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於供奉人物跟故事線都有點多,有時作者也會跑掉,怕大家比較關心的變成
有生之年系列,如果有很follow的角色、情節或被遺忘很久的超級大坑,請在這一篇告訴
我,感激不盡!
因為在不能常上PTT的地方,久久才更新但每次文都肥肥的啊!!還請多給批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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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的生活是美好的。
「孫悟空大鬧天宮!」
「潑猴,納命來!」
清晨大掃除,侯浩平正耍長柄刷鬼吼鬼叫,與舉拖把扮二郎神的同學玩得不亦樂乎時
,哨聲響起。
嗶嗶-
奇怪,好像每一個人都喜歡對侯浩平吹哨子。
「6號,12號,停止手上動作。」瘦高如竹竿的白淨少年鳴哨喝斥,他有著一張永遠
看起來都很冷漠的臉,像無時無刻都瞧不起別人。「大家打掃,你們打鬧,下週六天早上
都由你們作值日生。」
出聲下令的是岳靖容,他也是侯浩平老相識,不,應該說是老對頭——就像諸葛四郎
跟魔鬼黨、無敵鐵金剛與地獄博士的關係,勢不兩立,有你沒我。
倒了八輩子楣,才會在離開北方學院後又跟他同班。
「還有,6號,現在去教官室報到。」
「靠,你又去打甚麼小報告?」侯浩平不爽戟指戴細框眼鏡的俊美少年。
「去就是了。」岳靖容一臉蔑視。
奇怪,岳靖容明明總一副「我當你白痴,最好少說話」的高傲表情,但偏偏受不少女
生歡迎,每次打手球、排球跟籃球都有仰慕者圍觀加油,剛好他每一項運動都挺擅長,算
是專一的風雲人物。
跟他在驅魔學院一樣,都是大家的焦點。
「去就去,誰怕誰!」
偷偷在背後送他一根中指,侯浩平才大搖大擺往教官室走去,心裡不禁哀嘆為何兩人
孽緣不淺。其實也沒什麼深仇大恨,至少16歲孩子之間沒有。
他們是學院同期生,在班上是雲端與爛泥的關係,他分數爛到破立校19年紀錄,要不
是後來有鄭澤生那紀錄會高掛到學院停招。
但即使總被笑「侯浩呆」他也不在意,因為在一片滿江紅中有一門例外,那就是「眼
通」--侯浩平非常擅長開陰陽眼,在同學們費九牛二虎力勉強維持一分鐘,他輕鬆就能
保持一刻,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看到另一個世界,躺著睡覺就拿甲上最舒服不過。
「開眼」是驅魔捉鬼技巧中最基礎的。
「眼通」略分天地人三階,最初階就是俗稱的陰陽眼,尋常修者鬥法開此眼便足矣;
而更專精此道被稱「地眼」或「法眼」,如岳靖容父親「千里眼」岳烽止,舉凡鬼遮、竊
面咒、鬼打牆在此眼前無所遁形;至於傳說仙人的「天眼」可上看三界、下窺古今無所不
觀、無所不視就只存在於傳說了。
「你說不定有一天能成就天眼通呢!」賴明月老師曾這樣讚美他,從此不管誰譏他癡
人說夢,侯浩平都自稱天眼或天瞳。
一個成績不好的孩子,如果有一科成績名列前茅,那他就不至於對學習失去興趣,也
會願意待在教室裡。
但偏偏同班有人眼通比他更厲害。侯浩平拿甲上,岳靖容一定是甲上上,偏偏在最得
意的學科作對,這一口氣怎麼忍得下來?所以他很不爽。
「你怎麼會有,跟我是對頭的奇怪想法?」
在一次「開眼找鬼」的小考前,侯浩平下了戰帖卻被這樣冷諷,結果那一次自己被徹
底擊敗,從此他就把岳靖容視為頭號宿敵。
「唉,既生侯,何生靖!」少年不識愁滋味的他如此哀嘆。
在大一期的姜森畢業後,岳靖容幾乎盤踞榜首,開眼、符繪、五行咒皆是水準之上,
全方面勝過侯浩平。但如果是這樣都還不要緊,偏偏他們連「畢業考」都分同一組。其實
他能參加畢業考就是奇蹟了,但她就是有一股莫名的自信。
專屬少年的自信。
「之前都不算數,這一次贏才是真的贏啦!」侯浩平考前如此嗆聲。
驅魔學院的畢業考一般都是小修者的「第二夜」,即見習生初次實戰捉鬼、驅魔與除
靈等任務,除羅蠍這種還沒考就參與殲紅六人小隊的特例外,尋常需考核通過才可進入秩
序會工作--被認定是一名驅魔修者。
第二夜是一管試劑,很多人都會在這次考核中認清自己。
第二夜後他倆沒再過面,直到今天這令人不爽的重逢。
他就是不爽岳靖容。
$Ж
教官室一如往常氣氛凝重,方帽下的表情臭得如糞坑。
「侯浩平,你特別喜歡帶違禁品到校啊,這是甚麼?」
桌上放著證物:一只白色小碟子與一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黃紙,侯浩平根本沒看過
這些東西,不知教官發甚麼神經。
「碟仙啊。」
「學校能玩碟仙嗎?當你家啊!」
「這不是我的啊。」這次真的是冤望。
「在你抽屜搜到,不是你的難道還是我的啊!」教官痛叱。
幹你教官在這亂!我堂堂天瞳侯見鬼需用碟仙?簡直汙辱他修者能力。
碟仙能溝通鬼神但效率差、準確性低,就如用兩個紙杯綁著線來傳遞聲音一樣落後低
效,有點道行的修者絕不會用,光開眼就等同於打電話了。
「拜託,我天瞳餒!」承受莫須有的罪名這公平嗎?
