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瑜走了之後,我打開桌上的紙盒,一圈圈層疊起來的金黃色蛋糕,飄出混合了雞
蛋與奶油的淡淡香氣。
雖然我對蛋糕沒有特別愛好,但這是張欣瑜特地買給我的,就算再大圈我也吃得完。
不過念在同事平常對我不錯,我用裡面附的塑膠刀子把年輪蛋糕切一半,再把半個切成四
小塊分給他們。另一半當然是我獨享。
我用衛生紙拿起小塊蛋糕一一包好,先放在林亦祥和李育德的桌上。
「你們剛剛還跑去買蛋糕喔?」我拿給楊朝安時,他問道。
張延昌也驚奇道:「妳除了會通靈,還會隔空取物喔?」
「我不會通靈也不會隔空取物啦!」我好氣又好笑,「這是張刑警帶來的。」
「跟她講別這麼客氣。」楊朝安吃一口,品嚐味道,「喔……這好像是那家蠻有名的
排隊店,對吧?」
他講了店名,我驚訝道:「你的舌頭真厲害!」
原來是那麼有名的店。我馬上搜尋店名看價錢,下次也得買個差不多的東西回送她。
「嘿嘿,我可是美食家。」楊朝安得意地仰起頭。
「講難聽一點就是嘴刁。」張延昌開玩笑道。
「什麼話,吃是人生一大樂事,講究一點才不會虧待自己。」楊朝安理直氣壯。
看著和平常一樣閒聊的張延昌,對比方才車上的氣氛,我不禁想起他說的那句『我真
的很不了解她』。
同事就不用說了,就算共事這麼多年,我也不敢說我了解他們。大家呈現出來的都是
最好的一面,若非我覺得他可疑,根本不會知道他的生活發生那麼重大的危機。
可是如果發生在親密的人之間……好像就有點可悲了。
我覺得我好像稍微明白張延昌的妻子離家出走的理由,不過我不太明白的是情況演變
成那樣的原因。
張延昌不想知道家人最近怎麼樣,遇到什麼好事或壞事嗎?
人不是活著就好,即使動物也會需要愛和關心,我就會希望張欣瑜把她的好事壞事都
告訴我。
那是一種、希望受到重視的感覺--
吃下一口鬆軟綿密的蛋糕,甜甜的香味在口中擴散,我想起張欣瑜不好意思地吐舌的
臉,同時發覺我也太自以為了。
我和張欣瑜……只是共事的同仁,頂多算是朋友,還不到分享內心的地步吧。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有些悵惘,接著一陣冷風飄來,讓我打了個寒顫。都冬天了,這
幾天天氣差溫度低,空調還開這麼冷好嗎?我在辦公室裡除了白袍還得穿一件開襟毛衣,
要不是覺得太誇張,我還可以再裹上一條圍巾。
相較之下,其他男性同仁只穿一件長袖襯衫,外套和白袍都掛在椅背上。難道是我的
體質太虛?
「空調開幾度啊?是不是太低了?」我縮起唯一沒有衣物遮蔽的脖子,「行政院不是
說要節能減碳嗎?」
「會嗎?最近幾天幾乎都在送風,我還覺得悶咧。」張延昌拉一拉襯衫領口散熱。
「那妳中午就別出去吃飯了,」楊朝安拿著剛接起的電話聽筒,「秘書室訂便當數量
不夠,妳要不要一個?」
「加我一個。」張延昌舉手。
我向他搖頭說不用的時候,視野邊緣似乎看到一片淺淺的白色霧氣飄出門口,接著忽
然覺得室溫升高了幾度。
原來我錯怪空調了,應該是有個我看不清楚的鬼魂進來待了幾天,到此一遊。這種情
況偶爾會發生,所以明白原因之後,我就沒有放在心上。
晚上又遲了一兩個小時才下班,走出大樓時迎面撲來的冷風還是很冷,畢竟冬天了,
寒冷並不全是因為有鬼的緣故,不過我有羽絨外套,防風又保暖,是騎車的好伙伴,。
我走到停車場,遠遠看到有個人影站在一輛車旁,那裡剛好是路燈光芒的邊緣,所以
我走近了才發現是那個女鬼,微微透光的她背對著我,大約到肩胛骨的長髮一樣束在背後
,及膝的灰菱格裙沒有隨著冷風飛舞。
她面對的車子,是白天張延昌開的公務車。看來她還是一路跟著我們回來了,只是不
知為何站在車子外面。
我裝做沒看見她,走過公務車前。
忽然我聽到一個緩慢又低沉的女聲。
──好……冷……
聲音近得像有人在我耳邊說話,使我全身的雞皮疙瘩在一秒內全站起來,冷風感覺起
來也更冷了,彷彿穿透羽絨外套和下面兩層衣物滲透到我的皮膚。
好冷就不要站在這裡啊!我在心裡碎碎唸,快步走向我的機車。
騎車的時候,我簡直像是裸體一般。當然我有穿衣服,還穿了三件──厚綿襯衫、開
襟毛衣和最外層的羽絨外套,手上也套著防風厚手套,連安全帽都是全罩的,可是我還是
冷到牙齒打顫,好幾次綠燈要起步時,手都冷到難以催油門。
好想喝個熱湯或是熱茶,回家一定要泡一大壺熱紅茶,裹著珊瑚絨懶人毯縮在沙發上
喝。
我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企圖用溫暖的想像驅趕身上的寒冷。
黑暗的馬路前方有藍色的警示燈閃爍,是警察臨檢,通常我這個守法好公民不會被攔
下來,但是今天不知道走什麼衰運,穿著反光背心的員警走到路中央向我揮舞手中的橘色
交通指揮棒,要我靠邊停。
「不好意思,行照駕照請拿出來。」年輕員警客氣地笑道:「雖然晚上了,還是要戴
安全帽喔。」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我頭上這麼大一個全罩式安全帽,他看不到嗎?
