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住在台北市,而家附近曾經有一塊很大的的空地,至少在孩子眼中那算是大的
了,足夠我奔跑、拍著球到處去,或者放任家裡的小型犬狂奔。到底是在幾歲的時候,看
到那位阿伯,我也不太確定,總之在某個時間點,我看到那位奇特的老人家,我只記得那
時正下著小小的雨。
那是個個子不大的阿伯,年紀彷彿介於一個非常寬的尺度間,有時覺得他可能五六十,有
時覺得他可能七八十。他總是背著手,帶著有點慵懶,但在小孩眼中又有點神祕的微笑,
很悠閒的在那附近逛著,像是要前往某處。而我小時候注意到他的原因,是因為他分明沒
有跨著很大的步幅,卻用很快的速度從我旁邊通過。於是我下意識地追著他跑,老伯走了
幾步已經到了廣場的另一頭,然後他注意到我的跟隨,於是停下腳步。
後來他暫時沒有像以往幾次般走離廣場,而是留在廣場跟我聊天。當年才不到十歲的我的
腦袋瓜就跟所有的孩子一樣天馬行空,而最高興的事情莫過於大人專心聽自己說話。我跟
他說這說那,說家裡的狗,說國小老師發的冰棒。
「阿伯,有機會再一起玩呀。」天空開始轉橘的時刻,我知道每個人都要回家,於是下意
識地想延長這愉快的時間。
「阿伯我差不多要回日本啦。」老伯總是帶笑的臉上帶了一絲遺憾,「下次就不知道什麼
時候再來了。」
「這樣... ...」在當年的小腦袋瓜裡,其實我也搞不清楚日本在哪,「那就換我去找你
玩吧。」但我還是熱切地說。
「好啊。」阿伯微微一笑,這個瞬間他看起來忽然比較年輕。
時間慢慢地過去,就像童年時一同在空地廣場歡跑的那群玩伴一樣,我們總說著下次繼續
玩喔,然後一個個被時光給帶走,走出歡笑的童年,走進課業的忙碌,走進現實的世界,
每次玩完結束時一同玩耍的約定,也跟我跟老伯的約定一樣,在腦海中淡去,被數學公式
跟文字與知識給取代,湮沒於記憶深處。
***
研究所二年級的課業開始減輕,我終於沒有成天在學校跟打工處兩邊團團轉,當時間開始
回到自己手中,心也癢癢的彷彿長出了翅膀,想飛。
在老師研究室的牆上看見那張日本學術會議的海報起,我忽然很想出國去走走,兼之那個
學術會議的主題跟我的研究相關,各種好藉口。於是我請了假,訂了機票旅館,時間到了
,就這麼出發,同時在學會的前後各留了兩天,就是想去走走而已。
六月份的東京品川空氣帶點潮濕,鐵道旁的繡球花近乎狂野的盛開,摸摸它們才知道原來
繡球花那看似嬌嫩的花瓣卻有著有如吉他彈片堅實的觸感。我看著那淡紫帶點綠又帶點灰
的奇妙顏色,覺得它跟鉛色的天空相呼應。透過時不時下下的小雨,我看出去觀察這個人
人都忙碌有如陀螺的世界,悠然的花朵跟團團轉的人類,彷彿同個空間裡面就有的時空錯
誤,而我跟花在同一個世界,同樣緩步、同樣安靜。我愛那種難以言喻的,城市之中獨有
的孤寂。
然後我在一群又一群趕路的人中,發現跟自己同步調的同類,那是個阿伯,穿著有些邋遢
的皺皺的白夾克,半禿的頭頂,彷彿絲毫不介意那細細的雨絲落下,他就這麼漫步著過馬
路,步伐不大,走得不快,彷彿看著四周又彷彿沒看著,在綠燈一亮,急匆匆的人群過了
馬路後,他就這樣跟在他們的後面緩步而來。我看著他過了馬路,又低頭研究鐵道穿越道
的閘門。
下意識地,同樣站在閘門前的我跟他說:「要等一下啊。」,然後老伯抬頭對我微笑了下
,我才想起自己說的是中文。「ちょっとまってください。」,我開口,他對我點點頭。
於是兩人看著前方,直到閘門開啟,而我們一前一後地過了鐵道,然後我繼續往前逛去,
他也悠然地往另個方向前進。
品川區的小巷很多,待在那裏的幾日只要抓到空檔,我都在小巷中徐行,東張西望。建築
