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虛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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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黑化的靈魂
「你……你是米晴?」鄭英書錯愕萬分地說:「顧米晴?」
此話一出,顧米晴更加確定了——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朝思暮想,心頭最念念不忘
的那個替代役哥哥。
「對!替代役哥哥,是我!」她情緒激動地哭道:「是我顧米晴!」
鄭英書摘下金絲眼鏡,揉揉眼睛,又重新戴上。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位來應徵的
新課輔老師,就是之前那個在學校裡被長期霸凌的可憐女孩。
「你……你怎麼會來這裡?」他的嘴巴張得老大。
「我考到了台北的大學了!替代役哥哥。」顧米晴哭道:「我已經離開彰化了!完全
離開那個鬼地方了!」
鄭英書驚愕地離開椅子,起身走到顧米晴的面前,端詳著女孩的臉孔。
「你……你真的辦到了!」
「對,我真的辦到了!」顧米晴哭道:「替代役哥哥,我、我找了你好久!」
「你在找我?」鄭英書的臉上難掩吃驚的神色。
「對,我一直在找你。」顧米晴哭道:「我猜你一定會投身補教業,所以我來台北之
後,為了找到你,我待過好幾家補習班,我一直想在這個行業裡打聽到你的消息。」
鄭英書震驚地看著眼前的女孩。
而站在一旁的我和程毓梅,這才明白,剛才顧米晴在樓下時,其實並未對李維茵全盤
吐實——她之所以會一連換了八到十家補習班,每一家都只待短短的幾個月,並非單純地
肇因於那些補習班的營運資金有問題。
而是為了尋找鄭英書。
所以聽到這些話的鄭英書,整個人是愣著不動的。
他已洞悉到,眼前的這位女孩,當年寄託在他身上的感情,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
而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或消退。
反而有更濃烈增長的情形。
正因為如此,所以這位女孩,才會在來台北唸大學之後,同時投身補教業當課輔老師
,並頻繁地更換補習班——她是在大海撈針,在茫茫人海裡盲目地搜索著,想再次見到當
年那個對她最好的替代役哥哥。
皇天不負苦心人,就在今天,老天爺終於讓她找到了。
職是,雖然臉上仍是淚水縱橫,但望著眼前的夢中人,顧米晴微尖的臉蛋上,卻漸漸
綻放出一個的笑容。
「替代役哥哥……我、我……」女孩的情緒又激動了起來。她想要一股腦地吐訴,吐
訴著自從鄭英書離開後,這些日子以來,她對他的思念。
她想再繼續當年那段在學校守衛室裡,夭折的感情承諾。
鄭英書很明顯地感受到了顧米晴的心思。
可是他臉上愕異的表情,卻漸漸轉變成了面有難色。
他緩緩舉起手掌,一只銀亮亮的戒指緊緊地套在他的無名指上。
「米晴……我已經結婚了……」
顧米晴破涕為笑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微尖臉蛋上的表情,呆若木雞,彷彿鄭英書當頭重重地敲了她一記悶棍,將她這些日
子以來的思念,全部敲得粉碎。
半晌後,她方尷尬地硬生生道:「也……也是啦,都已經過了兩年了……」
「米晴……」
「那、那就先這樣了……」顧米晴慌慌張張地道。她想轉身去扭門把,卻沒注意到自
己與門靠太近,當場頭就撞到了門上,「噢——!」
「米晴!」鄭英書連忙伸手,扶住了顧米晴。
「沒事,我沒事。」顧米晴神情慌亂地說道。
「先坐下吧。」鄭英書拉過一張椅子。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顧米晴慌忙道:「我要先走了。」
「坐下!」鄭英書道。
這句話稍微帶有了一些命令的口氣,顧米晴呆了一下,然後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
鄭英書走回自己的辦公椅,從旁邊抽了幾張衛生紙,隔著桌子遞給顧米晴。
「你現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是下樓去,會引起人家的誤會的。」他說。
「對不起……」
「幹麼道歉?」
接下來,兩人一陣沉默。
幾分鐘後,鄭英書嘆了一口氣。
