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紅布,不要回頭,不要奔跑。
這幾個規則說來容易,實際要做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宋舒一直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距離正在縮短,對方步伐一輕一重,像是將全身重量都壓在
其中一隻腳上。祂拖行跛腳,邁步間發出哐啷、哐啷的輕響,在後頭緊追不捨。
祂腳帶鐐銬嗎?宋舒確定是金屬在相互撞擊,但是,為什麼會有那聲音?
「等、等等……等等我,小舒……」
身後人在哭,宋舒懷疑那是仿聲鳥的叫聲。
過石橋前,不能回頭。
「小舒!」祂又喊了一次,逐漸慢下步伐,或許是累了。
「雙霖、心,不?不要聽、不要,死……」
泣音迴盪樹林,祂自顧自的在迷霧中喃喃。宋舒越向前走,心裡越是不安。
直到現在,她還是判斷不了是否要相信雙霖心。土罐裡的碎骨碎肉從何而來?降下詛咒,
滅殺全村的惡嬰小六,真的願意念在舊情,放雙霖心一條活路?
宋舒不知道。
她對雙家、對小六的了解,都只來自雙霖心的片面之詞,但她莫名排斥這位面容枯槁的老
者。雙霖心散發一股腐敗的氣息,她眼中白翳,像是層只生長在屍體上的黴斑。
不過,如果是在回頭和前行二中擇一,那宋舒會繼續向前。
她走著走著,靜謐的森林終於有了聲息,前方傳來隱約的流水聲。
是溪流。有溪,就有橋。
「出不、去,出不去……出不去!」祂的語氣添上一絲焦急,水聲潺潺不絕,林中霧氣漸
淡,「小舒、舒……停下!停,回頭、回……」
宋舒沒有停步。
她手握紅布條,在一連串事件過後,此時心中竟意外的平靜。
「王之音,是妳嗎?」
她依然在向前,身後傳來踉蹌跌倒的聲音。
「是我……」鐵鍊聲響起,祂發出哀鳴:「痛。小舒、聽我,停……」
宋舒恍若未聞,她撥開眼前垂掛的綠藤,石橋近在咫尺。
上橋時,她慢下步伐,但沒有回頭。橋下溪流並不湍急,但泥石夾雜,水色烏黑。
祂停在橋的另一邊,沒有上橋,不死心的持續呼喊。
宋舒站在橋中,往旁瞥了一眼深不見底的溪流。她想了想,她來官海森林這一趟,究竟想
做什麼?找到王之音殘魂,尋求她的原諒?或是,單純想和她好好道別?
她又往前了幾步,直到踏下石橋,停留對岸的祂仍在苦勸。
宋舒深吸一口氣,背著橋,思緒回到尚能稱為青澀的年紀,「記得我們高中時一起逛過地
下街嗎?我知道妳怕冷,還幫妳挑了一項東西。」
「圍巾……記得。一直記得……」
「真的是妳。」
宋舒靜默。要找的人就在身後,她自知無力現在帶她離開這裡,但說幾句話還是可以的。
「我來找妳,是真的很想再見妳一面。妳知道,我不是很會表達情緒的人,有時連我自己
都不太懂我自己在想什麼。」宋舒低頭自嘲,「像是現在,我就很語無倫次。」
她接到王之音死訊時,心中其實有恨。她恨自己要等到陰陽兩隔,才鼓起勇氣說這些話:
「我以前……偶爾會覺得妳煩,或許妳也有感覺。但更多時候,我很喜歡和妳相處。妳是
我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如果妳真的是王之音,請跟我說,我現在該怎麼幫妳?」
一座橋,是生與死的距離,宋舒鐵了心不會回頭。
祂沒有馬上回答。宋舒不急著催促,雙方迎來漫長的靜默。
「已經,過橋了。」祂聲音顫抖,最後一次說:「小舒,回頭看我……」
宋舒微笑,深深感嘆:「王之音才不會這樣出爾反爾,一下叫我走,一下又叫我留下。」
