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夜間教育(15)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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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顒衍的手依然握著富里的手腕,然而對手已沒有反抗意識,吉安隱約見他伏著臉,用
雙手抱著頭,就這樣無力地跪倒在地上,似乎連哭泣的力量都失去了。


  「放開阿富。」



  身後傳來低沉的警告聲,讓顒衍和吉安都吃了一驚。


  顒衍回過頭去,看見福隆學長站在報銷的廂型車旁,手上夾著一枚像是紙的東西。吉
安看見便頭皮發麻,那是打從數月開始,就一直困擾著他們的紙紮人。


  「我說放開富里。」


  福隆學長又重申了一次,他舉高手裡的紙紮人,顒衍直起身來,福隆似乎對顒衍有所
忌憚,往後退了一步。


  「除非你不管關山學妹的死活,你既然知道替身之術的原理,就應該知道我不是開玩
笑的。放開富里,否則我現在就燒了這個紙人。」


  福隆沉著聲音,吉安看他額上全是汗水,另一手卻摸到褲袋裡,拿出像是打火機一般
的事物,竟真的把火燄移近紙人。


  「我說過了,學長學的那些,都是損人不利己的陰損之術,若是沒有適當的轉移機制
,屆時術法反噬,學長會後悔莫及的。」


  顒衍神色嚴肅,吉安從未見他口氣如此嚴厲。


  「教導你的人,應該要告訴你這些才對,你遇上的顯然不是個好師傅。」


  顒衍連「學長」都不叫了,吉安見他鬆開富里的手,把完好的一隻手也背到身後。他
的眼睛緊盯著那個紙紮人,福隆把火燄又移得近了一些,幾乎就要燒到那個紙人的頭。


  「往後退,原地跪下來,把手放在頭上,快點!」


  福隆學長厲聲喝道。吉安看顒衍猶豫半晌,依言往後退了一步,一路退到剛才那棵被
鐵鍬劈裂的大樹旁。


  他單手仍然背在身後,面對著福隆單膝跪下來,神色依然嚴肅。吉安卻覺得室友在猶
豫什麼,遲遲無法做下決定。


  福隆學長見顒衍安分下來,他也不管顒衍了,吉安見他奔向福隆學長,把還委頓在地
的富里學長扶了起來。


  他從後抓著富里的肩頭,富里學長似乎還有點精神恍惚,雙目無焦聚地望著夜空的方
向。福隆學長搖晃他的肩頭,半晌繞到他身前,摟住他的肩膀,「富里,你不要擔心,沒
事了,有我在這裡,有我在……有我在你身邊……」


  吉安看他緊摟著富里的身軀,用自己的臉貼著他的側頰,甚至用唇輕沾富里學長的髮
絲。上回顒衍只不過在停車場抱他一下,吉安就窘迫得快燒起來,像這樣目擊兩個男人卿
卿我我,對吉安來講還是頭一遭體驗。


  但奇妙的事,他竟不覺得噁心,反而覺得有種難以言喻的神聖感。大概是被福隆學長
身上那種異乎尋常的執著所震懾。


  「富里,你在這裡待著,我去把事情處理完。你不要怕,沒人能夠動你,我會處理掉
學弟,還有那個討人厭的小學妹……」


  吉安看著福隆學長撫了撫富里的額髮,像在哄小孩一樣地對他細語。要不是剛才聽了
顒衍那些駭人聽聞的故事,吉安真會以為這兩人當真是一對不為世俗見容的戀人。


  福隆邊說邊站了起來,吉安看他一手還捏著代表關山的紙紮人,另一手卻去拔那個嵌
在樹上的鐵鍬。鐵鍬被他舉了起來,散碎的木屑落了一地,吉安聽福隆喘著粗息,他的瞳
孔放大,一步一步接近顒衍。


  「阿衍,你別怪我,我其實還滿喜歡你的,但這一切都是為了富里……」


  他一邊說,一邊接近顒衍。吉安發覺他雙手顫抖,即使這兩人是造成自己死亡的罪魁
禍首,畢竟是普通的大學生,誤殺也就罷了,要像這樣面對面的殺死一個人,確實需要相
當的勇氣。


