Ж
牠又回來了,掠奪自由者捲土重來。
「胭脂主大人,您能賜予我軍隊嗎?比被蜘蛛控制的佛門與道派更強悍,我要一支殺
不死的軍隊。」女孩沒有時間了。
「往昔,萬千紅衣鬼皆聽令持傘者,吸精氣、食嬰兒、日行百里、刀槍不入、不死不
滅,群鬼歸汝麾下,成『鬼之首領』是妳想要的嗎?」
「是的,我要這樣一支軍隊!」女孩必須守護自己的家族。
「但軍隊能帶給妳自由嗎?統御一支強悍軍團的領袖會是自由自在的嗎?」
女孩發現還是無法參透,她又開始迷惘。
自由究竟在何方。
Ж
夜,鬼影幢幢。
連綿的竹林中十七名夜行士兵宛若鬼魅,無聲無息逼近林中一豬圈。
豬圈裡看似有一土窯,窯爐上掛一碩大漆黑鐵鍋,鍋旁圍著七條身影正在野炊,嘻笑
聲此起彼落。火燒得熾烈。
再仔細一看其中別有洞天。
野炊者奇形怪狀各異:牛首人身、豬頭人面、上身為人下身為犬;有的手舉菜刀「剁
剁」作響、添柴倒油讓爐燒得「劈哩叭啦」。大夥各司其職,讓鍋中油炸香味一傳千里。
看清後,夜行士兵皆目眥欲裂,但卻無人發出一絲異響或碎動。
唯有沉默。
鐵鍋中熱油正「剝剝剝」沸不停,載浮載沉、被剁成一截截的人類手腳、軀幹分別放
完血、抹滿粉、刺入木柄鐵鉤炸得金黃酥脆、鮮嫩欲滴。
夜行部隊頭目舉起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圈。部隊仍沉默。
人類腦袋一顆顆用頭髮綁串如粽子,像要過遲來的端午;鮮血注入碗公中隨時供應,
大口吃肉、大碗喝血,這是屬於妖魔的饗宴。
頭目手中四根銀針閃耀一一插入穴道,隨之,比起妖魔毫不遜色、兩腳站立之高大狼
魔一躍而出。部隊依舊沉默。
油鍋炸人竟如第九層「油炸地獄」,但這些無故被擄走的田竹鎮民各個是惡人嗎?不
然世道為何如此?滿天神佛瞎了眼嗎?
至少在賴明月眼中不是,就算神佛瞎了還有她在,所以她化身成狼魔。
除魔衛道,盡力而為。
「嗚-嗚-」狼嚎鳴起,狼魔從天而降一腳踹翻鐵鍋,熱油潑灑在充當廚子的牛精與
犬妖身上慘呼響起,狼爪順勢切入,兩妖舉起臂膀欲抵擋卻小覷衝力一下被砍得人揚馬翻
,頸子被活生生撕裂斃命當場。
剩下五妖驚吼連連,紛紛衝出豬圈找好施展手腳之處。
此時,部隊不再沉默。
霎時,十六名夜行兵殺氣騰騰於出口攔截,舉起驅邪楊柳盾擋開利爪尖牙,黑狗血噴
灑如朵朵煙花,降魔符紙點點是箭矢射出,十六柄桃木劍舞起合作無間一一洞入驚慌失措
的妖魔身子中,瞬間哀鴻遍野。
這是一隻真正的驅魔部隊。
連番哀鳴後妖魔屍首橫躺鍋旁,爐火仍在燒但饗宴已結束。
賴明月的第二大隊軍紀與實績雙雙冠絕華家,是最受百姓尊重的勁旅,在1958-1959
年拯救了一個又一個成赤傘禁臠的村落,令妖魔聞之色變。
戰鬥結束,部隊回歸沉默,迅速收拾完現場後無聲無息撤退。
悄悄來,靜靜離去,人稱「夜狼」。
跟蹤部隊行蹤、藏於林中目睹全程的鄭海納也沉默著。
夜風吹拂,村民被油炸的氣味依舊撲鼻,鄭海納很憤怒,妖魔以食人為樂如
何不怒?同時羞愧,這離大龍王殿不過三公里,百年歷史的驅魔繪師怎能不愧?
愧對這塊土地曾供奉龍族的人民!
