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正在做夢。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惡夢。
跟小時候,總夢到父親變成菜市場中的屠夫齜牙裂嘴吼著:「金成淵,三秒內給老子
過來!」拿著染紅的菜刀追砍自己的相比這個夢根本微不足道。
在夢中,學長康爺來到我的租屋處說了一些詭異事件,關於他去拜見岳父、岳母;紅
衣女子夜間來訪;發狂的女友一家人;叫作里和的小山村......
之後意識越來越來模糊像累癱的小狗一樣,癱軟在沙發上起不來,當然不可能因為喝
了兩罐330c.c.的啤酒就斷線,那種3.5%的玩意再來兩百罐都沒問題。
但康爺遞過來的那罐啤酒味道似乎不太對勁。
康爺在酒裡下了藥?我對自己這個想法感到可笑,那一定不是真的;如果真的發生那
就是我在作夢。像現在這樣。
眼前再次有畫面時,我發現被綁在自己的電腦椅上,除了脖子可以稍微旋轉外其餘都
動彈不得。而康爺就陰森森地站在我跟前直勾勾瞪著我,像死了父母一樣。
他手裡拿著菜刀喃喃自語著:「供奉、供奉我們!」跟他講的故事一模一樣的場景,
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嗎?
嘴巴沒有被膠帶黏起來或是塞進布條,我嘶聲道:「你在搞甚麼鬼?」。喉頭乾澀如
日正當中的柏油路面,腦袋昏沉無比讓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但我想是夢境吧!
康爺有甚麼理由要把學弟五花大綁後拿刀脅迫?我唯一優點就只有長得比他帥。除非
他想將我臉皮割下來。
康爺雙眼散發著死亡與衰敗,像是脫離海水準備死去的黑鮪魚,很大條的那種,「供
奉我們,不然-」刀尖像吸血惡魔的獠牙讓人不安,緩緩移動到我的右手食指上。
「供奉我們!」他突然近距離高聲吶喊,讓我的耳朵嗡嗡作響。
「見鬼。」刀尖在手指皮膚上的觸感讓人冷汗直流,這個夢還真是真實。
「最後一次,回答願意供奉我們,不然你的手指會一根根被剁下來。」康爺咧嘴笑了
。這人真的是康爺嗎?學長可曾這樣笑過?腦袋昏沉沉的難以回憶起,但我想沒有。
「你到底是誰?」這句話才出口就後悔了。
菜刀輕而易舉截斷了我的半截右手食指,「啪」一聲曾屬於身體部分的蛋白質像花生
米一樣跌落地面,鮮血四濺、痛徹心扉。
「啊!」這疼痛讓我在尖叫時察覺不到音量破表與喉嚨撕裂感,大腦全被劇烈痛楚佔
滿而處於一片空白。
「不要!」我求饒、不斷求饒。
誰能讓我現在清醒過來我願意將帳戶的積蓄全部匯給他。
畢業論文專攻晚清史的一個小小研究生,此時才知道張皮綆受的凌遲之刑有多可怕,
只不過被砍掉一截手指我就想咬舌自盡了,但他媽的我金成淵又沒有殺僧格林沁,只不過
在租屋處吃個泡麵當宵夜而已招誰惹誰?
我哀嚎:「送我去醫院,拜託、拜託……」這樣的惡夢為甚麼還沒醒來?
