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除了自身之外只剩一

西斯

21210

除了自身之外只剩一


一、

  下班後準時離開辦公室還特地拐了條路從根本不會經過的五十嵐飲料店買了杯紅茶拿
鐵加珍珠當酬謝,並且在約好的便利商店等候。
  我加入的社區型群組裡有熱心的媽媽願意不多收費用替大家到好市多代購,於是截了
張洋芋片與紅酒還有軟糖與堅果等零食圖片給她。


  基於禮貌我向來比約好的時間還要早到,從便利商店被泡麵湯汁或食物殘渣噴濺的骯
髒玻璃看著外面下班、放學的人潮移動。
  便利商店裡有各種食物味道,混雜了趕著補習高中生的微波奶油義大利麵與雞翅、隔
壁上班族的微波鐵路便當還有咖啡味,除此之外還有便利商店裡長年用茶包與醬油浸泡保
溫的茶葉蛋與在鐵管上滾動的熱狗味。


  剩下的是人身上的味道──被沾染一天城市氣味擦著古龍水的上班族與性感女用香水
的套裝女人,剩下的是夏天的味道,熱烘烘一團被汗抹濕運動服的學生。
  自動門感應的鈴聲不斷響起,坐在用餐區的我顯得太過靜態,滑著手機看上一封訊息
停留在下午兩點,是熱心的代購媽媽一一將商品標籤與總金額告知的訊息。


  與約好的時間遲了十七分鐘後我才看見一位隨意穿著牛仔褲與夾腳拖鞋的媽媽用宜家
家具的環保購物袋裝了一整袋滿滿的東西前來,她身後還跟著一位學齡前的小小孩,穿著
紅與藍配色、有蜘蛛人圖案的卡通套裝,就是那種不用思考搭配成一套的上衣與褲子。
  我主動起身與她相認,將那杯特地買來當謝禮的飲料遞給那位小朋友,他似乎很開心
用手摸著杯身玩弄著那些因為退冰之後而流下來的水滴。


  「跟阿姨說謝謝啊。」他媽媽連頭也不抬,邊拿著手機上的圖片一一核對品項,她先
將那最大包的洋芋片託給她的孩子拿著,接著像是把頭探入百寶袋的小叮噹,一整個購物
袋擋住了她的臉。
  我們在便利商店最後面擺了許多罐裝水的位置面交,人來人往我像是等候補給品的難
民似地耐著心等她從那堆雜物中翻找我的軟糖與堅果,耳朵裡邊聽著刻意將運動服褲管車
窄的高中生用髒話當語助詞和同儕聊著《傳說對決》手遊與其他自以為很屌的話題。


  那位小朋友似乎對於飲料上的水珠興致已過,開始轉移目標用手掌輕輕壓著包裝鼓鼓
、充滿氮氣的洋芋片,基於禮貌我忍著沒出聲制止小孩的舉動,心裡則替我那些被壓碎的
洋芋片而生著悶氣。
  最後在洋芋片快被壓成像嘉樂氏早餐玉米片那樣碎時,她媽媽總算從袋子底部撈出了
我的軟糖,我連聲向她道謝並且快速從她兒子手中抽走我的洋芋片,手上拿滿了我的東西
還有紅酒我目送她再次背起那袋代購商品離開。


  我迫不及待拿出手機先傳了封訊息給霍里告知他我買了他之前喝過說不錯的紅酒,卻
在滑開手機時看見老媽的訊息。
  從我搬離家後她時常傳訊息給我,內容不外乎那些大同小異、配色幽默、圖案陽春像
是我國小學電腦時內建毫無設計可言的圖庫般的長輩圖。


  但自從霍里與我決定要結婚之後老媽似乎忘了那些她細心收藏像是美術館館藏的長輩
圖,沒幾次傳訊息的空檔總要探探口風詢問我們的進度到哪。
  身為一個死老百姓,再憂國憂民的事情,例如發不發大財或是臺灣即將被畫上的新漫
威英雄角色都比不上自己兒女的婚嫁。


  「有空跟他回來家裡吃飯」,就像其他很多老人用Line打字的習慣一樣,省略掉了標
點符號,把對話框與對話框之間當作逗點使用。
  而前一句話與後一句話幾乎沒什麼關聯,讓我不明白到底哪一句才是老媽別有用心真
正想探問的。


  「我結婚時我媽也是這樣啊。」當我把自從霍里求婚後的這半年裡母親緊張兮兮的神
態與瓊用手機發牢騷時她敷衍似的只回我這句。
  「你們趕快結婚不就好了嗎?」當瓊說出這句話時我從手機的聽筒裡聽見她那端的背
景音樂是那個出生還沒有太久的嬰兒哭聲。


  瓊已經結婚兩年,對她來說我這些旁人的關注、個人內心的雜想她完全不感興趣,「
我不知道欸,對我來說很自然而然就會開始著手結婚的事。」瓊在電話那端嘆了口氣,我
不知道那嘆氣是針對我還是那個一直放聲大哭的嬰兒。
  「我們只是很忙而已。」我夾著手機開冰箱,打算隨意煮個湯麵當作晚餐,我不知道
霍里今天會不會過來我家,因此猶豫著麵的份量。


  「再忙都還是要結婚啊,不然像我一樣先登記也可以。」瓊回答我一個最理所當然的
答案,最後又閒聊了幾句近況才掛上電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與瓊兩個人的對話雖然不再像學生時期那樣精力充沛總討
論著哪裡好玩或是八卦,但關於現在這樣開口閉口總是工作與家庭,纏繞著雙方卻也沒有
讓我更能提起精神,我想瓊也是,從她的聲音聽來比死掉的心電圖還要平。


  三年前瓊被求婚時我也在場,瓊的先生邀了幾個與他們熟稔的朋友一同準備驚喜,在
籌備的那段時間為了不從我這兒走漏消息,甚至有兩、三個月裝忙而不與瓊有過太多的私
人電話與午茶邀約,深怕我一舉一動稍有差池就洩漏了求婚細節。
  過程老套不是氣球就是音樂還有照片,大概只有當事人才會樂在其中,但那情境仍舊
令人感動,我們手上有數枝深紅色開得盛大的玫瑰,用著寶石藍的緞帶綁著一束束由我們
走近瓊將花遞給她。


  「嫁給我。」當瓊的先生將戒盒打開時這麼說,然後瓊摀住臉抱著那束比她的肩膀還
要大束的玫瑰花,一面哭著一面顫抖讓先生牽過手將戒指套上。
  我們在旁邊功成身退,淪為一旁祝賀的背景音樂,但我們憨笑著也被幸福的泡泡包圍



