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伊揹著無名的他渡陰溝,血污髒了青衫。
他用力張合雙脣,才從被破爛的喉嚨擠出氣音。
──名字……
──敝姓陸,是名道士。生生死死,我也不記得有過多少名字,你如果
想叫,就叫我好心又帥氣的哥哥吧!
──謝謝……謝謝你……
他在心底立誓,絕對不會忘記這份恩情。
陸判躬著上身,兩手緊握住鋒利的劍身,鮮血淋漓,逼得陸祈安只能放
開劍,術陣隨之解除。
轎子裡的大王笑著發話:「陸判,念你們手足相親,就讓他在地獄陪著
你好了。你不是說過你弟弟唱歌好聽?本王就把那口嗓子摘下來給你唱曲,
你說好是不好?」
陸判顫抖著身軀,咬牙擠出回應:「大人,屬下沒有弟弟……與陸家毫
無瓜葛……」
閻王大笑,要的就是這麼一個結果。
閻王長指彈著珠簾,給這場兄弟相殘的狗血劇來點配樂:「陸道長,你
聽見了嗎?你當年那點如鳥毛的同情心,還不是為了你的大道,轉頭就把他
拋下,怎麼有臉要人記得你?」
陸祈安沒有理會閻王,只想止住陸判身上的傷。
陸判伸出血染的手,順著閻王目光的死角,向陸祈安遞出一顆珠子。應
該被閻王摔碎的那顆,其實一直在他身上。
陸判無聲張合脣瓣──「她」已經死了。
陸祈安完全安靜下來。
「你要是照程序申請,她可以有機會改判……可是你不相信我……如同
大哥和老三……你從來不相信任何人……」
「二哥、哥哥,我……」
陸判把捅破心的寶劍拔開,扔到陸祈安面前,劍身的血漬劃出一條血線,命
令他退開。
「欠你陸家的債……到此為止……我沒有本事……再照顧你……」
陸祈安只是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慌亂搖著頭:「我不能讓留你在這裡,
絕對不能!」
「我知道……你痛恨陸氏身不由己的天命……可是你徘徊千年也不肯改
變……以為世界就該繞著你轉動……祈安,不是你姓陸就能比別人了不起…
…放下就該放下,失去了就是失去……」
可是陸祈安還是抓著陸判不放,陸判只能把人扛抱起來,不讓他碰觸到
漫上腰際的死水,強制帶去水的彼端。
「二哥,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不管陸祈安怎麼哭喊,陸判全然不理會,好像彼此已成了陌路人。
「『上蒼』已經盯上你了,我修改的命格都會被祂『更正』回來,再這
麼下去你會完蛋的,拜託,求你了,和我回家──!」
陸判親手把陸祈安推入深不見底的黃泉大河,直到陸祈安被湍急的流水
滅頂,才敢合上眼。
「前輩!」小蟬追過來,著急地看著水中那點青色,胡亂脫下黑袍子就
要跟著跳下。
她清楚不過,那個瘋瘋顛顛的男孩子可是陸判一手養大的心肝寶貝。
陸判用最後那一點氣力拉住小蟬。
「他水性很好,死不了……」
小蟬近距離看著陸判胸口的血洞,忍不住直掉淚。
「陳知涼,不要哭。」
「嗚嗚……」
「妳閉上眼,把耳朵捂住……」
「為什麼?」
「聽話。」
小蟬不敢違背陸判氣若游絲的命令,當她乖乖照做,陸判才屈下雙膝,
拖著負傷的身軀,在泥濘的河岸地,跪著往官轎爬行過去。
「小人願受所有責罰,望大人開恩……」
閻王藏不住笑,看著前些日子害祂在眾鬼面前丟人的陸判跪著求他,心
情好得不得了。
「陸判啊,你好歹也是陰曹的判官,應該知道暗殺國主至少從魂飛魄散
起跳,怎麼會想用你與本王多年的情誼來求情呢?」
陸判叩下響頭,一個又一個,磕得頭破血流,直到閻王喊停。
「你怎麼老是這樣?明著在旁人面前罵我昏君,背地才裝模作樣地求饒
。出身下賤就算了,別老使卑鄙的技倆。」
「大人,全都是小人的錯……求大人見諒……」
「陸判,造成今日這可悲的局面,本來就是你的錯。」
陸判頓下動作,閻王知道他在聽。
「都怪你拋下陰間的孤魂、拋下陛下對你的厚望,就為了轉世成人。」
鬼王陛下前腳一走,閻王不過說幾句好聽的,陸判就答應祂去投胎,連
哄都不用哄,別的鬼卻以為是受祂逼迫,祂快冤死了。
鬼王陛下和亡魂不熟,不知道人死後變成的鬼,和祂們原生的大鬼不同
,心裡盼的想的,就是再活一次。
閻王還記得,在祂身邊陰沉千年的小判官,投胎轉世之前,笑得多麼明媚。
──大人,我想要愛我的父母、依賴我的弟弟妹妹,越多越好!
閻王再清楚不過,什麼狗屁公義,陸判只是透過施捨底層的可憐人,去
實現他永遠得不到的幸福而已。一個自私自利的鬼奴才,哪有成王的格局?