  吉安看福隆學長的五指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知道他心中正天人交戰。


  他認為自己應該趕快去救顒衍,但不知為何,雙腳卻像釘在地上一般,怎麼也無法往
前一步。


  顒衍要死了。


  顒衍要被殺死了。


  他的室友,要像他一樣,被人殘忍的殺害了。


  吉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自從知道自己是個鬼魂後,那種無邊的不安和孤獨感
便包圍了他,雖然顒衍答應要替他找到真相,他也確實正在這麼做,但這無助於吉安解消
那種無力感。


  只有他一個人,停留在「這一邊」,太不公平了。


  找到真相之後,顒衍就會離他而去吧?當他不再需要幫忙的時候,這個愛心過盛的男
人就會離開他,繼續幫助下一個需要他伸手拉一把的對象。


  他會孤單一個人,沒有人會陪著他。他們會哀悼他的死亡,但那也是暫時的,總有一
天,在這裡所有的人都會忘了他,繼續過他們接下來的人生。


  除非,有人跟他一樣,來到「這一邊」。


  如果他的室友像他一樣,來到「這一邊」……


  「值得嗎……?」


  顒衍突如其來的發聲打醒了吉安,吉安驀地抬首,發現自己視線竟有些模糊。


  福隆學長仍舊緊握著手上的鐵鍬,遲遲沒有下手。顒衍從頭到尾沒改變姿勢,對於威
脅自己性命的鐵鍬也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是跪直著身體看著前方。


  「什麼……?」


  「為了另一個人,把自己的一輩子都葬送掉。我請長濱替我查過,你高中的時候拿過
全國田徑冠軍,還有職業隊伍來延攬你。但是你卻遇上了富里學長,為了他連田徑也不練
了,加入了電影社,連大學都為了接近他而改變原本的志願。」


  顒衍微閉了下眼。


  「現在殺了我,就算你有不被人察覺的方法,但終究是殺了一個人,你這一生都無法
從這件事裡解脫。這樣真的值得嗎,學長?」


  顒衍又換回原本的稱呼。吉安看福隆學長先是微微怔了下,他瞥了眼還呆立在身後的
富里。


  半晌吉安見他笑了,這種緊張的情勢下,還能笑得如此蒼白溫柔,吉安不由得看得呆
了。


  「因為他是阿富。」


  吉安看他笑著,握著鐵鍬的手不再顫抖,「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就知道只有他了。除
了他以外,這輩子沒人再讓我有這樣的感覺。我想得到阿富,但我卻不能傷害他,所以我
選擇守在他身邊。」


  「即使他討厭我、即使他一輩子都不會回頭看我……也沒有關係,這是我心甘情願的
。」


  吉安看顒衍微垂下視線,福隆的話似乎觸動了他什麼,顒衍竟一時沒有回應。福隆學
長再次舉高手上的鐵鍬,這回對準了顒衍的頭頂。


  「所以,為了富里,為了我們,請你消失吧,顒衍……」







  三十、





  眼看著福隆的鐵鍬就要再次揮下,這回吉安卻聽見一聲慘叫。他驀地回過頭,慘叫的
人不是別人,正是剛才一直呆坐在樹下的富里。


  只見富里面色蒼白,他似乎被什麼東西掐住了,吉安看他用手掩著胸口,先是劇烈地
咳了兩聲,然後雙膝跪倒下來,痛苦地伏倒在地上,竟開始輕微地抽慉起來。


  「富里!」福隆學長大吃一驚。吉安看他立即丟下凶器,往富里的方向奔去。富里仰
躺在地上,他雙目睜大,像有隻看不見的手揪著他胸口一般,只見富里的身體竟憑空騰離
地面,吉安看他不住揮手,喉口發出嘶啞的叫聲,半晌又重重摔回泥地上。