  我們時常見證糟糕的時刻,例如鬧鐘響起從床上睜眼的那一刻、反同性婚姻電子新聞
底下可怕的留言或是其他任何讓我們笑不出來的時候。
  但如果能陪同在朋友身邊見證幸福的模樣是由一對真心相愛並且願意捨棄自身自由而
願意共同扶持、患難與共,這種幸福似乎也不是遙不可及或是過度幻想。


  後來我陪著瓊看婚紗,她的先生笑著與我一起坐在穿衣間外的沙發上喝著婚紗業者提
供的熱茶與點心等候待嫁新娘穿梭在一件件白色與粉紅色綢緞之間。
  瓊身心皆浸潤在幸福白紗之中,身邊灑下柔和的鵝黃色燈光,她站在大鏡子前左右擺
動著讓裙尾搖曳著像海浪,而瓊像依賴海洋的溫柔海豚。




二、

  我站在冰箱前面打開冰箱門,手上拿著番茄與南瓜卻像是把思緒冰在上層的冷凍櫃那
樣,發呆著回想起那段最靠近幸福具現化的時刻,直到冰箱提示鈴聲響起我才闔上冰箱。
  我還是不知道霍里今晚是否有要來我這兒吃晚餐,躊躇著不知道要不要用訊息詢問,
卻又覺得這樣像極了等待歸人的女人。


  這讓我想起許多民間故事,故事中用犧牲與奉獻的形象描寫一位慈祥的婦人、孝順的
媳婦還有堅忍不拔的妓女。
  她們的形象千篇一律,忍受飢餓把食物讓給孩子、割肉做藥引給瞎眼的婆婆喝或是等
待,無止盡的等待在外花天酒地的丈夫還有守貞,直到變成一顆石頭供人瞻仰三從四德或
是一位女神明託夢給想選總統的人們。


  我從來都不能理解為何一位女人不夠犧牲、奉獻、付出、捨身,即便她沒有吃喝嫖賭
殺人或是虐嬰,就算她什麼都沒有做無論好壞,那她肯定就是個壞女人。
  女人只要不是「好」的,沒有從別人的嘴中聽見這是「好女人」,那她絕對是「壞」
的女人,不夠樸素不夠保守不夠醜陋不夠文靜的那些都是,太美了就妖、太聰明了是精、
太神秘的是怪,魑魅魍魎活在舊時代的鬼屋裡還不夠。


  所以我沒有詢問霍里是否要留晚餐,抓了一把麵條放入滾水中,隨意加進青菜與橄欖
油還有其他調味料再加上蛋,在關上瓦斯時霍里按了電鈴過來我家了。
  我與霍里雖然已經決定結婚,但我始終沒有打算讓霍里擁有我租屋處的備份鑰匙,他
雖然有向我提議過,只是被我裝忙輕易帶過,一如我理解霍里的表情含帶意義;霍里也明
白我模糊不清的字句間藉口。


  我替他開門後轉身讓他進屋,他將鞋子擺在玄關上的鞋櫃穿上替他準備的室內拖鞋,
然後將他的車鑰匙掛進鑰匙盒內。
  生活中處處充滿他的習慣與痕跡卻連我家的備份鑰匙都沒有,而我卻為此感到心安,
近日來他已經不再抱怨,即便開口了也是被我的「繁忙」而打發。


  「你要吃嗎?抱歉我不知道你今天過來,要不要我幫你煮?」我將麵端到客廳的小茶
几上,蹲下身來向他確認與提議。
  「不了,我自己去煮就好。」他跟著坐在我旁邊,寬大的背陷入我塞在沙發腳邊充當
靠墊的鬆軟靠枕裡。


  他切換著電視頻道,有藍色的、橘色的還有綠色的螢幕燈光映上他的鏡片,直到轉了
一輪頻道看過卡通台與電影台了他還沒起身進去廚房。
  我放下筷子與吃了幾口的麵條起身替他去廚房備餐,就算讓他自己處理也行,但出於
一種責任感或是明知道可以提前詢問卻不願為之而起的愧疚感,我還是起身替他準備簡單
的晚餐。


  起身後他轉過頭對我笑了一下,「謝謝。」他說,臉頰因為出外一天而泛油光,電視
螢幕上台中市長正在接受採訪,電視裡媒體的鎂光燈閃個不停映在他臉上。
  在湯鍋前將那些剩餘的材料拿出來,撥下適當份量的高麗菜還有番茄與南瓜,一股腦
將它們泡進水中清洗乾淨,等候水滾之後再放入麵條。


  霍里不喜歡吃湯麵,得另外將沙茶醬與白醋等醬料先拌均勻後再加熱,最後才淋上麵
條加顆在水中煮好的半熟水波蛋與蔥花最後才撒上一些些剪碎的辣椒末與七味粉。
  他習慣把蛋用筷子剪破,讓半熟的蛋黃濃稠地流出蛋白膜沾上麵條,起初我不知道,
卻在漸漸相處之下觀察出他喜歡的食物與口味。


  習慣是最可怕敵人,所以漸漸我也成為我口中那類順從、從德的女人,細膩照料男人
的胃口演變成不忘招呼他的日常起居,下意識準備他愛的零食與紅酒,並且在他的日用品
消耗完畢前補充新品,倒是忘記購買自己的衛生棉。
  霍里不曾幫我記得生理期,他連他自己的襪子破了洞都能頑固地再多穿幾次像戀戀不
捨的情人,直到我將它們丟棄然後在收納櫃裡放進新的。


  「好香。」他推了推眼鏡進了廚房站在我身後,「老樣子隨便弄一下而已。」我將白
麵條用筷子夾起後把它們團成一個圈圈,把另外一鍋煮好的半熟蛋用湯匙輕輕撈起放下,
最後撒上紅色的辣椒碎末與七味粉。
  「快吃吧。」頭也沒回我將用過的鍋子放進水槽洗第二遍,內心有股事情重複做第二
遍的煩躁感,一方面內心自我懲罰或許聰明反被聰明誤才被神明的小巧思作弄還是得再煮
第二遍。


  雖然神明才不會管這種小事,但我內心忍不住這樣責怪,「謝謝。」霍里環上我的腰
,他把身體貼在我被廚房悶熱給汗濕的背上。
  我們有一段時間沒有好好擁抱彼此了更不用說做愛,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是忙碌
也許是交往久了成了所謂的老夫老妻,雖然許多人都羨慕這種「老夫老妻」的情況,沒什
麼特別的好卻也不會變壞,換個詞來說就是穩定。