但終究講不過教官,被罰去打掃行政大樓地下室。真夠衰!
「姓岳的,是不是你幹的?」侯浩平氣沖沖回教室興師問罪,岳靖容依然一臉冷漠。
他媽的就這人最有嫌疑。
「防人之心不可無。」說甚麼肖話?
就在他一肚子鳥火準備去掃地下室時,卻真的「巧遇」從教官室出來的洛玉芳,侯浩
平立刻委屈巴巴去大吐苦水。她今天換了紫色小髮夾,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其實不管怎麼
打扮侯浩平都覺得好看。
「聽說之前有人在地下室玩碟仙出事呢。」洛玉芳憂心忡忡,「以前我阿公說,啊他
是村裡的廟公,懂不少這方面的事。他說碟仙是一個邪惡的老和尚將冤魂厲鬼封在碟子裡
,然後到處誘人玩,藉此吸取精氣供他使邪咒喔!」
意外的洛玉芳頗有見解,講得煞有其事。
「真的假的?」
侯浩平記得碟仙這玩意小時候俯拾即是,柑仔店都有賣,不知啥時被禁,師父大概知
道,回去再問好了。他心裡超級無敵想跟洛玉芳講解碟仙的運作還有效力,拜託,這可是
他的專業!
哪個16歲的男生不愛在喜歡的女生面前表現得厲害呢?
「所以呢,碟仙還是少碰比較安全。」洛玉芳連說教也可愛,想想她師專畢業去教課
的倩影,小學生真是幸福!
她聲音帶著一種柔媚的磁性,開口就讓人情不自禁想聽下去。
「對了,記得去報名喔。」洛玉芳揚起手中自強活動報名表,提醒道:「再慢一點就
要額滿了,快點!」
「靠我都忘了!」差點忘記今天是報名日,中橫健行七天六夜這種中學生趨之若鶩的
夢幻活動在各校報名都是秒殺,來慢只能向隅。
因為報名要教官簽名,侯浩平匆匆道別,提著掃具往地下室狂奔而去。他媽的都姓岳
害的,要是被他抓到證據一定把碟仙塞進那小子嘴裡!
他就是不爽岳靖容。
大白天地下室卻一片漆黑,電燈是裝飾。
侯浩平掃把都還沒握穩就覺得不對勁--曾經訓練過的修者直覺--果不其然,馬上
就有「人」跑來歡迎他,而且數量還不少。
黑暗中一隻、兩隻、三隻眼睛綻放墨綠光澤死死瞪著他,而一旁看來早報廢的收音機
忽傳出「咿咿-呀呀-」的老者清唱,詭異低沉的嗓音放出沒聽過的奇異童謠……
一隻眼睛看不見 細細碎語在耳邊
兩隻眼睛看不見 喋喋不休惹人厭
三隻眼睛看不見 多個朋友瞎聊天
瞎聊天~瞎聊天~
簡直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教官跟岳靖容後還要落平陽被孤魂野鬼欺?侯浩平不
爽極了,馬上開眼通,看看是哪路不長眼的在這找死撒野。
本打算再也不跟修行扯上關係,但現在不管了,面子最重要!
