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祥站在房子外,躊躇著要不要進去。
但畢竟是見女方父母,頭都剃了,怎樣也得進去才行。只不過他的理性就
像顆大樹生根,牢牢紮在柏油路的底部,令他全身僵硬,無論如何也無法邁出
一步。
「你站著幹嘛?快點進來呀!」女友葳葳輕聲喊著。
她連生氣時也是如此溫柔,導致小祥從沒想過和她分手。
只是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小祥一想到就得嚥口水。
「你好好笑哦,放心,我爸媽不會對你怎樣的啦!」葳葳笑起來很甜,她
看穿男生第一次的緊張,手掩著嘴唇,大眼眯成一條濃厚的線。
小祥還是直挺挺的看著眼前的這棟華樓,由兩戶透天厝打通蓋成,外觀貼
著交錯的暗紅色二丁掛,中間鑲嵌一塊白色圓形的圖案,格外顯目。而二、三
樓開敞著,似乎供奉著神像,但他看不出究竟是何門何派的神祇。
葳葳沒好氣地過來挽住他的手,一襲露肩的洋裝布料很薄,柔軟的胸脯觸
感像電擊般傳送到小祥的手臂上,化掉盤在地上的雙腿,小祥麻著腳走進大門
。
「伯父好。」小祥禮貌的點點頭。
葳葳的爸爸穿著一件海軍藍的袍子,看起來像個和尚,卻蓄著長髮,長著
一口粗劣的鬍鬚,凸起的額頭像顆鉛球,厚實飽滿,兩條被壓在底下的眼睛又
細又長,鼻樑上擠著一團團的肉球,整張臉像個日本神話面具。
小祥雖然看過照片,此時親眼見到本人,還是有些倉皇失措。
「伯母好。」
葳葳的母親看起來普通多了,普通的鄉下農婦,手臂上的花紋袖套甚至還
沒脫掉。
房子的客廳很大很寬敞,卻很空,沒幾樣傢俱,加上挑高的格局,彷彿來
到小人國。雖然正值酷暑,也許是大理石建材的關係,兩盞吊傘吹下來的風十
分陰冷,像是躲在長滿長鬚的古榕底下。
「歡迎、歡迎。」葳葳的爸爸拍著手說,「這位是我未來的女婿嗎?哈哈
哈。」
「別亂說,人家第一次來,你想把他嚇死啊!」葳媽也跟著笑。
小祥尷尬地不知如何反應,葳葳依然挽著他的手。
後方的走道走來兩名穿白衣的年輕人,他們帶著口罩和圍裙,在葳爸耳朵
說了幾句。
「哈,可以吃飯了,我們邊用邊聊。」
聽葳爸這樣說,小祥稍稍紓緩了緊張感。不過是見對方父母嘛,又不是見
殺父仇人,他心裡這樣想,邁出的步伐也較有自信。
用餐的廳房好大,足足有客廳的一倍大。一張超大型的圓桌就擺在中央,
角落是L型的廚具和中島,另一側擺著好幾具銀色的冷凍櫃,後方還開著一扇
拱門,似乎還有空間。
雖然小祥疑惑房子從外觀看來並沒有這麼大,卻也不禁讚嘆,「哇,妳家
真的好大啊!」
葳葳靦腆一笑,挽住的手又更緊了。
圓桌上有個旋轉轉盤,上擺著一道道的食物,盤子有大有小,相當豐盛。
葳爸招呼著,四個人一同坐了下來。
「吃、吃!」葳爸催促著。
小祥看著桌上的菜肴,緊張過後的飢餓感,不斷在他嘴裡分泌唾液。好吃
的食物很多呢,炸雞腿擠在同一個盤子裡,鵝肉片層層交疊,牛排煎得褐裡透
紅,金黃色的烤鴨旁還放著刀子和蔥段,正中央是一大鍋熬得香噴的滷肉。
「吃、吃啊!」葳媽也催促著。
小祥頓時不知該如何下手,決定先夾起一根炸雞腿,咬了一口果然外酥內
軟,愉快得無法想像,彷彿來到天堂。咬到骨頭時才發現筷子不方便吃炸雞,
想用手拿又怕失態。
他悄悄看了其他人一眼,沒想到連葳葳都沒動過碗筷,三人六手猛抓著肉
