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作品為#1To1CvaD（#3 討債人）的後續。
以下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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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名身長190公分的壯年男子擠入座位上時，
媒體的閃光燈如波浪般此起彼落閃起，讓他脖子前
垂下的金黃色指狀墜飾反射出光芒。男子身前桌上的
名牌告知了他的身份──本島總統，盧向日。
「感謝各國媒體朋友遠道來此，希望本島的料理
還合各位胃口。」盧總統說：「真沒想到我們這個
邊鄙島國的蟲害狀況，竟引起如此多方關心，真是
令人汗顏。不過我可以在此向各位保證，地蟲們引起
的混亂只是暫時性的，我們的政府機關已經掌握一切
狀況，事情很快就會平息下來。各位媒體朋友，就
當成來這裡渡假幾天，好好享受一下吧。」
「盧總統！據說貴國用來收容被拘捕地底居民的
並非看守所或監獄，而是附屬於農委會之下的動物
收容所！」一名海外記者以外語說：「請問這種作法
在人權上是否有失妥當？」
「關於此事，我也覺得慚愧。」盧總統露出微笑
：「那些地蟲該被送進的並非收容所──而是屠殺場
才對。浪費國民的血稅去養這些害蟲，實在是令人
匪夷所思。要不是在野黨的牽制所為，這整件事實在
可以更簡單一點。」
在場媒體低聲議論紛紛起來，好幾個人拿出手機
或平板在打字。
「盧總統，許多人批評貴國的地底居民這次會
引起騷動，是由於您上任後政府所主導的政策壓迫
他們的生存空間，才導致身為底層民眾的他們群起
抗爭。您對這種意見有什麼看法嗎？」另一名記者
舉手提問。
「荒謬，根本就不需要我們壓迫，那群害蟲隨時
隨地都在引起犯罪。抗爭？牠們是搶劫、私闖民宅和
結夥攻擊政府機關，可不是在大街上手牽手遊行啊。
」盧總統皺起眉頭，「說到底，你們外國人把地蟲
當作人類看待的行為，本身就是一件難解的事。
難不成貴國的憲法，會去保障蟑螂的生存權嗎？只有
真正生活在這個國家的居民，才能親身體會那些害蟲
對我們造成的困擾。請不要用你們局外人自以為是的
眼光，隨意批判我們國家的家務事。」
議論聲開始逐漸變大，好幾名記者舉起手來，
其中有人眼神充滿輕蔑和不以為然。
「各位請小聲一點，好嗎？那邊那位……WWP的
。」盧總統點起一名記者。
「盧總統，有消息指出，這次居住於地表的亞人
種會陷入混亂，是因為您秘密派出軍事部隊攻擊位於
地底的亞人種都市，還殺害了他們的領袖，導致亞人
種間特有的精神網路連結出現致命性斷絕。請問這個
消息是真的嗎？」記者朗聲問道。
在場許多人露出驚訝神色，他們似乎是第一次
聽到這消息。
「誰告訴你這件事的？」盧總統問道，眉毛微微
挑起。
「很抱歉，我必須保密我的消息來源。」記者
堅定地說。
盧總統用鼻子笑哼一聲。「毫無根據的臆測，
我也沒有回答的必要。不過……這樣說好了。」
盧總統抓起桌上的麥克風，靠近嘴巴，一字一句
用力吐出：「地蟲問題將在近日之內，完全，徹底地
解決。今後，這座島嶼的居民再也不用懼怕那些居住
在黑暗地底的惡魔，不用再擔憂身遭的親友是否化為
了怪物。前任政府諂媚外國的錯誤政策，將由我們來
導正。糾纏這座島嶼恐懼的歷史，將在我們這一代
根絕，你們就看著吧。」
說完，盧總統將麥克風扔回桌上，發出咚地一聲
迴響。之後，他不理會七嘴八舌高聲詢問的眾多媒體
，逕自走出會議室。這場電視直播的記者會，就此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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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地表社會人心浮動。
盧總統在記者會上的發言，其實說出了一些本島
居民的心聲。老一輩的人，基本上想法都與他相去
不遠。地底居民的人權，是近數十年來才開始崛起的
新概念；在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中，有八成以上是
贊同地底居民應該被當作國民對待。而這也是上上
一次的總統大選中，主打人權的新銳自由派政黨以
毫釐之差，首次驚險奪下勝利的理由。不過，他們
也只主政了四年，便又被盧向日所帶領的保守派所
擊敗。
「四年遺害」，這是現在的政府，對自由派主政