  「我流汗了耶。」我盡量不讓自己的態度差像是擺出高姿態的女人,天氣漸漸悶熱,
偶爾午後雷陣雨讓空氣中帶著被揚起的灰塵與廢氣,連我都能感覺到頭髮裡裹著在便利商
店裡悶煮的茶葉蛋味道。
  「嗯沒關係。」霍里說,將頭埋進我蓬鬆的頭髮之中,雙手不安分地游移我的上半身



  我與霍里並沒有特定明確哪一個日子是正式交往的,大學時對霍里有好感,兩個人聊
得來便不知不覺走在一起,沒有紀念日、沒有壁壘分明開始交往的隔天,我們就這樣一如
大學分組剛認識時那樣相處著。
  他將手扶住我的腰,用他的鼻尖磨蹭著我的後頸,對於兩個人的性愛,霍里有他自己
的習慣與辦法,我也早就習慣他的習慣。


  先是從腰部緩緩用手掌搓揉,再將手掌覆蓋到胸上,就像一個人幾十年來一成不變的
洗澡順序,他將我轉過身後抱著我讓我坐上料理食物的檯子上,並且把我的腿分開讓他擠
進腿間。
  他親吻我的嘴唇,不會太多也不夠色情,像文藝電影那種黑白色的清純,連性愛都要
經過柔焦過後的處理畫面最後定格在房間的燈上,好像所有的性愛交纏射精高潮都在那盞
燈上一氣呵成。


  我摟住霍里的脖子讓他靠近我,聽他粗喘的呼吸聲讓他的手指勾住我的頭髮壓住我的
頭讓我更往他的懷中被他擁住。
  他替我脫下那件穿了一天的上衣,轉過手扯下我的內衣讓我的乳頭暴露在有著煮過的
番茄甜味的廚房裡,他埋首於我乳房之中用他的嘴挑逗我的乳頭。


  他的舌頭像隻黏呼呼的蛞蝓,我忍不住往那個方向想,想像黑色的軟體沿著我乳房的
曲線緩緩移動,留下黏液的痕跡,我並不會覺得軟體動物的爬行能有什麼挑逗技巧。
  我無法將與霍里自身的性愛真正想成是男女的性愛,有時候我認為或許我們認識得太
久了,久到在最該有刺激與探索的這段時刻中只有我們兩個探索我們兩個。


  我們像是共事的同事般一起完成了這件事,他脫下我些微汗濕而繃緊的牛仔褲,又脫
下我的內褲之後用手指爬挖後便急於下一個步驟直接將他的陰莖插入。
  我想起《美麗新世界》裡所描寫的那種世界:在未來將那些誕生下來最該是無邪的天
使制約成一輩子一生的工人,那些完整、擁有生命的靈魂開始厭惡音樂、抗拒所有美的一
切,而我也是、我們都是,與生俱來肉體的性呼喚被啞聲扼殺。


  沒有太久,在霍里將我壓在檯子上雙腳被他抬他肩上,抽送不用太多次便扶著陰莖快
速抽出我的身體射精在地板上。
  我皺了個眉頭,當那灘濁白色的液體像臺灣騎著機車等候紅燈的老人隨口吐出的痰一
樣濺在我剛剛站著的磁磚地板上時我有突然耐不住的怒氣,我抓著衣服想視而不見決定去
沖澡。


  下體黏膩我對我的生理反應也感覺到不耐,就算與霍里的性愛無聊到像是便利商店販
售的微波食品那般只足夠止飢,但舌尖上的味蕾並不會為了這些食物而被撩撥。
  動作是被設定好的,看見食物、用刀叉將食物拿起、將嘴張開、用舌頭感覺溫度、還
行所以放進嘴中、閉嘴再開嘴咀嚼、嚥下;我與霍里的性愛也是這樣,先是碰觸就像探測
食物溫度、好了或許可以只有兩、三下的撫摸,然後用手指探測有些濕潤,把陰莖放入,
完事。


  沖澡後霍里已經完食也將碗筷洗好,正坐在電腦前面開著電視當作背景音樂工作,「
我媽說想找個時間一起吃飯。」我甩著吹風機的電線開口探測。
  事實上我有許多理由可以回絕老媽的提議,工作太忙、太忙然後還有太忙,在現在這
個社會裡,工作是最有利的藉口,他們不會告訴你必須要擺脫工作,他們會理解然後說工
作優先。


  「嗯好啊或許也該來討論結婚的事,我們要先登記嗎?」他頭也不抬點著滑鼠在圖上
動作著,有時候我甚至認為比起我們之間的性愛,工作上的專業度更勝他的性愛。
  「再說吧,沒什麼空處理。」我撇開眼睛,一方面慶幸他還沒忘記早已經將戒指給了
我,一方面卻又暗自覺得多舌何必像個苦苦哀求的女人去提醒婚姻。


  「我明天要上課所以你的晚餐要自己想辦法。」我開口轉移話題,「嗯?好啊沒問題
。」他用溫柔的嗓音回應我。
  「對了,母親節妳會回去家裡對吧?我拿個紅包給妳媽媽表示一下。」他又開口說,
然後從皮夾裡抽出幾張新的一千元鈔票,他要我拿個紅包袋裝入在下個禮拜母親節時拿回
家以表示準女婿的心意。


  「真有心。」我不知道該回什麼,接過鈔票後我隨手夾在桌上擺了百貨公司母親節折
扣DM上,彷彿那幾張鈔票是什麼受了詛咒的魔物。
  「總是要表示一下的,記得幫我多說好話。」他靠在椅子上轉過身來對我一笑,「我
媽媽很喜歡你。」我停頓了一下,再加上一個笑容。


  回想去年冬天將至時與平日沒有什麼差別的夜晚,下班後我們依約去了義大利麵餐館
吃飯,當我用叉子將被開腸破肚塞進醬料調味的龍蝦肉叉起時,他用像是《鐵達尼號》開
頭那樣的緩慢鏡頭運鏡般將紅色的戒盒推到我身邊。
  那是我曾經跟他說過的品牌與戒款,「呃?這是?」我搞不清楚狀況,我搞不清楚的
是這是求婚戒還是只是一般的禮物。


  「妳的反應不是應該要開心嗎?」他笑了一下要我把叉子放下,牽過我的手之後替我
套進戒指,「剛剛好,雖然有點不像婚戒,但妳喜歡就好。」他將我的手舉起,像是在看
一件讓他有成就感的事。
  我有混亂的不真實感,我以為求婚是隆重而不可逆的那時光,而輪到自己站在這個時
光當下時卻有種臨時被推上臺跳舞的不可預期驚嚇。


