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imgur.com/kh0P0AS.png
(終章之後)
狹窄的房間硬是塞進四張上下鋪的床組,走道僅能供一人勉強通過。內居的少年待在
床上,與堆積的私人雜物還有隨便堆疊成一團的棉被相擠。小小平方的床墊是他們少數自
由的範圍。
他們或坐或臥,看著天花板發呆或與鄰近同伴聊天。沒人使用手機,在這個應該手機
不離身的年紀,他們不被允許擁有這項物品。
待在裡側下舖的子緣靠著牆,頭頂的床板累積前幾任「學長」留下的簽字筆塗鴉,除
去髒話,就剩形狀古怪的生殖器官,還附有註解,怕人不知道這類器官如何稱呼似的。
這些塗鴉距離子緣很近,卻不被放在眼裡。不過是維持仰頭的動作讓腦袋空白,反正
無事可作,希望時間過得快一些。
上鋪的人翻了身,脆薄的合成木床板發出岌岌可危的嘰嘎聲,與床架之間摩擦出碎屑
,伴著夾縫久積的灰塵紛紛飄落子緣臉上。
「喂。」子緣敲了敲上鋪床板,提醒對方注意。
這個舉動卻讓上鋪的人刻意來回翻身,落下更多雜屑。子緣臉色一僵,跳下床擠進狹
窄的通道,轉過身就要攀往上鋪。
他的手才剛抓住床邊的小梯,對方的拳頭就揮過來了。子緣是在臉頰結實挨了一拳後
才發現。
突然被打的子緣呆愣著,嘴巴定格般微張,留在臉上的疼痛從頰骨慢慢擴散,直到腦
髓才驚醒。子緣抬頭,看著的不再是老舊滿是塗鴉的床板,而是日光燈下的「學長」。
學長又黑又瘦,姿態像樹林中捍衛地盤的猴。年紀要比子緣還小一些,可是進來這裡
的時間要早他太多,按潛規則排出的輩份便高了一階。
「新來的,在囂張喔。沒被教訓過?」上鋪的學長架著拳頭。其他幾床的少年發現有
戲可看,接連鼓譟起來。
睡下舖的少年團團圍住子緣,將他困死在走道連自己的床位都回不去了。子緣左右張
望,看見的是一張張等著要他出糗的臉孔。
「來啊,上來啊。不是很嗆?」上鋪的學長挑釁,不忘揮舞拳頭威嚇。
「上去啊!」「去啊,你快點!」「怎麼了,不敢?會縮喔?」「沒種就說。」
在眾人的起鬨叫罵中,子緣孤立的身影格外無助。他握緊雙拳,肩膀顫抖起來。
「怕了喔?是不是要哭出來了?」上鋪的學長在笑,從上而下的視線徹底鄙視子緣。
這種輕視引爆子緣的情緒,他扯開喉嚨失控大吼:「我殺了你啊!」
「幹什麼?你們在吵什麼?」房內的騷動引來管理員,他雙手抱胸站在門口,口氣嚴
厲地說:「葉子緣,出來。江主任找你。」
還沒能反擊的子緣不甘離開。在管理員不耐煩的催促後才慢慢轉頭,擠過圍堵他的眾
人。這些人在他經過時故意或擠或推,惹得子緣越加憤怒,轉身又是架起拳頭。
「葉子緣!」管理員喝斥:「不要鬧了。快點出來。」
憤怒的子緣只能強自壓抑,不情願地跟著管理員離房。走過房外走廊,鄰近是幾間一
模一樣的房間,狹小的房同樣塞進好幾人,都是十八歲以下的少年,每個人來到這裡的原
因各有不同。
在走廊入口,其中一扇門掛著「主任室」的掛牌。管理員沒來得及敲門通報,門就從
內打開了。一個清秀的少年掩嘴快速跑出,匆亂中不慎撞著子緣。
「喂!」子緣喊住對方。清秀少年匆匆回頭,臉上隱有淚光,手還怪異地緊抓褲子不
放。
清秀少年停了一會,沒能多說什麼便又跑走了。留下莫名其妙的子緣。
「進去。」打過招呼的管理員指著主任室。
子緣看了看管理員,沒有動作。透過已經打開的門,他看見坐在辦公桌前的江主任。
江主任正拿手帕抹嘴,微禿的頭皮下是一對厚重浮腫的金魚眼。他盯著子緣。
「站著幹什麼?快進去。」管理員訓斥狗兒般催促,粗魯地把子緣推進主任室。背後
的門砰一聲關上,就剩子緣與江主任了。
江主任拿起桌上茶杯,慢條斯理抿了一口,期間眼睛鎖住子緣不放,像貪食的禿鷹在
等待斷氣的垂死動物。
子緣被看得不自在,但倔強的他不肯別開目光,彷彿在與江主任玩瞪眼遊戲。
「葉子緣。」江主任突然叫他的名,語調像判官點名囚犯似的。在這聲叫名後,江主
任久久沒有說話。子緣也沒回話。令人不愉快彷彿囚溺水中的沉默堵在空氣間。
江主任起身,調整腰間皮帶後重新扣好,連帶把擠出的肚皮收斂回去。他踱步到子緣
面前。每一步都走得緩慢,凝重的氣氛彷彿江主任已從判官化身成行刑手,手中有把斬頭
斧拖慢他的步行。
江主任上下打量子緣,視線最後停留在子緣的胯下。子緣當然發現了,那種視線好像
正在恣意撫摸似的,有一股由衷的反胃。
「管理員說你不服管教,常跟其他人起衝突。」
「是他們找我麻煩。」
「找你麻煩?」江主任嘴角輕蔑地撇了撇,「其他人都沒事,只有你有問題。」
「我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這裡。」子緣回嘴,帶著挑戰的意味。
子緣總是認為他不該被送進這裡。每次想起便心裡有恨,如果不是愚昧的父親誤信詭
異宗教,又怎麼會給誘騙上當,給人囚禁後殺害?