「我離開之後,你……過得還好嗎?」
顧米晴不語,顯然很不願意回溯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鄭英書又嘆了一口氣,他大概也猜想得出來,自從東窗事發,他被送回成功嶺後,顧
米晴在學校裡的被霸凌的狀況,肯定只會更惡化。
於是他換了另一個話題。
「那這兩年……你過得如何?」
「……」
「你一直都在找我?」
顧米晴點了點頭,但神色卻業已淒然。
「不過,這些已經都不重要了……」
「米晴……」鄭英書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想都沒有想到,自己當年在服替代役時的一切熱血言行與作為,真的改變了這個女
孩的命運軌跡。
是他給了顧米晴拋下過去,勇敢邁向未來的雙腳。
可是在熱血消退之後,人都得面對現實。
當年還是替代役的鄭英書,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只帶給了這個女孩一個憧憬,一個
展望;但現在,已經在社會上打滾一段時間的他,看著顧米晴,顯然看到了別的問題。
「你……在大學的學費,還有生活費,夠嗎?」他關心地問:「家裡會給你錢嗎?」
顧米晴低聲道:「我媽媽並不同意我繼續升學。」
「呃。」
「她說女孩子不用唸這麼高,她不想花這一筆錢,也不願意當我學貸的連保人。」
「那你的註冊費怎麼來?」
顧米晴沉默了一下,方道:「我偷了家裡的錢。」
「什麼?」鄭英書吃了一驚。站在一旁的我和程毓梅,心頭也是一凜。
「我偷領我爸的錢。」顧米晴低聲道:「他是還在被關,但他的名下還有一筆錢,是
我爺爺留給他的遺產——我知道密碼。有一次我媽去領錢,我陪她去,就站在她身後,把
她按的密碼全都默記下來——在上大學前,為了繳註冊費,我趁我媽不注意,半夜偷拿了
卡出門,自己去領了一筆錢出來。」
鄭英書「啊」了一聲。
為了逃離彰化,顧米晴終究還是採取了非法手段。
「然而,隔天就被我媽媽發現了。」顧米晴道:「我拿著這筆錢繳完註冊費,回到家
後就被她發現了。她氣瘋了,當場就和我大吵了一架,最後她對我尖叫:『你已經成年了
,我沒有義務要再養你了。要唸書,要幹麼,你自己去想辦法!』之後,她就再也沒跟我
講過一句話了。
「不過,她也沒有要我吐還那筆錢剩下的餘款,所以我後來就帶著剩下的錢,一個人
來到台北。」
鄭英書目瞪口呆地望著顧米晴。
一會兒後,他方結結巴巴地問:「那……那你現在和家裡的關係……你還有和媽媽聯
絡嗎?」
「沒有。」顧米晴搖搖頭,「不過我也無所謂,因為我媽媽也是我想要斷掉的過去。
學校的通訊資料填歸填,但自從來台北唸書後,我就再也沒跟她聯繫過了,反正她大概也
沒有想要跟我聯絡吧。」說到最後,她苦笑了一聲。
鄭英書驚訝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個女孩,真的照著先前還是替代役的他所建議的,靠著考到外地的大學,離開
了彰化,切斷了原有的一切人事物聯繫。
甚至包括了原生家庭的資源。
半晌後,鄭英書問道:「所以……你就是靠著那筆剩下的錢,應付剛上大學,以及到
現在所需的一切開支?」
顧米晴點點頭。
「那你現在手頭還剩多少?」鄭英書單刀直入地問。
「……還夠,你不用問了。」顧米晴道。
她旋即又補充道:「我之前怎麼說也待過好幾家補習班,都有領到錢,還夠,真的。
」
鄭英書沒有再追問。
但從顧米晴的尖臉蛋稍微有點泛白來看,不只鄭英書,連站在一旁的我和程毓梅,都
能察覺得到,其實顧米晴的經濟狀況應該是阮囊羞澀。
想也知道,當初她盜領家裡的錢,金額一定不多,所以顧媽媽才沒有要她吐還那筆錢
剩下的餘款。
而此際,顧米晴畢竟還只是個大學生,也都只應徵兼職的課輔老師,而且她之前所待
的,似乎都是營運資金有問題的補習班。可以見得,這些補習班不可能開給她合法的待遇
。而台北又是一個高消費的地方。
看著眼前臉色泛白的顧米晴,我的心底卻像是有條琴弦,被輕輕地撥動了幾下,忍不
住喟然長嘆。
「怎麼了?」程毓梅不解地輕聲問我:「為什麼突然嘆氣?」
「有點同病相憐的感觸罷了。」我說。
因為我在顧米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此時此刻的處境。
——同樣都還有學生身份,但同樣都得面對經濟壓力。
幾天前,我才剛領到了《東海岸日報》所發給我的上個月的薪水。
一萬六千五百元。
而且我還是正職呢——
實在難以想像,那高中畢業後,孤身來台北的顧米晴,這兩年僅靠著應徵兼職,是能
夠存到多少錢,來應付她的生活開支與各學期的學費呢?