  突然耳鳴我聽不見四周的聲音,連霍里的聲音我都聽得有些模糊,只感覺到他牽起我
的手仔細看著手指在餐廳燈下閃爍著銀色的光熠熠逼人。
  我忘記當時我說了什麼,很可能我什麼都沒說,說不出謝謝也說不出什麼好或不好,
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說謝謝。


三、

  直到我隔壁桌與我同一期上課的同學跟我說話,我才發現我看著他用掌心托腮的樣子
發呆了一堂課,「妳發呆發好久。」他轉過來還不急著收拾東西離開教室。
  「沒有,我只是下班後又來上課很累而已。」我揉揉太陽穴覺得疲勞,昨晚與霍里說
好之後我傳了訊息給老媽,告訴她我母親節會先回家一趟順便轉達霍里的心意給她,她在
話筒那端直說霍里禮多了要請他母親節過後務必來家裡坐坐正式談親。


  「要去聊聊嗎?」他的頭往教室門口動了一下,眼睛往旁邊撇做出邀約,我用左手手
指下意識轉了轉套在中指的婚戒。
  「抱歉我等等還有事。」說謊時我總是習慣不對視對方的雙眼,所以低下頭假裝收拾
東西,他人大方聳聳肩後將手套進西裝口袋裡。


  「妳的心情看起來不是很好。」我們第一次開口對話時他也是對我這麼說,那是第一
次和他在上課地點之外見面時的對話。
  我們正在歡送一位老師回國的餞行會,所有上課的人都到齊了,穿著與平常上課完全
不同的妝容打扮。


  但他幾乎一樣,穿著顏色與花紋特殊的西裝、留著一頭像電影《V怪客》那樣直的長
髮到肩膀,模樣乾淨沒有鬍子幾乎只穿著西裝出現,身上有乾淨的洗衣精香味出乎意料地
沒有香水味。
  他的臉不像一般男性般剛毅突出,身材纖細卻有著像暗潮般的肌肉;手指修長常常帶
些特殊款式的戒指在身上以凸顯個人品味。


  我不習慣這種場合,有LIVE BAND在現場演奏音樂,慢條斯理像空間與時間靜止了,
燈光調暗與在牆上貼了馬賽克大小的小鏡子輝映,閃閃發亮像灑了香檳金色的金粉,各種
香水與體溫揮發混在空氣之中,我能理解為什麼有些人喜歡在這樣的場合小酌。
  那個暗自被我稱作V怪客的同學走了過來,在我與跟我比較好的同學小聲聊天時,由
上而下打量我之後說出這樣的結論,「這跟算命一樣,有二分之一的機率說對。」我聳肩
讓開一個位置好讓他坐在我們這高腳圓桌。


  那位與我較要好的女學生是位美女,留著長髮穿著藕色的細肩短洋裝,夠有質感的衣
料輕輕襯托她的身材,讓一頭長髮側在肩上露出單邊的銀色長耳環既優雅又性感,初來乍
到班級上課時總有其他班級的男生打聽她。
  「我以為你今天會穿上更誇張花紋的西裝。」她癟癟嘴,讓紅色的唇膏把嘴唇烘托得
更性感,讓人想一親芳澤的那種水潤與色情,V怪客優雅地坐了下來,我挪了挪我手上的
酒瓶好讓他有個空間。


  「我還不夠顯眼嗎?」他將雙手舉起像是在投降那樣左右看了看他自己,逗得美女都
笑了開來,用搽了指甲油的指頭摀住嘴。
  我看了看環境,有些同學正在老師那兒送花,其他的學生都像我們這樣三三兩兩喝著
酒隨意聊天,我沒有專心融入V怪客與美女同學的話題,搖著在瓶口被我塞了一角檸檬的
酒瓶。


  那天晚上我與幾個同學交換了LINE的聯絡方式,也包含了V怪客的,雖然我們有共同
群組,但畢竟不是什麼交友群組所以也沒有人私下聯絡,反而是藉著這個餞別會讓有心想
認識其他同學的人有了好機會。
  我與V怪客也是在這時候開始聯絡,修長的身形搭上合身的西裝,我不認為他穿西裝
是因為工作所需,至少我沒有看過誰在工作場合會穿有蝴蝶花紋的暗紅色西裝或是有大麻
葉圖案的綠色西裝。


  但他確實非常有品味,只是這些品味在與他外出時會變成注目焦點,但僅限於喝酒的
時候,我們會坐在小餐館的一角互相喝酒,然後陷入很深刻的沉默之後再各自回家。
  唯獨一次我與他都沒有回家,並非我們喝醉了或是其他藉口,那天是霍里與我求婚之
後的一個禮拜。



  在那天我回到V怪客家之後我們用音響撥放Benny Goodman的Goodbye當作背景樂,「
你家跟我家一樣都是大樓。」我從他家的窗戶往下看。
  住在高樓層的夜景像是一場華麗的默劇,聽不見那些焦慮與迫不及待的車呼嘯而過與
喇叭聲,但那些車子的車燈卻構成了最優雅的線條,構圖出令人嗅聞孤單的夜景。


  市區大樓的頂層閃著紅色的燈像顆規律的星星藉此人們莫忘了它的存在,但提醒的動
作本身就帶有害怕的本質,提心吊膽有天終將被這些給拋諸在後。
  「你有感受過孤獨的時候嗎?」我問V怪客,「有,而且時常,而且我認為妳也是,
應該說所有人都是。」他替我拿了罐雪碧。


  V怪客的房子裡有一個直立的玻璃櫃,上面擺了酒與其他好看的精緻玻璃瓶,「那些
瓶子要幹嘛用的?」我撇開話題,避免話題陷入無底洞而且無效的自我探測。
  「裝飾用的,就像很多人會蒐集十二星座的炮友一樣。」他笑一笑一點也不介意開這
種玩笑。


  「很特殊的蒐藏。」我揚了揚眉毛把雪碧打開,他不失禮節再替我準備了玻璃杯與檸
檬,大概看我不管喝什麼酒都跟店裡要檸檬,自然以為連雪碧都要了。
  「妳常常跟男人回家嗎?」他撥開他的頭髮,我的眼睛不斷跟著他移動,他的居家環
境是一片的白,白色訂製的書櫃與白色的燈罩,白色的窗簾還有白色的桌巾,白色的吧檯
與白色的陶瓷鍋,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與他的西裝完全不相襯的白色。


  「如果我跟著你回家卻說這是第一次你應該也不會相信吧。」我邊說邊跟著他走動,
他從冰箱裡拿出了奶油與起司還有洋蔥與蘑菇等食材,繞著繞著還從他的酒櫃中拿了瓶白
酒。
  「要不要吃點東西?」他說,就在他手上拿滿了食材之後他轉過身來用下巴要我拿他
櫃子裡的通心粉。