四年中，推行的種種地底居民人權政策的形容詞。
「你們島上的居民，為何如此痛恨地底人？」
曾幾何時，外國友人曾如此問我。
「我們一直以來所受的教育，就是這樣。」當時
的我，只能如此回答。
現在，前任政府試圖將地底居民融入現代社會的
脆弱構圖，也因混亂的現狀逐漸瀕臨瓦解。
地表人類與地底居民真的會有和解的一天嗎？我
不知道。但至少有一件事情我絕不會放棄。
那就是找回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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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底都市疑似消失之後，垃圾場一角的鐵皮屋
，成了無處可去的地底居民群聚的場所。他們在這裡
喝著以古怪方法私釀的酒精飲料，一邊交換彼此知悉
的情報。
據說垃圾場的主人長年以來私下把種種廢棄物
輸送給地底，藉以換取地底才有的稀有物資，並賣給
黑市謀取暴利，所以他也無法大聲抗議。我在玟玟
失蹤之後不時會造訪這裡，想要找出關於她的情報。
而也是在這裡，我聽說了阿虧被政府捉起來的傳聞。
「那個肯定是他不會有錯，他和其他三個蟲族
開一台車南下，結果直接在公路上被警察抓包。」
一個臉上複眼流湯的男子說：「誰叫他們不裝ETC！
跑去一般收費口，是怕人家聞不到你滿車惡臭嗎？」
阿虧聽信網路謠言，夥同其他地底居民想去搶奪
政府囤積的「卵」，減輕自己的症狀。結果他現在似
乎和其他被抓到的地底居民，一起被關在收容所裡。
「之前在『舊都』的人，是不是也被關進收容所
了？」我問道。阿虧的事我根本無所謂，那傢伙一開
始還想把我賣了。我只關心那一晚待在地底的玟玟，
現在到底人在哪裡。
「我們現在連『舊都』在哪都不知道了，哪還
管得到裡面的人跑哪去了？」複眼男子發牢騷說。
「我還很羨慕他們咧！至少他們現在還跟『母親』在
一起，就算真的死了也是死得其所吧？」
在地表的地底居民普遍不相信「母親」遭到政府
殺害的謠傳。據說這個沉睡於「舊都」中心的生物，
已經存在有數個世紀之久。對地底居民來說，她的死
亡或許就跟我們地表人類的太陽消失劃上等號吧。
「原本連結著地底同胞的精神之海，現在就像枯
竭了一樣，光是活著就讓人心慌。」戴著白色面具的
女子說：「我認識的兩個同胞，昨天一起自殺了。這
種孤獨感是地表人無法想像的。」
「你們北移世代的精神太脆弱了！『舊都』還在
南部的土壤中時，我們這個世代的蟲族心胸寬容且強
韌，不少人在地表爭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北移後的
『舊都』吸收了盆地被污染的空氣，產出的年輕人都
病懨懨地跟什麼一樣！」複眼男子發著牢騷，用手帕
擦去眼角流出的湯汁。「『母親』會回來的！我們只
需要相信和等待就夠了。」
面具女子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啜飲著骯髒顏色
的杯中烈酒。
我在鐵皮屋中繞了一圈，確信今天也得不到玟玟
的情報，準備從那充滿異臭和酒臭味的地方離開時，
看見方才那名面具女子靠在出口旁。
「為什麼你這麼執著要找你的朋友？」她開口說
：「她已經不是人了，對吧？」
「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玟玟就是玟玟。」我瞪
著她說：「我們從小在孤兒院一塊長大，她是我唯一
的親人。」
面具女子喝了一口酒後，把杯子放在一旁，從
口袋中掏出一個東西。
「手伸出來。」她說。
我有些疑惑，但還是伸出手。她把那個東西放在
我的手上，那是個小小的銀色星形金屬徽章。
「這是…？」我疑問。
「Asterisk（星號）。」她說，把酒杯拿回
手中。「今天晚上十點，在八查路三段46號，有一場
特別的地下演唱會。戴著那個，守衛就會讓你進去。
如果你朋友人在地表上的話，說不定她也會過去。
只是可能而已，別抱太大希望。」
演唱會……
我思考了一下，把金屬徽章放進包包裡。「謝謝
你，我會去看看。」我說。
面具女子啜了一口酒，搖搖手，走回鐵皮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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玟玟並不是會去看演唱會的人，我也不是。
孤兒院出身的我們，出了社會之後能擁有的選擇
並不多。我們是在薪水微薄的工作中省吃儉用了好幾