「偷看夠了吧?」
剎那,鄭海納毛筆一揚,一尾嘴啣利劍的睚眥疾刺往後頭樹叢,「唰」一下一道俐落
身影緩緩走出,雲淡風輕像沒把攻擊當回事。
來者筆挺的軍裝外罩一襲艷麗無比的苗巫披風,搭一頂白色軟呢帽,活像美利堅帝國
的雅痞突兀又怪異。
「交個朋友,認識一下。」
不超過25歲,白白淨淨的臉龐略顯稚氣但眼中佈滿歷經滄桑的哀愁。鄭海納見過這大
男孩--出征御前仨戰的白帽巫王。
「為何要認識你?」
「因為我幫你保護了鄭家。」白帽巫王笑得曖昧。
肩上跟華烜騰一樣掛四枚燙金楊柳,不同的是頂端有一對翅、筆、槍、錨與梅花複合
徽--像一隻蝴蝶,代表專門監察華家軍的「監軍者」。
「鬼扯甚麼?」
「為何部隊還沒去你家『淨空鬼匿』、『借駐成立臨時指揮中心』或搞『祭天拜神大
徵糧』?你不覺得奇怪嗎?」
確實奇怪。
華家軍五月底已大舉進駐,但除紮營操練外按兵不動。過去幾年,西部宮廟都是被這
三種手段搞垮的,軍隊過境廟產一空,最後不得不加入秩序會體系,安安份份聽令華家。
但說巫王止住軍隊?怎麼想怎麼不對勁。
看鄭海納迷惑又警戒,巫王莞爾道:「華熊要吃鄭家是司馬昭之心,王炯明不過是馬
前卒,遲早由司令總部接手,那我就不保證能抵擋。」
「我為何要相信你?」
「因為我對你家沒興趣,我們能成盟友,在秩序會『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當華
熊的狗。」他講起官話跟鄭海納一樣生硬,並非母語,但聲調中卻有一種詭異的磁性--
像個多年好友正對你掏心掏肺。
——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是自由。
「當然,你要先投軍,才有得談。」
「不想當狗卻要投軍?」鄭海納冷哼一聲,「自相矛盾。」
巫王挑挑眉,忽銀鈴般輕笑起來活像個小女孩。
「鄭少爺您多大年紀了,還信這世間非黑即白?不是漢便是賊,不是修者就是妖魔嗎
?」巫王搖首笑道:「你看看賴大隊,像一粒閃閃動人的金砂,但也得跟一大灘汙泥濁水
混,為何?因為她想除魔衛道,投軍是最好的選擇,也是最不得以的選擇。」
巫王這一番話讓鄭海納不禁動容。
「你也是金砂,要因自命清高而一輩子蒙塵地下,還是要跟汙泥流出等著被淘出發亮
的一剎那?」油鍋炸人的噁心與鄭家冷眼旁觀,再次衝擊他脆弱的心。
「哼,扯這麼多,你呢?你又想要甚麼?」鄭海納試圖掩蓋他的動搖。
華家不滿監軍制度不是秘密,但跟上頭反應始終沒下文。很簡單:三昧真火很厲害,
但誰保證華家會去燒赤傘魔還是往總統府炸?當權大官當然會怕。
沒有比頂尖「巫蠱師」更適合監察與箝制軍隊叛變。
「我?我是汙泥濁水中最骯髒的那一塊渣滓,人見人惡的過街老鼠!」巫王格格發笑
,「但再骯髒的人也可享有自由吧!至少我這麼想。」
--巫王有著跟李子喬相似的眼神,被禁錮而哀愁的眼神。
傳說,巫王煉成的蠱魔子殺人於無形、取敵將首級於千里外。但在跟滅赤上人一戰卻
表現得乏善可陳。鄭海納猜不透其心思與目的。
不同華烜騰的傲慢,巫王有一種卑微與一股柔軟的韌性。
「言盡於此。我是霍巴壹遼,你也可以叫我的漢姓--歐陽,歐陽酉。以後多多指教
。」歐陽酉笑著用食指輕敲軟呢帽沿道別。
「如果還有以後。」
