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爺來按租屋處門鈴的時,我正把雞蛋打到熱氣騰騰的「媽媽味」紅燒牛肉泡麵裡
,並試圖找尋塑膠包裝紙上所繪的肥美牛肉塊藏在哪。
我記得那天是二月十八日,一個情侶們將情人節承諾忘得差不多的日子。我正打算度
過一個普通研究生的夜晚:把論文進度word檔案打開後,來碗泡麵加蛋配上今夜職籃精華
剪輯,之後把word檔關掉上床睡覺。
康爺來訪打亂了日常生活。
外頭下著不小的雨,劈哩啪啦聲落在屋頂上像被老舊機槍掃射。
「你不會是來送紅色炸彈的吧?」我從貓眼上看到外頭的老學長後便開門迎接,現
在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康爺全身溼透一身狼狽,像一顆從雞湯中撈出來的紅棗。
「沒撐傘!你還好吧?」。
「讓我進去。」康爺面色蒼白如紙,吐出幾個字看起來就用罄了全力。我趕緊讓他進
來,將之安頓在沙發上。
「來碗泡麵?」。
我丟了一條毛巾給他擦拭,不吝嗇地將香噴噴的宵夜端出來打算盡點待客之道。但康
爺在沙發上正襟危坐,眼神惴惴不安。
我不曾看過康爺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雖然他平常也不是甚麼志得意滿、容光煥發的
大人物,應該說他平常就邋塌透了,如果大學部的歷史之夜表演要有人Cosplay街友他大
概不用租戲服。
但此時康爺慘到像與ISIS作戰的阿兵哥,因殘疾與精神失控而被遣送歸鄉。平常只是
不修邊幅跟不苟言笑,此刻宛若受驚的流浪狗。
「不用。」康爺擺擺手拒絕,胸口突然起伏劇烈,像喘不過氣。
康爺是歷史研究所上的地縛靈。猶記,我還是對大學生活充滿憧憬的大一之時,就在
電腦室邂逅這個滿臉鬍渣的博士班大學長。一次讓所有認真好學生都哭爹喊娘的隨身碟病
毒肆虐之時,他輕易拯救了我鍾愛的23GB硬碟。
從此我都敬稱學長一聲-康爺。
這樣一叫就是六年,他還是像野外求生一樣穿著泛白T-shirt配上N百年前系籃球褲在
電腦室中深深扎根,對人不苟言笑,回答永遠只有「嗯」、「喔」、「呵」三種方式,配
上敲打著漫無止盡博士論文的鍵盤喀喀聲。聽說,也曾穿過那條球褲的歷史系學長小女兒
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
此刻,坐在屋內的康爺身上卻是一套亮眼的紅色休閒服,連運動鞋都是鮮紅如潑漆似
的(過去都是標準的夾腳拖走天下)。非常罕見。
「你不是回文雅老家去拜訪岳父、岳母嗎?」我攪拌著雞蛋牛肉麵,打破沉默調侃道
:「被岳父轟出來了?」
四下一片寧靜,只聞外頭的雨聲越來越大,聽說今晚有豪大雨特報。
不知過了多久,康爺霍然起身,嘴唇有些發著抖問我:「你是金成淵對不對?」,他
的眼睛瞪著老大,一不小心就會脫離眼眶掉出來那樣大。
「沒有,我是金城武,你瞎啦?」康爺是個從不講笑的人,基本上跟他開玩笑的人都
會自討沒趣,但我還是忍不住笑出來,嗆聲說:「就算被岳父打槍,也不能搞失憶啊!即
使博士班讀超過十年人生還是有光明的。」
康爺牙齒打著顫,像是歪掉的齒輪。「你是金成淵對不對?」
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對啦,我是金成淵。上次已經包了12000給你了,喝喜酒
當天就不包了,記好啊!」,我拍拍肩膀把康爺按回沙發上坐好。聽到我承認自己是金成
淵後如釋重負,他重重吁了一口長氣,那口氣之長,如果憋住估計可以在尼加拉瓜瀑布底
下潛水十分鐘沒問題。
「你到底玩甚麼把戲?」康爺不是那種會在半夜來跟你發神經的人。
「你不會相信的,我遇到的事情……,太過離奇了。」康爺是個說一是一的人,從來
不吹牛、唬爛或打嘴砲。假設他說明天彗星要撞地球,我今晚會認真準備急救包跟氧氣瓶
。如果他說有離奇的事情,那就絕對不平凡。
「說來聽聽啊,我以前也不相信一個職棒聯盟會同時有三個四成打擊率的打者。」,