年，才付得出現在這棟房子的頭期款。兩人一起的
生活雖然辛苦，但我甘之如飴。
玟玟的善良，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動力；但同時
也是玟玟的善良，讓她墜入了無底深淵。說服玟玟
擔任保人，讓她負下龐大債務後捲款逃逸的同期同事
，是個徹底的享樂主義者。這雖然是我的偏見，但
比起玟玟，那個同事倒比較像是會去看演唱會的人。
站在入口的守衛，多半猜不到我正在想的這些
東西吧。
我確認了一下面具女子告訴我的地址，就演唱會
的場地來說，這個入口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簡陋且狹小
。入口上方掛著一個微微發光的招牌「Delphinus」
，應該是店名。
我深吸一口氣，信步走向入口。途中刻意亮出
別在衣襟上的金屬徽章，但守衛連一眼都沒有看，
也沒意思要阻擋我，讓我不禁有些彆扭。走下樓梯
之後，一股似曾相似的氣味襲來──那是我這幾天
早已聞慣的，地底居民身上的腐敗臭味。
一個男人與我在狹廊上錯身而過，他戴著只露出
眼睛和嘴巴的白色面具──那是跟給我徽章的那個
女的一樣的面具。
演唱會的會場，就在他出來的那個門後面。
我走進會場。現在是九點整，已經有不少人了。
我在心中默數，這裡大約有四十人左右，大部分的人
都戴著那個白色面具。原來如此，從某些人的身形
明顯看得出來，他們並非地表人類。這場演唱會吸引
了許多地底居民，而玟玟也可能在場。但要從這些
戴著面具的群眾之中分辨出玟玟並非易事，更何況在
下過地底之後，她的樣子恐怕也有所改變。
只能一個一個問了。
「不好意思……」我向一個身材與玟玟相近的
女性搭話：「請問你認得我嗎？」
那個女性瞪著我，雖然因為戴著面具所以難以
辨認，但她看起來應該是嚇壞了。她搖了搖頭，轉身
走掉。
要繼續這件事，需要相當大的恥力啊。
在我重複這個行為大約到第十次的時候，一名
高大的光頭男性向我走來。「小姐……你造成其他
客人的困擾了。」他說。
我抬起頭正想道歉時，看到他的臉時，我不禁
張大嘴巴。
他是劉鋼骨，那個討債人。
「為什麼你在這？」我脫口問道。
穿著筆挺西裝的劉鋼骨似乎認出我了，他皺起
眉頭。「……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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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劉鋼骨帶到舞台後側的一個像是準備室的
房間。他注視著我衣襟上的徽章，臉上表情複雜。
「居然找朋友找到這裡來，你也真是厲害。」
他說。
「你怎麼會在這？」我問。
「洛希是LAP．DANP旗下的歌手，而我是
LAP．DANP的營運者，那麼我出現在這裡，又有什麼
好奇怪的？」劉鋼骨說：「我才想問你，你是怎麼
知道這裡的？這場演場會預演的事應該沒有對外公開
才對。」
我皺起眉頭，他的話裡面有著許多陌生的單字。
「你說的洛希，是舉辦這場演唱會的歌手嗎？」
劉鋼骨露出驚愕的表情。「什麼？你連洛希都
不知道，就跑來這裡了？」
我搖搖頭。
「……洛希是我們LAP．DANP目前最有人氣的
歌手，在年輕族群之中擁有相當大的知名度。」
劉鋼骨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我注意到他戴著手套。
「不過看你這個樣子，或許我們公司裡的那些小伙子
有些言過其實了，哈。」
「我不知道討債公司也會插足演藝圈。」我說。
「洛希原本是由我兒子負責的。」看著門外的
工作人員忙碌穿梭，劉鋼骨說。「我只是掛名而已，
本來就對這些事一竅不通。所以現在就算他們忙成
這樣，我這個代理經紀人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只能幹一些酒店保鑣會做的事。」
「你兒子呢？」我問。
「……你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劉鋼骨說，
他的語聲中隱約有著怒氣。
門外傳來急促踱步聲，準備室的門隨之打開。
一個沒有臉的怪物站在那裡──它身披如斗篷般
的衣物，身長一如常人，但頭部純白圓滑，除了如
鳥喙般的扁長嘴部之外，沒有任何五官毛髮。我嚇得
退了兩步。
「啊，呃，您好。」令我訝異的是，從這個怪物
扁長口中發出的是女孩子的聲音。「社長，今天也要
麻煩您了。」她說：「這位是……」