「供奉我們!」康爺笑容猙獰,「嚓!」第二顆花生米落地,這次是無名指前半截,
鮮血倒著湧流而下把剩下的指頭弄得像根小胡蘿蔔似。
「嗚啊!」。
惡夢不可怕,不會結束的惡夢才可怕,我哀求道:「我願意供奉、我願意、我都願意
,供奉甚麼都可以,求求你、不要再繼續了……」。
想到自己連切馬鈴薯做咖哩飯時(唯一搬的上檯面的菜),一點破皮都要放在嘴裡吸吮
半天,這種疼痛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康爺笑了,笑得十分詭異,要是非洲大草原的鬣狗看得懂綜藝節目大概就是笑成這樣
。意識又開始模糊,但不是頭痛欲裂與四肢無力,這次感覺身體開始往上浮,像是在游泳
池裡慢慢放鬆一樣。
最後我只記得康爺還在笑,但我想那根本不是康爺。
「歡迎來到我們的樂園,供奉是您最好的選擇。」那個有著康爺面孔的人這樣說。期
待已久的「從噩夢中嚇醒」一直沒有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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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中午,傳統市場人聲鼎沸。
金陳秀蘭被那個男人搭訕時,她正跟三街的張媽媽聊到詐騙猖獗。
「你不知道這個月接到第三次了,每次都是小孩子哭哭啼啼喊『媽媽、媽媽我被打了
,頭流血了好痛、好痛!』之後就換騙子兇巴巴要我把錢匯去,有夠可惡!」張媽媽義憤
填膺地訴說著跟詐騙集團打交道的故事。
「怎麼這麼夭壽!」金陳秀蘭漫不經心聊著,心裡一面盤算:「還要買雞腿肉、米酒
、馬鈴薯跟冰糖。」今晚她打算來一道紹興醉雞、火烤三鮮跟紅燒魚頭,當然少不了馬鈴
薯燉肉。
--都是她兒子金成淵愛吃的菜。
「我也接到一次,聲音還很像我們家的小寶,嚇死人了!」隔壁狗屎巷的廖太太也停
下來串門子。她們那條巷子如果是耕地,農人大概不用施肥。
「你家小淵都在外地讀書,你沒被騙過?」見金陳秀蘭都只是虛應故事,張媽媽八卦
地望向她,好像小孩子在外地讀書媽媽就該被詐騙的樣子。
烏雲密布遮蔽了豔陽,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依阿蘭從沒有離開過南方土地的一甲子經
驗,再過不了半個小時就要下大雨了。
「沒有、沒有,只接過法院要凍結帳戶而已,唉呀!張老闆的魚好像快收攤啦,回頭
聊……」阿蘭趕緊找個藉口開溜,想到天氣驟變就更不能浪費時間。
就在轉頭離開那一刻,一個穿著邋遢但眼光炯炯有神的青年叫住她。
青年蓄著一頭往後梳的細柔長髮--黑瀑般光亮耀眼--但跟他堅毅嚴肅又充滿獸性
的臉龐十分不搭。像芭比娃娃的頭髮接在銀背金剛的腦袋上。
「喂!你家最近出了甚麼事?」陌生男子一開口就莫名其妙,這還是阿蘭活到快60歲
第一次碰到,他的表情好像只是在問:「吃飽沒?」。
「講甚麼啊?」阿蘭皺眉轉身欲走,但陌生男子迅雷不及掩耳抓住她的手腕像個古早
年代的官差一樣惡狠狠質問。
「有沒有人來你家要你讓他進去?並且詢問你的名字是不是金陳秀蘭?快回答,有沒
有?說!」,陌生男子目露兇光。
「幹甚麼呀你!」阿蘭發現自己遇著神經病了,要命的是市場的婆婆媽媽不伸出援手
就算了,還看戲似的在一旁指指點點好像她跟這男人搞七捻三。
「給我說清楚,這兩天有沒有讓穿紅色衣服的人進到你家,呼喊名字而且你還應聲了
,快給我說明白!」陌生男子滿佈血絲的眼睛惡狠狠瞪著她。
「沒有、沒有,我家最近根本沒人來過,你發甚麼神經!」阿蘭試圖用力甩開箝制卻
徒勞無功,手腕好像被鐵鉗子死死夾住。
「就是他!」突然四周開始也騷亂起來。天色更黑了。
「讓一讓、讓一讓!」擁擠的人群讓開一條小道,一旁賣水煎包的劉阿伯攤子還不慎
被撞歪,好幾顆還沒入鍋的麵粉糰子跌落地面像是幾個大骰子。幾名面帶不善的警察朝阿
蘭這邊快步走了過來。
「靠!」陌生男子啐了一聲,往阿蘭手中塞進一張皺巴巴的紙片,疾聲厲色道:「只
要你家有任何一點不對勁立刻打上面的電話。」。
丟下這句話後男子閃電般朝警察反方向跑去,起跑媲美奧運短跑健將的爆發力。
「就是那個人,好幾次偷拰北的雞!」老張是傳統市場裡唯一還在偷偷現宰雞隻的肉
販,被開罰好幾次依然故我把《畜牧法》規定當王八蛋。此時,他氣沖沖向警察比手畫腳
指著陌生男子,冒著被開罰的風險報警看來對這個小偷積怨很深。
「別跑!」、「站住!」、「麥走!」接下來,是一陣傑利鼠跟湯姆貓般的混亂局面上
演,天氣悶熱到讓人如烤爐中的火雞,阿蘭頭暈目眩而無暇顧及陌生男子跟警察後續。
就當倒楣遇到一個神經病小偷,她如此下了註腳。
小偷給的名片被汗水浸溼得很嚴重,只見職稱上印寫著「職業驅魔人」。阿蘭不屑地
將之揉成一團,順手扔去懸掛著「禁止在此倒置廢棄物-最高罰款6000元」的牌子下面的
那攤垃圾堆裡。
阿蘭買完今晚要準備的食材後返家,大包小包像是要準備滿漢全席。
二十年前喪夫的阿蘭獨自將金成淵拉拔成人。小淵很少給媽媽添麻煩,但自從高中去
北部讀書後,一年就難見到兒子幾次面,今年更是年初五就回去宿舍。
「小孩子功課忙吧!」媽媽心中總是這樣想,「我兒子可是歷史學碩士呢!」雖然街
頭巷尾那些沒知識的三姑六婆總愛謠傳歷史系畢業找不到工作,但阿蘭不在乎,她又不要
求兒子大富大貴,有安身之處即可。住家裡到老也無妨。
只要金成淵回家一定是給他大補特補,用各種好菜淹沒他。像今天這樣。
金成淵很少回家,更少不告知就突然返家,上大學後更是跟媽媽通電話時好說歹說才
會回家一趟,要把「期末考週讀書啦」、「系學會排練很忙」、「系上壘球隊比賽超累的
」等等理由一一被殲滅後才會返家一趟。
但是昨天,大雨滂沱的晚上他居然按了電鈴說他忘記帶鑰匙。阿蘭以為兒子在外面受
了甚麼委屈,不然怎麼大雨夜趕三百公里的路回家也沒先說一聲?