我拿出行照和駕照給其中一名員警,並掀起安全帽的鏡片問另一位較年長的員警:「
什麼?我有戴啊。」
「不是,是後面的小ㄐ……」
那位員警上身稍微往後仰,指向我的後座,然後表情與話語都一起停格了;在板子上
抄寫我的資料好像打算開罰單的員警似乎察覺異狀,和我一起望向我的機車後座。
我的後座,根本沒人。打從一開始就沒人。
寫資料的年輕員警用筆指著那空蕩蕩的位子,不可置信地說道:「那……咦?不是…
…有個女的……咦?」
年長的員警立刻悄悄肘擊年輕的後輩,露出僵硬的笑容,一邊看我的證件一邊向我點
頭道:「不好意思,那個……呃,白小姐,大概我們看錯了,不好意思耽誤妳的時間。」
聽到那個年輕員警說「有個女的」,我心裡就有個底了。八成是那個站在停車場的死
者坐上我的車。為什麼她誰不好跟,就要跟我啊?那聲「好冷」也是她說的吧?該不會我
現在這麼冷,也是因為她?
我真的好冷,伸出去要拿證件的手也抖得很明顯,所以一個沒拿好,兩張證件掉到地
上。
年輕員警連忙彎腰幫我撿。年長的員警凝重地看我,「小姐,妳還好嗎?」
「我……」發麻顫抖的唇齒無法照我的意思靈活轉動,「我……好冷……冷……」
為什麼這麼冷?是因為她很冷,想把那個冷傳達給我嗎?
為什麼她會這麼冷?
好冷……
好像有某個想法呼之欲出。不懂防腐劑用法,卻用了防腐劑;還有大量的水。
第一次棄屍的人,為了延後屍體腐敗,會怎麼做?
好冷……實在太冷了,別說思考,我連撐在地上的腳也失去力氣。
「小姐!」
我拼命想穩住身子,身體卻違背我的意願往前倒下。
最後映入我眼中的,除了慌忙要扶住我的員警,還有站在他們後面,表情漠然的女子
。
意識宛如煮熟的湯圓慢慢浮出水面,我也覺得自己像浸在熱水裡載浮載沉的湯圓,輕
飄飄地,好溫暖,好舒服。
但是輕飄飄的意識回到身上之後,有個實際的重量壓在身上,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不
過還是很暖。我回想之前我好像冷到站不住跌倒,大概後來員警把我送醫院,所以這個重
物,應該是個厚重的保暖毯。
我瞇起眼皮勉強擋住光線,轉動眼珠大略看一下,看這裝潢果然是醫院。哪一家醫院
的保暖毯這麼重?快壓死我了。
我努力移動一樣蓋在保暖毯下的右手,撐起胸前的保暖毯,呼吸才終於比較輕鬆一些
。
這個舉動引起旁人的注意,我聽到右方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驚呼道:「宜臻,妳醒了!
還好嗎?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是張欣瑜的聲音。我把頭轉向右邊,對一臉擔心的她道:「幫我……把這個拿走,好
重……不能呼吸了……」
「不行不行,要蓋好。」她反而把保暖毯拉到我的下巴下方,連脖子都蓋住,「聽說
妳送來的時候體溫才三十三度,嚇死人了!醫生說大概是因為血糖過低,現在給妳打點滴
,待會兒再檢查如果沒事就可以走了。」她拿出手機,「我通知陳檢。」
「陳檢?」她說的陳檢是我想的那個陳檢嗎?幹嘛通知他?