塊狂啃,每張嘴吃得油膩膩的,眼睛瞇成一塊,享受著肉食的美好。
小祥決定入境隨俗,他實在太想吃眼前的雞肉了,左右兩根手指掐著雞腿
,吃到吮著雞骨。再一根、再一片鵝肉,有人替他刨下鴨肉,裹著蔥段一起吃
。狼吞虎嚥的表情讓葳葳笑出來。
「爸,我說過小祥很老實吧。」
「優秀!從吃東西就能看出一個人的資質。」葳爸用手腕抹著油膩膩的嘴
,「聽說你是主動提議要來我們這修行的?」
「呃......是!還請伯父多多指教!」
「先不用指教,要入門,沒那麼簡單,想必你有所求之事?」
小祥嚥了口口水,看著葳葳滿嘴油膩,卻絲毫不減美麗,微捲的長髮,臉
頰白皙如玉,個子站起來和自己匹配,小祥有時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把得到這樣
完美的女友,常一醒來才發現並不是夢。
「我問你話,你看著我女兒,這樣太不禮貌了吧!」
「啊!是、是,真對不起!」小祥立刻低下頭道歉。
「沒事兒、沒事兒,你伯父逗你玩的呢!」葳媽掩著嘴笑。
「哎,我也是男人,怎不知你這小夥子再想啥呢!放心,本門才不像其他
宗教規矩一大堆,什麼婚前守身如玉,我這人一向很簡單,你一入門,我女兒
就是你的了,愛掐圓捏扁隨你高興。」
小祥聽他一說,登時覺得羞愧,趕緊搖頭:「不、不是,我會好好照顧葳
葳的。」
葳葳泛紅的臉,看起來更加可人。
「喂!你別說得好像在賣女兒似的,真受不了。」
葳媽不悅地從櫥櫃拿了一瓶酒,往杯子裡倒,呼嚕呼嚕一口飲下,杯子啪
地一聲放回桌面;葳爸也跟著倒了一杯,同樣一飲而盡。
頓時,氣氛變得怪異,小祥看著兩人吐出酒氣的模樣,有些手足無措,直
到葳葳也同樣飲了一口。
換我了嗎?小祥心裡想著。
他實在不想喝,他已經看到玻璃瓶中,發黃的液體泡著許多條蜈蚣。他想
回絕稱自己不會喝酒,但葳葳以前見過,這謊言必定會被刺破。
小祥只猶豫沒多久,就在三股殷切的目光下,飲下那杯酒。
太苦了,小祥吐著火辣辣的舌頭,仍努力維持臉頰上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我們上樓吧。」
葳爸表情肅穆,一說完就往樓梯上走。
小祥本來跟著,卻看見葳葳站在樓下不動。
「咦,妳不一起上來嗎?」小祥用著氣音說。
葳葳搖搖頭,露出原本最令他著迷的甜美笑容,小祥此刻卻覺得難以言喻
,因為葳媽同樣站在樓梯下笑著。
小祥站在階梯,看向紗門外,陽光透了進來,他發覺到屋子裡比外頭暗上
許多。突然有股衝動想往門外跑,感覺一走上階梯,自己就再也出不去了。他
想反悔,卻又騎虎難下,只能硬頭皮往上走。
即便是白天,沒開燈的樓梯還是很暗,尤其這棟房子狹長得無法開任何窗
戶。伯父的黒影在他眼前搖晃,就像監獄的典獄長,他只有安份的跟著。
走了很久,也不知上了多少層,小祥根本沒心思數,他整顆腦袋不安亂想
,猜測自己究竟會被帶到哪去。
葳爸領著他走進一條長廊,同樣又黑又暗,彷彿夜裡沒開路燈的小道,兩
旁只有灰硬的水泥牆壁。
直到前方的房門被打開,光亮如爆炸般湧入,小祥看見非常高興。
他想像那一定是在屋外看到的陽台,甚至準備好要感受午後吹來的暖風。
只是當他一踏進那間廳房,卻立刻定在門邊發楞。
那些光亮的來源是廳房的日光燈,並沒有很亮純粹是瞳孔適應黑暗太久的
錯覺,這還不打緊,小祥跑到陽台邊,瞪大眼睛,幾乎要驚慌尖叫,因爲戶外
的天色居然是黑的!是夜晚!
