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我發現自己並非局中人時,這個猜測就已在心裡生根。
如今能將猜測吐露,心情倒是舒坦了許多。
梁不問沒有馬上回應。他靜默片刻,鎮定地和我再次詢問:「你確定嗎?」
「八九不離十。」我對此回以肯定答覆:「不然,沒道理我會是局外人。」
「但就算你是局心……」他停頓一會,改口:「就算『青煞玉』是局心,他一開始還是會
需要媒介。這場局在形成之初,對方沒道理已有形體,它就是塊碎玉而已。」
我搖搖頭,反問:「你怎麼確定?說不定溫昭立陣時,另個青煞玉就已經有形體了。」
「……不太可能。」梁不問微微蹙眉,「化靈成形前,必先有意識存在。意識不滅,化靈
就能再次成形,所以梁絕才有辦法重塑你的身軀。」
「但即便是梁絕,都要費盡心思,才能把你的意識保留下來。」他後背輕靠上布椅,側頭
朝我看來,聲音堅定,「我不認為溫昭有辦法做到這件事。」
真是太巧,我剛好也不認為你是對的。
「先不論梁絕的部分,我老實說,你太小看溫昭了。」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對我來說,溫
昭是種難以理解的存在,「雖然溫昭對控靈不熟,但我從沒看他失敗過。」
話是這樣說,但我知道梁不問不會贊同我的觀點。我們兩個,總是無法說服彼此。
「這不一定。你也一直不知道他的目標,不是嗎?」他見我暫時應不出話,趁勢再接一句
:「這樣一來,你又怎麼確定他有沒有失敗過?」
「但我——」我一時語塞,「我現在出現在這了。」
凌厲的視線掃來,瞬間,我似乎在梁不問眼中望見一絲難解的執念。
他問:「那又怎樣?」
簡短的一句話,像是一把冰錐刺入我的後頸,凍住我想回嘴的想法。他話中情緒,不能算
憤怒,甚至連不悅都稱不上,但對梁家人而言,這點波動已屬難得。
外頭豔陽高照,然而,這間華金閣,此時竟有種覆霜之感。
再頂嘴下去,等等大概會被趕出雅間。我乖乖閉嘴,危機意識終於發揮作用。
梁不問臉上無溫的笑一閃即逝。他喝起面前茶水潤喉,一室無話。
幸好有先叫店小二上茶。所有可能吵架的場合,都該擺點能吃喝的食物在桌上。
「青煞心玉被打碎後,玉塊散落各地。這局內半心,應是溫昭後來從不同人手中取得,再
合聚成半心。」他放下茶杯,順勢說回正題:「它會在局內化形,或許純屬巧合。」
我心想,在溫昭面前,才沒有巧合一詞。
但爭論沒有意義,我聳聳肩,嘆口氣道:「好吧,就先假設你是對的。某人當了媒介,借
用半塊心玉的力量成為局心,而後,在生死局中那塊碎玉莫名其妙就化形了。」
梁哥沉默一秒,補充:「或是某人自己就是局心。那塊心玉和生死局本身構建沒有關係,
就只是被溫昭放進局中,在因緣際會下化形而已。」
我聽了不禁失笑。怎麼可能?到底多想支持「局心不是青玉」這個論點?
但我還記得剛剛糟糕的氛圍,我提醒自己,不是所有吐槽都能說出口。
「你對……」梁哥應該有注意到我眼中閃爍的情緒,但比起正在胡思亂想的我,他更在乎
另個青玉,「另位青煞玉的個性,有什麼想法嗎?」
噢,當然沒有。我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話說回來,我跟他是一樣的嗎?所以到時他做了什麼事,也要算到我頭上?
太不公平了吧!
「青玉?」梁哥見我沒反應,在我面前揮了下手。
「呃,不算有。」我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恍神,整理完思緒說:「但要我猜,他應該超
難溝通。你還記得在祈山迷魂陣中,溫昭和我們說了什麼嗎?」
梁不問搧動長睫,眼眸幽暗深邃,「記得。但你指哪一句?」
「他說……」我看著他,在道不明的感覺中,煞住了話。
我愣了下。我不懂,為什麼我會遲疑?
