舊充耳不聞。
「他」醒來在一張柔軟的床上，他的頭頸手臂都接滿了管線，床邊圍著七八個人，年紀從
二十幾歲到四十來歲，每個人臉上都是振奮雀躍的喜悅神情。
「醒來了！Tim醒來了！」一個戴著厚重眼鏡、研究生模樣的捲毛男興奮叫道。
「Bravo！」站在人群中央，蓄鬍、穿著克里夫蘭2016年NBA冠軍球衣、身材厚實而眼神銳
利的中年男子鼓掌讚道，其他人跟著歡聲雷動。
「這……這裡是哪裡？」被稱呼為Tim的「他」揉揉眼睛，他只覺得全身痠痛，頭腦昏沉
，完全不清楚眼前的狀況。
「返回副作用來了。」一名僑生模樣的褐髮男聳聳肩，「這種破紀錄的特例應該很難搞喔
！」
「沒關係，這次就由我親自出馬。」蓄鬍男自信地拍拍胸脯，「大家繼續忙阿！」
其他人紛紛來拍拍Tim的肩膀打氣，或比大拇指稱讚，或說著「了不起」、「超威」、「
Tim哥威武」之類的頌揚，彷彿他剛為大家打下一場偉大漂亮的勝仗一般。
然後他們圍著電視，人手一台筆電或平板，一邊吃著披薩可樂一邊討論，而電視畫面的新
聞直播依舊是自由廣場，只是廣場上的民眾已經難抑憤怒，認為是政府抓走了Eyes，要求
政府立刻放了他。
「大家都在找你啊，Eyes。」蓄鬍男笑了，「不要懷疑，你就是史上最偉大的病毒，Eyes
！」
Tim依舊是一頭霧水，茫然地看著他。
蓄鬍男拉張椅子坐了下來，準備開始「返回副作用」的治療。
蓄鬍男叫做尤丹，台大資工畢業之後赴美深造，原本打算取得學位後在美國矽谷定居，沒
想到卻發生了「那件事」。
那一年，2000年，有著許多科技與宗教的傳說。
當年因為電腦程式設計的問題，有所謂的千禧蟲危機（Year 2000 Problem，簡稱Y2K），
而當年同時也是基督教部分流派所預言，上帝會復活，天國臨到，眾聖徒與主同樂的黃金
時代。
但對人類歷史真正產生鉅變的，恐怕還是尤丹那一年在實驗室裡的發現。
他發現了一個洞。
在難以計算、難以解釋的程式空間裡，他發現了一個異數，一個可以鑿向許多未知的深洞
。
天資聰穎如他，他深深知道這個「洞」的重要性，這可不是諾貝爾獎等級的發現，而是絕
對足以顛覆人類歷史的大地震。
身為籃球癡漢的他把它取名為「卡特孔洞」—NBA灌籃之王卡特（Vince Carter）在2000
年雪梨奧運，直接飛躍了218公分的法國中鋒完成了死亡之扣，後世譽為史上最偉大的灌
籃。
尤丹帶著「卡特孔洞」的研究回台，找了一群志同道合、結合各領域的夥伴們組成研究團
隊，經過數年的實驗研究，「卡特孔洞」終於有了可以操作的方向。
「卡特孔洞」是一個通道，連結在人類世界與「它們」之間。
而「它們」究竟是誰，正是他們研究團隊所追尋的目標，但他們可以肯定的是，我們認知
的世界，是被「它們」所掌控著。
「它們」也許是宗教所說的上帝、神明；也許是外太空的外星人；也許是世界上不為人知
、神通廣大的神秘組織，而尤丹研究團隊接觸「它們」的方式，就是將實驗者的意識送進
「卡特孔洞」，類似電腦病毒的概念，侵入「它們」的系統，竊取「它們」的資料，窺探
「它們」的真相。
「卡特孔洞」的實驗還處在相當不穩定的階段，尤丹團隊一直到三年前才成功接觸到「它
們」的世界，但獲得的資料相當有限，病毒能存活的時間也不長，而每次實驗者接觸「它
們」的經驗也非常迥異。
尤丹從手機秀出一張照片給Tim看，照片裡的黑衣西裝男擁有一雙慘白的眼睛，像是神壇
上的雕刻神像，冷漠俯視著愚昧的眾生。
「這是去年老劉侵入時拍到的照片，據說它們就是長這模樣，其實跟我們人類也沒啥不同
，大概就是兩隻死白的眼睛比較特別吧。」尤丹驕傲地說著，Tim則是看著照片若有所思
。
「每次實驗者返回之後幾乎都會出現或多或少的副作用，像失憶是一種常見的副作用，而
我們發現，向他們告知、複習團隊的研究計畫，可以幫助他們快速恢復記憶。」尤丹拍了