他努力克制自己發抖的身體,他知道葳爸還在。才一回頭,他發現自己猜
的沒錯,這的確是座神壇,朱紅色漆面上擺著許多供品,浮雕許多他不認識的
符號,中間靠牆理應是神像的位子卻空無一物,彷彿這座神壇的神祇並不在此
。
小祥就算沒宗教信仰,還是參拜許多廟宇,從未見過沒有神像的神桌。
葳爸要他在拜墊上跪好,他老老實實的照做。但他心裡卻很想跑下樓,他
根本不該來此,打從葳葳跟他說,因為信仰的因素,兩人如果要有更進一步的
關係,那他也要跟著修行。現在想來,真的很愚蠢,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好好
的佛祖、基督不信,偏偏葳葳家裡就信什麼日會教!日會教?噢!拜託,聽都
沒聽過。
哐啷──!碗盤碎地的聲響,打亂小祥的思緒,他抬起頭。
葳葳的父親,那位頭上長顆像鉛球的長者,竟然雙手撐著神明桌,年邁的
身軀努力爬上桌面,供品被他拙劣的動作,紛紛打落地上,簡直像隻攀在大樓
的巨型蜥蜴。。
小祥被這幕嚇傻了,就算自己從小再怎麼調皮,也不敢踩上神明桌上,這
行為肯定被家中長輩罵到臭頭,甚至挨上幾棍。
眼看葳爸好不容易攀上桌,神桌櫃的燈火在他身後閃耀,他的身形變得肅
穆巨大。他踩過幾張墊高的內桌,一回頭,細長的雙眼宛如死神鉤鎌,刮著小
祥發顫的皮膚。
當他一屁股坐在神位上時,小祥立刻放聲大叫。
葳爸的臉孔被他圓形的額骨遮得陰沉黑暗,整個人像是來自地獄的首領。
小祥張大了嘴,哀號從喉嚨竄出,兩顆眼珠直挺挺的盯著,耳朵隆隆作響
。葳爸低沉的導唸聲,嗡嗡嗡嗡,令小祥動彈不得,冷汗從背脊不停流出,身
體發瘋似的亂顫,雙膝已經跪得沒有知覺。
持續了許久,小祥的腦袋只剩眼前驚駭的景像,再也裝不了別的。雖然他
沒有虔誠的民俗信仰,但此時離經叛道的舉動,讓他膽顫心驚。
房裡不知何時多了許多人,跟他一樣跪在一旁,有的穿著普通,有的他們
穿著白色的T恤,口中唸著同樣不知何方的語言,一連串,不懂的人,聽起來
只是低沉的音調,嗡嗡嗡嗡──
小祥身上的汗水從未停過,他衣服全濕,像個剛爬上岸的倖存者,甚至大
小便失禁,猝然昏迷在跪墊上。
迷迷濛濛中,他被拖進一個又一個的房間,靈魂像是被囚禁成好幾塊。他
分辨不清自己在哪,感覺不到身體的動作,有時像站著,有時又像躺在床上。
一睜開眼就是一片漆黑,始終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睜眼。
他突然感受到一股柔軟,雖然黑暗中目不視物,但他知道是葳葳來找他,
溫熱,一次又一次的交媾,像是撫慰著剛才的驚恐,小祥不禁痛哭失聲。
一切都只是種感受,彷彿是個沒了軀殼的遊魂。
又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在行走後,終日於旋轉樓梯上上下下
遊盪,摸著自己的臉頰,又摸著頭頂光禿的皮膚,這時他不再感到慌張,只慶
幸自己還活著。
也許是時間久了,看見的黑逐漸變成灰,他有時聽見喃喃的導唸聲,會跟
著進去,跪在拜墊上,恍恍惚惚,也不知究竟聽進去了什麼,只覺得每過一次
,灰色越來越淺,能見著的形狀就越多。
最後,他走進一個房間,裡頭有扇窗戶,外頭也灰濛濛的,他隔著玻璃看
見樓下馬路上站著個人,頭髮梳理得很整齊,面容乾淨,精壯的身材將白色短
T恤繃得很緊,胸口有個他想不起在哪看過的圓圈。
那人朝窗戶笑,小祥看了好久才發現那是自己的臉。
葳葳也走了出來,那人提點了她往上看,兩人朝自己揮揮手。
彷彿在對過去告別,小祥沒有任何情緒。
他從小到大對人生也沒有什麼目標,或許底下那個全新的自己,會過著更
好的生活,或許那個他會跟葳葳結婚,組織美好的家庭。
或許,此刻活在灰濛世界的這個自己,只是過去的小祥。
他看著身上逐漸變得透明。
或許,有一天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遠方,又傳來了嗡嗡作響的導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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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呱呱叫的不一定是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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