「我的舊識。」劉鋼骨說，他銳利的眼神變得
柔和下來。「怎麼樣，狀況還好嗎？」
「是的，託您的福，身體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今天的排練，我會拿出全力來唱。」她頓了頓，說
：「請問……有馬先生的消息了嗎？」
劉鋼骨搖搖頭。「還沒有。但是你放心，在演唱
會之前，我一定會把那小子找出來──旗下歌手的
首次演唱會，身為經紀人的他怎麼能缺席呢？」
沒有臉的怪物輕笑了一聲，露出長嘴中銳利的
牙齒，那笑聲中不知為何有著一絲寂寥。
她在鞠了一個躬後退出房間，我跌坐在椅子上。
「你很失禮喔。」劉鋼骨說：「那孩子是用回聲
定位來看這個世界的，就算出了房間也知道你的動作
。」
「那……那個就是你們的歌手嗎？」我的聲音
不覺發顫。
「來自地底的純白歌姬，洛希──世界上首位，
也是唯一一位地蟲歌手。」劉鋼骨說：「我們經紀
公司是如此號稱就是了，實際上她是不是真的第一個
，我也不清楚。但她的歌聲確實跟一般人不同。至少
我兒子的確為她癡迷，不然也不會致力要將她推上國
際舞台，還為了她跑去地底蒐集『卵』而丟了小命。」
看著劉鋼骨手上那雙白色手套，我終於察覺到了。
在地底的那個斷手男人，就是他的兒子。
第一時間，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能發出像是
喉嚨被梗到的聲音。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我，最後終於
吐出這句話。「……抱歉，那個時候沒能救到他……」
劉鋼骨哼了一聲。
「我早就警告過他了，跟地蟲扯上關係不會有好
下場的。會變成今天這樣，只是遲早的事。與你無關
。」劉鋼骨看著自己的手，說：「說來諷刺，在他
在世的時候，我幾乎從未做過像是父親該做的事。
直到他死後，才開始思考該怎麼彌補。現在，我唯一
能做的，就是把他親手策劃的這場演唱會劃上圓滿
句點。」
劉鋼骨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起。「喂。……
『卵』不夠？那就去找！去買！我說過了！在演唱會
前你們一定要給我弄到足夠數量！！」劉鋼骨對著
手機怒吼完，轉頭看向我。
「今天這場演唱會是預演排練，如果你不再去
騷擾其他客人，可以留下來觀賞。」他說，站起身來
：「演唱會當天你敢來鬧場的話，我可以跟你打包票
，就算我不出馬，你也一樣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那
些粉絲可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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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工作人員送回會場，此時距離開演時間只剩
幾分鐘，來場的人變得更多了。
「嘿，我看到你被社長請進去。」有個人走過來
向我搭話，是那個給我徽章的面具女子，她看起來莫
名開心。「聽說你向每一個人問話？真的超有膽耶。」
「抱歉，來你們的地方做這種事。但是要在這裡
找到我朋友，也只能出此下策。」我看向會場中洶湧
的人潮。「不過，現在要找到她恐怕更加困難了。」
「其實你不需要這麼做，你知道嗎？」面具女子
說：「等到洛希上台，你就會懂了。」
此時，會場的燈光變暗。一束光柱落下，照出
空蕩蕩的舞台。嘈雜的群眾，逐漸安靜。
「感謝各位來到這裡。哇，你們人好多……比我
想像中還要多很多。」那是洛希的聲音，她發出清脆
的高音笑聲，就像海豚的叫聲。「事情我已經聽說了
，無論各位是不是我的粉絲，都歡迎你們來到這裡。」
人影從舞台後緩緩走出，是洛希，她身穿華麗的
舞台服裝，原本圓滑純白的頭部，被畫上了種種妖異
的圖騰線條，額頭正中央還有一顆栩栩如生的大型
縱向眼珠。
「你知道她沒有用麥克風嗎？」我旁邊的面具
女子小聲說：「洛希不需要麥克風，就能把聲音送到
每個人的耳中。」
「今天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洛希輕柔的聲音
迴盪著：「不只是我來到地上的第二週年紀念日，
也是某個人的生日。」
「洛希說的是她的經紀人。」面具女子再次小聲
地說。這個人是不是會在看電影的時候一直在旁邊
解釋原哏的那種人啊？
「那個人現在雖然不在這裡，但是，他寫下的歌
就在這。」洛希撫上自己的胸膛。「這是我的第一首
