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風鈴的聲音嗎?
多數人會把風鈴掛在窗戶邊,風一吹來,風鈴便會發出叮啷叮啷的清脆聲響,聽起來十分悅耳。
也有店家會把風鈴掛在門上,只要聽到風鈴的聲音,就知道有客人上門來了。
不過對艾臻來說,風鈴的意義不只是聲音這麼簡單。
第一次到艾臻家作客的人通常都會被嚇到,因為艾臻家裡的每個地方都有風鈴,玄關、客廳、臥室,甚至廁所裡也掛著一個。
這些風鈴並沒有掛在窗邊或門口,而是被懸掛在天花板上,艾臻還在風鈴上額外綁了一段繩子,讓風鈴懸吊的位置只比一般人的頭頂高一點,若是身材比較高的人來到艾臻家,那他們隨時都要注意頭頂,不然可能一進屋就撞到風鈴了。
「妳幹麻在家裡掛這麼多風鈴啊?」不只一個朋友這麼問過艾臻,而艾臻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這些風鈴是我媽留下來的。」
從艾臻懂事以來,她跟媽媽就住在這棟舊公寓大樓,在艾臻的記憶裡,那些風鈴一直掛在天花板上,媽媽總是跟她說:「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它們可以代替媽媽保護妳,所以每一個風鈴都很重要喔。」
在這個家裡,一直都是媽媽在保護艾臻。
艾臻的爸爸在二十年前、艾臻剛滿四歲的時候跟別的女人跑了,之後就沒有回來過,媽媽一直沒有再婚,但艾臻媽媽是個很有魅力的女性,身邊不乏有許多男生追求,可惜的是,有異性緣不代表一定能遇到好男人。
艾臻媽媽後來交了幾個男朋友,但都是些混蛋,要嘛沒工作,不然就是整天借錢,當艾臻媽媽身患絕症的時候,不意外的,那些人跑到一個不剩,只有艾臻一個人留在病床旁陪她。
病情最重的時候,艾臻媽媽的語言能力也受到影響,已經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儘管如此,在嚥下最後一口氣前,她還是努力地想跟艾臻說話:「家裡的風鈴……不要拿掉……聽到聲音……就是……回來了……」
傷心的艾臻當時沒有聽懂媽媽的話,直到處理完後事,艾臻才想明白,媽媽想說的或許是:「家裡的風鈴不要拿掉,聽到風鈴的聲音,就是我回來了。」
因此,媽媽之前掛在家裡的風鈴,艾臻一個都沒動,甚至又買了好幾個漂亮的風鈴掛上去。
艾臻在客廳擺上媽媽的照片,照片旁有媽媽生前最愛抽的香菸跟打火機,有時風吹進屋裡,只要一聽到風鈴的聲音,艾臻就覺得是媽媽回來看她了。
不過艾臻一直有種微妙的感覺,風鈴聲在她心裡勾起的不只有她對媽媽的思念,還有一個她已經遺忘的東西。
風鈴的聲音就像一把鑰匙,每次聽到時,艾臻大腦裡就像有個盒子快被打開來似的,有某種東西在盒子內蠢蠢欲動、急著想跳出來讓艾臻看到,但盒子從未真正打開過,想要打開盒子,除了風鈴的聲音之外,似乎還需要第二把鑰匙。
只是艾臻不知道,第二把鑰匙到底是什麼……
******
「請問是張艾臻小姐嗎?」
一個本來可以放鬆的禮拜五夜晚,艾臻躺在床上滑手機時,突然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艾臻本來以為是推銷或詐騙電話,但對方很快表明了身份,是警察。
是真的警察嗎?還是偽裝成警察的詐騙電話?艾臻還是保持著戒心,問:「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電話那頭的警察說了一個名字,問艾臻知不知道這個人。
聽到名字的瞬間,艾臻腦袋裡轟的一聲,呆住了。
艾臻一直記得這個名字,因為這名字就印在她的身分證上,他就是二十年前跟女人跑掉、不曉得失蹤到哪裡去的父親。
愣了幾秒之後,艾臻才回覆道:「是,我知道,這個人是我的父親。」
警察在電話中繼續說道:「我們現在找到他了,可以請妳幫我們指認他嗎?」
「指認?」
「是這樣的,今天○○市的廢棄工地在施工時找到一具埋藏的屍骨,埋在一起的還有死者的隨身物品……屍體跟隨身物品看來都被放火燒過,不過物品沒有被燒乾淨,我們在裡面找到一張妳父親的駕照,能請妳來幫我們指認其他的隨身物品嗎?」
艾臻突然覺得頭很痛,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腦袋裡被喚醒了。
