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天然的雜木林，是最好隱藏身形的地方。
但該怎麼離開，是一個大問題。
他的意識已經非常的模糊，疼痛、失血，還有即將來到的清晨，山裡的溫度不斷降低，他
身上原本就單薄的衣服也因為涉溪而濕掉大半，冰冷吞噬著他的體溫，讓他全身滾燙。
支撐著他的，僅剩下頑強的意志力。還有幾乎是觸手可及的目標，就在眼前，確實的存在
著，鼓舞著他做最後的衝刺。
不幸中的萬幸，是他仍然看得很清楚。
「材料」非常的近，祂無形的光讓仁杰捕捉到事物的輪廓，仁杰甚至有一種感覺，就是他
看得見自己的背後，他不是用肉身的雙眼在看，而是另一種視覺。
他看得見「壯年」。
他有著邢志先的外貌，和仁杰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身型，但有時看起來又像是一整團手腳彎
曲，身體不自然抽長的人型墨黑煙團。
這二種樣貌在仁杰真實的視覺與直覺中不斷的交錯顯現。
他就在樹林外側的一步之處。
對於壯年而言，問題的答案似乎比立即殺死仁杰更來得重要。
祂問得沒有錯。
但這個問題的答案，連仁杰自己也很不清楚。
他不可能立即回答得出來，因為他是個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無法相信的人，他相信過那些
對別人的人生毫無興趣的正直百姓，相信不知道是誰搜集來定罪的證據，相信只是講得好
聽的那些虛無飄渺、根本不是實際存在的公平與正義，卻對自己的真心一無所知。
「那麼，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呢？」
壯年問道。
不是為了父親，不是為了某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這可是一條命，祂們比任何的人類都清楚
，人類貪生怕死，鮮少為了理想犧牲。
祂想知道。
「這個問題……重要嗎。」
「當然重要，比這場遊戲的勝負還重要。你和其他的陰陽眼不一樣，你該是我們這一邊的
。」
「……。」仁杰沉默。他說得不是全對，但的確心有所感。
「你不相信明擺在眼前的東西，絕望的時候就不停的呼喚黑暗，詛咒一切，但是為什麼呢
？你每一次都還堅持往『那一邊』走。」壯年空虛的吐出一口菸：「值得嗎？」
聽了壯年的話，仁杰失笑了下。
「……我，以前聽到會生氣，但現在……我無所謂……」
「仁杰，你──」
槍聲狠狠的往壯年的方向擊去，壯年的肩膀中了一槍，身體往旁邊硬生生的偏了一側，肩
上噴出鮮血。
「……這小鬼。」
仁杰趁著壯年要開口講話的時候對他展開偷襲，也許因為依靠的不是肉眼的視力，第一槍
就不偏不倚的命中。
和壯年不一樣，仁杰看得很清楚，壯年只見到一個比較不深的黑影，從深黑的樹林中蹣跚
的逃了出來。
黑霧迅速的堵住傷口，將其復原，仁杰幾乎要逃了出去，但他的速度太慢了，中了槍的腳
已經完全沒辦法跑，特別是溪岸上全是大塊的光滑石塊，連雙腳無傷的人都很難在上面走
穩，他沒走幾步就自己被絆倒。
他整個人從不穩的大石塊上摔下去，發出沉重的聲響。
壯年舉起手中的槍往仁杰的方向開槍，子彈發出尖銳聲響，那聲音讓仁杰整個人腦袋空白
，幸好子彈是撞在石塊上頭，沒有擊中他。
但壯年還沒停止，他以大約幾秒鐘一次的速度，流暢且不間斷的朝著仁杰的方向繼續開槍
，一邊朝仁杰的方向前進。
濃烈的硝煙味在空氣中散佈開來，槍響在頭頂上不斷爆裂，仁杰勉為其難的從掩護自己的
大石塊後伸手反擊了一槍，但現在壯年已經不會被這種小技倆嚇著了，他沒有停止任何動
作。
一察覺到這點，仁杰索性撐著身體爬了起來，想往前跑。
「……在那裡嗎？」壯年朝著仁杰移動的方向望去。
糟了。
仁杰沒聽見壯年的呢喃，但他看見了壯年轉過臉，朝著「材料」的方向望去。
壯年看不見材料的所在之處，可是他一直在觀察仁杰移動的方向，不斷的提防著仁杰朝材
料前進，現在他完全能把握仁杰的動向了。
能預測仁杰的方向，就能提前瞄準。
壯年的動體視力遠本就海放人類，這一回的子彈朝著仁杰的前方穩穩射去，命中了仁杰的
右手。他又趁勝追擊，仁杰還沒感覺到右手的疼痛，右邊大腿處也感受到了衝擊，子彈沒
有穿過去，爆出一陣血花。
身體已經不受仁杰的控制，他側身倒地，再次重摔在滿是石塊的溪岸上。
不過是十多公尺的距離。最後的距離。
喘著氣的口一張一合，他睜大了眼，見到壯年穿著的皮鞋在他的鼻尖前停下，祂俯視著仁
杰，手裡仍穩穩的拿著槍。
仁杰還想試著開槍，壯年一腳踩下他的手掌，將他的槍踢掉。
「唔……」仁杰聽見自己的槍掉下石塊縫隙的聲響。
結束了嗎？
明明已經這麼近了。
「不，還沒結束。」壯年像理解了他的表情一般的給予了答復。
「你為什麼是這樣的人呢？」
緊皺著眉頭的壯年，在仁杰的眼中，是邢志先的模樣，他看起來很難過，那表情像是那一
日，仁杰去監獄見他的時候。
