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好的鳳梨從冰箱拿出來,旁邊退冰殘留的水滴,在空氣中自然的蒸發。
蒼蠅在旁邊飛,電風扇轉動的聲音,還有浴室洗完澡散發肥皂的淡淡的香味。
我躺在地板,聽見你的腳步聲走來,還有從窗戶外面傳來的些微海潮聲。
這個房間非常安靜,只有我一個人,地平線切斷了往下的視線,和煦的風有點熱。
剛從海邊回來的你拖了鞋子要走到廚房拿水喝,穿過了玄關,地板陳舊的木頭發出嘎嘎的
聲音,你打開水龍頭直接喝著自來水。
然後你朝著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嘴邊滴著水。
「今天天氣真好。」你說。
你看不見我,你看見的是我身後的窗外面的夕陽。
我即將也跟著夕陽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可是我也還是對你說了。
「真的是很棒的一天。」
即使你聽不到,即使這天終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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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有一次我到過頭城的外澳,大概是九歲的時候吧,當時的願望就是在那邊生活一
天。
那邊有悠閒的黑色沙灘跟低矮平房,還有跟天空接成一片的海,遠方就是龜山島。
當時的記憶對我來說幾乎是一片空白,除了片斷的畫面之外,幾乎無法記起為何想在這邊
生活一天。
然後就這樣過了好幾年吧,直到我被那台煞車壞掉的卡車迎面撞上後,再度張開眼睛,就
出現在這裡了。
「你好。」一睜開眼,就看到眼前一條虎斑色的野狗對著我說話。
「……」 面對一隻說話的狗,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已經死了,因為你這一生沒有什麼最後的願望,只好找你小時候僅有過的希望『在這
邊生活一天』,你的靈魂會在明天黃昏的時候消失,那時候你就不會再有意識,然後完全
消失在這個世界。」那隻狗說,看到有人走過來,轉過去假裝汪了幾聲,「快去吧。」說
完後他轉身悠閒的走了,尾巴甩了幾下。
只剩下我一身孓然的站在海灘前,聽著海潮平靜的起伏。
原本以為腳上能感覺到水的冰涼或是沙子的顆粒,但是全部都無法感覺。
我只是一抹幽魂,事實上也不存在這個世界或時間中,當認知到這個事實的時候,天色又
比剛剛暗沈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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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向晚,我離開海灘,也不知道是怎麼移動的,就到了一戶民宅裡。
那是一棟只有兩層樓的平房,一樓是專門租借衝浪板的,裡面坐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
。
我進入那個房子,然後看見你從樓上走下來,你正要出門散步。
我跟著你走出那間平房,深春的天空帶著殘留的晚霞,一路上看見林投叢生在路邊,路燈
慢慢亮了,你的背影拖著淡淡的影子。
而我看看自己的腳邊,並沒有影子。
在看著你走路的動態之間,我的腦海想起那時候跟家人走在一起的感覺,一樣的海,空氣
中也有淡淡的鹽味,這些記憶很模糊,家人的臉也很模糊,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般觀察著
別人的人生。
夜色漸漸暗了下來,你走進一條曲折的蜿蜒小路,我停下腳步轉身回頭看,風吹著林投沙
沙的響,忽然之間,一隻髒兮兮的白色柴犬從樹叢走出來。
「嗨。」狗跟我打了招呼。
「嗨。」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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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生的最後一天你能夠實現自己想要的心願,或許能夠扳回一城,也可能獲得勝利
喔。」白狗意味不明的說,「不對,不是最後一天,你已經死了,身體也破碎不全囉,這
可是照著你人生唯一的願望安排的,對死了的人來說,勝利或失敗,也沒有甚麼分別了,
不過你死之前真的有想過自己要的是甚麼嘛?」
這時候眼看你走的越來越遠了,我只好繼續跟著你,白狗跟在我腳邊。
「…身體也破碎不全了阿…」活著時候的記憶模糊恍惚,什麼是想要的,也完全不知道,
無論是身為一個人,或是死後,只是無意識的一直存在而已阿…
「我其實,也是一隻被拋棄的流浪狗而已…」白狗抬頭看了看我,表情好像是在笑,「不
過如果你想的話,狗狗我可以幫你實現一個願望喔。」
「…一定要有願望嗎?一定要有想做的事情嗎?」我問。
「當然,那是活人的入場券喔,如果沒有的話,那不就跟死了一樣嗎?」
我跟狗邊走邊說,這時你已經坐下,在海灘無聲的看著剛升起的月亮。
我走過去,躺在你旁邊的沙灘,可是即使躺在沙灘,也不會髒,也感覺不到溫度,只感覺
的到你的一點憂鬱。
你的人生是怎樣的呢? 終究會像我一樣死掉吧?
感覺你的人生比我好多了,卻又感覺殊途同歸沒什麼兩樣。
看著大海的你在想什麼呢?
