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恐懼罐頭 《圖畫》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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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罐頭》



每個罐頭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懼。


保存腦中,沒有期限。







# 23 《圖畫》



距離地面大約二十公尺,我置身在城市的喧囂之上,而更上頭太陽無差別、沒有角度的毒

辣,一點一滴把我肩頸的汗燙成黝黑,肌肉的負重像是生活的刻度,時間、金錢、壓力、

疲累、希望……我牙一咬,奮力將鷹架上整捆的木材擲進室內工地,彷彿可以把一切煩惱

甩開似地。




「小陳,放飯啦!」滿臉鬍渣不修邊幅的工頭手裡提著一袋便當向我揮手。



「太好了,肚子餓死了!」我燦笑,從鷹架跨進屋內,卸下腰間的安全繩索,用袖口抹了

抹滿身大汗。




我倚在窗口的水泥牆,奢求夏日正午能吹進一絲涼風,顧不得滿手泥沙髒汙,用帶有漂白

水味的衛生竹筷大口扒著便當,這些吞入腹中的米飯肉菜,都是支持我下午繼續工作的重

要能量。



幾個較年長的同事把他們便當附贈的養樂多都送給了我,他們知道我不習慣藥酒飲料的口

味,雖然他們總是嚷著:「少年欸,身體要保養啦!等你到我們這個歲數就知道,喝這些

都是在固根本、打基礎的!」




等便當盒清空、喝完最後一罐養樂多後,我打了個差強人意的嗝,對著窗外的高處景色伸

個懶腰,下頭行人像是窮忙的螞蟻,再怎麼名貴的進口房車也只剩下火柴盒大小,說到火

柴我忍不住從上衣口袋摸根菸出來想放鬆一下,當然現在沒有人會用火柴點菸了,我掏了

掏牛仔褲後方口袋找打火機。



「奇怪?」我嘴裡叨著還沒點燃的菸,整件褲子口袋都摸過了,除了一團被洗爛的衛生紙

、幾張皺巴巴的發票外,怎麼都找不到打火機——該不會是郁朵新想出來要逼我戒菸的瞎

招吧?



我笑了笑,郁朵嫁給我四年多,每天都千方百計巴不得能讓我把菸戒掉。



我乖乖地將嘴裡的菸收回菸盒,彎腰撿拾剛剛翻找過程中掉落在地上的零錢雜物。





窗外忽然有一陣風。


不大不小的風,卻從我的脊椎底端開始發冷。




我發現自己的姿勢不對,太靠近窗口,彎腰彎得太低,重心太過前傾。



那一秒鐘,時間似乎變得很慢,能讓我慢慢看見自己跌出去的過程。



我來不及喊叫,來不及收回身體,來不及避免自己往外跌去。



我先是倒在鷹架上,但鷹架的寬度只有一個半腳掌長,我的背部並沒有完整地躺在上頭,

所以我繼續往旁邊翻落。




旁邊就是二十公尺的高空。



跟電影演的不一樣,我的反應根本無法抓住鷹架的任何部分,只能被重量跟引力迅速地往

下攫去。




我掉了下去。



墜樓。




風不斷從我的兩耳切過,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聽說人面臨死亡的時候,一生的記憶會像

跑馬燈一樣湧現,但是我只想到了郁朵。



我的老婆,謝郁朵。




然後,我想起了我們的女兒,她——





悶重的撞擊聲像陰暗午後的雷,然而巨大的疼痛卻清脆地讓我分辨那些震離身體的血液、

組織,那些斷裂或者粉碎的骨骼,但我竟然連一絲意識都抓不住,不論是眼前或者腦中,

都只剩下痛楚擴散的黑暗。











等我真正醒來時,是在裝潢簡陋的老舊公寓,家中主臥室的床上,昏沉的視線先看見床邊

女兒小彩圓滾靈動的雙眼,她原本就已經很大的眼睛因為興奮睜得更大了。



「媽!媽媽!爸爸醒來了!」她蹦蹦跳跳地去房外呼喚郁朵。



我試圖坐起身子,但全身綑綁著繃帶,繃帶綑綁著傷痛,傷痛綑綁著行動,只是稍微移動

一下,刺骨的痛楚就讓我忍不住呻吟。



郁朵走進房內,小彩跟在後面探頭探腦,只見郁朵蹲下身,溫柔地撫觸我的臉龐,那種細

緻彷彿有治癒的能力。



「醒……醒來就好了……」她臉上滿是淚水,幾行輕輕洗著她的疲憊,「我好想你。」


我閉上眼,我們頭靠著頭,遮掩住彼此重逢的哽咽眼淚。



其實在這之前我曾經有過幾段零碎的記憶畫面:大呼小叫的搶救、匆忙被推入手術室、郁

朵的嚎啕哭聲、加護病房冰冷儀器運作、一片蒼白的病房……



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回到了這個世界。



看著相擁而泣的爸媽,三歲多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小彩也靠了過來依偎在我們身旁,我