  福隆跪倒在地上,從身後摟住他的身軀。但富里的狀況沒有好轉,他的喉結轉動了兩
、三下,像是呼吸不到空氣似的,從唇角淌出白沫,四肢不住顫動。


  以前吉安在父母帶他去的廟宇也看過這種人,廟公通常都會說他中邪了,然後請下五
營神降天岡地煞來給他驅邪。


  吉安看了顒衍一眼,他神情嚴肅,帶著一絲隱忍的哀傷。


  吉安注意到他背在身後的一手微微發抖,卻不是因為受傷。顒衍的食指和中指掐著咒
印一類的事物,顯然福隆學長的「中邪」並非偶然。


  「是你……!」


  福隆學長很快也注意到顒衍的動作。他放開還在不住抽慉的富里,衝向跪地的顒衍,
而顒衍竟沒有閃開,任由福隆將他徒手撲倒在地上。


  「……你對付我並無用處,富里學長的『魂身』不在我這裡。你似乎不知道紙紮之術
,並不需要時時將紙紮的魂身帶在身邊,只需取得魂身本體的毛髮貼膚之之物,還有魂身
本體的生辰八字即可。」


  顒衍掙扎地抽出手,眼神像要穿透福隆一般銳利。「富里學長的生辰,是長濱告訴我
的。她一直想協助富里,一直到妳讓他知道真相。」


  吉安愣了一下,才理解到顒衍的意思,顒衍竟預先製作了富里學長的紙人,就像福隆
學長對自己做的那樣。


  福隆學長壓著顒衍的肩膀,似乎動到他的傷處,顒衍皺了下眉。吉安看富里學長的神
色也不再那麼痛苦,捏著胸貼地喘息著。


  「你……為什麼能夠隨意接近富里?我、我應該有讓我的替身保護著他……」


  「我知道你對我有所警戒。但你似乎對於女孩子的能耐不大瞭解,為了喜歡的對象,
她們能夠做到的程度超乎你的想像。」


  顒衍同樣喘著息,吉安覺得他語氣裡帶著感慨,他總算知道之前顒衍拜託那兩個女孩
子做些什麼了。


  『為了喜歡的對象』,這話也耐人尋味,吉安不清楚他指的是為了富里學長鋌而走險
的長濱,還是為了顒衍,即使連顒衍想拿那些東西做什麼都不知道,仍然不疑有他的提供
協助的關山。


  不知為何,吉安覺得感慨,還好他的感情總是談得不深,從沒真正陷進去哪個泥淖中
過。而看來以後也沒那個機會了。


  「你就算殺了我,也無法改變什麼。我在富里學長的魂身交給了旁人,我告訴他,如
果最後我沒有向他取回,就把那個魂身毀去。」


  顒衍閉上眼睛,任由福隆學長的雙手掐在他的咽喉上,似乎對自己的生死已無所關心
:「我請他直接將那個紙人撕毀,如此一來富里學長會發生什麼事,你應該最清楚不過才
對。」


  吉安看福隆臉色慘白,他以為福隆學長會大發雷霆,會在一怒之下殺了顒衍同歸於盡
也說不一定。


  但福隆卻鬆開了顒衍,吉安看他竟直起身來,往後踉蹌了兩步,竟是面對著顒衍跪倒
下來。


  「求你了……」吉安看福隆雙手用雙手掩住面頰,嗓音竟帶著嗚咽。一個好好的大男
人,竟就這樣在顒衍面前伏地跪下來,吉安見他用手扒著眼前的泥土,把額角嗑在顒衍身
側的泥地上。


  「你放過富里,放過阿富好不好?他沒有要殺那個新生的意思,他是個善良的人,是
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錯。」