應該也只是坐吃山空吧。
心底尋思著,我看著鄭英書的表情正在沉思,顯然他也已推斷出了這個情況。
這位聽了他的建議,斷掉過去一切,隻身北上的彰化女孩,身邊的錢應該已經到了捉
襟見肘的地步了。
只見鄭英書把手倚在桌上,扶著額頭,輕咬著自己的下唇,一會兒後,又開口問道:
「米晴,那你現在住在哪裡?」
「學生宿舍。」
「還好,至少還能省點錢……」
「……」
「那……你未來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呢?」
「不知道。」
「嗯?」
「我真的不知道。」顧米晴的臉上,終於流露了一絲茫然,「替代役哥哥,這兩年,
我只是一直想著,想如何要找到你而已,其它的事,我沒有去想過。」
她突然露出一絲苦笑。
「不過,至少我終於找到你了。這樣就好了,只要知道你在哪裡,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
鄭英書坐在辦公桌後方的身軀,驀地微微震了一下。
這些話,像是一陣風,輕輕地拂過了金絲眼鏡後方的雙眸。
我和程毓梅都看到,鄭英書的瞳孔裡,露出了些許的掙扎。
——當一個你曾經抱有感情,而她至今也仍喜歡著你的女孩,在聽了你的意見之後,
更進一步地走向了孤獨的深淵時,你該怎麼做?
——是放任她就此離開,從此一個人茫然地面對未來?
——還是冒著彼此感情有可能再度擦槍走火的風險,再一次的出手幫她?
我和程毓梅相視無語。我們很清楚地感受到,這些思緒,正在鄭英書的心中翻攪著。
顧米晴明顯也感受到了這件事,她已看穿眼前已婚的替代役哥哥,正在天人交戰。
但她選擇了默默起身,收攏椅子,向鄭英書微微欠身。
「那就……這樣了。」她輕聲道:「替代役哥哥,我要走了,再見。」
纖瘦的身軀走向了門口。
「等等!」
在顧米晴的手握住門把時,鄭英書終於開了口。
「米晴,你要去哪呢?」他沉聲道:「坐下吧,你都已經被錄取了,還要去哪裡呢?
」
顧米晴卻搖了搖頭,「替代役哥哥,你不用擔心我,我好手好腳的,還能找其它的工
作。」
「不!我不放心。」鄭英書咬著牙,道:「我覺得我必須負起一點責任。你是聽了我
的話,才斷絕了一切,隻身來到台北。雖然我們是不能再……可是,至少我還能給你一點
支援。」
顧米晴僵直地站在門口。
其實任誰都看得出來,她非常非常想留下來,她非常非常想留在替代役哥哥的身邊。
她曾於學校的守衛室裡,很認真地對著鄭英書說道:「那我以後要去替代役哥哥開的
補習班裡上班。」
那不是她真的想當補習班老師,她只是想永遠留在鄭英書的身邊。
可是此刻,她開不了口。
因為替代役哥哥已經結婚了,替代役哥哥的身邊,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
「坐下吧。」鄭英書又沉聲地說了一次,「你就留在我這裡工作吧。等你存夠了錢,
或是未來找到了別的目標,發現了想做的事,或、或是遇到對的人,再離開,也不遲。」
顧米晴雪白的脖子抽動了一下。
她是在哽咽,月牙型的雙眸裡閃動著瑩瑩淚光。鄭英書的這些話,好似一道暖流,流
進了顧米晴的心扉。
雖然許久未見,雖然已過了兩年,但這位男人終究沒有變,他終究是關心自己的那個
替代役哥哥。
片刻後,她緩緩轉過身,又拉開了椅子,坐了下來。
「我們……來談談你的薪資和工作內容吧。」鄭英書道。
「嗯。」顧米晴低聲應道。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場景就只是鄭英書與顧米晴在對談工作內容和待遇的細節。鄭英
書開給顧米晴還算不錯的時薪,以及聽起來很合理的工作內容。
兩人漸漸談到了尾聲。
「大概就這樣了,還有沒有什麼問題?」
「沒有了。」
「那今天……就到這裡吧。」
「好。」
「記住,在這裡,你不能再叫我『替代役哥哥』,你必須叫我『主任』。」
「知道。」
「那還有沒有什麼問題?」
「替代役哥哥……」
「欸!」
「喔,主任。」顧米晴連忙改口。
「嗯哼?」
「你可以……介紹你的太太給我認識嗎?」
「咦?」鄭英書微微一愣。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見見,那位好幸運的人……」顧米晴吞了一下口水,露