物儘管是新式的卻莫名可以在各種角落找到過往的氛圍,不論是一張舊式的海報,還是一
盞復古的燈,或者是躲在許多公寓之間的小小日式平房。不論它的屋瓦還是屋前所種的繡
球花都讓我感到高興,彷彿尋寶尋到所要的一般。
而每天出門時,也許是出門時間固定,我總會在鐵道閘門前遇到阿伯,他每天也是那件白
色的舊夾克,悠閒緩步的步調,我總是忍不住對他微笑下,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或許是每
日都看得到他的緣故,我對自己說。
有次不只是在出門時看到他,而是在回程時看見,我對他招招手,他也愉快地回應。那已
是我回台灣的前一日,隔日我一早就得去搭Nex',心想接下來就看不到他了,看他往前走
過馬路,我一樣慢吞吞地跟在後頭,忍不住小聲地咕噥:「明天就看不到我啦,阿伯。」
「妳要回去啦?」阿伯出乎意料地回應了,我不由得大吃一驚。
「伯伯你會中文啊?」
「會的喔,只是很久沒有說了。」
「伯伯你是台灣人嗎?」
「いいえ、不過,以前有很好的台灣朋友。」
阿伯的微笑很親切,我有些恍惚,我們就這樣邊散步邊聊,這才知道阿伯的台灣朋友過世
很久了,他也很久沒到台灣去。我們沿著品川一路走,天空逐漸地暗下,東京流光般的夜
燈點亮,車流人流與品川倒映的燈光輝映,我彷彿走在慢速攝影的夜景之中。
「東京是個有趣的地方,歡迎妳再來。」
「台灣也是的。阿伯,歡迎你來玩。」我很慎重地邀請,認真覺得阿伯如果願意來,我可
以幫忙訂旅館當地陪。
「有機會的話。」阿伯笑了笑,緩步轉身,我看著他離去,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阿伯走出視線後,我看著旁邊的車、人與樓房,覺得彷彿時間恢復正常的流速,我又聽得
見一旁的人車嘈雜,直到走回旅館,才想起忘記跟阿伯留聯絡方式。可惜了,這樣他想來
,我也沒機會接待。
從品川那次回來,儘管研二期間我又去了兩次日本學會,但接下來的時候都是跟人一起去
,很少有獨行的機會,趕來趕去的行程,也再難品味那種孤獨的悠閒。我懷念那種孤獨,
它有雨中繡球花那種淡淡的青澀氣味。
***
直到研二將畢業,老師問我要不要延畢一年,申請至日本交換學生,我想想也好,儘管日
文對話還是不怎麼樣,但至少之前去交流時,交換目標的醫院內的老師們英文都可以通。
順便鍛鍊下我那卡住了的日文,我這麼想著。
帶點愚勇,在跑完各種資料,申請完像山一樣的文件後,我出發了。這次的地點不再是東
京,而在九州。福岡市是個有趣的地方,它步調相較東京來說較慢,物價也便宜許多,學
校的老師跟同學有不少在以前姊妹校交流時已經見過,對我特別照顧,我也鬆了口氣,儘
管我的日文閱讀流暢,跟他們的口語交流卻還停留在比手畫腳。
十月份的九州,不知為何有六月東京的氣味。福岡也跟品川一樣,有著一條寬闊的、悠然
流淌的河。
沒課沒實習沒被抓去喝酒的傍晚,我便會沿著河岸踽踽獨行,慢步到腳痠得難以忍受時,
才會有幾分不捨地回到宿舍去。他們給我的宿舍是雙人房,但這段時間的交換學生不多,
因此另一邊的床上沒有被人佔據。房間讓我最滿意的是有個不小的落地窗,每個白天,房
間都充滿了陽光。而晚上很安靜,也許外國人到了日本也感染了他們害怕麻煩到別人的特
性,大家在自己的房間都非常安靜。
每當夜裡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單人床上,看著空蕩蕩的宿舍內,那股安靜彷彿讓人有些耳鳴
,靜寂充塞耳鼓,彷彿安靜的空氣也有實體,讓我想起一個人住在品川的感覺。我想起那
個來不及留下聯絡方式的老伯,也想起那大叢的繡球花,遍生在品川跟東京各個角落的、
狂放恣意的淡紫色、粉綠或粉白的碩大花朵。