「七月還沒到呢,你們這些渾蛋大白天開夜總會啊!」
一開眼豁然開朗:約二十頭鬼三兩成群在這聊天,地上散落一堆碟仙道具,顯然好兄
弟很不甘寂寞,愛找人聊天;還有一些使命吹動骰子喊:「十八啦!」,隨著點數不斷鼓
譟吆喝。
活著幹的事死後仍持續,人跟鬼在開眼看來沒有差異。
「靠我就看小毛頭一定懂行!伍佰萬拿來啦!」其中一個無頭老鬼喜孜孜跟另一抱著
自己腦袋玩的青年鬼討了兩張冥紙。一張面額250萬。
「幹,怎隨便來一個都有眼通,修者真他娘氾濫,鬼都快混不下去!」
侯浩平笑哭笑不得。一般學校佔地大,有地當然有住過人,住人就會死人,而不願、
不甘或無法離開的自然就留下來。
「你們這些傢伙有沒有違反秩序會規約,做傷天害理的事啊?」
侯浩平這萬年實習生故意擺起架子。其實,看也知道這都是些人畜無害的孤魂野鬼或
地縛靈,用碟仙找人聊天、偶爾嚇嚇人也就差不多。
「上碟仙跟學校妹仔聊天算不算啊?」群鬼也看出他不像來取締的華家軍,跟著笑鬧
起來,無頭老鬼指著報廢收音機神神神道秘道:「我們這最兇的就那新來的啦。」
「他-殺-過-人-啊-」
放著童謠的收音機喇叭上纏繞一張肥胖老臉,侯浩平一下愣住了。
「小子,能來一口菸抽嗎?」一抹殘魂像掛上一截白色絲帶。熟悉的聲音赫然是十年
不見的洛阿公,笑問:「還是該叫你天下第一修士,當侯真人沒有?」
聽到故人提及曾憧憬的理想,侯浩平有些尷尬。啥修士的早不想幹了。
「幸福牌沒了,來點這吧。」侯浩平笑著遞上口袋夾縫中一根壓得扁扁的新樂園,慶
祝久違重逢。他國二就染上菸癮。
「洛阿公,你沒去投胎啊?」
侯浩平覺得奇怪:十年前肥胖的鬼如今只剩一抹孤魂如風中殘燭,這絕非自然現象,
多年沒下陰間的鬼通常更強壯、鬼氣更盛,到底是甚麼外力造成的?
能把鬼折磨成這樣的地方不多。
「嘿嘿去萬鎮塔蹲了10年,最近華熊老頭子掛掉才特赦出來。」洛阿公格格發笑,但
沒法跟過去一樣拍打像大冬瓜的肚皮,「剛巧還沒輪我下陰間,忍不住就跟芳芳來學校,
沒想到又遇到你這傻小子啦。」
聽到萬鎮塔,群鬼都哆嗦了一下,像耳聞甚麼極其恐怖之事。
這年頭,所有違反「秩序會規約」者,不論你是呼風喚雨的妖魔、隱居山林的精怪還
是成佛高僧、悟道真人,只要經華家高層組的「三界法庭」審判有罪後一律關入萬鎮塔。
聽說,連從十八層地獄逃出的厲鬼都不願在裡面待一分鐘。
因此也有人稱之「陽地獄」。
「再不乖就把你送去萬鎮塔,跟虎姑婆關一塊吃到連骨頭都不剩!」這是侯浩平這一
代很常被長輩嚇的話,從小聽到大。
「阿公你辛苦了。」侯浩平第一次接觸被關出來的鬼,不知怎安慰。
很多作亂的妖魔鬼怪跟違法修者從此再也沒有出來過。
「沒啥啦,我這歌就在裡頭學的,很多蹲的都愛唱。」洛阿公講到興頭上又咿呀哼唱
起來,歌聲輕快帶些許憂愁、些許感慨,但更多的是問心無愧。
四隻眼睛看見些 家家戶戶無寧夜
五隻眼睛看見些 八腳大仔破土揭
六隻眼睛看見些 白絲結網惦惦歇
惦惦歇~惦惦歇~
「吼!看你也不是歹人,到底殺了誰?為甚麼要殺?」終於,聽聲音就像大老粗的無
頭鬼問出侯浩平心底深藏的問題,群鬼也紛紛起鬨。
洛阿公吸著菸陷入沉思,過了半晌才慢慢開口。
「我是溺死的,當鬼又溺死過一個人。」
鬼殺人:簡單三個字在秩序會規約是要處「永世不得超生」之極刑的。
「我有三個孫女,都不到12歲就被他們阿爸賣了。」阿公像講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
幽幽道:「有一次警察大概抄了豆干厝吧,把二姐送了回來,結果半個月不到又不見了,
『一個查某賣兩次,卯死矣』她爸這樣說。」
地下室安靜得很。
「我不敢問伊拿多少錢,我很怕他會說就換來神壇角落那幾手啤酒。」
任何有良知的人,聽聞雛妓這樣血淋淋的社會問題都會感到憤怒,即使在那時,窮鄉
僻壤被逼良為娼也不是什麼奇聞。
「芳芳是我最小的孫女,用腳趾想也知她會走上姊姊們的後塵,被關在黑漆漆的地方
一天接客30、40次,但我無能為力、我曾相信自己無能為力,不過就是一頭七月半才被放
出來的沒路用老鬼,能幹嘛?」
地下室群鬼面面相覷,因為那是鬼共同的悲哀。
「直到有次搶供品,我遇上一名美麗的女鬼,她罩著暗紅玫瑰編織的華麗披風,她告
訴我『鬼不該如此卑微,生為鬼是驕傲的,鬼可以改變陰陽界的不公與壓迫,前提是他要
先改變自己』。」
洛阿公說到這,臉上容光煥發,甚至比抽到菸還讓他振奮的樣子。
「那一次七月回家,聽到芳芳他爸每天抱怨:『初夜能多賣幾次該有多好』時,我終
於下定決心了。」洛阿公笑聲從喇叭傳出像哭泣。
侯浩平心中像壓著塊石頭,難受極了,想拍拍阿公的肩膀安慰,可惜眼前只剩一台黑
色盒子。怎有如此不公平的事?這世界為甚麼有人被如此不公對待?