出一個有點勉強的笑容,「有點羨慕她呢……」
鄭英書沉默了。
「……你剛才在樓下,已經見過她了。」
「咦?」顧米情呆了一下。
見顧米晴似乎未反應過來,鄭英書又補充道:「我太太負責我們這間補習班的人事—
—就是因為她在第一關的面試同意錄用你,你才能上樓與我談工作內容和待遇。」
這時,房間的門響了起來。
「叩叩。」
「請進。」鄭英書朗聲道。
是李維茵。
她開門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張A4紙。
「主任,這是我們下個禮拜,預計要去國小門口發的傳單草圖,我已經決定要用這個
。」她一面說,一面走到鄭英書的身邊。
顧米晴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位長相神似粘粘的女人,嘴唇無聲地嚅動了幾下。
而把A4紙遞給了鄭英書的李維茵,此際才注意到了顧米晴臉上,月牙型的雙眼因為哭
過,而略微發腫。
「怎麼了?」李維茵不禁疑惑問道:「你們發生什麼事了嗎?」
鄭英書趕緊扯謊道:「沒什麼,我們只是在談完工作內容和待遇後,又稍微聊了一下
,而這位顧小姐講到了之前她在別家補習班的一些事情,所以情緒一時間有點小傷感。」
「這樣啊。」李維茵道:「顧小姐,那可以麻煩你先到樓下去,填寫一下一些人事資
料嗎?我放在剛才你坐過的那個位子上,你寫完再拿上來。」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顧小姐,你先離開一下,我有事要和鄭主任討論」。
「你先下去吧。」鄭英書亦道。
顧米晴依言起身,開始往門外移動,我和程毓梅也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行動,跟著一
起下樓。
可是,在顧米晴走到樓下,坐到櫃檯前,填寫著人事資料時,我和程毓梅看見,她的
臉色,其實是相當複雜的。
有點震驚,有點錯愕,也有點無法接受的。
——這個長得像粘粘的女人,就是替代役哥哥的太太?
顧米晴寫完人事資料後,再度起身,走向樓梯。
我和程毓梅亦尾隨在她身後。
上二樓後,她走到了房間門前,正要舉手敲門,但卻旋即頓住了。
她的動作微微往前傾,顯然正在偷聽房間裡的聲音。
我和程毓梅連忙走到她的身邊,一起偷聽。
只聽房間裡,傳來了鄭英書和李維茵正在交談的聲音——
「奇怪,你開給這位顧小姐的時薪也太高了吧?」
「還好吧。」
「哪裡還好?你時薪都開到兩百五十元了耶!一般的課輔老師,我們不是都統一只開
八十五元嗎?沒必要開到這麼高的時薪吧,何況她還只是學生兼職耶!」
「我覺得她滿優秀的啊。」
李維茵的聲音一下子轉為狐疑。
「欸,你該不會和這位顧小姐,是認識的吧?」
「沒有,我和她第一次見面。」
一聽到鄭英書說出這句否認的話,站在門外的顧米晴,嘴角黯然地一撇。但我心裡卻
暗忖,站在鄭英書的立場,我可以理解他只能這麼說。
只聽鄭英書又道:「你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懷疑呢?這位顧小姐不是你先想要錄用,所
以才請她上來跟我談的嗎?」
「因為我感覺不出來這位顧小姐哪裡優秀。」李維茵道:「我會想要錄用她,純粹只
是因為她好歹算有一點經驗。我們只需要即戰力,我不喜歡用沒經驗的人。」
「我們用人不能這麼目光淺短嘛。」鄭英書道:「剛才我和這位顧小姐對談後,在她
身上,有感受到她對補教業的熱誠。我想說把她的薪水開高一點,降低流動率,未來也準
備把她慢慢培訓成為上台的授課老師。」
「我可不這麼認為,那種面試的熱誠是可以裝出來的。」李維茵否定地說:「我看她
的履歷表,她之前換過這麼多家補習班,每一家都待不久,雖說是那些補習班的財務狀況
有問題,但搞不好也有可能是這位顧小姐其實沒那麼好用,做事不怎麼樣,所以她才會一
家換過一家,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不是嗎?」
鄭英書「呃」了一聲。
李維茵又道:「而且你說,想要把她培訓成為上台的授課老師,那也是未來的事吧?