霎時,一條黝黑發亮的蜈蚣從巫王頸子竄出,千足蟲挺立起上下甩動也像在點頭道別
。離開的草地上留有一紙公文,鄭海納一靠近,充當紙鎮的紫色大甲蟲就「啪啪啪」振翅
飛離,押歐陽酉紅印的軍文寫著--
進入鄭家行動代號「擒龍」,暫停施行云云……
在陰陽界頭角崢嶸30年,超然獨立於派系爭鬥,自由奔放如一條翱翔天際之龍,鄭海
納一生最重要的盟友已然現身。不過在結盟前還有一段苦難之路要走。
油炸味久久揮之不去,但鄭海納已默默離去。
黑夜將盡,龍仍蜇伏。
Ж
暮,旗海飄揚。
潛龍江岸上插滿無數三昧真火軍旗。
--赤火如血為基、藍天之炎其上、精粹之陽白焰封頂。
密密麻麻營帳群聚共五大隊鐵蹄錚錚,踏平了此地以北的妖魔地盤,此時此地離里和
村已不到三十里,待大軍集結完畢,收復東方指日可待。
但第四大隊隊長心情卻很惡劣,因為他還沒吃飽。
「奶奶個熊,看姓鄭的還能囂張多久!」
臨時指揮處裡,王炯明怒氣沖沖瞪著遠方緊閉的鄭家大院,像要把那一扇朱紅大門刺
穿似。與會的中隊與副隊面面相覷,都在想如何讓長官稍安勿躁。
鄭家現在是盤中的一塊肥肉,動動刀叉就能入口,但最讓人煩躁莫過於舉著刀叉卻無
法開動。
「管他娘的,今晚就進去!搜!」王炯明厭煩地揮手止住勸戒,「咱本該徹查一切『
通赤傘者』有何不對?鄭江凝過去跟里和村那魔頭多有交情,早查證屬實,邪修者的財產
就該沒收,哪一點不行!」
王炯明早覬覦大龍王殿蘊藏的豐厚香油錢,還有鄭家百年累積之財富,真他媽的就快
憋不住了!拜甚麼龍?以後要拜我--征東降魔 王炯明大將軍。
「可『蝴蝶』擋著,怕是……」副隊低聲再次提醒。
「怕你娘!」王炯明拍得桌子都要碎了,一講蝴蝶就七竅生煙。
蝴蝶即「監軍者」,肩上軍徽相像外也因苗巫擅煉製毒蛾子。他們是當權者懸在頭上
的一把劍;安插在軍中的一雙眼。巫王即對赤潮作戰監軍首領。
「司令好!」
營帳裡正鬧得不可開交,華烜騰昂首挺胸漫步入內,爭吵立刻停止,所有軍官紛紛起
立向總指揮敬禮。
「王隊留下。」華烜騰一貫天生傲慢,其餘軍官匆忙離席。
「司令有何吩咐?」王炯明看著這「娃娃軍官」挺不是滋味。
有個好爹真重要--華熊老司令早幫兒子鋪好路,馮煉丹、賴明月、門家這些強手全
是他未來班底,每天只要坐吉普車晃來晃去、比手畫腳嚷嚷遲早當總司令,不像他這些命
賤的中階軍官要拚死拚活地幹,才勉強分到一點肉吃。
--至於這些肉是不是民脂民膏?那管他娘的去死!
「炯叔,你先別急。」華烜騰上前拍拍王炯明肩膀,低聲道:「這鄭家要用文火慢慢
燉,你大火快炒只會把他們推往佛門,地方勢力合作更難處理。」
「那你說該如何?」王炯明不喜歡小輩下指導棋,但跟生孩子沒屁眼的蝴蝶比--華
烜騰還是自己人。
「把鄭家拉來,佛門再悍也不能繼續橫。」
「就怕這些龜兒子不識抬舉!」王炯明撇撇嘴。
--王炯明沒發現他是華烜騰引蛇出洞的一枚棋子。
「炯叔,你覺得這場仗如何算贏?」華烜騰話鋒一轉,忽問道:「你當年從軍的目標
又是甚麼?」
王炯明咧嘴一笑,毫無顧忌道:「殺紅衣鬼個片甲不留,論功行賞、掛階受勳,以後
抓著秩序會數最厚的鈔票、喝最辣的酒、玩最騷的女人那才痛快!」
「那才是人生!」
華烜騰輕輕一晒道:「如果真把鬼殺光,上頭那些狗官還要咱幹啥?」