——天生對平等的追求,讓他將成為一名「改革者」,沒有侯浩平,那于英雄衝撞華
家的體制很難取得成功,1990年代修界也不會南北分裂。
「後來就被華家抓了,好險那叫喜鵲的女孩幫我說了情,本來『永世不得超生』的刑
責降成20年,下陰間再審,運氣不錯啊哈哈。」
故事在笑聲中結束。
「肏!殺得好!」過了半晌,無頭老鬼激動怒吼,群鬼也紛紛跟著讚聲,把洛阿公當
鬼中豪傑。此時有鬼問:做了十年牢後不後悔。
「後悔?要說後悔……就是那畜生被我扯進海裡,看到水下是伊阿爸,那表情、那表
情……想到他也是我把屎把尿拉拔大的,那瞬間有一點後悔。」
一生清白的老廟祝放不下塵世感情,選擇沾染因果犯下殺戒;一個阿公決心溺死兒子
,為救自己的小孫女。這對當時十六歲的侯浩平來說太過糾結了。他無法想像殺死自己子
女該是多恐怖多心碎的感觸。
--27年後,當侯穎胸膛在他眼前被仙指貫穿時,他才嚐到那箇中滋味。
「幹!啊進去有沒有遇到紅衣仔叫你信赤傘?你都敢殺人了,我看很夠格當赤匪啊!
」無頭老鬼爽朗大笑幫忙緩和氣氛。
那年頭,萬鎮塔是囚禁紅衣鬼的大本營,華家權威最高象徵。
「紅衣仔、紅衣仔,我要穿紅衣再活一次!」聽到紅衣二字,一名裸著上身穿大紅色
開檔褲,約六七歲的小鬼激動竄出,眼巴巴望著侯浩平,「大哥哥,你能幫我買一瓶彈珠
汽水嗎?」
小鬼頸上有一圈淡粉紅色勒痕。這麼小就死於非命,讓侯浩平有些不忍。
「除了汽水還想吃甚麼?哥哥都買給你!」
「想再活一次。」小鬼小小的雙眸滿是認真,讓人心中泛起淡淡酸楚。「幫我剪個紅
衣裳吧,拜託、拜託。」
「我剪紅衣你就能修出陽身,還用在這跟你打嘴鼓?」侯浩平失笑。
「騙騙自己也好。」小鬼嘟起嘴,眼中是藏不住渴望。
「活你阿母啦,猴死囝仔黑白講話!」無頭老鬼重重敲了小鬼腦袋,惡狠狠嚇唬道:
「等等被華家捉去切成八段再也看不到你爸媽,你就知啦!」
「我不要,我要等阿爸阿母一起過奈何橋。」小鬼一下哭鬧起來。
侯浩平看著老鬼教育小鬼忽然有些頭暈目眩,光線越來越暗,手腳漸漸使不上力,全
身像被灌鉛又沉又重,還來不及重新站穩就「咚」一聲倒下,額頭札札實實磕在水泥地上
,眼前一片模糊,所有孤魂野鬼「唰」一下全消失無蹤。
失去意識前,耳邊依稀傳來那一首童謠的最後幾句……
七隻眼睛看光光,天崩地裂苦難當
八隻眼睛看光光,滿天神佛皆驚慌
九隻眼睛看光光,陰陽三界再無光
再無光~~再無光~~
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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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睡去還是昏厥。
這樣失去意識的他曾經歷過,是身體(眼睛)承受不住魂魄力持續注入的高強度,直接
罷工抗議。肉腳修者才會發生的事。是「開眼過度」的反噬。
「第二夜」時的無力感再次襲來,整個人像被壓入水中慢慢吸不到氣。
回憶湧上:讓他失去一切勇氣的那晚,岳靖容與侯浩平的「第二夜」在南府某間大醫
院舉行。無情的雨滴聲淅淅瀝瀝打擊在他心頭上。
「這裡有鬼。」
那一夜的雨冷冰冰,兩位考生抵達時,監考官鄭海納正咬著啤酒罐子,用大拇指比著
後頭的長方形建築,病房澄澄黃光襯在夜雨洗滌下顯得詭譎。
緊握仙指的侯浩平與輕撫桃木劍的岳靖容聆聽著考試規則。
「六十分鐘內,找出醫院裡藏的紅衣鬼,消滅一隻就通過;考場包含整棟醫院,跑出
場地就失格;如果所有紅衣鬼都逃竄出院則判定未通過。」
監考官滿臉通紅有點茫,但侯浩平毫不懷疑,海老爹就算喝醉也能隨手宰掉一排紅衣
鬼。他是修界的傳說三鼎,真正的英雄!