現階段我們就只是要她來當鐘點的課輔老師而已。」
鄭英書一時無語。
「如果你堅持要開給這位顧小姐這個時薪,那我等一下,就只好對她說『不好意思,
錄用你的事取消了,請你離開吧。』」
「維茵!」
一聽這話,門外的顧米晴,臉色登時大變。
「我不管,這是在商言商的問題。」只聽李維茵道:「你開這個薪水給一般的課輔老
師,我們無法向其他課輔老師,還有那兩位股東交代。」
鄭英書發出了「嘖!」的聲音,顯係對於一個簡單的人事聘用,也要向股東們報備,
讓他感到厭煩。
李維茵立刻警告地說:「欸,鄭英書,你要搞清楚一件事,這間補習班的人事聘用,
不是你這個班主任全權說了算耶!要不是靠著你老婆我的人脈,你真的有辦法獨資開設這
間補習班?」
這句態度強勢的話,立時把鄭英書壓住了,他竟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來。
半晌後,鄭英書嘆了一口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要麼只能給這位顧小姐八十五元的時薪,要麼就不能聘用她。」
李維茵的聲音裡,充滿了「你就只能這樣做」的強硬口氣。
鄭英書道:「可是我剛才都已經跟那位顧小姐談好這個薪水了,馬上就出爾反爾的話
,不太好吧……」
「那只好請她離開了。」李維茵斬釘截鐵地說:「我等一下就去告訴這位顧小姐,說
沒辦法聘用她了。」
此話一出,門外的顧米晴不由得大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替代役哥哥,可以留在他
的身邊,沒想到情況卻陡然急轉直下,一切又要化為泡影。
於是她慌張地扭開門鎖,「卡——!」
鄭氏夫妻愕異地看著顧米晴。
李維茵頓時扳起面孔道:「顧小姐,你懂不懂禮貌啊?進來前,是不會先敲個門嗎?
」
「對不起。」顧米晴急忙道歉,並道:「我……人事資料寫好了。」
李維茵不高興地說:「我看你是早就寫好了,只是剛才一直站在門外,偷聽我們對話
,是不是?」
「沒有。」顧米晴趕緊否認,但臉上的表情遮掩不住她的心虛。
李維茵「哼」了一聲,下巴稍稍揚起。
我和程毓梅站在顧米晴的身後,從這個角度看去,無論是說話時高高在上的口氣,還
是現在這個揚起下巴的高傲態度,李維茵真的越看越像粘粘。
「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我還要扮黑臉。」只聽李維茵繼續道:「既然你都聽到了,那
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們只能開給你八十五元的時薪——先前我告訴你,我們補習
班的財務很正常,每個月的薪水一定會準時發放,那其實是建立在『給你八十五元時薪』
的前提之下——如果你不能接受,就只好請你另謀高就了。」
「沒有關係,我願意接受這個薪水……」顧米晴想也不想地就立刻道。
「喔?」李維茵反倒一愣,她原以為這位應徵者沒敲門就破門而入,是因為聽到了自
己的薪水一下子被砍了這麼多,故要進來憤而地表示「那老娘不幹了」。
看來為了能留在鄭英書的身邊,顧米晴選擇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這個薪水。
她低下了頭。
「我是抱持著學習的心態,來貴補習班應徵的。」她誠懇地對著李維茵低聲道:「剛
剛在樓下,我就有向您提過,我大學畢業後,就想進入補教業,所以才會來應徵課輔老師
,想先熟悉這個行業的工作環境。而剛剛鄭主任也跟我說過,他有意願把我培訓成獨當一
面的授課老師,這讓我很感激。我不想放過這個培訓的機會。」
而一旁的鄭英書,則有些氣餒地說:「嗯……我原本是想,我們是不是應該要開始有
計劃地自己栽培一些老師,未來就不用在徵人時,還要去擔心應徵者的素質……」
兩人的理由倒也說得冠冕堂皇,李維茵微一沉默,視線打量著長相清純的大女孩顧米
晴,顯係在尋思。
也許是因為顧米晴此刻擺出的姿態,相當誠懇,讓李維茵感到滿意;又或大概是她心
想,這個女孩的確也是自己先找來面試,並決定錄用,才叫她上樓找鄭英書的——無論怎
麼看,丈夫都跟自己一樣,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大學生,自己若因丈夫開了高時薪,而要