一日走在河岸邊,看到一個小小身影蹲在河畔的人行道旁,頭髮很長,披著淺色的、非常
大的外套,顯得有些邋遢,看來是個小女孩。我有些擔憂地走向前,怕她是生病了,思索
萬一她真的有什麼狀況,我便要帶她去醫院。
在我走上前的同時,她抬起頭看我,深黑色的髮絲配著奇異的,在日本來說深得不可能是
本地人的棕紅膚色,而最特殊的是那雙炯炯有神的黑眸。
「お姉ちゃん(姊姊),帶我回家吧?」
「啊?」我不由得錯愕,「迷路?」我也不想這麼簡短,可惜我日文能力就是這麼破。
小女孩搖頭,黑直髮隨著搖動,「沒有,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警察局?」我下意識地想把失蹤兒童帶去報案。
「不要。」小女生大力搖頭,但看起來不像在害怕。
翹家兒童?我有些驚愕,這孩子看起來才差不多要十歲,可惜我不知道這個詞怎麼講。比
手畫腳兼單字溝通半晌,最後我帶著她去便利商店喝飲料,一面努力回憶附近的警察局在
哪裡,必要的話職業緣故,我可是很懂得怎麼一把把小孩給抱起來迅速運送到某處(不是
綁匪,不要想太多,不過請恕我不想講出自己的職業,諮詢的人實在太多)。
然而不知怎麼溝通的,我溝通的實在很失敗,同時不知為何手機當掉,怎樣都搜不到警察
局的位置,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將近十點的夜間街頭,也實在不適合單獨留孩子一個
人在那裏。
後來想想,這一切大概是鬼打牆吧。我帶著小女生一路往宿舍回去,就這麼硬生生的地鐵
站也沒遇到警察,宿舍大門的舍監也不見人影,最後不得不把她安置在我房間另外半邊的
床上。
洗完澡的小女生全身冒著淡淡的熱氣,垂著腦袋瓜,黑色長髮把半張臉給遮住,還在滴水
。我坐在對面床上努力想修好自己的Gxxgle map,一面陷入手機當機的3C產品戒斷焦慮症
,一面偷瞄對面直勾勾盯著我看的小女孩,覺得她這樣很像貞子,黑皮膚版。
幾經溝通,最後才搞懂她是從家裡跑出來的,但到底為什麼,以及從哪裡來,還有她想往
哪裡去,都不得而知,要嘛就是她抿著嘴一聲不吭,要嘛就是她好不容易含糊地冒出幾個
字,但我很悲催地聽不懂。
受虐兒嗎?我歪著頭想,但已經沒辦法了,這麼晚加上沒人可以問兼之手機當機無法使用
翻譯跟地圖,加上一點保護兒童的義務感,我決定不要三更半夜出去報案,反而把她抓來
擦頭髮。
那晚終於可以睡覺時,我已經累到沒知覺,沾枕即睡去,而一覺起床,大腦開機所想到的
第一件事情就是對床的失蹤兒童。從床上一躍而起,抬頭看向對面的床鋪,然而陽光灑落
的床上空無一人。
跑掉了!?我大驚,然而衝到門邊檢查門鎖,通通安好,想起昨晚替她擦頭髮的浴巾而跑
到浴室,發覺不在浴室內,找了一圈終於發現備用浴巾居然乾燥蓬鬆躺在衣櫃抽屜彷彿從
沒被拿出來用過。
作夢?難道昨天晚上從河邊一路作夢夢遊回家裡?我掙扎半晌,最後下樓找到舍監,舍監
表示昨天值班人員一直都在,並沒有發生我找他們找不到人的事情。最後實在百思不得其
解,兼之各種跡象都看不出昨晚有個小女生在我宿舍窩了一晚上的事實。我搔搔腦袋把這
一切丟到腦後,而手機也一切如常,彷彿昨晚的當機不存在,我只好對它翻白眼。
接下來的兩三個月,我的研習開始緊鑼密鼓,包括協助的研究與資料蒐集並整理,都花掉
我大把的時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空再到河邊去散步。而再次有空,已經接近我交換學
生的尾聲,研究告一段落,實習也看得差不多,待了這麼多個月,我的破爛日文也進步到
破日文的程度,而我又回到只要沒事,就到河邊閒逛的日子。