王炯明皺眉,他從沒想過這問題。華烜騰目光散發扎眼異采讓他一陣不安,像被一把
二四式步槍抵著腦袋。
「嚐嚐這新貨。」華烜騰在他嘴裡塞入一根金馬牌菸,豎起食指噴出一抹紅焰「嘶」
一下點著,緩緩道:「兔死狗烹,剿匪絕不能剿盡。降妖除魔也是這道理,給那些狗官過
稍微舒服一點點,就會把咱當神棍騙子。」
王炯明頻頻蹙眉,新菸有點不太習慣,跟接受新思維一樣。
「永遠維持一群不成氣候的『紅鬼匪』才是長久之道,赤傘是一張長期糧票不能今年
就吃光,要吃五年、十年甚至一甲子!」
--至於赤潮會讓多少人受苦受難?那他答案跟王炯明一樣。
華烜騰固權那一口井正源於周而復始的赤潮:1958、1988年。但當失序之時即華家衰
退之日,如:1996年的袁月雲異變、2006年群魔長征北府。
「那接下來怎處理鄭家。」王炯明被唬得完全沒了氣焰。
王炯明跟華烜騰思維有天壤之別,後者能成總司令號令天下修者30年,前者幹個大隊
長到處魚肉鄉民就差不多了。
「佔鄭家不能用模糊不清的理由落人口實,要就罪證確鑿,讓他們連翻身都沒機會。
」華司令板起臉孔下令:「至於蝴蝶,就再多分他一點,他上頭有很多大官要打點,別太
小氣。」用來封監軍嘴的錢大灌水,根本瞞不過華烜騰。
--認為巫王只是要分更多廟產,這是第一個誤判。
王炯明接完軍令,默默叼著金馬菸退下比孫子還乖。
出帳時天已全黑。
夜,華司令貼身侍衛領著一身黑衣的李子喬入帳。
「這是妳最後一個任務。」華烜騰瞅著女孩得意洋洋。
這才是他埋伏已久的底牌:收編跟鄭家有交情的李家遺孤,再透過古意人老麥仔讓她
嫁入當內應。鄭家動向早全盤掌控--跟佛門無實質聯合行動、喚龍依舊無進展、無其餘
有威脅性術法--這樣就夠了。
夠收拾他們了。
李子喬輕咬下唇,看來有些拘謹。華烜騰取出一紙文書推到她眼前。
「這一塊是東北寶地,能在這蓋家祠是無上榮耀,代表這一代非富即貴。」司令和善
有加道:「你父親生前縱橫商界,應得的。你姐姐一家也可移墳至此全因妳投身貢獻,應
得的。」
李子喬望著那一方畫押地契一怔一怔,說不出話。
華烜騰一本正經許下承諾。
「事成後我還會撥一筆款,做小生意或買賣都不成問題,如果妳想在政府基層佔個缺
也都可以安排。華家會照顧妳一輩子。」
李子喬眼中泛著淚光。對這種鄉巴佬女孩,半根胡蘿蔔就能解決。
華烜騰小心翼翼取出一件妖異赤袍、一雙紅繡花鞋還有六柄小赭油紙傘,沉聲道:「
將這些放到該放的地方。妳就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過想過的生活,那是自由。
李子喬用包袱將東西收拾完,深深一鞠躬,淚目道:「多謝恩公,大恩大德不知如何
報答。」
「小心行事。去吧。」
都結束了。
只要「通赤傘罪」人贓俱獲,鄭家就徹底完蛋了。巫王不可能傻到庇護妖魔黨羽、佛
門要敢出手相護那剛好師出有名,一塊收拾!
可惜了,鄭海納這一條猛龍不給套韁繩,那就得永遠沉睡在淺灘上。滅鄭家後再收復
東方,全境三界都將屈服華家,天下正統要誕生了。
天生知曉如何獲得更多權力的男人,三十三歲即展鋒芒,在1950年代末華烜騰正要起
飛。但還是有些他無法掌控的事正悄悄發生。
暮春之時,各懷鬼胎。
Ж
夏,蟬聲唧唧。
1959年春夏曖昧不明,但龍子心中已下定決心,龍嘯隨即傳遍青龍堂。