叮啷叮啷。
艾臻聽到了風鈴的聲音,就在房間外面,聽起來是從玄關傳來的。
通常,除非艾臻有開窗戶,屋內的風鈴才會被吹動,但這幾天比較冷,艾臻把家裡的窗戶全關起來了。
叮啷叮啷。
風鈴又響了。
風鈴的聲音再次化成鑰匙,試圖打開艾臻腦中的盒子。
這次的感覺不一樣,不只有風鈴的聲音,還有另一把鑰匙也插進盒子裡了。
艾臻掛掉電話,用雙手把頭部緊緊抱住,她知道第二把鑰匙是什麼了,就是警察在電話中提到的那些字,那男人的名字、廢棄工地、屍體、焚燒……
喀擦一聲,兩把鑰匙同時轉動。
盒子被打開,艾臻的記憶一瞬間全湧現出來了。
那是她對父親的最後記憶。
正確來說,艾臻從來沒有把他當成父親看待,他頂多只是個經常出現在家裡、喝酒之後會打媽媽的爛男人。
艾臻媽媽總是遇到爛男人,艾臻的父親也是一樣,整天沉迷於酒精、不務正業,一喝酒就會把找不到工作的情緒發洩在別人身上。
艾臻還是嬰兒的時候,那男人對照顧嬰兒沒什麼耐心,只要艾臻一哭,他就會對艾臻的媽媽出手,叫她想辦法讓艾臻閉嘴。
雖然很苦,但艾臻媽媽都忍下來了,那男人雖然愛動手動腳,至少他還保持著最低的底線,不會出手打艾臻。
隨著男人的酗酒程度越來越誇張,艾臻媽媽開始擔心哪天他喝過頭也會攻擊艾臻,於是在艾臻稍微懂事之後,艾臻媽媽在玄關跟家裡各處都掛上了風鈴,因為那男人的身材很高大,每次他喝醉回來時,他總是意識不清、走路也搖搖晃晃的,一進門頭部就會碰到風鈴而發出聲音,這樣一來艾臻就能馬上知道回家的是誰,假如聽到風鈴聲,就是那個男人回來了,艾臻必須先找地方躲起來,至少在媽媽回來之前保護好自己。
艾臻四歲那年的某個夜晚,男人喝得特別醉,把客廳的東西都砸爛後還是無法發洩他的情緒,於是他開始尋找艾臻躲在哪裡,最後他找到了躲在衣櫃裡的艾臻。
男人把艾臻從衣櫃拖出來時,艾臻害怕得整個人縮成一團,眼看那男人抬起腳就要朝自己踹下來,突然碰的一聲,男人暴怒的表情變得呆滯,然後整個人往旁邊倒去,躺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艾臻抬起頭,看到媽媽手裡拿著男人剛喝完的空酒瓶,雙眼像是快噴出火來般燃燒著。
媽媽舉起酒瓶,在男人的頭上又敲了好幾下。
直到男人完全沒有聲音後,艾臻才害怕地問:「……媽媽?」
媽媽轉過頭,她擦掉臉上沾到的血,露出久違的輕鬆笑容,像是終於卸下了某個沉重的負擔。
艾臻那天晚上最後的記憶,是媽媽帶著她開車一起去了○○市,被打到昏死過去的男人則被媽媽裝進了後車廂。
○○市的廢棄工地裡有一個早就挖好的洞,媽媽把那男人跟他的東西全都丟進去,放一把火焚燒殆盡後再用土埋起來。
艾臻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洞一定是媽媽早就挖好的,媽媽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因此先選好地點,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男人被丟進洞裡時還剩最後一口氣,艾臻沒有聽到他求饒,只聽到他在火焰中被燒死的微弱哀嚎。
開車回家的路上,媽媽對艾臻說,這是她們母女間的秘密。
「艾臻,妳要忘記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車上開著暖氣,但媽媽握著方向盤的雙手一路上都在發抖:「妳要忘掉這件事情,一定要忘掉,不能跟別人說……」
發生這樣的事情,就算艾臻當時只有四歲,也很難把這些畫面從腦中抹去,艾臻忘不了這些事,但她還是成功把這段記憶鎖進盒子,藏在腦袋的最深處。
記憶的盒子被打開後,艾臻全都想起來了,跟女人跑掉只是謊言,那男人其實是被媽媽殺了。
風鈴聲在房間外繼續響著。
艾臻聞到了,空氣中混雜著燒焦的味道,還有她最害怕的,酒精跟暴力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家裡的風鈴……不要拿掉……聽到聲音……就是……回來了……」
艾臻終於知道媽媽去世前說的這段話是什麼意思了。
