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住處到法醫所要轉車,一大早沒空去領機車的我只好早早出門,於是也早早就到了
。
我還以為我會是第一個到的,沒想到辦公室亮著燈,張延昌已經到了。雖然他常常是
第一個到的,但是我沒想到會這麼早,離上班時間還有四十幾分鐘耶!
「張大哥,早。」我脫下鋪棉外套,披上白袍,「你都這麼早嗎?」
「沒有,最近才比較……」他苦澀地笑了笑,「反正待在家裡,心裡也難受。」
果然還是會擔心老婆。「你有報警嗎?」我趁還沒別人來的空檔問道。
他搖搖頭,「何必呢?她要回來自然會回來。如果她要逃離我,我卻利用公權力抓她
回來,那樣也不會比較好。」
「不是那樣的,是……那個……就像……」我差點衝口說出「萬一發現無名屍可以比
對指認」,幸好說出來之前大腦先發現錯誤,硬把那不吉利的話吞回去。
張延昌看我結巴,笑道:「妳想說那個垃圾袋的女屍嗎?那不是她,我確定過了,血
型不對。」他自嘲般地往後仰,對著天花板嘆氣,「我昨天太慌了,畢竟外觀好像。不過
那不是她。兇手真可惡,幹嘛毀容呢?害我緊張了一下。」
「你還是不打算報警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如果警方臨檢時查到……也可以請
她回家跟你說清楚講明白,總比現在這樣一顆心懸著要好吧?」
他想了想,敷衍地點頭,「再說吧。」
「大嫂不喜歡你當法醫嗎?」
「剛好相反,是因為她大力支持,我才能義無反顧。我們本來說好畢業就訂婚,所以
我們父母都對我的決定很不以為然。」
他本來用一般閒聊的語氣,但講到最後,我好像聽到他有些哽咽。我裝作沒發現,埋
首在隔板後的一堆文件裡刻意不看他,也不再多問。
大學就交往了啊,沒想到他們相愛了那麼多年,最後還是走到這個地步。我的內心感
嘆之餘,不禁設想如果我跟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二、三十年……那個假想的對象當然是目前
唯一對我示好的陳檢,然後我忽然頭皮發麻,打了個冷顫。
不行,連想像都沒辦法。但我歸因於是我沒有戀愛經驗,說不定陳檢挺不錯的,張欣
瑜也那麼說。
接著開始整理未完成的卷宗檔案,就沒有太多心思去想愛情的問題。早上相驗了兩件
外籍移工酒醉互砍,身上各種穿刺傷、擦傷和挫傷都得一一檢視,花了不少時間,下午還
有一件猝死在菜園的中年婦女,我本來想中午去領機車,可是殯儀館離派出所不近,這下
得等下班再去了。
偏偏下午的剛驗完,一同相驗的李文儀檢察官又接到其他分局通報案件,我剛脫下手
術服就被她拉著走,「白法醫,反正妳沒案件了嘛?一起去。」
李檢是個急性子的大姊,在我想得出推托的理由之前就被她催促著收拾包包,半推半
就上了檢座的公務車,最後只能打電話回辦公室說會晚點回去。
「妳能來真是太好了,不然每次等我們的法醫都得等很久。哎,缺人哪。」李檢感慨
地拍一下我的膝蓋,「妳可別結婚就辭職換跑道啊,我們很依賴你們的。」
「結婚?」這兩個我想都沒想過字突然蹦出來,震驚的我連忙否認,「我沒有要結婚
啊!」
「妳不是跟國政很好?」
我更震驚了,頭搖得比彈簧搖頭娃娃還快,「沒有沒有沒有!我們才吃過一次飯而已
!」然後終於問出我心中的疑問:「這事到底是怎麼傳開的?」而且愈傳愈誇張了!
李檢聳了聳肩,「好像是……方法官找那群未婚的吃飯,國政都拒絕了,然後就傳說
你們交往好幾個月了。」她曖昧地瞥我一眼,「別害羞嘛!那麼低調。」
「誤會、誤會,我們真的只吃過一次飯,而且是因為……他為了那個案子受傷嘛,和
我也有點關係,所以……」
我急著解釋又怕愈描愈黑,字字斟酌的結果就是講起來支支吾吾,連我自己都覺得好
像我有所隱瞞。
李檢的手搭上我的肩頭,語重心長道:「好好好,就算不是跟國政,妳也總會結婚嘛
。女人呢,總是要結婚的。」
女人總是要結婚,這論調好耳熟,想當初我選醫學系的時候就被父母砲轟過:女人遲
早是要結婚的,頂個醫生的頭銜誰敢娶!