歌，『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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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墜入了海中。
無數的氣泡在上升，不，那不是氣泡，而是人，
或該說是包覆了人在內的種種不同景象。它們碎裂在
海中，平攤成各種顏色的光芒。有一道水流遠遠而來
，捲入那些光芒舞動起來，漸漸成為一道巨大的光流
。那是歌聲，我聽過這個歌聲，那存在於我古老的
回憶之中──但我馬上察覺，那並非我的記憶。
我從海洋的幻覺中回神，發現所有聽眾都因為
舞台上洛希的歌聲而陷入恍惚狀態。許多不同的記憶
隨著歌聲一起湧入我的腦海中，比平常高漲數百倍的
感情從絕對性的維度蹂躪著我的心靈，使我動彈不得
。這些是聽眾們的感情，聽眾們的回憶，洛希的歌聲
將它們全部融為一體，猶如一台發熱的列車，貫通
所有人的腦袋。
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微笑，甚至有人在抽搐顫抖
。但所有擁有異形外貌的地底居民們，卻是全露出了
祥和安寧的表情。在場的人們融為了一體，他們的
精神化成了歌曲的音符，隨著洛希的詮釋而高落激盪
。在洛希唱畢最後一個音符後，我們才從這一體感中
被解放出來，陷入一股多幸的脫力感之中。
「這、這究竟是……」我喘息著，不可解地問道。
「據說這便是地底同胞們在『母親』身旁時的
感受。」面具女子說。「將所聽之人的精神彼此連結
──洛希的歌聲也擁有相同力量。」
洛希隨即又披露了第二首、第三首歌，在不同的
音色之下，眾人的情感隨著旋律時而翻騰、時而低潛
，回憶成為觸媒，浸透到每個人的心中禁區。洛希
不僅是歌唱者，也是指揮者，我深深明白，只要她有
那個意思，光憑歌聲就能讓所有聽聞者慷慨赴死。
但此時此刻就連這種恐懼，也化成了一股神秘的魅惑
，讓我深墜其中。
排練結束，洛希退場之後，直到工作人員的廣播
響起，眾人仍牢牢釘在原地。他們沒有響起掌聲，
因為最高的讚頌早已從他們的心靈淌流殆盡，而且
每個人都深知這件事。
在散場時，我注意到好幾個在演唱會前看起來
疲憊困頓的地底居民，現在卻精神煥發，甚至連他們
原本腐敗的身體部位，都癒合了。
「怎麼樣，有找到你朋友嗎？」面具女子來到我
身邊。
我搖搖頭。在這場演唱會中，透過那股旋律的
奔流，我碰觸到在場所有聽眾的精神內面，而在那
之中如果有玟玟存在的話，我肯定能夠感知得到。
但她並不在這裡。
「雖然我沒找到她，還是謝謝你。」我說。「
這裡有很多像我一樣，不是洛希粉絲的人，對吧？」
「地底同胞需要彼此，而洛希的歌聲有著將他們
聚合起來的力量。」面具女子說：「這也是我們粉絲
團為什麼要把這次排練演唱的事情宣傳出去。地底賜
給我們洛希這個禮物，我們也應該要為陷入危難的
地底同胞盡一份力。你視地底人為親人，所以我也想
幫你。」
我注視著她。「你該不會……」
面具女子拿下面具，在那底下是一個白淨消瘦的
秀麗面容。
「我是地表人。」她說。「但是我的心與地底
同胞同在。」
面具女子離去後，我轉身看向離場群眾。
玟玟雖然不在這個會場中，但是在那精神的奔流
裡，我感知到另一個我很熟的人。
我走向一個同樣要離開會場的背影，搭住他的
肩膀。
「阿虧。」我說。
那個人掀開自己的連身帽，轉頭看向我。
「嘿，好久不見。」他說，帶著些微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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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虧和我走在深夜的北部街頭，夜風吹過金屬製
的懸掛招牌，發出嘎吱搖晃聲。
「我以為你被關進收容所了。」我說。
「我逃出來了。」阿虧說：「盧向日以研究如何
將我們回復為正常人類為藉口，在收容所秘密進行
種種活體實驗，那根本是一場大屠殺。要不是劉鋼骨
的手下暗中相助，我大概也會死在裡面。」
「劉鋼骨幫你逃出來？為什麼？」我疑惑搖頭。
「大家都知道盧向日恨透地蟲，但他要是敢這麼做，
外國絕不會坐視不管，媒體也會報出來的。」
「執政黨壓下了消息，但也壓不了多久了。」
阿虧說：「劉鋼骨他……」
阿虧停下腳步。
「……劉鋼骨從以前就在經營誘拐地底居民
賣到海外的生意，部份政府官員也暗中掩護他，謀取
私利。」阿虧低聲說：「我曾是劉鋼骨的中間人。」