我大塊朵頤泡麵,順手丟了一瓶啤酒給他,自己也開了一罐。有時晚上論文寫累了,都會
找他去教學樓頂樓乾一杯,聊聊棒球、政治跟學術議題,不過大部份暢飲時間都是我在滔
滔不絕。
但今天是個例外。
「你知道的,我去了文雅老家,在東方偏遠的山上,一個名作『里和』的小山村。」
,牆頭上多啦A夢時鐘的指針指呈45度角。
文雅是康爺的女朋友,兩個人年紀都已經不小了,是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我沒見過文
雅,康爺也不是那種愛放閃的人,基本上他的Facebook更新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盤古開
天之類的。
康爺開始滔滔不絕地述說東方小山村的事情,我不曾見過他突然講這麼多話。
「文雅父母長年務農,都是老實人,聽到我在攻讀博士挺高興的。大概不知道現在流
浪博士滿街跑吧哈哈。」康爺難得自嘲,氣氛有些緩和。
「晚餐是道地的農家菜,我們四人聊得很開心,文雅那天很美、真的很美。」康爺突
然伸出手抓住我,像是在懇求著我:「成淵,你知道我很愛文雅,沒有她我也活不下
去。你可以體諒吧!」康爺罕見地真情流露。
「我知道我很帥,但我對文雅沒興趣。」我甩開康爺的手,看著他的眼神充滿著怨恨
與不捨,好像我是個霸道的王爺,他是個被強佔妻子的小賤民。
康爺冷靜之後繼續娓娓道來。
「我跟文雅父母共用完晚餐,一切都很融洽、幸福,甚至提到了訂婚的事情,她的父
親滿口答應、母親更笑得闔不攏嘴、文雅的臉紅得像顆蘋果,可愛透了。我以為下半輩子
終於有了著落,真天真。」康爺滿臉苦澀,讓泡麵變得索然無味,只好灌一大口酒。
外頭一道巨大的閃電劃過,但卻沒有一絲雷聲,徒增不安。
「那天晚上在她們家的空房過夜,我一直睡得不安穩,好怕這樣的幸福突然就沒了,
像是氣球被針扎了一下那樣。
半夢半醒之間,我好像聽到敲門聲,還記得瞄了一眼手錶,當時差十五分鐘就十二點
了。我的客房剛好在大門一進來,因此聽得越來越清楚『碰-碰-』像是打鼓一樣的敲擊
聲,在寂靜的夜中格外明顯。
我心想:『是不是文雅的父親半夜出去忘了帶鑰匙?』。
耳邊持續被『碰碰-碰碰-』聲侵入讓我頓時清醒,文雅一家人的房間都離大門較遠
,要是耽誤了會不會給未來岳父不好的印象?心想這樣慈祥的長者不悅說:『我女兒怎麼
可以嫁給睡著就像死豬的男人?要是半夜不舒服不就完了,不成!』,我慌張地爬起來離
開房間,摸到老舊的木頭大門邊,移開了幾乎腐爛的門栓……」
「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身穿鮮紅的連身洋裝,露出一雙潔白如玉的小腿。
她的臉色蒼白、滿頭大汗、滿臉驚恐地向我哀求著:『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三更半
夜一個女孩跟你求助,你能拒絕嗎?說不定正被歹人給威脅,我趕緊請她進屋。」康爺緩
慢地嚥了一口唾液。
「那個女孩一進門,我正打算喚醒文雅跟她的家人,但她一把就抓緊我的衣領,質問
:『你是不是林康?』,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看著我,我赫然發現她長得有點像
文雅,但更年輕、更稚氣、更有少女特有的青春洋溢,初估只有16、17歲,我正狐疑她的
來歷之時,已脫口而出:『我是林康沒錯。』,她開心地笑了,咧嘴露出大大的微笑,那
個笑容不應該存在人間。即使對不起文雅但我還是要說,那個女孩比文雅更加吸引人。」
「雜碎,老牛吃嫩草。」,我勉強插個嘴,因為聽得口乾舌燥,才發現啤酒已見底,
而康爺的啤酒只喝了一小口便遞了過來。他從來沒有喝不完的酒才對。
「我趕緊去喊醒文雅,但到了她們房間才發現,三個人不知何時已醒來,全端坐在副
廳的矮板凳上,好像家具展的模型人偶一樣直挺挺坐好。一家三口像是在等待我開飯似的