這天我特地跑去吃屋台的拉麵,叫做屋台其實也就是個路邊攤,莫名地讓人想起台灣,而
在日本待了這樣長的時間,其實想家的情緒也不知不覺地在心底累積,有如水一滴滴滴落
,一日回首便發覺成一深潭。
六月份的福岡晚上相較前一個月偶爾還會有點冷,舒適了許多,偶爾會下那麼點雨,我沒
有撐傘,只是在小雨中緩步。雨點落在河面上,打出一個又一個的漣漪,而漣漪連成一片
,於是水波蕩漾,夜燈的光影閃爍在水波之間,金紅交錯,觀者望之恍惚。
不知不覺又走到幾個月前曾經過的橋邊,我下意識又往之前撿到小女孩的角落望去,空的
。我暗暗鬆了口氣,至少今天我很清醒。
「お姉ちゃん。」清脆的呼喚從背後傳來。
唔喔!我把驚叫壓在口中沒吐出,回頭望去,居然又是那個有著日本娃娃一般的黑長髮的
小個頭,深棕泛紅的膚色與晶亮的黑眼睛,又是那個小女生。
「妳上次怎麼不見了?」我有點驚訝地問她。
「姊姊會講日文了嗎?」小女孩狡黠地一笑。
「至少有進步了。」想到幾個月前那悲劇的溝通,我忍不住臉紅。
至少這回小女孩看起來沒有那麼悲慘了,她穿著整齊的衣裙,棉質的紅底白點連帽外套,
沒再穿著那件過大的淺色夾克,頭髮看起來也梳過。
「所以妳回家了嗎?」我忍不住問。
「這次可以再到姊姊那兒住一晚嗎?」她抬頭看著我懇求。
「所以妳叫什麼名字啊?」我有些頭大,「還有妳上次回家了嗎?」
「茜,妳可以叫我小茜喔。」小女孩拉住我的手,「拜託。」
不知為何,只要我嘗試問到她上次有沒有回家,或者要帶她去警察局(自從上次後,我可
是有先搞清楚派出所的位置的),或者要問她家庭狀況,我的問題總是被她四兩撥千斤地
轉開。
直到最後她坐在我對面的床上,頭髮滴著水,手上捧著熱牛奶喝的時候,我都不太明白為
什麼又回到同樣的狀況。不過這回我帶她進宿舍前,又特地去看了下,舍監室依舊空無一
人,而我的手機這次不當機,它乾脆沒訊號…真是豬隊友。
「茜ちゃん。妳想待著,也沒關係的。」我向小女生招招手,我這頭小凳子、吹風機跟毛
巾都準備好,只差一顆要吹頭的腦袋瓜,「如果妳是有必要待著,那就讓妳待幾天也沒關
係,反正這邊沒人睡。不要突然跑不見,上次我好擔心。不過我只在這裡待到九月份,九
月以後,沒人把妳撿回來,妳要想辦法再找地方待著了。」
亮晶晶的黑眼睛仰頭回望我,讓我想到某種小動物,小女生甜甜一笑,低頭捧著牛奶吹氣
,任由我把她滿頭長髮擦成鳥窩頭。
隔天白天起床,小女孩又不見蹤影,但一到晚上回到宿舍,她這回卻已經舒適地窩在鄰床
上,像是等我回家。她睡覺的方式很有趣,棉被會被她團成一圈像巢穴一般,她則會有如
嬰兒一般蜷縮其中。這回小茜待著時間比較長,大概待了三個晚上,然後又再次消失無蹤
,所有物品依舊歸位,只有減少的牛奶讓我確定曾經有個小訪客進駐。
接下來幾個月的時間,我有空就會去河邊逛逛,只是我散步的起點改成撿到小茜的橋邊,
而偶爾,的確會遇到她,因此把她撿回家安置也變成某種習慣。她有時待個兩三天,有時
一天就消失不見,最長不會超過一週。而我也已經習慣怎樣都沒辦法帶她去警察局或者帶
她回家,彷彿迎接候鳥一般,我總是招待這個小女孩。
九月將近尾聲時,她再次出現,這回在我家待了七天。還幫著準備離開打包的我收拾了幾
樣小東西。即將退宿的前一個晚上,我蹲在她面前,摸摸她的頭,打開冰箱指給她一包真
空包裝的油豆腐皮,一包未開封的小魚乾跟一整罐牛奶。
「會開包裝嗎?」我忍不住問她,「這些是送妳的。妳明天早上要走之前可以順便帶走。
」
「會的。」小女生拉著我的手指,眼眶發紅,亮晶晶的黑眼睛旁有著亮晶晶的水氣。
「之後沒人把妳撿回來,我很擔心呢。」我撐著臉頰嘆氣,結果要回台灣我最捨不得的不
是老師同學跟日語環境,而是這個小不點。