「法器、符咒無限制,甲級以下咒術皆可使用,波及民眾亦判定失格。」
那一晚考的是「鬼迷藏」,簡單來說就是把藏在人群中的邪鬼揪出消滅。
擅眼通者精於分辨人與鬼。尤其,赤傘麾下紅衣鬼不若一般鬼物泛著綠光或白光的魂
魄型態,十分不容易察覺,因為他們太接近「人」。
「紅衣鬼與尋常鬼物不同在於『胭脂裳』,這咒術讓鬼可獲得軀體,非常難以分辨。
」在「對赤鬼作戰」第一堂課時阿賴老師講解過。
也正仰賴此優勢,藏匿人群、伺機偷襲成紅衣鬼常用的伎倆,也是赤傘大規模進攻的
慣用戰術,特別是有大量「紅色穿著」人群掩蔽,修者投鼠忌器,怕濫傷到無辜,效果特
佳。
「7號考生範圍從一樓到三樓,2號考生負責三樓以上。九點五分開始。有沒有問題?
」海老爹喝乾第二罐,腳邊還有好幾手堆得像金字塔。
「沒有!」侯浩平高聲回應,覺得自己天生是赤潮救世主,他曾如此自信。
海老爹打開第三灌啤酒時,考試開始。
21:05
平常容易緊張此時卻意外無比亢奮,侯浩平握緊仙指衝入醫院;岳靖容則從容不迫盤
腿打坐調氣--這是從死對頭手上扳回一城的最後機會。
也是打響天瞳侯名聲第一戰!
但滿滿自信才到了一樓就深受打擊。
急診區佈滿黑壓壓人群,開眼望去--人鬼交雜,醫院是生老病死的大集合場,本多
有好兄弟活動,但其中有沒有害人的紅衣鬼?
他發現自己看不出來。
維持眼通需要高度集中力,如同時又還要移動十分費力,走不到二十幾公尺侯浩平的
眼睛就開始發痠,跟坐在教室裡瞪大眼睛是兩碼子事。
有可能六十分鐘內搜索完三層樓幾百坪嗎?
就在侯浩平一個頭兩個大時,岳靖容從身旁輕輕飄過去,丟下一句:「你別可跑到三
樓以上啊,礙手礙腳,等等不小心連你一起滅了。」
渾蛋王八蛋!
「你等死吧!」侯浩平氣得大罵,忍住從後面拿仙指捅岳靖容的衝動,保留體力、保
留體力!
——他沒發現:當岳靖容在身邊時,緊張的情緒就會被快速平復,為了在死對頭眼前
爭一口氣,他會比平時更冷靜,表現得更好。
但今天可不是冷靜就能處理的紙上談兵,是真正的驅魔鬥法。
開著眼小心翼翼掃完一樓紅衣的病患,時間已過了半小時,但滿頭大汗的侯浩平很快
遇到更絕望的事:二樓來來去去全是穿粉紅色制服的護士姊姊,人來人往不曉多少,恰好
成了紅衣鬼最好掩蔽……
這他媽這怎麼可能來得及啊?
侯浩平眼前開始模糊,他氣喘如牛,硬著頭皮高度警戒一個一個搜索。
「所有咒術運作都需透過眼通觀察,修士與妖魔鬥法不開眼,無疑是不帶槍上戰場。
」課堂教的東西知易行難。
連搜索都如此耗力,如果要邊用咒術邊開眼哪是怎樣的境界?