「我來的時候,橋下沒有水吧。」
幻覺能騙一次、兩次,再遇到第三次,聰明點的都該有戒心了。
眼前所見皆不可信,橋在何處猶是未知。所以,直到抵達山居前,宋舒不會回頭。
話語道破迷障,周遭景色更迭。橋下黑溪流動漸緩,水聲消退,留下一片乾涸土壤。古橋
向前延伸,她腳踏石階,原來自己還在橋上,剛剛已經過橋的感覺是道陷阱。
「再見了。」宋舒這次真正踏下石橋,「王之音,我永遠不會忘記妳。」
她下定決心,昂首,舉步前行。
宋舒心想,這次大難不死,她下山之後,一定要提醒其他人這森林有——
「為什麼,不回頭?」
橋的另端,男孩嗓音稚氣未脫,語氣有些遺憾。
幽幽低語乍然響起,宋舒愣了秒,這聲音在她腦海深處,已經不是單純的問句。它和恐懼
掛鉤,和死亡相伴,宋舒赫然意識到,這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於她的夢。
鐵鍊拖行在地,在王之音的哭喊中,宋舒低頭一看,自己的左腳不知何時也被銬了腳鐐。
「宋舒,歡迎、來到棺海……我的樂園。」
此話一落,宋舒向前的腳步忽然踏空,身後笑聲怨念深重,流露詭計得逞的愉悅。
在絕望的尖叫中,她墜入深淵,眼前頓陷漆黑。
鈴鈴鈴、鈴鈴鈴。
床頭櫃手機響起,現在時間,早上五點半。
她從惡夢中清醒,伸手切掉鬧鐘。
白床柔軟,他困倦的撐開眼皮。
時過正午,窗外層雲蔽日,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氣息。
真不是個上山的好天氣。
姜回生下床,將手臂後拉,小憩後伸展了下筋骨。小六在這數百年間不曾放棄殺死他,午
夜夢迴,祂總是一而再地現身夢境。詛咒延續百年,姜回生是真正的唯一倖存者。
他一開始會想,小六和他無冤無仇,何苦對他抱持這麼大的惡意?
但姜回生過一陣子就了解,小六之所以看他不順眼,是因為對方認為世上所有的善都將被
惡腐蝕。自己久居官海,夢完黑屋還不受影響,簡直就是在挑戰小六的權威。
他走下樓,泡了杯花茶安神,在茶几旁回想第一次夢到惡嬰的場景。
每次做夢,他的反應都大同小異。鳥群並不讓他覺得恐懼,現實中有更多事更鮮血淋漓。
嬰兒只是長相欠佳,姜回生不會以貌取人——先入為主,或許就是大多數人的死因。
屋內物品不多,姜回生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更換嬰兒身上布巾。更換,而非再次包裹。
穿著骯髒又有腥味衣物,任誰都會不開心。
更換布巾的動作,會讓他看到嬰兒和常人有異的六根手指。然而,嬰兒換完布巾並不會安
靜,孩童哭鬧原因就那幾樣,姜回生通常猜他是餓了,但屋內也找不到食物餵他。
能安撫的方式刪刪減減,姜回生最後沒事可做,就會拿起那幾本故事書。
《小六》這本書,總會在第一時間吸引他,尤其是在看過嬰兒的手之後。
姜回生見多識廣,早清楚書中所述不能盡信。文字易受竄改,歷史和故事是勝者的語言,
當他翻閱完《小六》,再看向面前嬰兒,便知他所求為何。
受害者渴望發聲,無論他現在是否強大,都希望有人看到過去真相。
依著圖畫,口述小六短暫而真實的一生,惡夢就會消散。
說容易不容易,人總囿於成見。但要說難,也不過就是講幾句話的功夫。
說實話,姜回生並不覺得自己是好人,當然,也絕不是壞人。他活了很久,生性淡泊,探
尋沒見過的草木是一生中少數喜歡的事。在過去,他被稱為神醫,能解百毒,救人無數。
後來戰亂四起,他不願置身其中,便趁勢隱居山林。
姜回生喝完最後一口花茶,收拾好茶具後離開山居,往深林走去。