我把「為什麼」三個字嚥下去,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著墨,以免李檢以為我有興趣。
儘管如此她依然繼續說道:「可是就算結婚了也不可以放棄工作,相夫教子那一套過
時了!女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事業,而且天天看老公看太久會煩,一天只見幾個小時就剛剛
好,可以維持感情的熱度。對了,我看妳也過三十了吧?想要孩子就要快,年紀大了懷孕
真的很累。」
我向來不會應付這種話題,更何況對方還是資深檢察官,不能失禮,只好盡力露出不
要太僵硬的笑容點頭稱是。
接下來的案件是高職男學生在路上砍殺女同學,案發現場四周圍了一群心驚膽顫卻又
硬要站著看熱鬧的民眾和想盡辦法搶拍畫面的記者,所以儘管冬季的天色已暗,攝影機的
補光燈還是把現場照得很亮。
下車時,灰暗的天空飄起細雨,兩名員警分開人群,讓我們進入案發現場的核心。
兇手和當時與死者同行而受到驚嚇的同學已經先送至派出所。我蹲下掀開蓋住死者的
白布,兇手下手非常狠,死者除了胸部鮮血淋漓,臉部也被刺了大概十幾刀,整張臉都毀
了,鼻子被剖開,左眼球甚至凹陷入眼窩中。
在警方向檢座簡略的報告中,兇手似乎自認和死者是男女朋友,死者最近卻喜歡上另
一名男同學,因此憤而行兇;不過死者的同學都說兩人從未交往過,只是兇手自顧自的對
死者示好。
每次看到情殺我都不能理解兇手的心態。既然曾經愛過,為什麼下得了手?這次還砍
成這樣,彷彿有深仇大恨。因為覺得感情被騙了嗎?可是死者的朋友又說他們沒有交往,
若是兇手單方面的妄想,死者就太無辜了。
李檢也皺起眉頭看著屍體,「這麼慘。今天能驗嗎?」
要驗當然可以,「很花時間就是了。」
「那等明天吧,今天沒時間。」李檢看手錶,「要趕快回去讓司機下班。」
這個決定我也舉雙手贊同,我桌子上還有成堆的文件沒處理,再耗下去我又有加不完
的班了。司機能準時下班真好。
現場堪驗完,看著封鎖線外的人牆,我有點怕自己單獨走出去會被記者包圍,只能等
李檢也要回地檢署的時候再搭順風車。
「白法醫,妳的車還停在殯儀館嗎?」李檢在車上問我。
「我是搭公車去的,因為昨晚發生了一些事……我的機車還在L派出所那裡。」我不
好意思地含糊說道。
「車怎麼啦?」李檢好奇問了之後,好像想起一件事,恍然道:「啊,昨天晚上十點
多我看到國政匆匆忙忙離開,原來是去找妳啊!酒駕不能找檢察官關說喔!」
「我沒有酒駕,我不太喝酒。」這事關我的清白,一定要澄清,「是太累了,被臨檢
攔下之後突然昏倒。」
「女孩子容易氣血虛,要多注意身體。那先送妳回去好了,現在公車很塞。」
有專車搭當然好,不然現在搭公車回去至少也要花一小時。我老實道謝:「謝謝檢座
。」
車子開進法醫所,在大樓前停下,我下車後不斷向李檢鞠躬道謝,李檢微微一笑,「
這沒什麼。不過,白法醫,我有點話跟妳說。」
李檢也下車,用比平常小聲的音量道:「白法醫,適度的曖昧對感情有益,但是太過
頭了就不好。我相信妳明白。」
她微笑著拍拍我的手臂,回到車上。
她說我會明白,可是看著揚長而去的車尾燈,我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那麼鄭重地
跟我說那些話。
曖昧,感情……是指陳檢和我嗎?在旁人眼裡,我們兩個正在搞曖昧嗎?
想通之後我驚愕地差點撞上玻璃門。我當然知道搞曖昧不好,很多情殺就是女方周旋
在男人之間,被其中一個醋罈子殺害。但我並不覺得我和陳檢在曖昧,我們什麼都沒做,
明明是他們署裡的謠言傳得太誇張!
我覺得好頭痛。工作已經忙不過來了,還要分神處理感情……說真的,連我自己都不
清楚我到底喜不喜歡陳檢,八卦就已經甚囂塵上,那我是不是該拒絕他比較好?呃,不對
,他又沒向我告白,我要怎麼拒絕他?
