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躲避球是我最常接觸的運動。
相信大家都有跟我一樣的回憶吧,每到體育課,老師就會從倉庫裡拿出一整籃的躲避球,把全班分成兩組來比賽。
小學的場地跟資源有限,老師只有一個,實在無法顧到全部的學生,要找到讓全班都能參加、又能把所有人集中在同一個場地管理的運動,就只有躲避球了。
其實我很怕躲避球,因為被球打到真的超痛的,聽說現在學校用的躲避球跟以前不一樣,除了換成比較軟的球,打到人比較不會這麼痛之外,還增加了男生不能用慣用手丟球的特殊規定,避免學生受傷。
不過以前大家打躲避球都是玩真的,每顆球都硬梆梆的,一些男生丟起球來又很用力,被打到真的很痛。
雖然我也是男生,但我的臂力比不上他們,每次分組比賽我都被分配到內場,因為沒力氣的我到外場根本沒有作用,不如到內場去,至少能多一個人來吸引對方火力。
老師有規定,比賽過程中嚴禁瞄準頭部跟要害,不過球沒長眼睛,小學生也不是職業選手,球會丟到哪去根本沒人知道。
我曾經有一次直接被打中臉部,當時我整個人蹲在地上,臉上像有火在燒一樣,又熱又痛,更恐怖的是我什麼東西都看不到,眼前一片漆黑,失去視力的那一小段時間裡,我真的以為自己被打瞎了,直到有同學去醫護室拿冰枕來幫我冰敷,我的眼睛才勉強能睜開來。
有了這個恐怖的經驗,我對躲避球就只剩恐懼,甚至開始討厭上體育課。
但體育課是其他同學最喜歡上的課,大家也都很喜歡打躲避球,要是大家都在場上打球,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旁邊看的話,一定會被貼上不合群的標籤,被大家討厭。
因此,就算我再怎麼討厭體育課,每次打躲避球的時候,我還是會站到場上,盡全力閃躲那顆黃色惡夢,直到我被打中為止……
******
小學六年級,我因為家庭因素轉學了。
轉到新的學校時,我本來還抱著希望,希望這間學校的體育課不流行躲避球,而是羽毛球、籃球等其他運動,結果一來到班上,我的希望就徹底破滅了。
當時有個以躲避球為主題的少年漫畫叫《鬥球兒彈平》,我彷彿穿越到了那本漫畫的世界,因為躲避球竟然是這間學校最熱門的運動。
其他學校運動會的重頭戲是大隊接力,這間學校卻是班際躲避球大賽,學校會在運動會前夕陸續舉辦預賽,等到運動會當天再進行決賽,決定最後的贏家。
冠軍的獎牌跟錦旗會掛在教室外面整整一年,看起來相當威風,比什麼「清潔比賽第一名」、「秩序比賽第一名」要帥多了,為了這個頭銜,學生們每年都在運動會上打得你死我活,老師跟家長也看得熱血沸騰。
轉學後的第一次體育課,果然沒意外的就是分組打躲避球,負責分配位置的康樂股長跑來問我:「你在之前的學校有打過躲避球嗎?都負責哪個位置?」
「我都是在內場。」我老實回答,不過剛說出來我就後悔了。
「那你一定很會躲,我就先把你分到內場去喔!」他這樣說著,然後就把我分配到內場了。
果然還是這樣,就算換了學校,我還是要面對躲避球的恐懼……
要是我回答「我不喜歡躲避球」,班上同學又會怎麼看我這個轉學生呢?畢竟這是班上每個人全心全力投入的運動,若我一開始就拒絕,一定會被欺負的吧。
沒辦法,我只能硬著頭皮站到場上,其他同學都熟練地開始拉筋熱身,只有我一個人笨拙地學著大家的動作,想辦法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害怕。
班上擔任王牌的同學也在丟球熱身,他們丟球的力道比我之前看過的都還要強,每球都可以聽到球皮劃破空氣的聲音,被這種球丟到會有多痛,我根本無法想像。
比賽即將開始,擔任裁判的體育老師拿著球來到場中央,雙方也各派出一名球員,準備跳球。
我則是躲在場地的最角落,但我知道比賽一旦開始,不管躲在哪裡都沒用。
不如去故意讓球打到好了,只要先被打到外場去就沒事了,不過被打到一定很痛,可是一直留在場上的話,內場的人只會越來越少,到時被打中也是遲早的事而已……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要現在就放棄?還是在場上躲到最後一刻?