  吉安看他拉住顒衍的手。


  「吶,阿衍,求你放過富里,只要你願意放過富里,讓他好好的,你要對我怎麼樣都
行,我求你了,阿衍,我求求你……」


  吉安茫然看著福隆學長再次伏下身,他就這樣跪倒在地上,像個無助的嬰孩一樣,一
次又一次,用額頭磨蹭著潮濕的泥地,彷彿顒衍是什麼神祇一樣。


  吉安看顒衍神色複雜,他微微撐起上身,看著近乎崩潰的福隆學長。


  「學長,我……」他話說到一半,忽然神色一緊,吉安看他望向福隆學長背後,剛要
出警告什麼。


  只聽「磅」的一聲,福隆學長瞪大了眼,吉安看他露出無法致信的表情,剛要回頭看
一眼,冷不防又是「磅」的一聲。那是留存在吉安死前記憶裡,金鐵敲擊在人腦殼上的聲
音。


  福隆學長完全軟倒在地上,鮮血從福隆學長後腦流出來,而有個人倒提著鐵鍬,站在
福隆身後喘著氣,正是前一刻還在伏地喘息的富里。


  「阿……富……」福隆學長呻吟著。吉安還有點驚魂未定,他才醒覺是富里學長拿鐵
鍬攻擊了福隆的後頭部,就像三個月前,他原本打算做的事情一樣。


  「早該……這麼做了。」吉安聽見富里學長的呢喃。只見他髮鬢散亂,臉上沾滿福隆
學長濺上的泥巴血污,把那張公子哥的俊臉污染得一蹋糊塗。


  但吉安覺得他精神上相當亢奮,彷彿終於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般。他的瞳孔歙張著,
握著鐵鍬的手因興奮而顫抖。


  他繞到福隆學長身前,福隆似乎還有氣息,他伏著泥地,掙扎著想要起身。但富里學
長完全不給他機會,他一腳踏往福隆的後腦杓,將他的臉壓進泥地裡。


  天空似乎開始飄起細雨,泥地越發潮濕。


  「早該這麼做、早該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富里學長叨唸著,吉安看福隆的頭臉被他壓進泥地裡,似乎還想負隅頑抗,想抬起頭
來再看這個殺死他的男人一眼。但富里學長舉高了鐵鍬,在吉安來得及叫出聲前,對準福
隆學長的頭又是一擊。


  然而鐵鍬卻沒有擊中福隆,吉安看顒衍不知何時站起身,一手握住了冰冷的鐵鍬。吉
安見識過顒衍危急時候的力道,富里學長的手竟無法再往下一吋,他退後兩步,用憤恨的
眼神看著面前的顒衍。


  「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要救這個人。只是該下手的人不是你。」


  顒衍意味深長地說著。吉安看富里粗喘著息,再次舉高鐵鍬,作勢攻擊顒衍。


  顒衍往旁邊讓了一步,富里學長像是豁了出去一般,吉安看他漫無章法,鐵鍬的舞動
卻一次比一次瘋狂,周圍的草叢樹木被橫掃而過,頓時滿地都是殘枝斷幹。


  吉安看顒衍曲起一隻手指,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再用替身之術對付富里,五指鬆了又緊
,目光不離狀若瘋狂的富里,腳下卻一路退避,漸漸遠離福隆學長倒臥的山道,退到一望
深不見底的滑坡旁。


  天空落著細密的毛毛雨,讓地面更加泥濘。顒衍一時站立不穩,腳似乎踩到斷落的樹
枝,整個人踉蹌了一下,富里的鐵鍬便乘機擊中顒衍的後背,吉安聽他悶哼一聲,往山谷
方向一晃,忙伸手扶住身旁的枝幹。


  富里一步往前,就要用鐵鍬把顒衍推下山道。吉安心中焦急,也不管自己是有沒有能
耐碰觸到富里了,他從顒衍身後伸出手,就要替顒衍擋下這一擊。


  然而富里學長的動作卻忽然停止了。他雙手還握著鐵鍬,表情倏地僵硬起來。


  吉安以為顒衍對他做了什麼。但他很快發現,富里看的方向竟不是顒衍,而是站在顒
衍身後的自己。


  「啊……」吉安看富里的神情,像是忽然凍結起來一樣。他忽然想到,剛才在廢校舍
的時候,自己確實被人從後面打了一下,當時他就在吶悶到底是誰幹的好事。雖然不怎麼
痛,但已經死過一次還被人打昏的感覺真不是太好。