太久的沉默會招來懷疑,我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出答案,於是只說了腦中所想的後半
句話:「他說,我和以前相比,少了血性。」
而我壓在心底的前句是——溫昭也說,你多了人氣。
可是,你斬釘截鐵地說過,你不是梁絕。
溫昭這樣感嘆,絕不是為了混淆我。我怎麼想都無法明白,他為何對你吐露此言?
「嗯。」梁不問應聲,斂下眼思索,「他確實有說過這句。」
我觀察著他的反應。我方才不尋常的遲疑沒有被察覺,或許那不是梁不問現在關心的事。
「我現在這麼好講話,是因為我的玉生一直在受挫。」
事有輕重緩急,我深吸一口氣,竭力遏止腦中發散的疑問。
回到梁哥提的問題,我解釋道:「我化形初期被溫家壓制,後來到了錦沙,放風沒多久就
踢到鐵板。梁絕一出手,我就被打回原形,玻璃心碎滿地。」
「但局裡的這位沒有經歷過這些事。依照我對自己的了解,媧兒的任性加上蒼素的桀驁,
再加一點梁家不近人情的作風……嗯,可能不只一點。這些綜合起來,就是我了。」
我自認為這個解釋既精準又利於理解,但梁不問聽完,露出了頭痛的表情。
「好吧。」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疲憊,按了下眼皮說:「真遇到了,再來想辦法。」
怎麼聽起來這麼無奈?不要愛問又不愛聽答案好不好?
我心中替自己打抱不平。此時,走廊傳來店小二帶客的聲音。
我們入局時的時間較早,大約在正午之前,尚未到人們吃飯時間。如今酒館內的客人漸漸
多了,這裡隔音雖不算差,但也沒好到能讓修者完全聽不見隔壁房動靜。
我們的隔壁間,似乎有一位小姐帶了好幾位大爺來,言談內容輕佻低俗。
……怎麼感覺不太妙?
我轉頭去看梁不問,但他什麼也沒說,面色平靜地拿起了桌上菜單。
「梁不問,我感覺……」我話還沒說完,他放下菜單,改拿桌邊搖鈴。
鈴——
鈴聲響起,銅音清亮明確,截斷我未盡的話。
幾秒之後,店小二帶著專業的笑容出現在桌前。
「來一盤炸沙蟋,再一碗王蜥燉湯。」梁哥點菜點得很快,他點好餐,和店小二說:「我
們打算在這閒晃幾天,想請問附近有沒有哪裡有地圖能參考?」
「啊,有的!我們店裡剛好就有!」店小二笑著收回菜單,服務非常熱情,「最近旅遊的
人變多,我們老闆有做了地圖要送貴客們。訂雅間就會招待,稍等幫您拿來。」
「這老闆好會做生意。」我看著店小二離開房間時的背影說。
梁不問剛剛不只要到地圖,同時也問到了局內的確切日期。依店小二所言,現在是四月中
,距離我以前屠城的日期,五月二十,還有一個多月。
「這次開局的時間點好早。」梁不問說。
我倒覺得這沒什麼,「開得早也不一定好,找不到癥結點一樣沒用。」
不是故意要潑冷水,但我說實話,錦沙城是一個到處都不對勁的地方。這裡內憂外患兼具
,夜裡邪祟並起,就算再多給我三個月,我也不一定抓得出問題從何而起。
點完菜沒多久,熱騰騰的蜥蜴湯和炸蟲子被送了進來,連帶著一卷牛皮紙地圖。
我望向那兩樣菜,看到一隻翻肚的蜥蜴浮在湯面。我以為它至少會像雞湯一樣,切成一小
塊、一小塊的肉,結果居然是整隻蜥蜴。這也太豪邁了吧?