「不准你去參戰!」鄭江凝臉色脹得如一顆紅棗。
「阿爸,這塊土地的人受苦太久了,修者最重要的就是保護百姓啊!龍不能造福鄉里
喚出又有何意義?」。
——他眼中是被夜叉撕裂兩半的阿兵哥
——他眼中是被妖魔凌辱致死的子喬姊
——他眼中是被下油鍋炸成酥的老百姓
「跪下!看著列祖列宗還有龍,想想你到底在練甚麼肖話!」
五爪青龍俯視他、鄭湧泉的畫像睥睨他,但他不退縮。
「阿爸,袖手旁觀無法要回鄭家三百年的聲望!」再退縮就再多一無辜村民被投入油
鍋炸得金黃香酥。
「現在投軍就能解救蒼生?就能讓鄭家重振雄風?」鄭江凝氣得菸桿「噹」一聲跌落
,一跛跛衝到兒子面前高舉龍頭杖。
「是!」鄭海納下跪但頭抬得老高,毫不閃躲父親憤怒的目光。
這是他這一輩子反抗最劇烈的一次。
「閉嘴!你翅膀長硬是不是?」鄭江凝重重喘著氣,吼道:「你現在入華家軍又能得
到甚麼?除了變成華烜騰的鷹犬、送死的馬前卒、出事的替罪羔羊,讓鄭家的名聲、地位
與百年基業通通毀於一旦之外,還有甚麼?」
「不是的!」龍頭杖狠狠打在肩上。
一下又一下擊打悶響迴盪在空蕩蕩的青龍堂,阿海閉著眼,青龍睜著眼。
鄭江凝氣喘如牛,眼中有不知憤怒還是擔憂的淚水,嘶啞道:「現在只能寄望未來,
只要留有子嗣,鄭家一定可撐過這次危機……因為神諭寫明的,未來統御三界半壁江山者
……流有鄭家的血,不會有錯的!大飛的神諭不會錯!」
面色刷白,鄭江凝上氣不接下氣,不斷重複著神諭。
「不會錯的!不會錯的!」
阿母提過:當年他們都請「神算子」卜過一掛。大飛叔神通雖非頂尖但陰陽界都深信
他算出的神諭,那些預言成很多修界長者一生的行為指引。
「海兒啊,你要爭氣、要喚真龍、要讓鄭家後代成為修界的主人。」阿母到死前都認
為未來鄭家會統御修界——她是難產死的。那年已36歲但好不容易又有身孕,說甚麼都不
能放棄。
就因一虛無飄渺的神諭跟一個「子」字。
鄭海納根本不想管甚麼狗屁未來,他只在意眼前。
--他想拯救受苦蒼生;而父親念茲在茲讓鄭家恢復榮耀,過去這是一體兩面,庇佑
村里自然可得鄉民供奉,但此時卻相互排斥。
這是這個時代修者的悲哀。
「給我滾回家反省。」鄭江凝疾聲痛叱:「再讓我聽到要參軍,就打斷你的腿!」
獲得「供奉」竟成目的--在過去應是手段--為何會變成這樣?
鄭海納不懂。
「下個月就去北府完婚。等塵埃落定再回來。」這一次沒有任何拖延機會,阿爸斷斷
續續用氣聲道:「這、這邊事別管,結完婚就出國去,趕、趕緊生個……」
無可逃避,這命運已定嗎?
「阿爸……」
鄭海納想再鼓起勇氣告訴父親:我只喜歡一個人,但這份感情將摧毀規矩、體統與常
綱。甚至包含整個鄭家,但他還是要說出口。
再次抬頭,鄭海納卻驚愕駭住--
鄭江凝下令到一半嘴張得老大卻只「咿咿呀呀」地喊,雙手拼命在胸口又捏又抓,眼
球暴凸佈滿血絲,隨之「咚」一下來不及拄杖就癱倒在地,雙眼一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
「阿爸!」供奉主倒下但五爪青龍仍無動於衷。
初夏時分,群龍無首。
Ж
夏,雨過天青。
一場午後雷陣雨稀哩嘩啦過去,一排孤單的步伐延伸到相約見面之地。
子喬心中惦記著那一方文件--阿爸、阿母在天之靈會感到欣慰吧?