仁杰都還記得，全部的事。
阿利叔叔帶他坐上椅子，讓他和邢志先說話。
邢志先問他，你過得好不好。
透明隔板後的他不停的在哭，仁杰記得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那是一個父親的眼神，他看著
自己的孩子，滿是心碎又不捨。
仁杰一開始看不太懂他的表情，只覺得他有點可怕，但他很快的懂了，那是因為仁杰太久
沒有接觸到這樣的情感，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叫他乖乖的，要當個正直的人，要守法，要
遵守社會的規範，千萬不要變成和他父親一樣的人。
他曾經死板的以為這些就是一切。
他一直質疑自己的父親，憎惡自己的父親，對他沒有絲毫的信任，因為他是殺人兇手，他
不值得被信任。
如果你想當個正直的人，在社會上生存下去的話，如果你──
他的耳邊不斷的被灌輸這些看似正確無誤的價值觀。
但這樣教導他的人們，沒有一個人在看著他的時候，能露出像邢志先一樣的表情，不需要
言語或是大道理，有什麼傳達了過來，仁杰因為他的眼神而感到痛苦，變得迷惘，他沒有
辦法把這份感情放進對或是不對的籃子裡，因為這本來就是對錯之外的東西。
他想起了很多忘記了的事。
他想起了他們一家三口最後相聚的那一日，那時候媽媽愛著他，爸爸也是。
何晴說他是個正直的人，他覺得他不是，他只是懂得正直的表面，他做得到一切被人說是
良善的事，但說到邢志先的時候就一團亂。
他變得不敢指責別人的錯誤，他會想到是不是有個人會和他一樣傷心，會不會有難以解釋
的苦衷。他再也無法冷漠的看待所有的是非對錯。
壯年問他，為什麼要豁出性命來這裡？
祂肯定不會懂，祂不能明白，一個無能的、脆弱的人類，想要一個機會是多麼的困難，這
個世界如此之大，一個人的力量何其渺小，無論是怎樣的聲音，剎那就會被紛亂所淹沒。
當小小的少年從監獄返回家後，他開始問，他以後到底該相信什麼？但他也知道，永遠不
會有人理睬他的疑問。
沉冤者會得雪，積善者會得福。
不，不是這樣。仁杰聽見這句話，他聽見的是這句話背後的涵義，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的時候，當這世界有真正的純良至善的時候，這句話才會實現，才會運作。
三十年，一條命，賭一次機會。
如果神明把機會交到自己手上。
他想知道，情與理之間，究竟能不能有一個合理的交會點。
如果他想要為這樣的世界奮鬥──在故事的最後，會有怎麼樣的結局。
「說吧，仁杰。」壯年反手，將槍口粗魯的抵著仁杰的頭。
遊戲的時間就要結束了。
「讓我們知道，為什麼，就算是像你這樣的人，也拚了命想去『那一邊』的原因。」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想知道……」
「為了未來。往後，永遠。」他冰冷而理所當然的答道：「為了讓像你這樣的人，永遠消
失在這塊土地上。」
「我……」
血流的太多了，仁杰企圖再爬起身，但已經沒有力氣。
仁杰。
可能是幻聽吧？
是壯年在喊他不是嗎？但他什麼都不會說的，反正也快死了，他不需要回答這種問題。
「仁杰。」
槍口狠狠的在敲他的頭，他痛苦的發出嗚咽聲，那聲音又喊了他一次。
他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失去了雙眼的視力，但取而代之的，是受到溫柔的白光所照亮的景
色，在肉眼的視覺消失後，反倒變得更加清晰。
仁杰忽然發現，除了他與壯年，在場還有另一個人。
那個人站在不遠處，他舉直了手，指向溪的源頭。
那個人是少年的模樣，穿著汗衫，理著平頭，但仁杰一眼就認出了他，那是小陳哥。
能被現在的仁杰看見，表示那不是人，而是魂魄。仁杰的心中是一陣歉疚，是他沒用，沒
能救回小陳哥，是自己害了他。
仁杰。小陳哥微弱的聲音又喊了他一次，不要放棄，就快了。
我知道，可是，我……
就快來了。
什麼快來了？
仁杰的頭貼著地，他隱約的聽見了一陣嘈雜的震動聲，由遠而近，非常快的聲音。
「什麼？」
壯年的槍口離開了仁杰，他站了起來。
遠處有一道極為刺眼的白光，越來越亮，那已經是人的眼睛不能直視的亮度，伴隨著巨大
且野蠻的轟聲雷動，朝著這裡奔馳而來。
我把他們帶來了。小陳哥留下了最後的聲音。他的身影消失了。
壯年朝著那個聲音開槍，對方也不甘示弱的反擊，而且另一方的火力更強大。仁杰聽出來
了，那是摩托車的聲音。車從溪的上游處跌跌撞撞的衝過來，那騎車的方式聽起來很不要
命，很耳熟。
「邢仁杰！你還活著嗎！」
那個人嘶聲咆吼，聲音大到壓過摩托車的聲響。
那是葉林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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