我的心情八成都寫在臉上,因為我一走進辦公室,林亦祥就自以為幽默地問我:「怎
麼那種臉,踩到狗屎嗎?」
踩到狗屎我還知道要怎麼辦,可是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噢,我並不是說被陳
檢喜歡比踩到狗屎還糟,而是感情實在是……看不到又摸不到,好麻煩。
我無奈地坐下翻開桌上趁我不在時新增的文件,手機震了兩下,是陳檢傳來的訊息。
『今天也加班嗎?記得吃晚餐,別再昏倒了。』
如果只是圖片就算了,這種關心的訊息不回好像不太好,我猶豫之後還是回了,『今
晚也註定加班,晚餐會記得,謝謝檢座關心。』
送出之後我注意到有其他訊息,有一個L派出所的帳號傳了三次給我,客氣地請我盡
快去領回機車。
不過是一輛小綿羊,借放一下不會太佔空間吧?我回應說今天晚一點會去拿,陳檢又
傳來了。
『說好要讓我請一次。這個週末有空嗎?』
只要不來加班就有空。在加班和讓陳檢請之間我選了後者,因為我想快點結束這你欠
我、我欠你的循環,所以我和他約定週六晚上。
「對了,宜臻。」
冷不防聽到張延昌叫我,我猛然抬頭裝作沒事,「什麼事?」
「今天X分局何刑警說,那件案子有大幅進展。有一家原料貿易公司的會計看到新聞
後報案,說老闆娘外觀和報上寫的差不多,而且大約十天前就沒進公司。我跟她常去的牙
醫拿了最近一次拍的X光片比對死者的牙齒,可以確定死者就是那個老闆娘。」
X分局何刑警,就是那個後車廂的垃圾袋女屍案,沒想到進展真快!我訝異問道:「
那鎖定嫌犯了嗎?」
「老闆夫妻感情不好,老闆娘一年內陸陸續續虛報貨款,可能另有情人要養;老闆在
外面好像也有小三,動機充分,檢座立刻拘提了。」
「真搞不懂,感情不好何必殺人,離婚不是比較快?」林亦祥發表感想。
雖然他平時就是沒事愛插話的個性,可是這種時候我希望他識相一點別再講了,因為
他旁邊就有一個被妻子拋棄的丈夫。
張延昌若無其事地回道:「開公司的,大概財產談不攏吧。」
我沒再加入話題,一邊吃我存放在抽屜裡的高纖蘇打餅乾一邊打報告。
一路忙到十一點,我終於放棄今日事今日畢,搭公車去L派出所領車,值班台的年輕
員警聽到我的來意,忙不迭拿出本子要我登記簽名,再帶我到地下停車場。
「白法醫,昨天妳是碰到什麼案子?很棘手嗎?」
那名員警的問題聽得我一頭霧水,「還好……聽說今天就逮到嫌犯了。怎麼了嗎?」
「沒有……總覺得自從那個……」他的眼神飄到我的機車上又移開,「之後,昨天晚
上到今天都怪怪的。」
我也看了看我的機車,那個女的不在這裡,八成是在派出所裡。
「對喔,昨天你們同仁在我後座看到有個女鬼。」我佯裝不知情,笑道。
「對啊,我們在想是不是她跟著妳的機車過來了。」他苦笑,「我們還說以後千萬不
可以攔法醫的車。」
「有怪事發生嗎?」
「有!連白天偶爾都會在比較陰暗的地方看到女人的影子。今早凌晨的時候聽說有
人聽到女人低聲說話,電話也三不五時響起來,接了之後都是雜音。」他說話時神色還有
點畏懼,像說鬼故事似地小聲道:「仔細聽的話,會聽到有女人講話的聲音。」
「喔?聽得出她說什麼嗎?」我等他說下去。
「白法醫,妳真的一點都不怕耶,好厲害。」我平淡的反應好像令他驚奇。
「接電話的又不是我。」我開玩笑道。
「我也沒接過,可是就是毛毛的。」
恰巧這時一陣冷風吹來,員警縮了一下肩膀。我催促他:「她在電話裡有說什麼嗎?
」
「聽說雜音太吵,只聽到好像說什麼『正義』還是『究證』之類的字。」
「正義?究證?」我喃喃重覆那兩個詞,不懂有什麼意思。
「我們還猜她是不是要問究竟正義何在。」
我戴上安全帽,微笑著要讓這個員警放心,「已經抓到嫌犯,會還她公義的。她應該
不會再打電話來了吧!」
「希望如此。」
我向他點頭致意後,慢慢將機車騎向出口,細細的雨絲隨著冷風打在安全帽的護目鏡
上,行經派出所門前時,我下意識朝大門看一眼。
那個女子的鬼魂站在門前,用漠然的目光望著我。
她還在!
我吃驚之餘並沒有放慢車速,因為我也不能做什麼,難道叫她跟我回家嗎?還是帶去
殯儀館?可是萬一她不乖乖待在那裡怎麼辦?或者帶她去地檢署找她老公?她老公應該被
聲押了吧?
可是大半夜的跑去地檢署很怪,還是明天再做打算好了。今晚若又有靈異現象,只好
請派出所同仁多多擔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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