努力顫抖著右手小指讓她的小手握著,一家人能夠再度團圓,我的身體頓時失去了傷痛,

只記得感恩與感謝,這是個多麼美好的世界。













再來的日子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愜意的一段時光,我的身體已無大礙,但斷掉的左腿需要更

長時間的休養,拄著拐杖的我也沒辦法去工作,只能待著家裡陪伴小彩,一家三口依賴郁

朵每天早出晚歸,辛苦卻微薄的薪水。



過去的我可能會擔憂一家生計該要怎麼維持,但經過這次大難不死,物質生活對我來說已

經意義不大,我每天坐在家中沙發,看著喜歡畫畫的小彩拿著蠟筆在一張張日曆紙背後塗

鴉,三歲的筆觸只能勾勒出大人看不懂的抽象事物,還牙牙學語的她努力向我解釋圖畫裡

的想像,總是逗得我哈哈大笑,精神生活富足無比。



不過真是難為了郁朵,她每天都承擔著與薪水完全不成正比的工作量,早上七點多就出門

趕公車上班,回到家中已是晚上十點多,我已經說完床邊故事,將小彩哄得入睡,她微微

鼓起的小臉正做著童話般的美夢,我看著郁朵相視而笑。



謝謝妳們,擁有妳們我是多麼幸福。










這天早晨,陽光從落地窗灑進,一切都乾乾淨淨地有如完美的開始。



小彩坐在小板凳上,在客廳的長桌塗鴉,我坐在一旁滑手機看著今天的新聞,千奇百怪的

社會讓我嘖嘖稱奇。


「拔爸,拔爸!我畫好了,你看一下。」小彩拿著日曆紙跑到我面前。



「沒問題!」我放下手機,看著小彩的圖畫卻是眉頭一皺。




這張日曆紙圖畫只用兩支蠟筆完成:一支黑色的蠟筆,畫了一個男生模樣的人偶,但他沒

有了左腳。一支紅色的蠟筆,像是血的顏色,淌滿了那個男人偶的身體。




「這是誰?」我困惑。


「拔爸呀。」小彩燦爛笑著,無邪地比外頭陽光還要燦爛,「拔爸你之前受傷流血,痛痛

。」


「那爸爸怎麼會少一隻腳呢?」我還是疑惑。


「你的腳痛痛,不能走路。」她指了指我放在一旁的枴杖。


「對呀,小彩好棒!」我恍然大悟,理解了小彩的黑色幽默,把小彩抱過來坐在身旁,「

不要擔心,爸爸的腳就快要好囉,很快就可以帶妳去公園玩,好不好?」



「摁!」小彩開心地笑著,好像吃到一顆心愛的糖果,「打勾勾。」



我也笑了,伸出右手小指頭,看來小彩還不是很理解「打勾勾」是要小指勾小指,她用她

的小手握住了我的小指頭,代表著承諾。



而我知道,我重傷醒來時,她也是這麼握著我的小指,同樣代表著承諾。










小孩子的精力總是旺盛,我每天陪伴小彩畫畫、玩耍,簡單下廚幫她準備午餐晚餐,看似

輕鬆的行程有時候卻讓我產生比在工地搬磚頭還要累的錯覺,所以空檔時我坐在沙發上常

常不小心打起瞌睡。




然後我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一個年輕少女的聲音。




家中不應該存在的聲音,我急忙睜開眼睛。





眼前只有在畫畫的小彩,但她朝著右前方搖了搖頭。



「拔爸在睡覺,累累,不要吵拔爸。」



她的右前方空蕩蕩的,她像是在跟空氣對談。




「小彩。」我輕喚了聲,她轉過頭來,「拔爸你醒來了?」



「妳在跟誰說話呢?」我試探性地詢問。



「琪琪啊,琪琪想要跟我們一起玩。」小彩說得理所當然,我卻還是一頭霧水。



「琪琪是妳那隻熊熊嗎?還是那個長頭髮娃娃?」



「不是。」她搖搖頭,「琪琪是她啊。」




她指著右前方,那個位置依然是空蕩蕩的一片空氣。




「喔……」雖然是大白天的童言童語,但此情此景還是讓我覺得氣氛有些詭異,「那我們