「死了。」你說,「怎麼就死了呢,如果她活著,我…」原本以為你在對我說,但是卻發
現你是對著那隻白狗說話,才說不到一半就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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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活人的入場券喔。」想到白狗說的,可是想了想其實沒有願望的我已經死了,或是
在我死之前,但其實沒有兩樣。
看著哭泣的你,想必這就是你想要的事吧。
「欸,把願望給他吧,讓他實現他的願望吧。」我蹲下來對白狗說。
「呵呵,心願完成,也許他會快樂,也許會更痛苦,不過再怎麼說,我也只是一直被人拋
棄的狗狗而已阿,誰知道呢?」白狗奸詐的笑著。
忽然之間你的電話就響了。
你接到電話,馬上跑回民宿,準備騎機車。
我跟在你後面跑著。
白狗在我身後汪了一聲說,「你知道為什麼你死了還能在這裡了吧?」
「你真的是一般的狗嗎?」我轉頭問白狗。
「真的喔,是一般的狗狗而已,大概是稍微可愛一點吧。」白狗歪著頭說。
我笑了,跟著你跑回去騎機車。
你飛奔而去的背影非常的認真,甚至淚痕都沒乾,晚風將你的髮絲吹的亂七八糟,看著這
樣有想要完成事情的你讓我很"想"哭,可是我無法哭。
像我這樣的死者,只能有一件想要做的事情,而且額度已經用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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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明亮,寧靜的像有種音頻持續放送著,你背影的畫面像是電波一樣無形穿刺出來,刺
著生的世界,在我死的世界重疊。
濱海的夜晚裡,海浪拍打著礁岩,你沿海岸線跑著。
回到民宿你騎著機車就出門了,這時我後面出現一隻黃金獵犬。
「你是死去哪裡!」民宿的老太婆拿起掃把要打狗,狗靈活的閃開。
我就站在他們之間,他們毫無感覺的穿越。
「很兇欸…」最後狗趁老太婆累了趴下來,搖搖頭,「話說回來,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
「你在跟我說話嗎?」我轉過身看著那隻狗。
「當然啦,嘿嘿。」狗玩著路邊空了的香煙盒,對我無害的咧嘴笑。
「我連過去都不記得了,怎麼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有沒有存在,也不重要了。
「想要繼續存在嗎?」狗問我。
「存不存在是規定必須必要的嗎?」即使我的人生存在,也只是繼續以現在的這種樣態生
活下去吧,想哭的時候不能哭,也不敢擁有希望的勇氣,人生何用?
狗聽見我的回答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在空氣中打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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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衝進喪事的會場,黃色的布帘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每個人都機械化的緊張,或許我的喪禮也是這樣,一想到這裡,閉上了眼睛,卻沒有眼淚
可流,浮動的日光燈光線打在你的臉上分外蒼白,你衝去棺材前抱著她,她甦醒的第一眼
看到的是你。
活過來的那個人不是我。
而我已經不再屬於生的世界了。
這樣一來生命對我也不是義務了。
所有動作像是電影放慢一樣播放,我漸漸想起某一天,接到一通奇怪的電話,一個人問我
輪迴是什麼。
是宗教詐騙的電話吧,當時的我想,可是當現在想起這件事時,聽到的聲音像是對我說話
的狗們的聲音,這才終於明白到這是輪迴。
之所以會來到這裡,會看見你在海邊哭泣,會許願讓她活著,都是輪迴。
月亮越爬越高,然後將會西沈在黎明的地平線,太陽會接棒。
這個世界上的接力都是一個人從另一個人手上接棒的,一切都是照真理的軌道運行的吧。
也許某天你們的人生會終結,對於生命留戀,但那些都只是輪迴的一部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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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一切都是必然的,這樣你了解了嗎?」白色柴犬不知道從哪裡走到我身後說。
「為什麼要特地讓我知道呢?」我問。
「這也是必然的結果。」白狗用後腳抓了抓身體說,「我只是一隻狗,可能有天被抓住,
我的照片會被放在網路,某天沒人領養就會遭到安樂死,沒人過問生我的犬隻是誰,也不
知道我或許是隻特別的狗。可是這些都沒關係,人只相信在眼前現有的,你所看到的,也
只是一部分的過程,在輪迴的途中這些都是緊密的連結在一起的,比你想像的廣闊多了。
」 牠用無辜的眼神看著我,「可是我就是無法實現自己的願望。」
「也許我可以幫你完成你的願望。」我蹲下身摸摸牠的頭,我觸碰著他,他卻無法感覺。
「可以跟我握手嗎?」牠誠懇的說,「很久沒有人跟我握手了…」
我伸出手,牠的爪子懸在半空中。
「即使無法碰到,還是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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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日光從頭城的海線裡綻放出來。
雲影打在身上,沒有陰影,距離我的消失,只剩幾個小時了。
我跟三隻狗,坐在海邊看了一整天海。
海浪一波一波拍打,碎浪在黑色沙灘表面,敷了一層光澤的水面,然後被地面吸收。
這個震耳欲聾的世界用它的語言說話,我們的存在,也只是共振而已。
也許是該跟你說再見了。
能夠跟你相遇屬於必然,離開也是必然,你的生命將會有很多的一天,繼續存在,或許你
會遭遇到很多事情,可是你愛的人一度離開死亡,你們的人生也只是輪迴的一部分。
不過,你們都會死,和我一樣終究是面臨一樣的結果,離開生的領域,被歸類在幽冥,這
也是必然的吧。
其他人會出生,然後面臨這個地球的某個早晨。
我朝你住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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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好的鳳梨從冰箱拿出來,旁邊退冰殘留的水滴,在空氣中自然的蒸發了。
蒼蠅在旁邊飛。
電風扇轉動的聲音,還有浴室洗完澡散發出肥皂的淡淡的香味。
我躺在地板,聽你的腳步聲走來,還有從窗戶外面傳來的些微海潮聲。
這個房間非常安靜,只有我一個人,地平線切斷了往下的視線,和煦的風有點熱。
剛從海邊回來的你拖了鞋子要走到廚房拿水喝,穿過了玄關,地板陳舊的木頭發出嘎嘎
的聲音,你打開水龍頭直接喝著自來水。
然後你朝著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嘴邊還滴著水。
「今天天氣真好。」你說。
你看不見我,你看見的是我身後的窗外面的夕陽。
我即將也跟著夕陽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可是我也還是對你說了。
「今天真的是很棒的一天。」我對你這麼說。
說著話的同時失去的知覺回來了,可是意識卻漸漸遙遠了。
遠遠的聽見尖叫和哭的聲音。
可能這就是我死掉的瞬間吧。
以下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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