「我不知道你真的喜歡吃這個……」我用湯匙把那隻翻肚蜥蜴壓到碗底,委婉表示。
「我其實什麼都吃。」 梁不問拿起碗筷,夾了一兩隻沙蟋,說:「但也沒有特別喜歡吃
什麼,不要誤會。更何況,我以為這道湯是你推薦的?」
我隨便說說而已。你有點幽默感,不要這麼認真好嗎?
但他說歸說,後來也只吃幾口就放下碗筷。
我看不出他究竟是吃不習慣,還是真的吃飽了。總之,我們不再討論食物,認真研究起酒
館送的地圖。地圖不算精美,但勝在清楚扼要,內容和我對錦沙微薄的印象大抵一致。
是張很符合我們當下需求的簡易地圖。
「我們先不去王城。」梁不問看完後說:「若是照你所言,成形的青煞玉現在就在王城,
那進去後不一定出得來。既然離錦沙覆滅的時間還這麼久,不如先去其他地方。」
「好。」我沒有意見,「那你想去哪?」
他思考一陣,說:「我很在意沙蜃和禁河……」
結果,梁不問話還沒說完,隔壁房女人的嬌笑便穿牆而來。
「啊!大人,您不要這樣——」
我被這又酥又麻的聲音嚇到,倒吸了一大口氣,驚慌之情溢於言表。
「小女子孤身來此,無依無靠,還請您溫柔些待我……」女人柔媚的嗓帶著泣音,委屈受
迫之餘,似又暗藏一絲興奮和喜悅,「幾位大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呀……」
就算是梁不問這樣性靜自持的人,聽到隔壁傳來這種聲音,都很難不受影響。
「這裡隔音也太差了吧。」我扶住額頭,再待下去感覺要出大事。
隔壁房的人已經開始邊笑邊喘,女人妖媚的笑聲迴盪不去。
其他男人聲嘶力竭地在喘,賣命的、換不過氣的那種,呃……痛苦和快樂只有一線之隔?
我實在忍不住,站起身說:「梁不問,我們換家酒館?」
「……我覺得他是故意叫得特別大聲。」梁不問闔上眼,「坐下吧。」
隔壁戰況激烈,牆面被拍得乒乒乓乓,但房門始終鎖死。聽得出來,那「女人」快樂到不
行,一對多,場面肯定不忍卒睹。我是行走的天災,隔壁那位,算得上是行走的人禍。
我以為激烈的場面會再持續一陣,所幸,隔壁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接著,我們的房門被一把推開,濃重腥味撲鼻而來。
蒼素半張女相還留著,他婀娜地欠身,眨了眨眼,「大人,小女子好餓哦……」
我再次倒吸一大口氣,狼狽地爬起身,連三步退到離房門最遠的角落當根竹竿。
蒼素身上未乾的血一路流淌,弄髒隔間地毯,血污暈染擴散。他優雅地漫步到餐桌前,手
爪捧著半顆癱軟腦袋,笑容燦爛無比,另手抓滿一大把炸沙蟋塞進嘴。
「真好吃。」咬合的聲音咖滋咖滋,他舔了舔唇。
「但只有一盤吃不飽,可以再點一盤嗎?」
他揚起血淋淋的笑,手捂心口佯裝委屈,轉頭朝我看來,「不,可以再點個五盤嗎?」
「……你不要得寸進尺。」我毫無威懾能力,只能縮在角落警告他:「而且,你確定你把
這地方搞成這樣,店小二還敢進來?」
「金主爸爸不是我,要吃什麼,去拜託你面前那位。」我決定把問題推給別人。
蒼素聽了話,轉頭看向還坐在布椅上的梁不問。
他發出一聲哂笑,有點輕蔑,還有種耐人尋味的挑釁。
梁不問沒有和他廢話,開口便問:「蘇家的人呢?」
「他們跟丟了啦。」蒼素輕鬆帶過,邊講邊吃梁哥點的食物,「還滿多人跟進來的,我原
本以為只會有蘇白皇跟蘇白湘。」
蒼素說,他們一路打進局,雙方殺得不可開交。但生死局本來就不是能在開局時大動干戈
的地方,局會用各種方式反撲,清除妄想在局內用武力搗亂的入局者。
「所以,我們打沒兩下,旁邊城民就圍過來了。」
蒼素講到這,露出玩味的表情,「這些城民會在旁邊碎碎念……怎麼說呢,他們有點像小
蜜蜂?一起說話時會嗡嗡嗡。起初有點催眠,但聽久了,就會覺得厭煩。」
原來如此。這場面聽起來是精神系怪物 vs. 精神系怪物,我想的應該沒錯吧?