  沒等我回答就在音樂之中做起了菜,他一點也不介意過來的目的,或是我以為的目的
與他以為的目的完全不同也說不定。
  他的家位在臺中市區新建案的七樓裡,隔音氣密窗讓他的房子聽不到任何一點點鄰居
的聲音,換句話說如果我在這裡被他強暴之後搶劫再被丟到樓下大廳當作自殺都是我活該



  「這裡很貴吧。」V怪客的家廚房與客廳只有一個吧檯隔開,看著白色的牆我以為像
他這麼注重品味的人會在牆上掛上幾幅畫。
  「剛買的時候要一千多萬,再加上裝潢的費用,總價差不多一千三百萬多吧,其實也
算不上什麼裝潢,就書櫃與燈還有那個吧檯之類的剩下都是家具。」熱水滾了之後他著手
動作奶油通心粉的醬料。


  「人家都是說要不要看貓咪,你大概是用要不要來我家喝酒當理由吧。」我靠在吧檯
邊看著他忙碌,觀察他有沒有因為我說的話而感到不開心。
  「我剛剛是對妳說這句話才把妳找來嗎?」他轉過身來對我又揚揚眉毛,提醒我剛剛
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自願到他家。


  那是霍里求婚之後的新的一個禮拜,不知道為什麼我以為我會與瓊一樣,面對那個承
諾的婚戒滴下幾滴喜極而泣的眼淚,但是沒有。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錯愕大於喜悅,我以為交往久了之後都該像那些我的同學、朋友
一樣,對於被捧著花朵求婚或是下跪以及諾言都該是點頭說「我願意」,但是我沒有。


  我勉強維持正常的情緒起伏,以避免我心緒雜亂而在公司裡對著內勤助理破口大罵。
  這一個禮拜我用加班的藉口對霍里推辭他的晚餐邀約,但其實我只是窩在電影院裡或
是咖啡店,最後我與V怪客聯絡才會在他家或是小酒館。


  「妳其實不想結婚吧?」在他把濃郁的醬汁煮好、將通心粉撈起擺在白色的西式湯盤
中時對我說,手上拿著那疊香味四溢的佳餚我卻有想嘔吐的感覺。
  白色的背景像白色的浪,像隻手那樣亟欲將我覆蓋掩埋,一片白花花的讓我天旋地轉




四、

  我邊回想與V怪客的事邊踏進家門,大哥的孩子升上國小之後我便搬出家門,好讓大
哥的兩個孩子能擁有我的房間。
  母親節是讓我沒有藉口可以回絕的家庭日,只好帶著霍里準備的紅包回家,一進家門
是大姊圓圓的笑容,與我差了十歲的大姊預產期在七月,這是她第四次懷孕,是個高齡產
婦。


  家裡非常吵鬧,除了大哥的兩個小孩之外,大姊的三個孩子也在,如果再把大姊肚子
裡的那個算進去,這個客廳恐怕在未來更不堪負荷。
  「姊。」我叫了聲姊,她露出那種媽媽特有的笑容──慈祥而且開口準備叨念,「媽
說妳一直不把男朋友帶回家。」她皺了眉頭彷彿說我是個不孝順的孩子。


  「沒空,而且──時機不對。」我嘆氣,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種時候說了最貼近心裡的
實話,「什麼?什麼時機不對?」她耳尖,聽到了關鍵字立即警覺了起來。
  「開玩笑的,媽有煮什麼好吃的東西嗎?」我藉機進入廚房,正巧外甥們為了皮卡丘
的電影而吵鬧不休,比起什麼阿姨的男朋友回來不回來,皮卡丘在電影上沒有「皮卡、皮
卡」的叫更讓他們在乎。


  大姊回過頭去替外甥們主持皮卡丘的公平正義,我進了廚房看見媽正在烹調吳郭魚的
糖醋醬,用番茄醬與薑末等料將醬汁煮得濃稠。
  「媽。」我將霍里的紅包塞進她的屁股口袋裡,「帶他回來就是最好的禮物了。」母
親笑著說,用湯匙嘗了一口醬汁,而我有種回來簡直是場災難的錯覺。


  我能理解媽的期待,我也難過於無法背叛我自身的想法而選擇忽視我媽的期待。
  永遠不能在這之中取得一個完善的平衡點,我不知道該怪罪儒家思想或是天生而來交
配然後繁衍確保子嗣綿延的天性,無論哪種、無論哪種。


  晚餐時間我們坐在餐桌前,大姊挺著像西瓜一樣的大肚子替兩個還在上幼稚園的小孩
挑魚刺,而最大的外甥女正用手指快速點過Instagram的限時動態圈圈,一個又一個影片
與照片快速滑過一個帳號也不肯錯失。
  電視上撥放卡通,一個小孩如果還跟天使一樣而兩個小孩勉強一個媽媽還有辦法把持
,一旦四個小孩火力全開幾乎群魔亂舞吵得不可開交。


  他們大聲爭論小智最強的寶可夢到底是皮卡丘還是甲賀忍蛙,他們甚至還去遊戲機台
收集了一整本的寶可夢手冊,一片小小方形卡片都是一隻寶可夢。
  他們爭先恐後把他們的收集本捧給我看,要我替他們的世界排名出最強的第一名直到
第四名,在他們的世界裡比大人社會要複雜得太多,至少在大人的世界裡面只有一個第一
名。


  席間大姊開口問了我與霍里的事情怎麼樣,「媽很在意。」姊將一隻雞腿撥下肉塊分
給兩個孩子,我裝作沒聽見從鍋裡盛了一碗雞湯,雖然很想吃雞腿但還是留給了大嫂撥給
姪子們吃。
  「妳知道女人年紀越大越不值錢對吧?」姊近年來越來越有當老媽媽的感覺,即便她
結婚十五年來保養得宜始終不顯老態,卻在心態上越來越像我們的母親。


  我想反唇相譏,想反問她用什麼價碼賣給姊夫,卻覺得這不是該對親人說出口的話只
好作罷,「男人就算再老都還有點價值。」大嫂聳了聳肩膀也認同大姊的話。
  我默不作聲,明知道這中間過程是他人的硬性價值觀套用,一旦回覆了就是為了認同
不認同這個價值而爭吵,然而我所想的卻是脫離這個套套邏輯。


  我與V怪客正在討論*1「這是正確的,所以這是正確的」這種套套邏輯恆真句型到底
有沒有意義。
  「重點在於妳覺得意義是什麼?什麼才是有意義的。」那個晚上我們享用V怪客的酒
與特製的奶油口味通心粉,有蛤蜊與小番茄還有腰果,在美食與酒之下V怪客鬆了鬆領帶
與我一起坐在白色吧檯前的高腳椅上用叉子吃晚餐。