進門後他只問了一句:「你是金陳秀蘭嗎?」,眼神無辜的像是小白兔誤闖有老虎的
森林,阿蘭覺得兒子今晚格外可愛,好像回到小時候拉著她的手說:「我想吃快樂兒童餐
!」的那種童真。
「我當然是金陳秀蘭,不然是誰?」。
之後他說他好累就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洗澡就寢,他身上穿著一套沒有看過的鮮紅色
運動裝,特別扎眼。阿蘭記得兒子很少自己買衣服,頂多一些系上的班服、系服,但她沒
有多想而是將思緒放到隔天要準備甚麼好料來慰勞一下許久未歸的遊子。
返家後,阿蘭就開始在廚房忙碌,乾淨俐落地醃肉、殺魚、削馬鈴薯皮,邊哼起了輕
快的曲調,「中午簡單吃吃晚上再弄好料的。」。
阿蘭向著樓上的兒子呼喊:「買了盒裝壽司,洗洗手來吃吧!」
「好……」樓上傳來的應答聲模糊不清。
天氣開始悶熱起來,黏黏濕濕如有一層薄膜附著在皮膚上一樣令人不快。阿蘭的手機
在這時傳來震動,來電顯示是「心肝寶貝小淵」。
「小子玩甚麼把戲?」阿蘭摸不著頭緒,又朝著樓上吼著:「你打給老娘幹甚麼?」
樓上靜謐無聲,但外頭傳來的雷聲似乎由遠而近。
「喂?」阿蘭一邊將五花肉沾滿醬油、米酒與蒜頭,邊用肩膀夾起手機。
「媽、媽媽,我不知道這是哪裡,很黑、很黑、救我……」電話那頭傳來小淵的聲音
聽起來是那麼真實,阿蘭直覺認定那聲音絕對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詐騙集團,如果金成
淵沒有就在樓上的話……
廚房門口站著一身紅衣的小淵手裡拿著一根鋁棒,那是他在大學加入系上壘球隊時花
1500元買的二手貨,碩士班後就放在自己床頭當成防身用具。
「供奉我們!」眼前的小淵發出阿蘭未曾聽過的聲音。像是好幾個人共同說話的聲音
,對了,就像菜市場裡的婆婆媽媽七嘴八舌的感覺。「供、供奉我們!」
「媽,救我!我的手指被切斷了,嗚嗚嗚好痛!」手機那頭的小淵帶著哭腔。
「供奉我們!」眼前的小淵則將鋁棒重重敲擊在金陳秀蘭太陽穴上,血花四濺。吃滿
了醬汁的五花肉散落一地,有幾片剛好沾黏在女人破了一個大洞的腦袋上而吸滿鮮血當作
醃料。
「媽,不要讓別人進家裡!媽!」電話那頭的小淵聲音越來越遠。
金陳秀蘭腦中浮現那個偷雞賊的質問:「有沒有人來你家要你讓他進去?問你的名字
是不是金陳秀蘭?」、「有沒有讓穿紅色衣服的人進到你家,喊了你的名字而且你還回應
了,快給我說!」、「快給我說!」、「快給我說!」……。
小淵昨晚穿著一身紅衣。
小淵昨晚沒有帶鑰匙,她開門讓他進來。
小淵昨晚詢問她是不是金陳秀蘭。
「這個偷雞賊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這是金陳秀蘭失去意識前最後的疑問。
「媽、媽妳怎麼了?」兒子焦急的呼喊從遠方傳來,但媽媽再也聽不見了。外頭的雨
水淅淅瀝瀝地落下,金陳秀蘭的預料非常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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