「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停下腳步。
「有人膽敢逃債跑進地底，他就會用我把對方釣
出來，再將對方賣到外國。而有誰還不出債，他也會
透過我將負債者送進地底，等對方變成地蟲之後再賣
出去。」阿虧望著閃爍的霓虹燈，說。
「等等……你該不會是說，」我難以置信地望著
他。「玟玟之會進入地底，也是劉鋼骨策劃的？」
阿虧點點頭。
所以玟玟從未逃出劉鋼骨手中過？我想起劉鋼骨
看著洛希的眼神，他說的那些話，那些都是謊言？對
劉鋼骨來說，洛希不過是他另一個賺錢工具？
我突然為洛希感到不值。
「地表的傳言只對了一半。盧向日派兵攻打『舊
都』，但是沒能殺死『母親』，反而讓她甦醒過來。
『母親』逃到了地面上，窺伺再起時機。所以『舊都
』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竄來竄去。」阿虧說。「這些
都是我在收容所裡聽到的──你懂嗎？地底與地表
全面衝突之日，已迫在眉睫。」
「我才不管那些，我只想知道玟玟在哪。」我說。
「……我覺得，你很快就會知道她在哪。」阿虧
說，眼神中帶著難以猜透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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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地蟲歌手洛希的第一場演唱會
「Minus 36」在北部開場。
由於國際社會對亞人議題的關心，各種國際組織
的大力支持，使得這場演唱會獲得的集資足以在巨蛋
舉行。而不僅因為洛希擁有遍布全球的狂熱粉絲，
此演唱會的話題性，也讓它的門票早在網路開賣後
10分鐘內便搶購一空。
司儀在演唱會開場時，特地向各方團體表述感謝
，包括「國際亞人生存權維護組織」在內，雖然他們
的幹部似乎因有要事在身而無法出席。
這場演唱會也有網路轉播，雖然許多人堅持洛希
的歌不在現場聽就沒有意義──因為透過網路無法
引起精神共鳴的現象，但沒買到現場票，單純想要聽
洛希唱歌的粉絲也不在少數。看演唱會網路轉播的人
在第三首歌後半，發現跟原本的曲子有些許不同。而
在第三首歌曲的音樂結束之後，別台新聞台開始播報
「國亞生」成員飯店房間裡發生的事，而洛希則開始
清唱一首沒有人聽過的曲子。
一開始都大家以為那是為了這次演唱會所創作的
新曲，原本還很興奮，但隨即發現不太對勁。由於從
某刻起，攝影機就一直釘著舞台上的洛希，不再移動
角度，所以等到網路上的人發現異狀時，一切都已經
太遲了。
不知從何時起，台下的觀眾們已經融成一大片
黑糊糊的肉塊，蠕動的肉海上飄著衣物、鞋子、眼鏡
、毛髮和面具，隱約能看見破碎的五官和內臟在昏暗
中湧動，這些肉塊漸漸逼近舞台上唱歌的洛希。沒有
任何人阻止，就連工作人員也不見蹤影。就在肉塊
碰觸到洛希時，她的歌聲化為尖嘯，某種帶著血絲的
蒼白塊狀物瞬間爆炸性湧出，擠滿了整個巨蛋，鋼筋
水泥玻璃碎屑噴出，現場所有鏡頭也隨之斷線。
那天夜裡，北部盆地的居民都聽見了地底傳來的
吞嚥聲。
隔天早上，昔日的巨蛋，已化成了半埋地中的
巨大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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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包圍巨蛋的政府部隊中，媒體的鏡頭不斷進逼
一名手持金黃色刀刃，半身異形的女性。她不耐煩地
攆開他們，並在清晨的陽光揮灑下，與盧向日總統
走入駐紮的帳篷中，與其他政府高官一起開會。
正在早餐店裡進餐的我，看著電視報導，筷子上
的蛋餅不覺掉回盤中。
那是玟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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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意外的話，下一話是最終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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