誰能想到,當年拼死拼活賺取杯水車薪之財的無用女兒,最後能替一家人在最好的風
水之地建起家祠,名揚後世。
我是個有用的女兒沒錯吧?即使沒有生出男孩也沒有關係吧……
鄭海納已在岸邊等她。小年夜談天的那個岸邊。
子喬是個聰明女孩,清楚華家覬覦也忌憚畫龍咒,只要抓到把柄就能順理成章動手。
例如使用禁咒,牢獄之災逃不掉;又例如與赤傘集團勾結,「通赤鬼」的罪人基本上沒有
活路。
鄭海納低著頭,深深吸一口氣才開口。
「我下周就會去北府,可能一陣子不在東方。」
「恭喜你大少爺。」子喬先愣了一愣,才說出口。
老爺病倒,但安排的一切反如火車疾駛,阿海將迎娶巨賈林家掌上明珠,快速改善政
經實力讓政府有顧忌,多少能讓華家軍收斂。一石二鳥。
「謝謝。」鄭海納面色蒼白像病倒的是他,結結巴巴問:「妳在這會過得開心嗎?我
不在妳會好好的嗎?」
過去的美好只能永遠留在過去。
「很開心呀,以前睜開眼就愁今天飯菜著落,現在每天吃飽穿暖、有閒暇還可以遊江
,你說會不開心嗎?」李子喬幾乎要哭出來,但硬是勾起一抹微笑。
「你呢?要結婚了開心嗎?」
「跟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結婚會開心嗎?」鄭海納像隻老鴉「呀呀」苦笑。
「那我們有什麼差別?」子喬忍不住哽咽道:「沒有感情自由,自己喜歡的人在眼前
卻無法長相廝守,明明都一樣……」
眼淚讓她的胸口開始發燙,壓抑的心意終無法囚禁。
鄭海納一時語塞,兩人無語凝視彼此,他咬牙撇過頭怯怯道:「妳喝醉了,別總喝那
麼多,要有點節制……」
「帶我走。」李子喬眼神堅毅,清楚地告訴他--我沒醉。
每說一個字她的胸口就更燙,心就跳得更快。
「離開這,我甚麼都可以做,我們可以一起打拼、一起生活,忘記這的一切像小時候
那樣……」女孩一股腦通通傾訴出口,尖聲喊著:「我不想再待在這,我們一起離開,一
起去自由的地方好不好?」
男孩除了搖頭沒有其餘動作。
女孩胸口緩和下來。
「不行嗎,又是鄭家規矩嗎?」李子喬顫聲強笑道:「你們鄭家究竟有多少規矩?我
這三太太又犯了哪一條呢?說給我聽好嗎?」
女孩臉上沒一絲血色,胸口逐漸冷卻。
「對不起。」
「回答我啊,我犯了甚麼錯,追求自己愛的為甚麼有錯?」李子喬抓起鄭海納的手,
指尖忍不住顫抖。
「對不起。阿爸病倒了,醫生說未來身子狀況也不樂觀,我得繼承供奉主,不能再繼
續這樣下去了。」
女孩鬆了手,心也冷卻了。
「鄭家渡海三百年、到先祖鄭湧泉威震陰陽界,而今單脈相承,如果連我都選擇破壞
規矩,那以後誰來守護整個鄭家呢?」
「沒關係的,其實我早知道你不會答應。」李子喬垂下頭,許久許久,才抿嘴微微一
笑,「快下雨了。我先回去了。大少爺。」
李子喬轉身背著鄭海納一步一步離去。
雨早下完了,鄭海納沒有再喊一個字。
西北雨後,潛龍江水流一陣波光粼粼。
一個人走在江畔,李子喬知道自己這輩子注定不自由,沒任何轉圜餘地,她再也不相
信江裡有龍,就算有龍也不會載她離去。
罷了,本來就只是自己幻想,夢做過就好了。
罷了,能再見到阿海她該高興了,他本就沒欠她甚麼。
「將東西藏於青龍堂,再告發我軍去搜查,妳的任務就結束了。」罷了,就這樣吧。
想起小年夜的江水倒映滿天星辰,淚水滑落李子喬的臉龐。
她手中放有紅傘、紅鞋與紅袍的小包袱也慢慢滑落江中,跟著追求自由的心一塊沉入
江底。
盛夏將盡,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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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八月,淅淅瀝瀝的雨下個沒完。
「現在撤軍?你他娘講笑啊?」半夜收到緊急通知的王炯明正鬼吼鬼叫,營帳裡的大
兵都醒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以為戰爭要結束了。
「吵甚麼,過太爽啊!給你們輕鬆當放鬆啊!」
王炯明希望是軍令誤傳,但滿臉凝重的華烜騰端在指揮官椅上證實了消息。
「西部出事了,一個鬼熱帶低壓搞得到處淹大水。」華司令也是焦頭爛耳,「上頭要
部隊調往西部救災,明午東北一站集結完畢,違者從嚴處分。」
「妳媽個屄那赤傘別打了?拼死拼活兩年就快攻下了,現在說收就收,老子不幹!」
王炯明氣得來回踱步,像一隻著火的老母雞。
當然不幹,戰功跟鄭家廟產都還沒收進口袋哩!