消毒水的刺鼻味讓他困擾,緊張、擔憂與無能為力讓他頻頻作嘔。最後二樓依然一無
所獲,時間剩不到15分鐘,他的自信慢慢消失。
雨聲啪搭啪搭打在窗戶上,像在嘲笑他。
侯浩平害怕了,怕三樓還是找不著;怕面對自己只有幾兩重的現實。全身力氣流逝,
握著仙指的右手開始不斷打顫……緊張、焦慮與缺乏經驗是鬥法大忌。
三樓還是一群忙得不可開交的護士姐姐來來去去。
侯浩平眼前像有無數小黑蚊飛舞跳躍,看起來:每一件粉紅制服下藏的都是鬼,每一
頭鬼都在吸取自己所剩不多的精氣,走不到二十公尺,他就精疲力竭倚靠在貼著「匪諜就
在你身邊」的柱子上頭喘氣。
他媽的這就跟匪諜一樣,怎可能找得出來?就算找出來也沒有力氣作戰,看到紅衣鬼
剛好送頭,不可能有人能辦到……
所有自信杳然無蹤。
「還有三分鐘。」
此時,舉著桃木劍殺氣騰騰的岳靖容恰好下樓,一如往常冷淡地瞅著彈盡糧絕的同學
冷冷道:「這回好像還是我贏。」
冒著青煙的桃木劍上挑著一件粉紅色護理服。
「你這渾……」他卻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
「少練點嘴,多修行吧。」侯浩平癱坐在地上被羞辱,意識逐漸模糊,只聽見雨水滴
答聲狠狠打在心頭。
難道自己真比不上岳靖容?
難道自己真不是眼通天才?
嗶-嗶-
考試結束的哨聲響起,侯浩平醒覺過來難堪地看著眼前的監考官。
「7號未通過,請擇日補考。」龍王一槌定音打醒侯浩平,打醒他以為自己將成正道
第一修士的蠢夢。
結束後,鄭海納招招手要他過去站在一邊。
「下雨天,酒都特別難喝。」海老爹掏出一管上好的狼毫筆隨意沾點酒跟殘留的墨調
勻,揮毫出一柄猛獸啣著短劍,栩栩如生的劍鋒寒氣逼人,讓他忍不住退後一步,眼睛都
不敢眨一下。
鄭家畫龍咒.睚眥
青光「唰」一閃五十米外在等人的一名小姐胸口已插著睚眥劍,她怒容回首想大吼但
身體卻支撐不住「嘩」一聲破裂成大灘汙濁黑水,只留一件紅色連身長裙在地。
侯浩平嚥下一口唾液,無地自容,那紅衣小姐是他檢查過的「人」,沒想到她就是鬼
,明明使盡全力去看了……
——有時鬥法就如打棒球,打者越想要揮擊一顆看似好攻擊的球時,反讓肌肉越緊繃
,擊球點更容易偏差,眼通也是一樣,你越使力去看,越容易看走眼;反而保持輕鬆更能
收到好效果,但如何「保持輕鬆」就是修為的累積了。
顯然,侯浩平沒有這樣的修為;而岳靖容有。
「小子,你自己也該察覺到了,你沒鬥法的天分,很難成為獨當一面的驅魔修者,你
眼通是大飛幫你『磨』來的。」鄭海納醉得搖搖晃晃,不耐的神色忽擠出一抹微笑,「但
不遲,算命、風水或到後勤搞符繪、法器溫養、丹藥煉製這些都大有可為,隨時開始都不
遲,都有可能成為大師。我以前也不喝酒呢。」
海老爹是陰陽界三鼎,評論份量極重,聽到這侯浩平一下就紅了眼眶,喉頭滿是酸楚
難嚥之感。哪一派的修行後進不渴望成為降妖除魔的人中龍鳳、頂天立地的修界梁柱?
誰又甘願16歲就立志當算命先生、符咒店頭家?