要跟琪琪玩嗎?」




有時候,發現問題後直接去面對、碰觸問題,會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



「琪琪你要跟我們玩嗎?」小彩朝著空氣詢問。


「摁,掰掰。」然後她揮了揮手。


「怎麼了嗎?」我急問。


「琪琪飛走了,她不想玩了。」小彩若無其事地繼續畫圖。



我看著窗外吹進的風,驚嚇想像「飛走」是一個怎麼樣的情形。









「小孩自言自語」。我心神不寧地估狗搜尋相關資訊,網路上一篇新聞報導轉述親子教育

專家的說明,總算安定了我的疑慮。



專家說,會跟玩具說話,或者自言自語的孩子是渴望交流的。現在的小孩大多是獨生子女

,父母的疼愛會讓他們對父母過度依賴,無法消除天生的不安全感,也會害怕跟別人交往

,但他們跟玩具說話卻不會有不安全感,而且隨著孩子慢慢長大,他們跟父母的共同語言

越來越少,只好透過自言自語來解悶。




這段說明點醒了我,平常郁朵上班太過忙碌,根本沒有陪伴小彩的時間,所以小彩的朋友

只剩下我一個人,如果我又自顧自滑手機、打瞌睡,那她的世界會多麼寂寞啊!



想著同年齡的小孩很多已經上幼兒園認識新朋友,但經濟狀況不佳的我們只能讓小彩待在

家中,如果又不能好好陪伴她,我會是多麼失職的父親!



所以我開始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異常認真、用心用力地跟小彩玩耍,不論是精采逼真

的扮家家酒,還是跟小彩一起舉辦畫畫大賽,互相評比欣賞對方的大作,總是能讓我們兩

個哈哈大笑。



但雖然如此,小彩還是常常會對著空氣說話,除了經常飛來飛去的琪琪之外,還有兩個頭

的小呆,黏在天花板上的醜醜,甚至是住在冰箱裡面的阿財。




「小彩乖乖喔,阿財很怕熱,把冰箱關起來好嗎?」我好言相勸。



「掰掰。」對冰箱講了快十分鐘話的小彩總算關上了冰箱門,「但是阿財明明就說他住在

裡面很冷。」



我只能苦笑,手中拿著一張張的日曆圖畫紙,上頭畫滿了小彩的好朋友,雖然是兒童的線

條,但大致還是能辨別他們的特徵:一身白衣,沒有腳輕飄飄的琪琪、兩個頭都吐著紅色

長舌的小呆、乾乾癟癟的醜醜、蜷縮男子模樣的阿財,當然還有不管小彩怎麼畫,總是缺

一隻左腳,滿臉滿身都是紅色鮮血的我。






晚上小彩熟睡之後,擔憂的我告訴剛放下包包正更換衣物的郁朵,關於小彩奇怪的朋友、

越來越異常的狀況,滿臉疲憊的郁朵卻只是輕撫我的臉龐。


「起賓,我很累了,我們明天再聊好嗎?」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別想太多,沒事的。



「好。」我輕輕擁抱了她一下,「老婆辛苦了。」


我知道她工作是多麼辛勞,所以我決定靠自己的力量,好好觀察、陪伴小彩,一定要消除

她所有的不安全感。






但隔天我才知道一切竟然是如此的不尋常。





小彩畫了一幅畫,一個穿著深藍色服裝的年老男性,耳朵大大的,戴著一副金框眼鏡,右

側嘴角上方有一顆明顯的黑痣。




她說這是爺爺,而圖畫裡的他實在像極了我的父親,總是習慣穿著深藍色的連身服飾,大

而厚的耳垂常常被稱讚有福氣,戴了幾十年的眼鏡及右邊嘴角的大黑痣更是他的顯著特徵





但是我的父親已經過世十年了,早在我和郁朵結婚之前就已經離開人世,而我們結婚後便

搬出老家,家中也沒有擺放我父親的照片,每年清明祭拜的場合也不會帶小彩同往,所以

小彩應該是對她的爺爺沒有一點印象,她怎麼能畫出這幅神似爺爺的圖畫?