「陳國政檢察官啊,他聽說妳昏倒了也很擔心,說妳一醒來就要馬上通知他。」
張欣瑜理所當然地說完,拿起手機貼著耳朵,等陳檢接電話。我則趁這時候想辦法偷
偷把重死人的保暖毯往下移。
接到張欣瑜的電話通知,陳檢不到二十分鐘就出現在病房門口。
「宜臻!」他的拐杖和腳配合得非常好,那支拐杖簡直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匆
忙「走」到我的床邊,張欣瑜趕緊拉一張椅子給他坐,「身體還好嗎?覺得怎麼樣?」
看他特地過來,我還真不知該如何應對。老實說,內心是有一點點高興啦。
「沒事,就是覺得有點累而已……不好意思,讓檢座操心。」我客套地說道。
「醫生說妳血糖太低,怎麼會血糖太低呢?晚餐沒有好好吃嗎?」
他責備的語氣令我一怔,支吾道:「呃……我想說回家再吃就好……」
「不行,現在天氣冷,妳們女人的身體又比較虛,要懂得照顧自己。幸好遇上臨檢,
要是沒有攔下妳,妳在路上昏倒摔車,後果更不堪設想!」
雖然我的確從中午吃了半個年輪蛋糕之後就沒吃別的,也知道他說這些是擔心我,出
自一番好意……應該是一番好意吧?但是這些話把我剛才心中的感動一掃而空,所以我沒
有回應。
張欣瑜可能看氣氛不對,連忙打圓場,「白法醫應該在下班前有吃過一些東西墊胃吧
?」
「不,我沒吃。」我淡淡否認後說道:「那不重要。垃圾袋女屍的防腐劑劑量不足,
而且還被稀釋,可見兇手並不瞭解他所用的東西。」
「苯甲酸鹽到處都買得到,化工行、網拍都有,沒用過的人也可以買。」陳檢好像不
滿意我把話題拉走,又道:「宜臻──」
噢別在張欣瑜面前這麼親密地叫我!我趕緊打斷他的開頭語,道:「可是平常沒在用
,連劑量都不清楚,一般人會想到用防腐劑嗎?我們想要延長食品的鮮度,最先想到的都
是冷藏或冷凍吧?」
「啊……那個水可能是、冰塊?」張欣瑜一臉恍然大悟,然後用責怪的眼神看我,「
妳該不會一整天都在想這個,想到忘記吃飯吧?」
妳幹嘛也說一樣的話啦!我快被這兩個人煩死。
「那個水不是河水、海水、自來水,是純水,很可能是店裡賣的冰塊,我記得……超
商的冰塊是純水。」壓在我身上的厚重保暖毯也壓縮了胸腔的空間,講一堆話讓我不由得
喘起來,「這種天氣……買很多冰塊、的人……應該不多……」
那個女鬼說好冷,再加上純水,我猜想純水冰塊應該不會錯。
話說回來,她也不用讓我體驗被冰塊包圍的感覺吧!若不是員警看到她沒戴安全帽,
把我攔下來開單,我真的會被她搞死。
「兇手可能……平常有接觸……食品防腐劑……但是沒用過……」
「怎麼了?怎麼這麼喘?」陳檢擔心地摸我的額頭,「妳真的沒事嗎?臉好紅。」
「這個毯子……拿走……重死了!」我抱怨道:「我很熱!我不冷了……真的!」
我好歹說才說服他們把那該死的保暖毯移開我的胸口,我深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轉
向左邊對陳檢道:「查一查大約一週前,哪裡有人大量購買冰塊。超商的冰塊很小包,兇
手搞不好掃了好幾家店的貨。」
陳檢無奈地皺著眉心對我嘆氣,溫熱的大手蓋在我還微涼的左手背上,「好,我會朝
這方面查。妳也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張欣瑜還在旁邊,這場面真讓我尷尬,可是左手還插著點滴針,我又沒辦法抽走,只
能讓他握著,用「嗯、呃、喔」這種意義不明的單音回應。
「妳的機車被拖回派出所了,待會兒等醫生放妳走,我開車載妳回家。」張欣瑜對我
說完,笑著向陳檢比個OK的手勢,「檢座可以放一百個心!」
看陳檢的表情,他大概很想送我回家,不過既然張欣瑜先開口,他也只能點頭道:「
那白法醫就交給妳了。我先走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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