「別太灰心啊知道嗎!」監考官輕拍他肩膀後離去。
鄭海納一向有話直說,即使沒這意思,但終究傷了侯浩平的心。
「謝謝監考官。」他向龍王鞠躬時不斷強忍著淚水,眼淚未流下一滴,但好強鬥勝之
心已全數流逝。
那一晚,大飛開一大桌全是自己愛吃的家鄉菜,一解來北方學院的鄉愁,師父一句畢
業考的事都沒問,邊猛吃、邊說林青霞在《月朦朧鳥朦朧》有多水,邀他明天進電影院再
看一次,又吹著宮裡接下一筆大生意,口袋馬克馬克,要添購新衣新褲趁師父心情好趕快
喔。
雨聲淅瀝,侯浩平的淚水最後還是全落在鱔魚意麵裡頭。
那一天後他徹底頹廢了,拿起教科書猛讀,不修練眼通、也不申請補考、也不再鏤刻
仙指上的驅魔咒文,他變成萬年見習生逃離了戰場。連帶對師父的安排也意興闌珊,氣得
大飛牙癢癢又拿他沒辦法。
「你連畢業考都沒過,為師怎將你列入『凡塵七墜星』?」
「誰要當啥鬼墜星,送我都不要。」
「靠,七墜星這囂俳的封號你確定不要?不然你要甚麼?」
「我要當無敵鐵金剛啦!」
「凡塵七墜星」本指南15區七間廟宇,聽說很久以前該地有一「八卦蜘蛛穴」,裡頭
的大蜘蛛妖佔地為王、魚肉百姓,上蒼遂墜下七星陣建結界鎮壓住妖魔,後來1862年南方
大地震結界被破壞又迎來一場正邪大戰。而如今,七墜星指大飛七名弟子,都已是修界有
頭有臉的二代角色,如于英雄、張阿牛等人。
登天宮與門家對大蜘蛛妖的故事出入頗多,每一派都有自己愛的歷史。
不過對侯浩平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哪個16歲的孩子會對沉悶修界史感興趣?連修練本
身都沒意思了還講古哩,滾你的蛋去!
當然,他不會承認是因為輸給岳靖容,沒有少年喜歡承認因為一些小打擊而灰心喪志
。年輕就賭一口氣,氣有時會讓人一飛沖天,但也會把小孩活活憋死。
他就是不爽岳靖容。
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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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消毒水的刺鼻味。
侯浩平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保健室床上,窗外已是晚霞滿天。
「放學啦……」頭像要裂開,嚐盡了荒廢修練又開眼過度的惡果。
他發現眼前婀娜多姿的倩影不是保健室阿姨,而是洛玉芳,看到自己醒來她鬆了一口
氣的表情真是可愛。
「阿姨說你大概是中暑,醒來就沒事了。」
洛玉芳端著盤子裡是切成一片片的蓮霧,鮮嫩欲滴看得讓人食指大動,真懷疑自己在
作夢,玉芳來探病不說,竟然還親手削水果給他吃。
哇靠!今天到底是甚麼好日子?
侯浩平咬著蓮霧眼淚都快感動得流下來,忍不住一塊接一塊。
「吃慢點,還有很多啦。」洛玉芳一開口,侯浩平頓時痊癒了,頭不痛,眼睛也不痠
,全身更充滿活力馬上去跑5000米越野都沒問題。
美夢只持續不到一分鐘,他就赫然發現岳靖容竟也坐在保健室裡,也正叉著玉芳切的
蓮霧吃。
「靠么,你為甚麼會出現在這啊!」侯浩平戟指著的一臉死樣的傢伙。
「我是班長,來給缺課的同學送習作。」姓岳又擺出一副「果然是白癡啊」的鄙視表
情。可惡,竟然在玉芳面前用那種眼看我。
一聽到他聲音侯浩平就渾身不舒服,哪怕岳靖容只是說一聲「早安,你好」都讓人不
爽。仔細想想,他好像從沒跟我問過早!
「你昏倒時,是岳同學背你來保健室的喔。」玉芳輕聲提醒。
接著四下一陣安靜,像全世界都在等他跟班長道謝。
他心中不斷吶喊「甚麼?甚麼!」我被他背了,被背了?這感覺根本就像被玷汙了啊。我對不起南海登天宮、對不起我
師父、對不起道派云云信眾!
「因為你吃了探病的蓮霧,所以扯平、扯平、扯平了聽到沒!」
岳靖容攤攤手,保持上吊眼的一號表情沒作聲。可惡,還寧願這小子罵幾句「狗咬呂
洞賓」他還比較舒服。
「沒想到你們感情這麼好!」洛玉芳少見燦笑。
「並沒有!」侯浩平大聲反駁,突然轉念一想奇道:「咦?你們認識啊?」
「我們都代表班上參加國語演講比賽喔。」洛玉芳今天笑得特別燦爛。
侯浩平斜眼看岳靖容,簡直難以置信,他演講大家會睡著吧?
「岳同學在臺上很厲害喔,這次全校第一應該是他才對。」
「太謙虛了,妳實至名歸。」岳靖容推推眼鏡。故意裝很有風度!