他居無定所,這些年會來到官海,也是因為這裡即將出現一種他等待許久的奇草。
雙家如何,到底和他沒有太大關係。
但是,閒暇時有事能做也不錯,所以雙霖心的請託,他當年沒有拒絕。時至今日,他仍會
定期去整理那間古廟,按時供奉仿聲鳥,偶爾在途中順手拾起遺物。
山中霧氣不散,姜回生走到一半,天邊開始飄雨。
泥濘的土踩起來特別黏腳,姜回生往頭頂上看,劇毒菇群和苔蘚並生於枝幹間。這種紫菇
成熟後,會往空氣中釋放孢子,常人吸入微量就會致幻。
姜回生是少數的特例。他的身體長期浸於毒中,久了倒也接近百毒不侵。
登山雨鞋「啪嗒」、「啪嗒」的踩在土上,視線盡頭,宋舒蜷著身體,倒在綠樹旁。
「這是今年第十三個人了。」姜回生看到這畫面,輕聲開口。
「……所以,呢?」林中響起嘲諷的問話,「你心疼?」
鐵鍊聲四起,面前交疊的樹影漸成形體,一個披著布衣的孩童憑空出現在姜回生面前。
他低垂著頭,布帽遮住大半張臉,手中像握著一把銀線,實則條條皆是縮小的鏈鐵。鏈條
從他手中向樹枝延伸,若有似無的繫在仿聲鳥腳上。
「心疼的、話,你可以,和我搶人——」
小六抬頭,布帽滑落,他空洞的眼眶裡什麼也沒有。
祂笑了起來,用兩個黑窟窿對著姜回生說:「她還,沒死哦。」
姜回生搖了搖頭。他俯下身,目光逡巡一陣,決定拿走宋舒用來綁馬尾的藍色髮圈,「屍
體還沒涼罷了。魂困棺海,與死無異。」
「他們做著,不會醒的、夢……夢中重複,他們想、想做的事。」小六歪過頭,扯起歪斜
的嘴角,對姜回生的說法不甚認同,「如此美妙,說是困,太、太貶義了。」
姜回生淺淺一笑,「是這樣?」
「雙霖心以為自己一直在救人,卻不知自己早已身殞,萬般努力皆是徒勞。宋舒想見王之
音一面,結果卻受亡魂誤導,在最後一刻不願回頭,錯失能見朋友的最後機會。」
「全是惡意。」姜回生一語點破:「小六,直到現在,祢依舊在恨。」
「廢話,這是當然!」小六痛罵。
他罵完,靜默一瞬,接著便捧起肚子發笑,彷彿剛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小六反問姜回生:「若是你……你能、不恨?雙家,永遠有愧於我。所有幸福,的人,都
讓我厭惡!」他扯了一下手中鐵鍊,「這些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嗯。隨你怎麼說吧。」姜回生無意爭辯。
小六以鼻噴氣,嗤了一聲。他勾了勾手,四周鳥群從樹梢降落,開始撕扯陷入沉眠的血肉
。這場盛宴,他們期待已久,一隻仿聲鳥搶得先機吞下宋舒的舌,粗啞的嘎嘎大叫。
「王、王……咿!六六六……」
姜回生沒有看完分食秀。離開前,他問了小六一句:「王之音的手機,在你那嗎?」
「不在,摔爛了。」小六咯咯笑,「我控制她,發完,訊息,那隻手機……就扔到山、谷
裡了。好聰明,你怎麼、知道是我發的?你真的、是人?」
「因為你希望更多人來到官海。這是動機問題,王之音沒理由發那封信。」
姜回生淡淡的回:「我當然是人,所以我才知道你在想什麼。」
同理,他也知道,就算他早點告訴宋舒信件有異,也無法打消她進入官海的想法。
下山的路,姜回生已走過上千遍。他獨行林中,直到經過石砌的小祭祠才停下身。
氛圍幽靜肅穆,他把藍髮圈放到祠中,雙手合十,誠心一拜。
他由衷祈禱,今年,不會再有第十四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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