眼看體育老師就要把球丟起來,我必須快點做出決定,不然比賽就要開始了。
突然,我感覺到有個身影站到了我身邊。
我以為是其他同學跑來跟我一起躲,轉頭一看,我才發現那是一個巨大的、灰濛濛的模糊人影。
那人影沒有臉孔、沒有衣服,整個人都是灰色的,但他的形狀輪廓非常清楚。
而我認得這個輪廓。
「老爸?」我脫口而出。
人影像是在回覆我一樣,輕輕點了點頭。
老爸竟然出現在球場上,這不可能,至少在科學上來說是不可能的。
我會轉學到這裡來,就是因為老爸的關係,他在不久前重病去世了。
老爸的話很少,在家族裡是出名的沉默寡言,但他是個很強壯、很厲害的人,只要問他問題,他每個知識都知道,什麼事情都會,大小工作都難不倒他。
他生病後一直躺在醫院,整個人完全變了個樣子,身材變得骨瘦如柴,講話變得不清楚,甚至說不出我跟老媽的名字,但我每天放學後還是會跟老媽一起到醫院去,不管老爸有沒有聽懂,我都會把我在學校發生的事情講給他聽。
老爸的病讓我們家花了許多錢,直到老爸離開後,老媽才帶我搬到房租比較便宜的學區,也就是現在這間學校。
現在在我眼前的老爸人影顯然是他生病前的樣子,高大的身材跟魁梧的體型,光是站在他旁邊就能感受到強烈的安定感。
老爸的人影用手朝身後擺了一下,像是叫我躲到他後面去。
體育老師吹響哨子,比賽開始了,是對方的球,我趕緊躲到老爸身後。
球很快就傳到了對方的外場球員手上,說也奇怪,明明我就站在他們面前,他們卻像完全看不到我一樣,拿起球就去丟其他人。
「這是……」我目瞪口呆,我躲在老爸身後又觀察了幾球,發現球場上真的沒有人在注意我。
不只是對方的球員,連我們這邊的內場球員也是一樣,他們跑到我身邊時會自動閃開,沒有人會多看我一眼,彷彿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此時此刻,老爸身後就是最好的躲避位置,只要待在這裡,就不會有人丟我。
我想起老爸生病的時候,我經常跟他說學校躲避球的事情,他是因為這樣才特地來保護我的嗎?
「老爸,謝謝。」我抬起頭對他說。
老爸沒說話,只是點了一下頭,真是有他的風格呢。
直到比賽結束後,我才從老爸身後離開,跑去跟大家一起集合,我原本擔心大家會以為我剛才不見了,後來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根本沒人注意到這件事。
我想,當我躲在老爸身後,他並不是直接把我變成隱形人,而是讓其他人自動忽略我的存在,讓我的存在感變稀薄。
其他人知道我在場上、知道我有參加球賽,不過在比賽過程中,他們會慢慢忘記我的存在,直到比賽結束才想起來。
之後體育課打躲避球時,老爸都會出現。
他就像球場上的守護靈,只要躲在他後面,就不會被打到。
我每次都躲在老爸身後,等到分出勝負後再出現,有時我在的那一組會因此而輸球,不過我並不在意,反正只是班上的練習賽而已。
等到正式的班際比賽時,應該不會讓我上場吧。
我本來是這麼想的。
******
很快的,班際躲避球賽的預賽要開始了,每班都必須交出參賽名單。
跟制式的躲避球賽不同,學校為了讓班上多數人都能參加,特別放寬了參賽人數,儘管我在練習賽中一點表現也沒有,還是被列到了名單裡。
大家在討論每個人負責的位置時,他們對我的印象都是「好像很會躲,都沒看到他被打中過」,然後就把我分到內場去了。
事到如今,我怎麼敢把老爸的事情說出來?只能硬著頭皮上場了,反正只要躲在老爸身邊就不會有事了。
我本來擔心自己這樣做會拖累班上,要是因為我一個人躲起來而害班上輸球的話該怎麼辦?沒想到我們班的實力堅強,就算我在比賽時一直躲在老爸後面,我們班還是在預賽中一路過關斬將,殺進了決賽。
很快就到了運動會當天,六年級的躲避球決賽被安排在壓軸,班上每個人都很緊張,連我也覺得坐立難安,在以前的學校裡,我從來沒有幫班級出賽過,這是我之前沒見識過的大場面。
決賽開始時,全校的歡呼聲甚至讓我一度腿軟,差點沒辦法走到球場上。