原來,洛玉芳是全校國語演講第一名,半個月後要代表師專參加區大賽。平時文靜的
樣子實在是看不出來。不過也顯然不是他被愛情沖昏頭才有的錯覺--洛玉芳確實有一股
神奇魔力,讓人想聽她說話,像漫漫無邊的大海能吞沒一切。
——極具親和與渲染力的特質,讓她終成「解放者」,沒有洛玉芳的「樂園宣言」,
1996年4月華家軍壓境東方很可能不會遭遇滑鐵盧,東二區未必會淪陷。
「我會去幫妳加油的!」
「別來看我丟臉啦!」不知是害羞還是夕陽灑落的緣故,洛玉芳臉有些紅,「岳同學
也會來嗎?」
「嗯,我會去看看各校高手,更精進自己。」嘖,作做的傢伙。
「題目決定了嗎?」
「下禮拜才公布。希望別又是太嚴肅的題目,我比較喜歡阿姆斯壯登月感想那種的,
好發揮多了。」
「局勢不對,不太可能讚揚美利堅,十之八九還是嚴肅的。」欸欸,讓我加入話題。
侯浩平感覺不對勁,怎麼變成岳靖容跟洛玉芳的聊天時間,就在這時,他注意到散在
茶几上的簿子,一份前天的體育版被小心翼翼剪下黏貼,上頭寫著全國青棒大賽的相關報
導--
『華興青棒輸在打擊 郭泰源的外角與上飄球有威力』
「真厲害!居然能夠封鎖華興啊。」侯浩平趕緊插嘴打斷兩位演講高手。
其實他對棒球也不是太懂,只是小時候跟師兄弟一起湊熱鬧,大家半夜爬起來擠電視
看少棒賽轉播,對六、七歲的孩子來說「熬夜」本身就很禁忌、很酷炫,何況正正當當熬
夜。而再外行也聽過「北華興,南美和」兩大棒球強校。
「對呀,超厲害,而且他今年才改練投手喔!國中都當游擊手。」洛玉芳眼睛閃閃發
亮,說得頭頭是道:「這一批青棒很多是我母校選手升上去的喔,真希望他們能拿冠軍,
然後去打世界盃!」
「一定會的,這次也要拿三冠王!」侯浩平心裡幫忙祈禱洛玉芳支持的選手能奪全國
冠軍、世界冠軍。愛屋及烏,少年的心就這麼簡單。
剛好岳靖容對棒球一竅不通,他見獵心喜。
「不如暑假我們一起去看他們練球吧!」我的老天爺,洛玉芳竟然主動邀他回家一起
出去玩,今天到底是甚麼黃道吉日?
天瞳侯終於出運了!
「啊,岳同學要不要一起去我們家那邊玩呢?」但下一秒美夢又被「匡噹」一聲打破
,洛玉芳眨眨眼看著岳靖容,「三個人一起去玩!」
侯洛平在心中狂喊一百次不要找他。
「嗯,放假我應該也不會回北府。」
「滾回家啦你,又看不懂湊甚麼熱鬧!」
「可以學,我學習能力應該比你好一點。」岳靖容一臉蔑視看著他。
「放屁!棒球比籃球、手球難多囉!」
「你們感情真的很好呢!」
之後他們聊了許久,每當侯浩平沒話說時,岳靖容就會接口,然後他又可以吐槽下去
,完全不會像之前單獨聊天時那樣的尷尬。那一天吃完學校對面的炒粄條,送洛玉芳回女
宿三人才分手。
侯浩平早將自強運動報名忘得一乾二淨,但卻沒忘買汽水跟紮一紙紅衣,就在他要往
行政大樓走去時,岳靖容叫住了他。
「欸,他們不屬於陽世了。」他沒看過姓岳的臉色那樣嚴肅,「你這樣害人害己,真
對他們好,就勸他們去輪迴,那才是真的放下一切因果、真的解脫。」
「不用你管啦!」侯浩平撇過頭去。「還有,我有名字不叫欸。」
「人鬼殊途,別害他們誤入歧途。」岳靖容說完逕自回去宿舍。
多管閒事的討厭鬼。
他知道這人說得沒有錯。鬼無論如何都不屬於陽間,總有一天要離開。但那晚地下室
還是多出了汽水、紅紙紮跟一支點著的菸,一點星火驅逐了陰寒。
16歲的侯浩平理性上對「佛道體制」是認同的,但感性上還是希望所有規矩下都能有
例外,秩序也能有溫度;岳靖容與他截然不同,規矩是怎樣就該那麼做沒有任何例外。為
了秩序,本該遵守規矩。
——對保守秩序的憧憬,讓他成為「守護者」,沒有岳靖容捍衛,華家可能等不到羅
蠍征服,在2007年就土崩瓦解。
那一晚,他們三人成為朋友,多希望時間就停在那時就好。他們是朋友,但總有一天
要啟航去不同的地方。
生活是美好的,因為只有16歲。
註一:凡塵七墜星的民間故事請參考「大目降十八嬈」
註二:外角與上飄球 請參考1979年6月4日的《聯合報》體育版
註三:民國50-60年代碟仙風行應該搜一下網都有(?)
下一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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