「你記得那些城民都說了些什麼嗎?」梁哥問。
蒼素側過頭,回憶道:「『不要動手』、『沙后嚴令,不得私鬥』,諸如此類。我其實沒
有很認真在聽,聽太認真,我會想出手宰掉他們。」
「後來想想,這應該是陷阱?要是真的動手,『沙后』說不定就會出現了。」蒼素勾起笑
,「有人傷害她的子民,聽起來是能讓她名正言順殺死入局者的好藉口。」
這個推論確實合理,依照我過去經驗,生死局中的平民最好是能不碰就不碰。
「那你最後是怎麼脫身的?」我問。
「後來情況越來越混亂,要抓空擋離開並不難。」蒼素現在吃得津津有味,樂於和我們解
釋來龍去脈,「不過,我有留稍微久一點,因為有一位乞丐忽然衝進人群。」
「大人,我跟您說,這個乞丐非常有趣。他是叛亂分子啊!」
蒼素看熱鬧不嫌事大,邊講邊笑,「別人喊沙后勤政,他喊妖婦亂政。咒罵沙后還不夠,
他還咒錦沙氣數已盡。雖然現在看來,錦沙確實氣數已盡,但也不用這麼誠實?」
嗯,我完全可以想像現場有多混亂。我很慶幸我是提早進局的人。
「我看那乞丐講得頭頭是道、義憤填膺,頗有大將之風,想說幫他鼓掌一下。」蒼素說到
這,作勢拍了兩下手。
梁不問不動聲色地側過頭,避開往他臉上濺去的鮮血。
「誰知道,圍在四周的老百姓看到我挺那乞丐,全都更生氣了。」蒼素無奈地嘆氣,「每
日行善真難啊。給陌生人鼓勵,居然也會被討厭。」
我發現梁哥又看起那張褐色地圖,只剩我勉強還有在聽故事,「等等,你不要扯遠。我剛
剛的疑問還是沒解決。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你被一群人圍著,怎麼脫身的?」
「噢,這個嘛?」蒼素發出竊笑,「我看苗頭不對,鼓掌完,就把那乞丐的頭切了。」
「然後,我在憤怒的城民前高舉那顆頭,對他們大喊:『窮鬼妖言惑眾,笑掉人大牙!』
結果您知道嗎?好多人附和我。真是血腥的沙漠之城啊!」
蒼素邊說邊演,笑到不能自已。他高舉手上吃一半的腦袋,紅白腦漿從指縫滴落,「我喊
一句,人們就歡呼一聲。哇,我從來沒有殺人殺得這麼有成就感過!」
梁不問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這場對話中。他坐在旁邊研究錦沙城地圖,顯然不在乎蒼素
到底都說了些什麼瘋話,留我獨自面對這隻話匣子關不上的禍鳥。
我怕冷場,只好摸著大概只剩一半的良心回:「你可能很適合從政。」
「才不要,從政好無聊。」蒼素嗤笑,他放下高舉的手,吸一口腦汁又扒了盤子裡兩口蟲
,「從政不自由,又沒有好東西吃。」
「後來我就趁亂閃人了。但您知道,我最後看到什麼嗎?」
他嚼了嚼食物,說:「那乞丐,居然沒有死。」
「我從混亂中抽身時,看到他無頭的身體動了起來。那衣衫破舊的乞丐,接上一位倒地的
蘇家人的頭,從暗巷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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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真的很喜歡寫連載稿,只有連載的文可以承受我混亂的劇情 快樂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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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是媛媛,寫小說和各類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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