「小彩,妳有看過爺爺嗎?」我疑惑問道。


「有啊。」小彩甜甜一笑,指著我身後,「爺爺在你後面。」




我感到背後沁出一條冷汗,回頭一看,卻只是空蕩的屋內走道。



「爺爺掰掰。」小彩揮揮手,我彷彿聽到久違的、父親低沉爽朗的笑聲。




屋內的溫度卻霎時下降了幾度。




懵懂的小彩卻絲毫不以為意,兀自在爺爺旁邊又畫起了我的圖像:缺了左腳,全身是血的

爸爸。當紅色的蠟筆不斷在我畫像的臉龐落下,我的臉頰竟也落下了血腥氣味的液體,我

連忙拄起拐杖跳進廁所,洗手台前的鏡子照映出我的模樣:滿身滿臉的鮮血,那凹陷扁塌

的腦袋無論如何都不像正常人類的頭部。




「啊……!!!」




我大叫一聲,驚懼害怕撕裂我的喉嚨竄出,失態的我嚇得小彩嚎啕大哭,奔進廁所抱住我

的右腿,父親的身分給了我莫名的勇氣,我趕緊抱起了她,洗手台鏡子照著我們,只見我

們兩個臉上都掛滿了鼻涕淚水,剛剛血腥模樣的我已經消失無蹤,好像只是一瞬間的恍神

錯覺,我愣愣地一邊安撫懷中的小彩,一邊對著鏡中流淚的自己出神。








我整天都失魂落魄,任由小彩跟她的奇怪朋友自言自語,任由那些詭異的圖畫一張又一張

被風吹得凌亂,等到太陽漸漸西斜,我彷彿能在天色的陰影之中,隱隱約約看到琪琪、小

呆、醜醜、阿財,甚至是我父親那個清瘦的背影。



今天郁朵回來的特別晚,深夜快十一點了還沒到家,平常九點多就睡著的小彩似乎也發現

了我的異樣,躺在床上瞇著惺忪睡眼,「拔爸,你感冒了嗎?還是累累呢?怎麼看起來不

開心呢?」



「寶貝,爸爸沒事,妳快點睡覺喔,快點睡著才有辦法夢到美夢哦!」我勉強擠出一點笑

容,只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惡夢。






十一點半左右,小彩已經睡去,帶有酒味的郁朵回到家中,她今天公司迎新,在主管吆喝

下,一群人聚餐完又去唱歌續攤。



我坐在客廳沙發,只留了一盞昏暗的立燈。



「還沒休息?」郁朵脫下高跟鞋及外套,在我身旁坐下。



「郁朵,我想問妳一件事。」我深吸了口氣,這段期間小彩的奇怪舉止,以及今天所發生

難以置信的情景,我已經歸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怎麼了嗎?」郁朵伸了個疲憊而醉意的懶腰。







「那場意外,我是不是沒有活下來?」





這個突兀問題像一杯冰水,淋得郁朵頓時清醒不少。




「什麼意思?」她皺眉。




「我是不是其實已經死了?」我的問題已經帶著哽咽,「因為小孩子能夠看到死去的鬼魂

,所以不管是琪琪、小呆還是阿財那些小彩奇奇怪怪的朋友,或者我爸爸,當然還有我自

己,其實我們都已經死了,只是小彩看得見我們,每天還很開心地跟我們一起玩,是不是

我那時候根本……」



她用食指擋住了我的唇,止住了我毫不理性的連環質問,然後緊緊擁抱住我。



「起賓,你感受到了嗎,這是我的溫度,這是我溫暖的擁抱。」她說著,我也確確實實地

感受到懷中她傳來的溫暖,「只有活著的人,才能感受到溫暖。」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要快點好起來,我真的非常需要你。」