拍Tim的肩膀，「你這次真的非常了不起，在它們的世界撐了那麼久，也多虧你侵入後把
那些影片散布出來，我們才知道原來人類世界一直被它們監控著，實在是太恐怖了，但它
們這次被你這一亂，一定是氣到抓狂跳腳吧！哈哈哈！」
Tim看著大笑的尤丹，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說這個研究計畫進行了多久？」
「前後已經超過十五年喔。」尤丹聳肩。
「十五年？」Tim皺眉。
尤丹發現Tim的瞳孔突然變成了白色，發出銳利的白光。
「竟然讓你們這群臭蟲躲了十五年！」Tim發瘋似地憤怒咆哮。
「糟糕！Tim被反植入病毒了！」尤丹失聲尖叫，其他團員也跟著發出驚呼。
只見屋內一個個窗戶應聲破碎，厚重的鐵門也被一腳踹開，十幾個墨鏡西裝男手拿槍枝從
門窗闖了進來，槍口指著這群只會研究實驗的工程師，毫無抵抗能力的他們。
一個西裝男丟了一把槍給Tim，Tim咧嘴哈哈大笑，槍口卻是指著自己的腦袋。
「閉上眼，就不會害怕囉！」
Tim閉上眼，卻閉不上快撐開臉的笑容，遊戲似地扣下板機。
十幾聲槍聲同時大作。
尤丹在倒下之前，已經可以預見接下來「它們」會如何收尾了。
虛編的謊言、假造的證據以及無辜的罪犯，正是它們一貫擅長的把戲，輕易地就能將那些
質疑與創痛弭平。
原來歷史並不是贏家寫的，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歷史竟然根本就不是人類寫的。
沒關係，閉上眼睛就不會害怕了。
後記 ：
據報載，2016年在美國自然史博物館舉行的艾薩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辯論大會
所探討的問題是：「宇宙只是一個電腦模擬世界嗎？」，引發正反兩面的熱烈迴響。而牛
津大學哲學家伯斯德洛姆（Nick Bostrum）早於2003年就提出假設：更高度先進的文明可
能透過程式計算去模擬它們的祖先，或同時進行其他模擬，而我們也許正存活在它們模擬
程序當中而不自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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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不帶劍。
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又見面了(笑)。
上一篇罐頭的推文還是那麼熟悉的熱情，雖然好像有些對於結尾轉折的錯愕與疑問，但罐
頭的口味很多元，甚至同一個罐頭每個人吃起來的感受都大不相同，我單從作者的角度觀
察，難免會出現許多盲點，所以每則推文不管正面負面，都是對我創作相當重要的回饋及
養分，而這次這個實驗性質濃厚的罐頭，也是相當需要大家的意見
(上次詢問度很高的郭力騏颯爽登場了XDD)
無論如何，都要感謝你的閱讀。
抽閒到附近的書店繞繞，新出版的《恐懼罐頭：一百張臉孔》安放在架上，彷彿回到了大
學剛出道的那段青澀時光，免不了興奮地翻閱端詳，感受作者特有的喜悅。
雖然一路走來經過了那麼多事，但單純的快樂依舊沒有變過。
謝謝你們的支持，因為工作家庭兩頭忙碌，如果沒有意外，下一個罐頭應該是很久之後的
事了。
期待那時候的相見！
不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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