回想起來子緣仍會不自主發顫,這種顫抖跟剛才在寢室面對學長時的顫抖完全不同。
這很單純,就是恐懼,全然的鄰近死亡的恐懼。被牽連的子緣親眼看見父親被虐殺的完整
過程,唯一幸運的是他沒死,獨自苟活,然後輾轉流落到這裡。
「看起來你對這裡很不滿意。」江主任不以為然地點點頭。
「對。」子緣毫不掩飾。
他話剛說完,江主任一巴掌揮來,狠狠搧往子緣的左臉。手掌觸打到子緣的時候,江
主任那臉鬆弛的皺皮因著反作用力晃晃抖動,僅存的浮貼頭髮也被甩亂。
子緣往旁大大退了一步,就這麼給打懵了。還沒能反應,江主任又是一巴掌、一巴掌
接著再一巴掌。每一下都打子緣踉蹌倒退,直到被逼進牆邊死角。
江主任毆打子緣的時候展露某種狂熱,金魚般圓圓的眼珠有嗜虐的光,嘴裡吞吐著急
促的喘息,像要壓抑什麼。
連續的揮打不過是前置熱身,江主任的最後一巴掌力道奇大,好像力求搧下子緣的臉
皮。
被打翻在地的子緣昏眩得不能動彈,紅腫變形的臉頰像遭火焚燒,又痛又燙。皮下破
裂的微血管滲了血,浮出大量紅色的絲。麻痺的舌尖發現嘴裡的腥鹹血味。
子緣眼珠子吃力上抬,看著那對厚如香腸的油嘴唇蠕動著,江主任在說話。可是子緣
聽不見。左耳充斥巨大的嗡鳴,無法容納任何聲音的進入。
「出去。」江主任甩甩手。
子緣只能從右耳聽見這句命令。他按著瘀血發腫的左臉,逃命般離開江主任身邊。突
然少去半邊的聽覺,連走路都跟著失衡。他顧不得其它了,趕緊來到廁所要從鏡中確認左
半邊究竟成了什麼模樣、耳朵是否全毀?
廁所門卻是緊閉的。裡面傳出啜泣聲,聲音很低,卻被右耳清楚捕捉到。子緣僵立不
動,不是因為突來的哭泣聲錯愕,而是左耳真的聽不見了,聲音只從右邊傳入。
他用力拍打左耳。沒有。沒有。沒有聲音。然後他開始拉扯耳朵,天真以為這樣可以
擴大耳洞,讓聲音能夠進去。可是沒有,還是沒有。
廁所門悄悄開了一道小縫,一雙帶淚的眼睛在窺視。是剛才奪門跑出的清秀少年。
對方發現慌張混亂的子緣,膽怯又小聲地問:「你怎麼了……」
這聲音很輕,帶著發顫的哭腔。清秀少年眼睛一片紅。
子緣捂著左耳,失去理智不斷自語:「我聽不到,我的耳朵,聽不到!」
不知所措的清秀少年站在廁所內,只能眼睜睜看著子緣崩潰。他的手依然緊抓著褲子
,有一股被迫赤裸的恐慌。他永遠不願意回想,在子緣進入辦公室之前,他被迫遭遇的那
些事。
那是一輩子也無法洗卻的瘡痛。
*
幾日之後,因為半邊失聰大鬧特鬧的子緣又被叫進江主任的辦公室。
同樣在場的還有清秀少年。清秀少年瑟縮在沙發上,低著頭不敢多看。手死死抓著被
扯下一半的褲子,護住部份裸露的大腿。
又一次被毆倒躺地的時候,子緣終於確信,現在的處境不比當初與父親被囚禁時來得
樂觀。
清秀少年咬著下唇,淚珠不斷淌落。他目睹子緣如何被毆打、如何被江主任粗暴地抓
來摔去。可是他幫不了子緣、真的幫不了,他受到的傷害或許要比子緣更重。
要死不活的子緣掙扎著撐起頭,與清秀少年的視線交會,不約而同產生一樣的困惑與
憤怒。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會是我們?
江主任肥碩的身體霸道橫擋在兩人之間,面向子緣,另一波教育正要開始上課。
當江主任的鞋底踏在臉上,這瞬間子緣發誓,不論用盡任何方法,都要逃離這個近在
咫尺的地獄。
他發誓。
-
謝謝你們看到最後。
三部曲的故事暫時告一個段落了,就像慣例,再來的新故事又要換人當主角了(就是
這章的子緣,亦是裝屍紀錄簿開場被囚禁的那個少年),以豪的復仇要麻煩大家再等等
了。
當初貼清潔指南的時候,實在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迴響,大概就像中樂透的感覺吧,
在去年熱死人不償命的夏天是我少數的救贖。
只是我在創作上仍有諸多不足與幼稚的地方,比如裝屍紀錄簿最致命的缺失就是姚醫
生的部份了。我安排她的死,卻沒有過程。
其實是因為我捨不得描寫,畢竟我都自稱她是我的親女兒,感情是有的。不過她還是
迎來這樣的結局,我沒辦法給一個圓滿的解釋,就是覺得這裡是她該離開的地方了:(
因此更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包容與建議還有不嫌棄。
也承蒙你們捧場支持,清潔指南三部曲(包含霸凌日記與裝屍紀錄簿)將在今年陸續
出版實體書,再請幫忙支持一下啦,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謝謝大家!
愛你們,嘻嘻。
--
你不必再對抗了
山谷裡不再有槍
https://www.facebook.com/odium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