「不過你這條命也真是的,陛下、陸家,連天庭都動不了的人物,誰沾
上你誰倒楣!」
難得抓到陸判小辮子,罵不還口,閻王還有滿肚子說不完的刻薄話等著
羞辱,這時,有少女衝了過來。
小蟬用全身的力量撞進轎子裡,一拳揍向閻王。
「你這混蛋──!」
第一拳落空,小蟬整個人撲倒在閻王身上。昏暗的轎中,閻王托著她的
胸乳邪笑:「敢撲倒本王的女子,妳還是第一個。要不,就讓陸判看著妳為
本王侍寢……」
小蟬沒等祂廢話完,全力使出頭搥。
「去死吧!」
小蟬醒來,又是水邊的竹棚子,整隻鬼像落入滾水的蝦子跳起。
「前輩、陸判前輩!」
孟姜出手抓住她一邊長馬尾,小蟬才沒摔個狗吃屎。
「孟姊,妳有看到前輩嗎?前輩他受傷了!」
孟姜特意端起臉,做出深思的模樣:「妳是說那個把妳扔來這裡,把我
當作空氣,隨便往自己胸口塞寶麗龍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的傢伙嗎?」
小蟬嗚嗚叫點頭。
「我想,他那個死無可戀的表情,應該是回去上班了。」
「謝謝孟姊!」
小蟬連跑帶跳出發,不一會又折回來。
「孟姊,我想跟妳討藥膏,可以治大面積傷口!」
孟姜睨了眼小蟬,比起先前莽撞的傻樣子,有變得比較靈光一點。
「他那個是劍傷,會痛很久,沒有速效的方子,只能慢慢等靈體癒合。
」
小蟬本來以為孟姜會說,早知道陸家會有這麼一天、陸判真是識人不明
之類的話,孟姜卻對被陰曹全面通緝的加害者懷著一分同情。
「那老妖道是真心的。」
「什麼?」
「聰明人只要說些好聽話就能置身事外,看著傻子為自己奔波。我沒想
到他會動真格跳下來,不惜和閻王鬧翻,只為把陸判帶走。」
「可是到頭來,前輩還是受傷了……」
孟姜往小蟬手上放上一罐透明的藥瓶,然後摸摸她滿布淚痕的臉頰。
「這樣也好,阿判再也不會離開陰曹了。」
小蟬前往判官大人的辦公廳,官廳外守著不少差爺,小蟬說自己來看陸
判,沒鬼攔她就讓她進去。
小蟬推開紅格子木門,對冷清的辦公室喊出聲。
「報告,陳佐士來了!」
回應小蟬的,只有翻紙的細音。
小蟬往房裡僅有的火光看去,陸判坐在角落的方形黑木桌,正被比他還
高的公文卷宗包挾著。雖然已經出獄,看起來卻還像是在坐牢。
小蟬走到陸判旁邊,陸判還是不理她。小蟬看著陸判滲出紅色的胸前,
從小白花布包拿出傷藥。
「前輩,你忙沒關係,我來幫你擦藥!」
小蟬伸手就要脫陸判襯衫,被陸判反扭住手臂。
「痛痛痛!」
陸判無法,必須先解決這個自招的亂源,從堆成金字塔的公文山,抽出
小蟬的新派令。
「陳知涼,已將妳編列為機動支援組,有什麼事就去做什麼,快滾!」
小蟬認真看了看公文,陸判大概為了讓她休養,上任日期押的是明天,
也就是說,小蟬現在還是自由之身。
小蟬把廢紙整理好,一疊放在辦公桌邊,當作小板凳坐好。
陸判瞪過去:「不要擅自築巢。」
「等前輩忙完,我看著前輩擦藥。」
陸判用力擱下筆,小蟬正坐起身──來,揍她吧!
「妳到底想做什麼!」
「前輩,你還好嗎?」雖然陸判看起來和平常沒兩樣,但小蟬不相信說
要和家人一刀兩斷的他會沒事。
陸判沒有回答,小蟬又問起珠子的事。
當閻王拿出那顆不起眼的小珠子,陸判立刻明白到,祂早已策劃好怎麼
拔除陸家這個眼中釘,就等著大魚上勾。
「那名女子背著一條大爛命,問她幹了什麼好事也不說,我就讓她每輩
子早死一點,少受點罪。」
即便陸判其實沒有聽從閻王的鬼話,但他無謂的好意卻因此折磨他恩人
好幾輩子的人生。
「陸家救我何用?」陸判平靜的口吻透著一股強烈的憎惡。
小蟬想起爸爸過世那陣子,母親也是自責不已,不管她怎麼安慰,母親
就是想不開。
「前輩,這不是你的錯。」
小蟬真心想不透,陷阱是閻王下的,閻王是弟弟砍的,怎麼罪過會是陸
判來承擔?
「妳走吧。」
小蟬放心不下,想偽裝成花瓶還是公文櫃待在陸判身邊,但她只縮在門
邊一下下,就被陸判喝斥趕走。
小蟬回頭,總覺得陸判的身影變得比以往透明一些。她還想多看幾眼,
官廳的門板隨即緊閉上鎖。
堪比青天明月的判官大人,終於與邪惡的陸家道士劃清界線,如眾鬼所
願,但城裡不安的氛圍卻不減反增。
閻王大人召集官差,頒布新的人事命令──將陸判官無限期停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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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不想讓鬼知道祂被少女騎在身上狂揍,所以小蟬目前還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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