擁抱之中,我們遮掩著彼此脆弱的眼淚。












我以為隔天會是全新的開始,但沒想到卻是這場惡夢最後的高潮。




一夜難眠的我醒在頭痛的早晨,床頭時鐘的短針指在八與九之間,郁朵早已出門上班,我

伸手探向右側床舖的小彩,卻摸了個空。


「小彩?」我朝房外喊著,卻不見回應。



我連忙拄著拐杖起身,一跛跛地走向客廳。



「小彩?」客廳空無一人,一旁的大門卻是半掩著,外頭的風搖曳著。



「小彩!!!」我大叫,顧不得左腳傷勢,急急忙忙地奔向屋外,只見小彩蹲在昏暗的樓

梯間,蹲在樓梯階面的邊緣,只要再微微前傾十度,就會從頭掉了下去,一直滾落到幾十

階的樓梯之下。



我拋開拐杖,一把抱起了小彩。



「小彩,妳在這裡做什麼?」我焦急地問。



「爺爺,爺爺要帶我出去玩。」她似乎還沒有回過神,雙眼呆滯地望著樓梯下方,彷彿那

裡有人在向她揮手。



她想掙開我的懷抱,又驚又怒的我忍不住朝下怒吼。




「爸!你在幹嘛?她是你的孫女耶!」




僅透著些微日光的樓梯間沒有其他人,我卻依稀能聽到父親的嘆息。



「爺爺掰掰。」小彩揮手,我卻抱著她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走。








我拔掉了冰箱插頭,就讓阿財跟裡面的菜肉一起腐爛吧。我關上客廳的落地窗,避免琪琪

再跟著風飛進來。我把小彩帶回臥室鎖上門,不讓那些奇怪的朋友及詭異的圖畫再影響她





「小彩,爸爸今天講好多故事給妳聽好嗎?」我蹲在小彩面前,努力地安撫她,但她卻搖

了搖頭。



「拔爸,我想要去客廳畫畫。」我在她的眼裡看不到自己,她依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好,我們明天再畫好不好?妳的蠟筆沒有了,爸爸明天再去幫妳買好不好?」我編織著