1959年夏天,戰局陷入僵持,虎王與紅劊死守五穀宮防線已逾一個月,無人可越雷池
一步,連最精銳的第二大隊都元氣大傷。
華烜騰試圖冷靜:常規部隊都出動去救災,在北府的華老爺子不可能頂住這種等級的
壓力,非得把一些人調去治洪,但這也不可無人協防。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就回報這戰況吃緊無暇救災!快,就跟上頭這樣說,一
旦調離東方將死傷無數,比淹大水死得還多!」王炯明激動地雙手撐在桌上嚷個不停。但
華烜騰目光只被忽明忽暗小吊燈上的一隻蛾吸引。
那隻蛾艷麗異常,像蝴蝶。讓人煩心。
--巫蠱又稱鬼釀,特擅煉五毒與蟲子來施咒。
打不下五穀宮折兵損將,搞得是灰頭土臉;李子喬音訊全無,像人間蒸發;侵占鄭家
申請一直壓在北方,巫王收錢不辦事;現在還得支援治洪救災,在前線上自斷手腳——兩
個月來連番受挫,心情惡劣至極。
華烜騰很想點一把火將王炯明弄成烤豬。
「你快請總司令跟上頭說啊!」
「你他媽的給我閉上嘴行不行!」華烜騰吼得王炯明嘴角顫抖,脹紅臉乖乖滾到一旁
安靜得像隻死老鼠。
華烜騰赫然發現自己底牌失效了。
--認為李子喬用根胡蘿蔔就會乖,這是第二個誤判。
破曉前,華家整併兩大隊人由賴明月指揮留守,其餘全數調往西部。
戰局瞬息萬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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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鄭家。
院裡停著一輛三輪車,車夫準備將少爺送進鎮,再轉乘轎車去車站。
「這圍巾是誰給我放進箱裡的?」最後一次檢查行李,鄭海納無意間發現一條雪白圍
巾。他小時候打給子喬那一條。
「少爺,您夏天開始就一直晾在後院沒收。」老車夫回道。
阿爸住院後就忘了呀……
「大少爺,今早部隊都往城裡去,公家一定會清空車次優先載走軍隊,不早點去趕不
上車就麻煩哩。」老車夫催促著。
兩位姨去參拜送子觀音堂,下午會移居東方城裡就近照顧阿爸;這大院交給分家的人
暫管;自己得遠赴北方,明天就要去林家提親了。
各奔東西,未來日子會如何呢?
但這一條圍巾是子喬的,也許我該送去還她……
「不要再讓我失望。」想起住院的阿爸醒來對自己語重心長。
那是鄭江凝對兒子最溫柔的一次,鄭海納不能再走上歧途,只要為了鄭家犧牲一切都
該是值得的。
「出發吧。」鄭海納握著圍巾上車。完婚後更不可能投軍了,也許金砂將永遠埋沒,
他想起巫王說再骯髒的人也該享有自由,算了吧。
等等,這圍巾是我送子喬的,該還她才好。
「少爺坐穩了。」車緩緩滑出大院沿江畔奔馳。雨水啪搭啪搭擊在車棚上,他看著對
岸雄偉的大龍王殿,子喬現在也會想著他嗎?
圍巾是子喬的,該還她。
「我不會讓妳受任何一點傷。」承諾轉眼成空,結果傷她最重的是自己。
--也許這一生再沒機會跟喜歡的人廝守。
「這一條圍巾是順便打的啦,妳加減戴吧!」
所以圍巾還是……
「欸,大少爺、大少爺,您要去哪呀?」鄭海納一躍而下衝到江邊甩出墨、舞起筆,
老車夫驚慌失綽不知如何是好。
鄭家畫龍咒‧怒滄之蛟
「大少爺您別走呀,會趕不及提親的呀!」
同一時刻,在大龍王殿頂端一位老僧正誦著佛經。
「復為大施主,普濟諸窮苦,令彼諸群生,長夜無憂惱」隨之雙手合十向心中的佛祖
祈求,老和尚施下咒。
群魔蔽日之咒。
清晨江面一片朦朧,蛟龍渡江時,鄭海納看到一道怵目驚心的鮮紅閃電無聲無息劃過
天邊,落在大龍王殿燕尾屋頂上。
滅赤上人掀開他的底牌。
災厄轉眼臨頭。
Ж
閃電落下盧燕燕沒見到,她憐惜地摸著懷胎九月的大肚皮,跪在觀音像前誠心禱告。
「請您賜我一個健健康康、能平安長大的男孩,觀音大士保佑!」
樂兮之道‧血姬
閃電將天空整個撕裂開,同時,觀音像的嘴角也裂開了。
「顯靈了,觀音大士顯靈了……」盧燕燕忍不住驚喜交加,看著石雕觀音逐漸蛻變成
一高大的女子,近一米九與異常結實的肌肉如一成年男子,但慈悲為懷面容無疑是菩薩。
菩薩終於聽到她的聲聲哀求了。
盧燕燕感動地落淚。
「我聽到了。」觀音從鐵蓮花座漫步而下,輕撫著盧燕燕的頭頂,慈愛有加道:「我
會賜你一個胖男孩,完成你的渴望。」
盧燕燕痛哭流涕,樂得不能自給。
這九個多月總夢到觀音菩薩,原來一切都是真的--等我兒子出世,老爺一樂起來病
一定很快就會好,到時李子喬死在路邊都沒人管喔,到時自己就真正可以......