媽媽知道,當男人的屍體被找到時,他一定會帶著仇恨回來復仇,當風鈴的聲音再次響起,就代表那個可怕的男人回來了。
風鈴的聲音在外面開始移動,像是從玄關來到客廳,然後進入了廚房。
艾臻知道那男人正在外面找她,同時她也做出了決定,必須馬上逃出這裡,躲在房間遲早會被男人找到,而且這一次,媽媽不會再出現來救她了。
艾臻把耳朵湊到門上,確定風鈴的聲音停留在廚房裡後,她打開房門,拔腿朝玄關衝了過去。
叮啷叮啷!叮啷叮啷!廚房的風鈴聲變得激烈,男人發現她的存在了。
艾臻繼續朝玄關跑去,但風鈴的聲音轉眼間就來到艾臻背後,男人已經追上她了。
大門就在眼前,艾臻朝門把伸出手,只差一點就能開門逃出去。
突然間,艾臻的頭皮傳來一陣拉扯的劇痛,一股力量狠狠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整個人往後拉,從玄關拖回客廳。
艾臻因為這股力量的關係而整個人摔到地上,等她回神抬起頭時,那男人就站在她眼前。
腐爛焦黑的皮膚覆蓋了男人的外表,艾臻看不到男人本來的面貌,但他高大的身材以及身上散發出來的酒臭味,都讓艾臻感覺回到了惡夢般的那個晚上。
男人抓著艾臻的頭髮,雙眼瞪視著艾臻,他的雙眼都被燒爛,只剩兩坨塞在眼窩裡的爛肉,但艾臻還是能感受到男人眼中傳來的恨意。
恐懼支配了艾臻的全身,她現在要死了嗎?男人要把被殺死的仇恨全都發洩在自己身上嗎?
叮啷叮啷!叮啷叮啷!叮啷叮啷!
就在艾臻感到絕望的時候,天花板上的風鈴又響了,而且不只一個,客廳、臥室、廁所跟廚房裡,全部的風鈴像是講好似的一起響了起來。
艾臻驚訝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男人也停下了本來打算攻擊艾臻的動作。
下一秒,那些風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它們從天花板上脫落,集體朝男人身上飛過去。
風鈴們連著繩子在男人身邊轉圈飛舞,然後一起朝男人身上靠攏。
男人鬆開抓著艾臻頭髮的手,慌張地想掙脫這些風鈴,但風鈴們越靠越緊,直到將男人的身體跟手腳全都纏繞住,讓他動彈不得。
纏繞在男人身上的風鈴繼續發出聲響,像是有話想告訴艾臻。
「媽?」艾臻不可置信地說,因為她彷彿從鈴聲中聽到了媽媽的聲音。
叮啷叮啷!叮啷叮啷!
艾臻聽到旁邊有另一個鈴聲,轉頭一看,發現有個風鈴脫隊行動,正在艾臻媽媽的照片旁飛來飛去。
最後,那個風鈴停在了媽媽生前用的打火機上面。
艾臻聽懂了風鈴想說的話。
她過去拿起打火機,朝著男人走去。
喀擦、喀擦,艾臻點燃了打火機的火焰。
被風鈴束縛住的男人看到火焰便驚恐地大叫,他想起了被丟棄在洞裡時,身體被燃燒的那種痛苦。
艾臻把火焰湊到繫著風鈴的繩子上,繩子瞬間點燃,火焰迅速延伸到其他的風鈴上,形成一道密集的火網將男人層層包圍,男人扭動著身體掙扎,他身上的風鈴也跟著晃動,屋裡迴盪著男人的慘叫跟風鈴的聲音,這時的風鈴聽起來不再清脆悅耳,反而像地獄的鐘聲。
伴隨著男人的慘叫聲,他的身體在火焰中開始扭曲,然後在地上縮成一個黑色的球體,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當年,媽媽為了保護艾臻,燒死了男人。
現在,艾臻要把男人的靈魂直接燒到地獄去。
最後的火苗熄滅時,地上只剩一片焦黑的痕跡,以及許多被燒毀的風鈴。
男人的靈魂終於被燃燒殆盡,回歸地獄。
艾臻眼裡含著淚水,小心翼翼地把風鈴從地上撿起來。
她決定要把這些風鈴都掛回去。
在剛才的風鈴聲中,艾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那是媽媽以前說過的話。
「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它們可以代替媽媽保護妳,所以每一個風鈴都很重要喔。」
艾臻知道媽媽沒有說謊。
不管是二十年前,或是現在,她都一直被這些風鈴守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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