善意的謊言,為了避免那些未知的危險。



「拔爸……阿財,琪琪,醜醜,還有小呆他們都在外面哭。」小彩似乎也要跟著哭了起來

,小圓珍珠般的眼睛有淚水打轉,「我想要去照顧他們,可以嗎?」



「不行。」我搖了搖頭,太過複雜的情緒讓眼淚流了下來。



「拔爸不要哭。」她用小手摸著我的臉龐,「不會痛了,拔爸,已經不會痛了。」



「好。」我抱住小彩,雖然說好,但我的眼淚依舊流個不停。





因為我從窗戶玻璃的倒影,又看到全身鮮血,殘敗不堪的自己。














這一天非常的漫長,午晚餐我和小彩都只用餅乾泡麵果腹,小彩持續講著奇怪的話,而「

他們」好像穿透了牆壁,鑽過了門縫,甚至從天花板滲了進來,我再也無法阻止小彩與他

們交談,今天有如約定好的同樂會,「他們」與小彩聊得開心無比,我只能在一旁靜靜看

著,孤零零的小彩有如慶生會的壽星,展露著演戲般真實又虛假的歡笑。



終於她累了,洗完澡後的小彩總算願意安靜下來,我摸了摸她的額頭有些發燙,「拔爸,

我想睡了。」



「好,快點休息喔。」我量了她的耳溫,38.6度,微微發燒的體溫,她服用了一些退燒藥

水後,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




「拔爸,你會永遠陪著我嗎?」她在睡前凝視著我,那股渴望的期盼不像是個三歲小女孩





「傻寶貝,爸爸當然會永遠陪妳啊。」我笑了,撫了撫她散落在枕頭上的頭髮。



「打勾勾。」



我伸出小指,讓她的小手握上。



不管這是一場怎麼樣的惡夢,我都要緊緊地牽住她的手。













白天已經如此漫長,晚回家的郁朵讓黑夜更加無邊無際。



她回到家中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甚至帶著比昨晚更重的酒味。



「還沒睡?」她的談吐有些醉意。



「昨天迎新,今天呢?」坐在床上的我並沒有抬起頭正視她。



「課長臨時約我們幾個去吃飯,我有先傳line給你,你沒有看到嗎?」郁朵對著化妝台鏡

子拆掉頭上的馬尾,一頭烏黑秀髮灑下。



「你知道小彩今天怎麼了嗎?」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拋出了一個尖銳的質疑。



「小彩?」她皺眉,皺得很深很深。



「妳知道我們有一個女兒叫小彩吧?」我指著床上已經熟睡的小彩,盡量壓抑自己的憤怒

,不讓過大的音量吵醒她。「她今天差一點就從樓梯間摔下去!還有,她一整天都對著空

氣不斷說……」



「等等。」她揚了揚手,醉態招展著她的厭惡。「你可不可以等一下,我今天真的很累了

,我們現在不聊這個好嗎?」



「不聊?每次講到女兒妳都不聊!」我終於忍不住咆哮,「工作比較偉大是不是?女兒跟

妳都沒關係是不是?」



「女兒女兒女兒!」酒精讓她的情緒徹底炸裂開來,「不是早就說好不提女兒了嗎?」


她一邊怒吼,酒紅的雙眼一邊流著淚水。




「我們的女兒早就流掉了,五個月大,流產了,我不能再懷孕了,記得嗎?陳起賓!」她

一字一句嘶吼著我無法接受的語言,「你受傷傷了腦袋又怎麼樣?我就一定要接受你精神

折磨嗎?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痛苦!我快要崩潰了你知道嗎?」




她說完,激動地抓起桌上好幾個瓶瓶罐罐的不明藥物,收進包包就往房外走。





我完全聽不懂她酒後的胡言亂語,只能狠狠地一拳打在化妝台的鏡子,從拳頭迸開了破碎

裂痕,再緩緩滲出了鮮血。




因為我從那面鏡子又看到滿身滿臉鮮血,歪曲凹扁的腦袋五官,根本活不下去的自己。




小彩被我們的爭吵吵醒,懂事的她並沒有哭鬧,揉了揉惺忪睡眼,「拔爸,媽媽怎麼了?

你們為什麼吵架?」



「沒事沒事,小彩快睡。」我用衛生紙胡亂包住右手止血,將小彩抱在懷中,感受她小小

身體傳遞的溫暖,就像郁朵說的,只有活著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溫暖。












那天郁朵並沒有回家睡覺,我醒在右手微微的痛楚,以及臉上感受到輕拂的晨風。



「小彩?」我驚醒,感受不到她在床上。



只見臥房的窗戶半開,爬椅子站上窗戶的小彩,她的身體已經探了出去。



我顧不得拐杖,不管仍然不聽使喚的左腿,直接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了小彩的衣服。



但我發現自己的姿勢不對,太靠近窗口,腰伸出去太多,重心太過前傾。



那一秒鐘,時間似乎變得很慢,能讓我慢慢看見自己跟小彩一起跌出去的過程。



我來不及喊叫,來不及收回身體,來不及避免我們往外跌去。




六樓的高度,二十公尺的高空。




墜落的過程我緊緊抱著小彩,懷中的她卻開心地笑著,笑得比外頭大晴天的陽光還要燦爛






「拔爸,我們一定要永遠在一起哦!」





這是我記憶中最後的聲音,在一切粉碎破裂之前。


















等我真正醒來時,是在裝潢簡陋的老舊公寓,家中主臥室的床上,昏沉的視線先看見床邊

小彩圓滾靈動的雙眼,她原本就已經很大的眼睛因為興奮睜得更大了。



「媽!媽媽!拔爸醒來了!」她蹦蹦跳跳地去房外呼喚郁朵。



我試圖坐起身子,但全身綑綁著繃帶,繃帶綑綁著傷痛,傷痛綑綁著行動,只是稍微移動

一下,刺骨的痛楚就讓我忍不住呻吟。



郁朵走進房內,小彩跟在後面探頭探腦,只見郁朵蹲下身,溫柔地撫觸我的臉龐,那種細

緻彷彿有治癒的能力。



「醒……醒來就好了……」她臉上滿是淚水,幾行輕輕洗著她的疲憊,「我好想你。」



「來,小彩,過來抱抱爸爸。」郁朵喚來小彩,我們一家三口依偎在一塊,彼此的心頭都

暖暖的。





郁朵說,她聽到我從工地鷹架掉下來的消息時,心跳都快停了,我在加護病房住了整整一

個月,再轉到普通病房治療兩個多月,卻時睡時醒,始終昏昏沉沉,醫師建議回家休養,

今天已經是回家的第七天了,是她第一次看到我如此清醒的狀態。



「那……小彩呢?」我無比憐惜地看著小彩。



「小彩也很擔心你啊,都吵著不去保母那邊,一定要留在家裡照顧你。」郁朵說著說著就

紅了雙眼。



我努力顫抖著右手小指讓小彩的小手握著,一家人能夠再度團圓,我的身體頓時失去了傷

痛,只記得感恩與感謝,這是個多麼美好的世界。






——雖然我看到自己的右手拳頭上有著一道道深淺傷痕,像是擊碎鏡面所留下的新鮮創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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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久不見,我是不帶劍。



記得上次的罐頭《眼睛》我說下一個罐頭應該是很久之後的事,沒想到一晃眼已經過了一

年多,很難想像上個罐頭已經是去年愚人節的事情,這中間我經歷了許多事情,但很可惜

仍然沒有回到創作的軌道上,這個罐頭只能算是今天偷了週末幾個小時的意外插曲。


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但今天寫作依舊是個愉快的過程,我相信讀者的支持是最大

因素,謝謝你們,我也非常期待下一個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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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g8001068樓第一次十推內 10/14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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