「小茜會照顧自己的。」小女生點點頭,但眼中的水珠兒也隨著她的動作落下。
「我會想念妳的唷,不知道妳有沒有辦法來台灣玩呢,不然就只好等我存錢來福岡找妳了
。」我嘆氣,這次留學把之前的存款用光之外還欠了家裡好大一筆,不知道要存到幾時了
。
「嗯。」小女生用袖子擦眼睛,我把她的手拉住,拿起衛生紙幫她擦臉擦鼻涕,我會懷念
這種有妹妹的感覺。
回到床上各自躺平時,小女生低低的聲音傳來,「伯伯說的是呢,姊姊人真好。」
「伯伯?」
「嗯。」
我看著漆黑的天花板,不知為何忽然想起那個在東京遇到的老伯伯,只是這樣想起,繡球
花的清淡氣味彷彿就在幽暗的空氣中緩緩蔓延,外面淅淅瀝瀝,隱約有著雨的氣味傳來,
跟記憶中的雨水溶為一體。
「伯伯住在東京嗎?」
「嗯。他說也很想念妳呢。」
「你們有機會來台灣嗎?」我躺在床上小聲地問。
「有機會的話。」小女生的聲音滲入一絲歡欣與俏皮。
「跟伯伯說,我也很想念他的。」我喃喃,在深重的睡意中閉上眼睛。
在夢裡我回到兒時的那塊空地,我很悠閒地,有如孩提時代一般,踩著水溝蓋子,聽它們
喀拉空咚的聲音,數著地上的磁磚,研究牆邊長出的草葉。輕輕地伸出手指碰觸細小黃花
的花瓣,把臉埋進花圃的竹葉,聞它們青草般的乾淨氣味。
然後我聽見腳步聲,很有韻律地,一步又一步,我抬起頭,看見一位穿著邋遢淺色夾克的
老先生,對我微微一笑。然後我想起,對呢,我小時候見過他,長大也見過他。他走在台
北的雨中,也漫步微雨的東京品川繡球花間。
「阿伯,你是誰呢?」我忍不住在夢中問,夢裡開口的感覺很微妙,彷彿在水中發聲。
「我麼?」老伯眼角的魚尾紋轉深,「我是滑瓢。」
鬧鐘響起時,我懶洋洋地起床,退宿手續那些早就搞定了,太大的行李也已經寄回台灣,
剩下的只有我背上一個背包。小茜如以往一般消失無蹤,所有的物品歸位,我特地看了看
冰箱,空蕩蕩地,看來她有記得把禮物給帶走。
我走到門邊,發現門把上掛著一個稻禾御守。
「小傢伙。」我忍不住微笑,將御守繫在我的背包內袋上。
***
回到台灣的那陣子很忙碌,趕報告,趕給系上的交換學生資料,趕許久沒碰的研究,同時
又被教授使喚得團團轉。
等到我終於又有空閒的時候,已經接近年底。高雄又開始下起細雨,我看著窗外,想起兒
時那片空地。難得地衝動,我回家扛起背包,一路直奔高鐵,回到了台北也沒直接回家,
而是跑回舊家附近,空地還在,兩邊都被鐵鍊給圍了起來,附近種的羊蹄甲還在,然而竹
叢已經不知所蹤。
十二月的台北有點涼,天空是亮鉛色,空氣中漫起隱約的雨的氣味,而一路趕來的我深吸
那懷念的氣息,嘆了口氣,便這麼坐在花圃邊緣。細細地雨滴落下,透明的光點梳過微寒
的世界,我穿透雨滴望去,空地遙遠的那頭,出現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影。
一個穿著淺色邋遢的夾克的大人,一個小個子穿著紅底白點的連帽外套。
我忍不住嘴角的微笑,站起身向他們走去。
お久しぶりで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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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gloleas.pixnet.net/blog
我是橘子,
雨後歌聲,這是真實和非真實間的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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