  我放鬆心情開始與他討論關於意義的意義,「這樣說好了,假如社會上以一種你根本
不認同的邏輯或是價值觀然後強迫在你身上,但是你根本不願意淌這個渾水,換句話說不
就是用不著思考這個價值觀到底成立不成立了不是嗎?」我手與叉子並用,沒有忘記把嘴
巴裡的麵吞下去才說話。
  「但價值觀的重點不在於妳個人。」V怪客說,優雅地用紙巾擦擦嘴巴用玻璃杯就口
,我看著他的喉頭滾動,又嚥下一口酒精。


  「為什麼我非得在『女人越老越不值錢』的價值觀中選擇在還沒貶值之前把自己嫁掉
?」我嘆口氣用手托腮,左手翻攪著那些麵。
  「妳可以選擇不要,但妳接下來的時間都要用在超脫這個價值觀。」他對著我微笑然
後這麼說。


  母親節晚餐很美味,作為一位母親年過半百剩下的價值完全凸顯在製作令家人回味再
三的佳餚,溫飽肚子之外也撫慰靈魂,換這部分想成為一位妻子養育兒女似乎是種近乎神
的天職。
  我邊回覆或裡的訊息邊看著孩子們繞在電視機前面吵著要去看《名偵探皮卡丘》預告
片,大姊與大嫂正在討論有關媳婦的本分與那些我無法插上嘴的親子話題。


  《名偵探皮卡丘》的預告在電視台上不斷放送,大姊換了個話題說了她好久沒去電影
院,「差不多有八年了,連《復仇者聯盟四》都不知道是什麼了。」她吃力地扶著肚子坐
在沙發上,眼角雖然有些皺紋卻語氣比神情更顯老態。
  「我朋友也這樣說。」大嫂也認同,感慨句的背景是四個小孩的大吵大鬧更顯真實感
,而我根本沒辦法想像不知道《復仇者聯盟》的感覺。


  開始下雨了,滴在小巷子裡鐵皮加蓋的屋頂上非常響亮,雨天帶來的涼爽感讓客廳不
再這麼悶熱,回想起自從瓊的孩子出生之後便沒什麼空閒再與她邀約。
  幾乎是匆匆將出國帶回來的禮物交給她或是在瓊的家與那個小小軟綿綿的嬰兒一起在
客廳吃瓊做的寶寶蛋糕與果汁,瓊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好好整理自己的頭髮了,紮
著丸子頭與黑框眼鏡,顯得俐落卻也脫離了當時的未婚氣息。


  不知道是否婚姻就代表這等犧牲,連最基本的看電影權力都被一個用臍帶綁著的嬰兒
給剝奪,且無法出聲做任何指控。
  結婚之後的生活只剩下孩子與丈夫,晚餐還有無限個無止盡的早餐與午餐,還得兼顧
所有人的口味唯獨自己的口味必須被犧牲。


  我在V怪客家的那晚也下了雨,距離天空近一些的雨滴透明的像水晶附著在玻璃上,
餐後我們聽著Benny Goodman的專輯邊閒聊,聊電影也聊音樂,聊我們各自去過的音樂祭
與展覽。
  回想上次與霍里這樣聊天省略掉各自雜亂的工作與壓力還有其他無聊卻又無力可以解
決的抱怨已經是回想不起來的很久以前。


  我們的話題充斥著對生活的無奈與不得不,我們都認為對方還在呼吸便是好的,卻忘
記了我或是霍里都需要好好坐下來聊聊,無論是聊我或是聊他都好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固著著關係任憑凍結卻習以為常以為現在這樣對我們最好。
  雨下的很大,晚餐後大家正坐在客廳前準備切用芋頭口味的布丁蛋糕,母親笑得合不
攏嘴臉頰紅撲撲的,一年只有一度的母親節讓做為母親的她永遠都沒辦法習慣這樣被人感
謝。



五、


  「你今晚會過來我家嗎?」下午三點多一些我正在公司茶水間使用咖啡機,咖啡機運
作得軋軋響企圖從乾扁的咖啡色豆子中搾取一些咖啡因,我站著邊往窗外看。
  空氣混濁不堪而且車陣隆隆揚起砂石車經過時的塵埃,以為連日雨天會把臺中的空氣
清洗過一遍,但顯然臺中的空氣也不是市長簽署文件就能解決。


  天氣又熱又悶卻又下著涼雨,出了冷氣房之後手腳得皮膚感到又悶又黏讓人不舒服,
在這樣的天氣之下很難有什麼好事情發生,更難有什麼好情緒。
  沒有太久霍里就回覆我的訊息,告訴我下班之後會過來我家,「有些事情想聊聊。」
我將牛奶加入咖啡之中再放入一點糖,然後收好手機繼續工作,我邊思考著今晚該準備什
麼餐點,很難得想好好與霍里吃一頓豐盛的晚餐。


  我思考著V怪客那天所準備的食材與手法,跟著去超市買了一些香料與洋蔥、綠花椰
等,雖然無法模擬出那天與V怪客相同的晚餐,但做個大概還是可以。
  我撥放同一首快節奏的歌曲,邊跟著節奏邊攪拌奶油醬料,想起那晚餐後我與V怪客
兩人坐在窗戶旁的吧檯看著車景。


  偶爾我們聊得很激動,有時候針對他說得而我不能認同時我急著反駁他,最後我趴在
白色的吧檯看著杯架上的黃色展示燈,「你知道嗎,人最難最難的就是超脫既有的價值觀
然後創造自己的價值。」我用手撫摸玻璃杯。
  「當我們長大成人然後增加歲數,最終也不過就是開創一個茶餘飯後的話題,結婚、
生子然後再結婚與生子。」他靠近我然後將我扶起,往吧檯上一放,用他拇指帶著戒指的
手撫過我的臉頰。


  我感覺的到我臉頰燥熱,這是第一次被輕輕摸過臉頰的感覺,大多時候我不願意讓人
觸摸我的臉,就連霍里也是。
  並非害羞或是其他少女情懷總是詩的答案,而是更簡單的不喜歡而且怕髒,但我此時
此刻的臉頰發熱卻與害羞無關,是酒精薰陶之下的紅色。


  V怪客讓我躺在白色的吧檯上,用手指從我的西裝褲上解開扣子,我沒有意識到我與
他正在做什麼,用手背搭在額頭上擋住架子上的燈光。
  燈太刺眼,大喇喇地像V怪客的視線放在我身上,他替我脫下褲子與內褲,我感覺的
到他的嘴唇在我腳邊磨蹭著。