太好了、太好了,十二年宿願將償。
「二姨,離那妖魔遠一點!」
鄭海納突跳入堂內,對她吼些不明不白的話。自己送上門來,太好了!
「觀音大士……」盧燕燕雙眼布滿血絲,惡狠狠指著鄭海納,聲嘶力竭道:「您答應
過的,請殺了他,這樣我兒才能繼承所有財富、名聲跟威望!我才會成為鄭家真正的女主
人,才擁有一切。」
盧燕燕瘋了,瘋得令人心寒。
--鄭海納小時總偷偷勸阿母別對二姨太嚴苛。原來,她巴不得自己橫死路邊,免得
擋住她扶正的光明大道。
「供奉我,就會如願以償。」假觀音笑得慈悲。
「燕燕一定會把青龍跟龍子全燒光,改成送子觀音殿供奉您,求求您……」話還沒說
完,盧燕燕下腹已被觀音徒手刺穿,活生生給叉起來。
「好啦,惦惦了妳這畜生,真當自己是一回事啊!」熱騰騰的鮮血濺濕了菩薩的白袍
,迅速染紅成一大片。
「王八蛋!」鄭海納憤怒大吼,觀音滿嘴利牙如野獸,一條荊棘般的舌頭貪婪地伸入
邊吸吮二姨肚上創口,邊愉悅大笑。
這尊送子觀音竟是血姬假扮,此時吸飽鮮血破土而出。
世間又要開始受苦受難了。
「唉唷,原來這裡是大龍王殿啊,悟緣這老禿驢挺替我著想的!」血姬眉宇間有著憐
憫蒼生的仁慈,但卻可很輕易拆穿是裝出來的,像一隻恭恭敬敬給雞拜年的黃鼠狼,藏不
住殘忍卻又故意要裝一下。
只要看過她一眼,噁心感更甚嗅到油炸人的那個味。
「我要宰了妳!」鄭海納怒火中燒但依然保持冷靜。
--聽過長輩述說血姬無數殘暴的事蹟,他明瞭此時大禍臨頭。
華家軍撤掉大半,血姬必然會重創留守部隊,如再回山頭與赤傘合作那局勢會瞬間改
觀,天地逆轉下東方將整個淪陷掉,再次血流成河。
拼死都要將這魔頭擋下。
亮出蘸滿黑亮亮墨汁的筆鋒,若一口削鐵如泥寶劍在手,鄭海納這一刻感到體內驅魔
修者的魂扎扎實實脈動著。
「畫龍鄭家鄭海納,師承吾父鄭公江凝。會在這消滅妳。」
他發誓不會讓在外頭的子喬再受任何一點傷,所有人都由他來守護。
鄭海納,畫龍鄭家的驅魔繪師在此。
「老娘一出來就趕著歡迎我,真是古錐的後輩。」血姬舉起食指笑得詭譎,指尖有一
點黑珠,黑珠慢慢流徜下渲染半截指頭--像血又似墨。
「畫龍鄭家鄭瀲,師承吾父鄭公湧泉。弒吾父者亦我也。」
那一年是1959年,八月上旬暴雨侵襲大西部之時,鄭海納也面臨這一生最嚴苛的敵手
、捱過最刻苦銘心的一場血戰。
--戰騎龍觀音。
晨,腥風血雨將至。
感謝閱讀,供奉之子下一篇就完結~
本來草稿就是四幕,但字數擴充了快一倍(累
應該有補了不少本傳的坑吧(但還好多QQ)
如有疑問歡迎提出~如有bug或錯字也多謝指證感激感激
對劇情的疑問,下次完結篇會一併回答:P
註一 : 霍巴壹遼的漢姓翻譯不止"歐陽"也包含"歐"姓請多注意小常識(?
註二 : 騎龍觀音有法院認證,本文屬虛構,無巧合:)
下周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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