上場之後,老爸的人影一樣出現在球場角落,我幾乎是逃命般躲到老爸的身後,把我的存在從眾人視線之中抹除。
只要繼續這樣躲著就好了,我們班很強,等贏球之後我再出去就好了,沒事的……
不過決賽的對手可沒這麼好對付,對方的實力比我們更強,他們不管是內場跟外場的人,每個人丟出來的球都具有可怕的殺傷力,對方只要一出手,我們內場就會有一個人出局。
隨著內場的人越來越少,我們班的士氣也降到谷底,有許多被打到外場的同學幾乎快哭出來了。
雖然我只是個轉學生,但我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在這個班級,同學之間的感情都是靠著躲避球聯繫在一起的,這種全班都能參加的運動讓每個人都有了歸屬感,讓每個人都有被需要的感覺,而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在運動會上打躲避球,等升上課業繁忙的國中後就沒這個機會了,大家聯繫在一起的感情也會逐漸淡去。
看到大家傷心的樣子,我也忍不住想哭了。
出局的哨音響起,我們班內場的最後一個人也被打中了。
同學們的臉都沉下來,幾個人甚至抱在一起哭出來了。
不對,我們還沒有輸,我還在場內。
我抬起頭,看著一直保護我的老爸。
老爸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他往前揮了一下手,像是在對我說:「去吧。」
裁判正式宣佈勝負之前,我從老爸身後跳出來,大喊道:「我還在場上!」
場上所有人,學生、裁判、場邊的家長觀眾全都嚇了一跳,大家都不知道我是從哪跑出來的。
「你們內場還有一個人活著嗎?」
裁判清點剛才被打出局的人數,發現確實少了一個人。
「奇怪,剛才怎麼都沒發現?」裁判說:「既然你們場上還有人,那比賽就繼續吧!」
哨音吹響,是對方的球。
我站在內場正中央,我可以感覺到班上同學的每道目光,他們全都在看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我身上了。
對手的王牌拿起球,他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剛才不應該跑出來阻止他們慶祝的。
「有種你就不要躲喔。」他的眼神這麼說著。
沒關係,你就丟過來吧,這次我不會再躲了。
我要把這球接起來,然後把球傳給外場的同學,讓他們展開反擊。
能贏,我們還有機會能贏。
對方王牌把球往後拉,接著踏步、扭腰、揮臂……整個動作行雲流水,躲避球彷彿變成一顆黃色砲彈,發出可怕的呼嘯聲朝我飛來。
我伸出手準備接球,這是我第一次在比賽中嘗試接下一顆球。
嗶!
裁判又吹響了哨音。
我的雙手什麼都沒接到,球直接打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一個火紅的圓形印記。
對方的學生們紛紛跳進場內,抱在一起慶祝得到冠軍。
這次比賽真的結束了。
我跟同學們一起走回休息區,我怕被大家罵,因此一直低著頭,不敢去看其他人。
沒有人開口罵我,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大家不是輕拍我的肩膀,不然就是給我一個擁抱,輕輕說著「辛苦了」。
他們不知道我是怎麼躲到最後的,不過每個人都很感謝我最後的努力,就算輸球,大家也沒有遺憾了。
我看向球場上老爸曾經站著的位置,現在已經看不到他了。
當我選擇從老爸的身後站出去時,我就知道他不會再出現了。
老爸不可能一直保護我,我也不能一直躲在他後面,遲早要站出去試著接球。
我想,老爸是看到我做出這樣的選擇後,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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