  嘴唇柔軟,像剛剛濃稠的白色奶油醬汁流淌在我身上,他戴著的戒指介面粗糙,用手
背滑過我的小腿帶上他延綿如針的吻,密密縫著把我跟他在此時此刻的都緊密在一塊。
  *請上帝直接將我送進地獄。我想起小說中男主角對即將被槍殺的神父這樣說。


  他脫下我的內褲後從腿親吻到我的下腹部,低著頭讓頭髮垂下滑過我腹部,而我一面
想像剛剛吃進肚子裡的那些沾著奶油義大利麵醬汁的麵。
  我想抗拒,但最多只能緊咬著牙關讓我覺得我的臼齒很痛,用力地像快流出血來那樣



  「說到底我們都害怕被放下嗎?」我突然開口,「就因為這樣所以我們最終要找個對
象長期陪伴所以結婚。」我把話說完,在V怪客脫下我的褲子時我也突然赤裸,隨著體內
的水分流出我最真實對未來已知的恐懼。
  「妳可以選擇要或是不要,」他停頓下來回答我,然後用舌頭啃咬著我的皮膚漸漸往
上,「不過選擇哪個最終都是自己要承擔。」他說。


  「我很害怕。」當我抓著他的襯衫時我脫口而出。


  霍里來了之後我替他把麵條盛上醬汁,再撒上一點超市買的香草粉,「今天是什麼日
子,竟然做菜叫我過來。」他表情狐疑,果然已經認識我許久,被我刻意的驚喜打擾。
  「我只是想說,先吃看看?」每當我要開始說謊時我總是不由自主看向別的東西,例
如桌上的義大利麵或是電視螢幕,但就是不敢看霍里的臉。


  「怎麼了?」他叉起手來擺在胸前,背往後一靠,像是我又做了什麼讓他頭痛的事,
「妳變的非常奇怪,從我跟妳求婚之後開始。」他擺擺手,萬般無奈又不肯承認那樣的口
氣說。
  「房東太太要我兩個月後搬出這裡,因為她兒子要結婚回來了。」我先把無關要緊的
事拿出來說。


  「嗯……真的有點可惜,畢竟我挺喜歡這裡的,我想妳也是。」他突然眼神柔和了些
,「這也是好機會,我們或許可以先登記妳過來我家住,也和我家的人認識一下。」他說
的像一件公事那樣,先做A計畫然後執行B計畫,事情總是有條有理的C計畫。
  「不、不這不是我想說的,」我嚥下口水,與他一樣我也沒了胃口,反覆搓揉著剛剛
擦拭過的紙巾,「我想說的是也許我們可以緩緩,我是說──」我話說不完。


  事實上即便我已經是個在蛋糕上插上數字三的蠟燭的大人了,卻在面對這種事時與十
三歲以為愛情不是你愛我與愛他那樣,明明該簡單的事越是簡單的卻越傷人越無法說出口

  或著說,當我們活在美好、沉溺美好、習慣美好、擁有美好的時候,我們從來都不願
意親手破壞,然後使美好變成曾經。


  「我想說,我沒有準備好結婚。」我吐出一口氣,剩下一口氣把話說完,「抱歉,或
著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能說什麼。」然後我沉默等霍里說些什麼。
  我沒希望聽到霍里諒解或是安慰還有其他,但我希望不要是沉默,至少──或者至少
給我一點點理解,用我與他相處如此漫長的時刻換一句諒解。


  我搬來這棟大樓已經一年多一些些,當初選擇這裡是因為舊大樓所以價格便宜,位在
八樓有漂亮的視野而且視線看起來寬廣許多,除了颱風與地震老是讓我緊張兮兮無法入睡
之外,大部分的時候我非常喜歡這裡。
  因為有三個房間,一開始霍里向我提議他也一起搬過來這裡與我一起生活,在求婚之
前我認為要擁有個人空間所以拒絕,直到最近我越來越沒有理由拒絕。


  為了霍里我漸漸改變我的生活習慣,雖然都是些小事但我卻漸漸感覺到我的生活不再
那樣舒適,像受了威脅那樣生活之中有隻獸躲在暗處使我心驚膽戰那樣事事憂慮。
  我與瓊討論過這件事,瓊卻告訴我這是相愛的證明,「因為愛所以妳才會在乎對方。
」她這樣對我說,好像相愛是一雙灰姑娘的玻璃鞋,誰能把削足塞進去誰就配擁有最純粹
或是最血淋淋的愛情。


  我卻不認同,就如同大多數時刻我無法理解就連半夜看場電影我都必須受限霍里的睡
眠習慣。
  霍里不能理解我周末夜晚總是一片又一片把老電影看過,為此我們有點小爭執,起因
是我只想在我的臥室看電影,而霍里卻因為電影聲光而無法入睡。


  我想過再將空房整理一間給霍里,他卻有像是外人睡客房那樣局外人的感覺,最後不
歡而散我們沒再討論這件事,霍里也漸漸不留在我這邊過夜,這樣對我來說倒好,多了私
人空間可以真正的做自己,不必遷就。
  我們的生活看似融洽卻處處有縫得以插著一根根尖銳的針,讓我們一個轉身就被刺個
滿懷,喊著疼卻誰也無法真正替誰將針剔除。



六、


  《鐵達尼號》中有一幕非常令人窒息,就是傑克與蘿絲在老爺車上做愛的那幕,雖然
沒有演出更多令人血脈噴張的畫面,卻也夠讓我遐想至今。
  雖然我與霍里擁有性關係是理所當然的事,除了第一次還擁有處女膜時感到突破性的
害怕與惶恐之外,剩下來的感覺就不如電影描述的性愛那般好。


  就連色情片裡男歡女愛,例如先潮濕的吻、互相撫摸對方的身體,再深吻、像對方的
唇是口味香醇的酒令人目眩神迷那樣,只不了渴所以還要更多,搓揉對方的身體讓對方狂
躁像一首快到激昂之處的樂音。
  但這些都不足夠我發狂似如浪蝶渴望霍里的觸碰、親吻、褪下衣物後的肌肉紋理,肉
體、人的溫度足夠使我感到安心的。


  或是陰莖,勃起之後狀態明顯的龜頭,戴上保險套之後有粗喘的聲音與啞著的呢喃,
在我耳朵邊輕聲告訴我有關愛的故事。
  但是沒有,除了霍里用手抓著我的腰部在要射精之前緊緊扣住之外,除此之外沒了別
的,例行公事在該做的項目上打勾,撫摸胸部、親吻嘴唇、用手指輕探,確認、然後插入
、出來、再插入。