  而現在吉安看富里的眼神,明顯就是定在他身上。見富里放下拿鐵鍬的手,連連倒退
數步。他心中一動,索性垂下額髮,朝富里學長的方向逼近。


  「學長……」


  他開了口,看見富里學長像被電擊一般,汗毛全竦起來。「啊、啊、啊啊……!」


  吉安這下更確定這個人看得見自己,他回頭瞄了顒衍一眼,顒衍卻沒有驚訝的神色,
反而早知如此般,只是扶著樹幹看著這一幕。


  吉安心裡有數,他微閉上眼,回想著河堤上發生的那段記憶。他感覺到自己的外貌有
了變化,鮮血淌下他的額角,順著臉頰滑落他的下胲,泥土的氣味竄上他的鼻腔,他發現
自己的手沾滿灰泥,指甲泛著青紫色。


  他從地上的水窪窺見自己的模樣,比起在公廁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水窪裡倒映的,完全是恐怖片裡會見到的那種不折不扣的猛鬼,他的眼眶歪斜、頭骨
凹陷、滿臉鮮血、邊走皮膚還邊隨著泥土剝落。吉安發現自己一隻鞋還不見了,大概是被
他們搬運過程中掉了。


  他看見自己大姆指的指甲剝落了,多半是被埋起來的過程中,被石頭還是什麼硬物碰
掉的。指甲淌著鮮血,被雨水沖刷,讓吉安的視線渲起一片鮮紅色。


  而富里的反應也相當標準,吉安看他丟下鐵敲,放聲慘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吉安看富里轉身就跑,他的眼前還是血紅色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只知道看見那個怯懦的男人,內心深處有什麼始終壓抑著的、卻因為一連串變故遲遲
無法發洩的事物,忽然竄出他的胸口,在四肢百骸間縈繞著。


  他緩步向前,朝那個竄逃的男人逼近。


  山道上一片黑暗,但富里似乎顧不得那麼多,吉安看他用手撥著被他劈的滿目瘡夷的
樹叢,似乎想往山林深處逃去,但末了卻被地上的石子絆倒,整個人呈狗吃屎跌倒在地上



  吉安走到跌倒的富里身後,富里學長似乎感知到他的逼近,發出一聲短促的悲鳴,翻
過身來又跌到在地上,仰視著來到他身前的吉安。鮮血持續從吉安的傷口淌下,沾濕了他
的額髮,他從涓滴的鮮血間注視著這個恐懼到極點的男人。



  富里張大了口,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卻因為驚懼過度而發不出聲音。


  「不、不、不要靠近我……不是我,不是我要殺你……」


  吉安說不出話來。


  這算什麼……?


  就是這個人,奪走了自己的一切嗎……?


  吉安茫然瞪著那個因為害怕,連說話都說不清楚的男人。以前他看電影,做了虧心事
的人,總是會有鬼魂來向他索命。


  而電影裡的那些鬼怪,好像也都明確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每個鬼執念都很深,對於
向害死自己的人復仇這點義無反顧。


  而他也承認,在知道自己是被殺害時,確實有著向凶手復仇的念頭。


  所以他才會跟顒衍提出請託,『替我報仇』。


  就像當初,他看見受到罪惡感所苦的富里學長,而請求顒衍『拯救這個人』一樣。


  鮮血滴在吉安面前的泥地上,灑在富里學長恐懼至極的臉龐上。如果他是恐怖片的觀
眾,肯定會期待那個來復仇的鬼,就這樣大顯身手,把那些害他的人嚇得屁滾尿流,最後
比誰都還悲慘的死去。


  那才叫作大快人心,才是鬼片正確的結局。


  但吉安還是第一次從鬼的視角看鬼片。他跨坐在富里學長的胸口,對方已經完全沒了
反抗能力,吉安看他眼角淌著眼淚,鼻涕口水等等體液隨著眼淚噴湧,吉安發現富里學長
連下體都失禁了。