。她們沒有開燈,三個人六隻眼睛在漆黑的廳房內閃閃發亮,是如鬼魅的鮮紅色,眼神十
分空洞、也十分深邃。
『供奉她吧!』文雅的父親沙啞地說著,我想人類的大腸摩擦在砂紙上應該就是這種
聲音。
『供奉她吧!』文雅的母親語帶興奮,比起晚餐論及婚嫁時還激動。
『文雅,你爸、媽怎麼了?外頭有個女孩……』我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他們完全不理
會我說的任何一個字,我像是朝著電視機中的人說話一樣。
『康,供奉她吧!你愛我不是嗎?』文雅臉上帶著期待,比起七夕那天晚上問我是不
是真的會娶她時,還要期待更多,我從來沒有見過文雅露出那種殷切的表情,激動地重覆
唸著:『康,供奉她吧!』、『康,供奉她吧!』。
『供奉她吧!你都邀請她了。』文雅的父親亢奮地揮舞顫抖的雙手。
『供奉她吧!你都以真名回應了。』文雅的母親笑得異常扭曲。
『供奉誰?你們在說甚麼?』我不明就裡地大吼,開始相信自己在作夢。
文雅伸出手一步步朝我走來,『供奉她!』。
我緊張地後退但腳步踉蹌不慎跌坐在地上,大理石冷冰冰的,而那個陌生女孩突然出
現在身後,手上拿著一柄小鐮刀,一個務農家裡尋常不過的工具,鐮刀上的鐵鏽斑斑可見
。她笑容可掬地說……
『供奉我們!』。」
我牛飲一大口啤酒,喘口氣之後難以置信地看著康爺,心想我是不是該對這個學長改
觀,以後叫他唬爛爺,還是說故事大王?
「之後,我想我被鐮刀敲到昏了過去,只聽到耳邊傳來文雅笑嘻嘻說:『指甲、頭髮
都有了,再沾點血就成了。』,我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只感覺腦袋後
面濕漉漉的像剛洗好頭一樣。」,康爺雙手抱著腦袋十分痛苦的樣子,我一時無法接受這
樣的他。
外頭的雨聲大作,好像在給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飽以噓聲。
「之後我只記得迷迷茫茫的,文雅在我只耳邊輕問:『康,你愛我嗎?』;
『當然愛,我這輩子只愛妳一個。』我願意掏心掏肺;
『你願不願意為我死?』她這樣問,灑狗血偶像劇似的;
『只要你能幸福,我願意。』我想,我清醒時也會這樣說吧!
『我不要你死,只要你供奉她,好嗎?』
『供奉誰?為甚麼……』我還想問,但文雅的唇很快地蓋到我乾涸欲裂的嘴上,我的
心跟唇都被溫暖與甜膩浸泡著,我想為了文雅甚麼都值得;
『我願意、我願意供奉她。』我那時是這樣說的吧。」
故事結束了。我傻愣愣地看著康爺,期待他會突然爽朗地大笑:「嚇到你了吧?我
要結婚啦還不恭喜我?」,然後解釋這是流傳在文雅家鄉的民間傳說或鄉間野談之類的,
這樣我就要去幫他報名《哪裡有鬼》之類的談話節目。
但康爺沒有,而是從口袋抽出一張被摺成硬幣般大小的紙片遞給我。「剩下的,你打
開來看就知道了,我去一下洗手間。」。
「不錯!蠻嚇人的,啊你怎麼逃出來的?」我接過紙片,還是不以為然。
康爺沒有回答我,直接走進了廚房,他不是要去洗手間嗎?
我的眼前突然有點模糊;腦袋隱隱作痛好像頭蓋骨下面放了一個鬧鐘不斷尖叫;四肢
轉眼就不是自己的,只是剛好裝在軀幹上像玩具的零件一樣,使勁全力都無法從沙發站起
身,手肘還不小心撞翻了跟康爺接過來的啤酒罐,好險已經一滴不剩。
到底怎麼回事?
我勉強撥動手指頭,打開了經過七道對摺的A4影印紙,上面用紅色奇異筆或麥克筆吧
,書寫著四個整整齊齊的紅字。
供奉我們
那是康爺的筆跡,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一板一眼、正經八百而無半句虛言。
我聽到廚房流理台下面的櫃子被打開,是從家裡帶來的那把老菜刀,被抽出來發出「
唰-」一聲,清脆無比。
外頭的雨更大了,遠遠的地方終於傳來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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