  而這是我第一次──就像看著電影那樣,看著電影裡面的男女互相撫摸對方的身體,
僅僅只是V怪客替我把褲子脫下便讓我的身體有了超乎我想像的期待感。
  那是身體非常特殊的感覺,難以用口語化表達,但我想那是一種性的衝動,衝在理智
之前像奔逃的馬,無疆無界也沒有道德與其他東西的束縛。


  回到最初始的狀態,想要、渴望、必須、獲得、需要、現在、馬上、再更多、如果可
以、再深入、快死掉、不、不、能否停止、還不到那時候、再多一些、但不要超過、超過
界線。
  或是……將界線挪後,越退越後。


  「嗯……」我呻吟,但是故意的,咬著下唇我希望讓他知道我很享受,享受他用冰冷
的手指上的戒指撫摸我的身體,像優游的魚而讓我變成有浪的海。
  包容他所有的一切而我願意為了他讓他翻騰我所有的浪,激出白色的花與泡沫,覆蓋
再覆蓋層層疊疊,那是我從來未有過的犧牲與甘甜。


  他用舌頭舔過我全身每一寸皮膚,胸口、肩頸之處,還有含住我的項鍊用口舌熨熱烙
印在我胸口變成標記,使我永生難忘。
  他的長髮撫過我的身體帶著他身上薄薄的酒味與髮香,他不用香水卻更凸顯他特有的
味道,比起嗅覺與視覺,他帶給女人身上前所未有的觸覺感官更騷動我的靈魂。


  使我隨著他起舞,他用手捏過我的身體,將我的腳架高,不厭其煩替我順過肉體紋理
,像是反覆記號,像是要記得我所有身上各種反應與柔軟、堅硬、溽濕之處。
  或是說要使我記得,讓我永遠難以忘懷。


  我沒有與V怪客做愛,最終我們停在擁抱,他衣著整齊貼在我身上,衣料粗糙的觸感
摩擦著我的胸口像是即將使我抹滅存在那般疼痛。
  「我該回家了。」我將他推起,順著他的身體我從吧檯上起身,夜涼了大半,雨滴把
夜景的燈模糊成一片細碎伶仃,眼前的還在卻已經不是現在。


  而現在卻在我眼前,例如霍里,他以一種不可思議、驚訝的神情看著我,腦裡還在轉
動,企圖從中找到能說服我的字彙說出口。
  但我只是盯著他看,沒打算再把話題接下去,我有強烈的衝動把眼睛移開,但我死盯
著連眼淚都要逼出來,卻還是在這點上對著他固執。


  難得我有強烈的意見要表達,以往那些不重要的我都當作還好與隨便、都行、看你,
當生活久了之後我與霍里之間只剩下這些簡易且模擬兩可的話語充飢,用不著強烈也沒有
絕對,讓兩人的關係趨於中間、普普、還行,然後我們說那是即將死掉的安穩。
  然而我沒有勇氣,沒有勇氣像一位母遷那般犧牲,犧牲自我的時間去成就兒女或是成
就自己扮演根本不想要的角色──男人背後的女人。


  成為一位手藝極佳,逢年過節只能將長處摻進鹽巴與醬油或是糖之類的調味料裡封存
,或是強迫自己成為榜樣,讓兒女把自己當超人然後寫在作文簿上用努力與辛苦來讓學校
老師打上甲上、甲、甲下的分數。
  抱歉我無法,我還沒有勇氣去成為母親然後孝順別人的母親,對於母親的認識我只活
在《母親與我》的雜誌上,還有電影,就像那些扮演兩個小時又三十五分的母親之中。


  霍里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我將所有我煩惱與困惑的事說完,「最後,我不能嫁給你
的原因還有一項,」我吞了吞口水,「我和別人上床了。」我說。
  就算沒有,而此時此刻我卻願意幻想有過別人的肉體與陰莖還有經驗,即便沒有過,
而當時肉體上的確鑿在我某個深深之處。


  霍里起先憤怒,張大眼睛怒視著我,我沒有對不起卻也什麼都沒說,竭盡所能讓自己
毫無愧疚感,我必須讓他離開,而在那之後我也會離開,在我緬懷之後。
  他離開了毫無留念,或許有過,我們整夜未眠靠在沙發上翻看舊影集,他告訴我他一
直都覺得《黑暗騎士》的DVD很棒,「是嗎?」我紅著眼睛穿著黑色的長袖外套與他一起
在陽台上喝最後一次酒。


  「等等你就要走了,把DVD拿走吧送你。」我說,陽台上有非常高的欄杆大概是剛建
造好之後害怕住戶跳樓自殺而裝設的。
  很以前的時候我們偶爾會靠在欄杆上喝酒聊天,從深夜麥當勞的招牌看到天開始昏亮
為止,從最遠之處會綻出一條橘白色的線,然後可以聽到遠處開始有汽車的聲音。


  我們就是從深夜開始不斷認識彼此,使對方成為我們的生活,也使我們變成對方,愛
的本質從深夜直到黎明。
  度過無數個夜晚、親吻過彼此、牽過對方的手無數次直到不再紀錄各種日子,我們的
日子平凡在每一段鋪陳之中,這些都化成清晨的泡沫。


  他離開了,確實離開。
  我們說過的、數過的,所有無盡的都在黎明之後有了意義,成為新的刻痕,用人的進
駐與感情做鋒利的刀。




*1套套邏輯
「這是正確的,所以這是正確的」引用伊藤計畫《虐殺器官》。

*2
「請上帝直接將我送進地獄。」引用唐納《神棄之地》中男主角台詞。
原句:「我已經替你禱告過了,還做了一個特別的要求,就是你這渾蛋經常說的,請上帝
直接把你送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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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wind31樓 06/01 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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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xjell6樓看完才發現是創作 讓人覺得難受了一下 06/01 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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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7431912樓跟我想的不一樣,不過...這篇文章可以讓人想的很深 06/01 10:58
ch8971013樓 06/01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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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onicKnight16樓很壓抑,像午後要下不下的雨落下前空氣中的沉悶。 06/01 14:00
IronicKnight17樓但我在想,若最後的選擇更早明白,更早面對自己,是 06/01 14:07
IronicKnight18樓否對彼此傷害會少多了? 06/01 14:07
IronicKnight19樓或許這場雨…早該在好感消逝之時就痛快的落下 06/01 14:12
ahtou20樓QQ 06/01 14:52
heuychloe21樓寫得好好 06/01 17:31
YTTD22樓 06/01 20:40
iamrollita23樓致鬱向啊 06/01 22:35
aaagun24樓歡迎回來 06/03 23:29
hanahikki25樓真的很好看,期待妳下次的創作 11/26 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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