  不知道長濱看到現在的富里會怎麼想,吉安無所謂地想著。


  他胸口那些莫名的東西依然翻湧著,幾乎要衝破他的胸口。等吉安察覺時,他沾滿泥
污的手已然掐在富里的脖子上,他的姆指按著富里不住滾動的喉結,微微用力。


  他感受到富里學長藏在蒼白的皮膚下,跳動著的、屬於活人的心臟,他甚至感覺得到
血管裡流動的,充滿生命力的血液。


  啊,這就是活人的感覺吧。吉安忍不住抽起一隻手,輕觸自己的脖頸,卻發現那裡死
寂一片,什麼動靜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他發現自己的視線有點模糊,他吸了下鼻子,把兩隻手重新貼上富里的脖子。吉安沒
感覺到自己有用力,富里學長卻忽然揮起了雙手,他的面色猙獰,張大了嘴巴卻沒發出聲
音。


  他的臉色變得通紅,很快又由紅轉青。


  吉安聽見自己在吼叫的聲音,又或者並不是叫喊,只是單純把胸口那些令人鬱悶、卻
又摸不著是什麼的東西,透過他還能發出的聲音,通通宣洩出來罷了。


  富里掙扎不休的手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的動作稍微緩了下來。


  吉安發現自己眼前都是水霧,卻已不再是鮮紅色,他從水霧間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
他就站在富里學長身後,像尊不問世事的神像一般寧靜。


  「你不阻止……我嗎?」


  吉安這才發現自己哽咽了,問那個始終冷靜得令人火大的男人。


  那個人動了一下,吉安看見他在自己身邊蹲下來,他看了眼吉安仍舊掐在富里學長脖
頸上,幾乎掐出指印的手,沉默半晌。


  「……我沒有權力阻止你。」


  吉安用模糊的淚點注視著顒衍,也因此顒衍是用什麼表情講出這些話,至今吉安仍然
回想不起來。


  「你與他之間有因果,你的死是他肇的因,你因他而死,也因此就算最後即便他因你
而死,也只是償還他應得得果報。即使是到了陰曹,你的行為也不會受到任何譴責,只是
因果使然。」


  吉安的手仍舊沒有鬆開,雨點打在他的手臂上,洗去了大部分的血跡,也洗去指甲裡
漆黑的泥痕。


  「但你救了福隆學長。」吉安發覺自己聲音嘶啞。


  顒衍望了已然沒有聲息的福隆一眼,「我救他,是因為該給他果報的,並不是富里學
長,而是你。」


  吉安雙手顫抖,「是他殺了我的,就算是誤殺,我也是因為他才死的。」


  「嗯,是這樣沒有錯。」顒衍的嗓音淡淡的。


  「是他自己不好,就算我殺了他,也是他自作自受。」吉安又說。


  「嗯。」


  「我沒有殺人,我只是替自己討回公道……我沒有殺人……」


  顒衍沒有回他的話,富里學長似乎昏死過去,也可能是驚嚇過度沒了反應。吉安發現
自己的手又顫抖起來,細雨打在他的後腦上,沾溼了他的傷口,吉安卻感受不到疼痛,只
覺得歪斜的那隻眼酸酸刺刺。


  雨水鑽進了他的眼眶、他的鼻腔,浸蝕了他的胸口,連帶胸口那些壓得它喘不過氣的
東西,彷彿也隨著逐漸加大的雨勢,變得模糊而苦澀。


  「為什麼,不阻止我……」


  他感覺自己的手指一隻一隻地鬆開,眼前的一切像是扭曲的抽象畫,變得荒缪而可笑
。他於是當真這麼做了,他仰起頭,任由雨絲灑落在他已然看不見血跡的脖頸上,輕輕地
笑起來。


  「阻止我啊,衍,快點阻止我,好不好……」


  顒衍自始至終沒有阻止他。


  他只是伸出手,攬住他傷痕累累的後腦杓,彷彿那樣便能痊癒所有的傷。









TBC.

快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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