懷疑兩人先前是認識的,怎麼樣也說不過去——李維茵明顯不知道丈夫與顧米晴的過往。
於是幾秒鐘後,李維茵開了口:「既然顧小姐你願意接受這個薪水,那OK,你把填好
的資料給我吧。」
她伸出手,向顧米晴要人事資料。
手掌上,那一只與鄭英書相同款式的銀戒指,在無名指的根部,微微地亮著一閃一閃
的銀光。
顧米晴忍不住眨了眨眼。這只戒指的銀光,彷彿像是一把匕首,刺得她雙眼一痛。
她把人事資料遞出去後,李維茵看了一下,「OK,那就先這樣吧。顧小姐,你今天可
以先回去了,明天晚上你七點半再過來,我再告訴你以後要做什麼工作,還有排班表。下
週一開始,我們就正式聘用你。」
顧米晴一語不發地點點頭,然後默默退出了房間。
可是房門關上的那一刻,這個女孩的表情,卻瞬間變得烏雲密佈。
我和程毓梅擔憂地看著顧米晴。
蓋因李維茵長得實在太像粘粘了。
不只是長相很像,因為是老闆娘,所以她連說話的態度,都是充滿命令式的口吻,這
明顯勾起了顧米晴非常不好的記憶。
因為在過往,粘粘對顧米晴說話的態度,就是這樣的高高在上,充滿了命令式。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鄭英書和粘粘,竟然結為了夫妻一樣。
——甚至在剛才,李維茵還一度要否決鄭英書聘用顧米晴。
顧米晴微尖的白臉蛋,逐漸地黯淡了下來。
「忍耐。」我和程毓梅聽到,女孩自言自語地喃喃說道:「她們不是同一個人,她們
不會一樣,忍耐。」
她一邊對自己這樣說著,一邊緩緩走下樓去。
但當顧米晴走出補習班的門口時,驀地卻有人又在背後叫住了她。
「顧小姐,你等等。」
是李維茵,她突然跑下樓,追到了補習班的門外。
兩人站定了腳。
李維茵道:「顧小姐,有件事,我想我必須先告訴你。」
顧米晴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李維茵道:「雖然鄭主任有意願要栽培你,可是我醜話要說在前頭——我們補習班未
來會不會聘用你當正式的授課老師,最終還是要看你之後的表現,來做評估。」
顧米晴呆呆地看著李維茵,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特別追出來,對自己說這些話。
李維茵輕「咳」了一聲,繼續又道:「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之後的表現,無法符
合『我們的預期』,那我想,不只不會聘用你當正式的授課老師,甚至就連現在你應徵的
這個課輔老師,都有可能不會續聘喔。」
在說到「我們的預期」時,李維茵猝然加重了語氣。
顧米晴仍是呆呆地望看她,而這張與粘粘神似的面孔,則擺出了「你最好想一想我說
這些話的意思」。
「你瞭解了嗎?」她問。
顧米晴緩緩低下了頭,看來已搞懂,李維茵對她說這些話的用意。
「……瞭解。」
這服從的低姿態,讓李維茵滿意地揚起下巴,「好了,我只是要告知你這些事而已。
顧小姐,你可以走了。」說完後,她就轉身走進補習班。
但當李維茵轉身的那一剎那,只見不舒服的表情,瞬間於顧米晴的臉上稍縱即逝——
因為李維茵剛才揚下巴的這個動作,讓她好像又看見活生生的粘粘,正站在她的面前。
「唉。」我嘆了一口氣,因為我也搞懂了。
「這女人真無聊……」程毓梅亦啐了一聲,看來她也聽懂了。
李維茵其實是在對顧米晴打殺威棒。
這位老闆娘所謂「無法符合『我們的預期』」,其實白話文應該是叫做「無法符合『
我李維茵』的預期」。
換句話說,李維茵是在對顧米晴表示:「就算鄭主任很看好你,但如果你未來的表現
,無法符合『我李維茵』的預期,『我李維茵』還是能隨時請你走人。」
大概是因為鄭英書開了較高的時薪,以及又稱讚顧米晴很優秀,還畫了一個要栽培她
的大餅;所以李維茵想要先給顧米晴來個下馬威,以免這個員工因此自恃與人不同,進來
後,太有主見,不好管。
說穿了,就只是她在告訴顧米晴:「你聽著,我才是老大,你想在這間補習班裡混下
去,最好都乖乖聽我的,不准有自己的意見。」
只見顧米晴臉上的表情,漸漸地又沉了下去。
「不太妙啊……」程毓梅看著顧米晴,對我道。
我點點頭。
看來李維茵的這個舉動,對顧米晴來說,是有別的感受。
——這個女人,其實打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吧?
——因為不喜歡我,所以她才會特別又追出來,對我說這些話吧?
——她是在警告我,只要她想,她隨時都能把我趕走吧?
——也對啦,剛才在樓上,她都想阻止替代役哥哥聘用我了!
——竟然想把我從替代役哥哥的身邊趕走?
——這個女人,這個長得像粘粘的女人……
下沉的臉色,漸漸地凝重起來。
顧米晴倏地調頭,顯然怕自己此刻的表情被補習班裡的人給看到。
她開始快步離開。
我和程毓梅憂心地陪著她在馬路上走著。
我倆卻見到,女孩凝重的白皙臉蛋,已是繃得死緊。
——為什麼我總是得遇到這樣的事?
——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替代役哥哥,卻要得到這樣的結局?
不再需要遮掩的神情,漸漸地漲成了氣憤的紅色。
——為什麼我總是遇到這樣的人?
——為什麼被欺負的,被迫要忍耐的,總是我?
走著走著,她像想到什麼似的,突然螓首一仰,自言自語地輕聲說起話來:
「顧米晴,你聽著,我不會讓你有任何機會可以贏過我的。你這輩子想都別想。」
「因為你就只是個賤貨,只是個賤貨!」
我和程毓梅先時一愕,接著不約而同地心頭一凜——這是那天在籃球場裡,粘粘睥睨
地俯視著躺在地上,被霸凌到無法反抗的顧米晴,所說過的話。
卻見顧米晴的嘴角一裂,忽然冷笑了起來。
「哼!哼哼!哼哼嘿嘿!嘿嘿嘿嘿!」
「什麼她們不是同一個人?什麼她們不會一樣?我剛才根本就是在自我催眠!」
「這個女人,這個長得像粘粘的女人,根本就跟粘粘一樣!她們是同一類的人!一樣
高高在上,一樣盛氣凌人!一樣都想永永遠遠地壓在我的頭上!」
女孩美麗的月牙型雙眼,業已陰沉,而且越來越陰沉,越來越陰沉。
走到街角時,她驀地停下腳步,猛然回頭,瞪著「鄭老師文理補習班」的招牌。
我和程毓梅嚇了一跳,因為此刻顧米晴的眼神,與先前在籃球場那時,她企圖要殺掉
粘粘的陰鷙目光,竟然沒有絲毫分別。
她陡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宛如發誓地喃喃說道:
「就來試試看吧!到底誰才是賤貨?誰才是無法符合預期?」
「這一次,我不會再忍耐了。」
「我倒要看看,誰才是『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贏』的人?」
「我不會再讓這一類的人有機會,把替代役哥哥再從我的身邊弄離開了!」
堅定地對著「鄭老師文理補習班」的招牌說完這些話後,顧米晴再度轉頭。
她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場景逐漸模糊起來。
而看著顧米晴逐漸模糊的背影,我的腦海裡,卻不自覺地浮現出幾天前,李維茵在雨
農路7-11外面,對我所說過的這些話——
「真是養虎為患哪——十年前,那個賤女人還在唸大學時,就來我們補習班打工,當
時面試她的人還是我呢!我看她這麼清純,像個天真的大孩子,怎麼也料想不到,兩年後
,她竟然敢勾搭英書,還以正宮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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