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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幾個溫馨小短篇,之後開新地圖。
再次感謝閱讀故事的大家,長篇故事還要顧世界觀,好困難阿...
~~~~~~~~~~~~~~~~~~~~~故事開始~~~~~~~~~~~~~~~~~~~~~~~~~~~~~~~~
10.
黃文祥的病床邊,李康樂坐了下來。
他看著床上的人,原本就小,現在更加萎靡,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他的眼睛上蓋著紗
布,全身上下瘦到只剩下骨頭。
一個禮拜了,自從發現黃文祥,他被送到醫院的單人病房接受最無微不至的照顧,打了好
多點滴,好多抗生素,還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更加絕望。
「康哥,是你嗎?」黃文祥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便開口詢問。他的嘴巴小小的,好像再
怎麼努力也張不太開。
「恩。」李康樂回應。「你感覺好一點了嗎?」
他問完就覺得蠢,這是什麼白癡的問題,黃文祥不好,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出來。
但是黃文祥居然笑了,蒼白的嘴角上揚,笑得開懷。
「我真高興,」他說。「你還願意和我說話。」
李康樂的心情太過複雜,他來探望黃文祥不是為了閒話家常。
「神像呢?」他問。「你藏到什麼地方了?」
黃文祥上揚的嘴角慢慢放平,抿著嘴,想了一下。
「康哥,你要殺了我嗎?」他說,不等李康樂接話。「如果是的話,我就告訴你。」
「為什麼?」李康樂很想說他想好不恨他了,但是聽到這麼喪氣的話,又覺得莫名生氣起
來。
「我啊,也想當一個正常的小孩,好好長大,」黃文祥說著,神奇的是不口吃了。「但是
我沒有資格許願,不是嗎?」
李康樂想要握住伸在棉被外乾枯的手掌,卻被輕巧的躲開了。
「沒關係啊黃文祥你好樣的,」李康樂生氣了。「你不說,我也照樣找得到你藏的地方。
」
黃文祥一點也不聰明,也不會說謊,能想到要去的,還不是只有少少幾個地方。
畢業典禮到了,校長果然信守承諾,給六年一班全體都留了位置,大家的座位上都放了照
片和白色的玫瑰花。
禮堂裡鬧哄哄的,到處都是聊天奔跑笑得很開心的家長和小朋友,唯有六年一班所在的角
落靜悄悄的,三十二個座位,只有李康樂一個人。
黃文祥那個笨蛋,本來是為了他舉辦的畢業典禮,現在居然變成最討厭熱鬧的李康樂來參
加。
李康樂最討厭和樂融融的場合了,尤其是爸媽和小朋友親暱的互動,每每看的他又羨慕又
嫉妒。
「來來來,來拍照。」盡責的攝影師拍完了其他班級,走到六年一班的位置,攏著手叫大
家來拍照。
這個人是瞎了嗎?還是只想著辦事交差,六年一班沒有人,拍什麼鬼照。
李康樂翹腳坐在座位上,把鞋子跨在原本是輝仔的椅背上,漫不經心的搖。
「六年一班!」台上唱名準備頒發畢業證書,李康樂假裝看不到,沒有人上台,空氣尷尬
了幾秒。
「李康樂,李康樂。」
明明沒有人還要裝作不要擋到別人的方式矮著身子前進,教務主任蹲在李康樂身邊小聲提
醒。「到你們了,還不快去領獎。」
李康樂給了那個蓄著小鬍子的中年男人一個「你跟我開玩笑嗎?」的鄙夷的臉,心不甘情
不願走到眾目睽睽之下。
果不其然,他慢吞吞地走,背後響起悉悉疏疏的的討論聲,不大不小,剛剛好是可以鑽到
李康樂耳朵裡的音量。
「好可憐,可憐的孩子啊,同學老師都去逝了,爸媽也相繼慘死。」
「嘖嘖嘖,這孩子八字硬,這麼多劫難都挺過來,希望之後可以過得更好一些。」
「看他走得這麼慢,一定是捨不得和同學分開吧。」
「把畢業典禮搞得跟追悼會一樣,難怪往生者的家屬沒有一個想要來。」
「就是阿,領了畢業證書又能怎麼樣,孩子都走了,徒增觸景傷情罷了。」
李康樂聽著那些閒言碎語心裡很不是滋味,這些人作為旁觀者只會揣測當事人的想法,到
底能夠體會罹難者和其家屬多少悲痛和神傷?
講台上,李康樂孤零零站在聚光燈下,台下黑乎乎的人頭竄動,那麼多眼睛看著,其實沒
有太多人真正在乎他。
六年一班空空的座位上,王老師不在了,但是一個一個的,李康樂的眼簾裡倒映越來越多
熟悉的面孔。
輝仔、阿豐、小花、九馬。
石巧巧、葉雯婷、錢湘怡、上官瑾。
好多好多人都站在走道上,和他熱情地揮手。
李康樂熱淚盈眶,淚水扭曲了視野,不由自主也向他們打招呼。
所有人都排排站好往最後面的門移動,就像平常朝會結束要回教室一樣,這麼稀鬆平常。
只是這一次李康樂知道六年一班真的畢業了,他們魚貫上了遊覽車,朝李康樂到不了的方
向出發。
畢業歌聲響起,鳳凰花開滿樹,這是一個悲傷的季節不是嗎?就算是活著的人,之後也要
各自在人生的道路上努力,大部分的人在過了畢業典禮之後,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了。
這些人,在李康樂的生命中,反正也跟死了沒有兩樣。
可是黃文祥呢?李康樂想,希冀了這麼久,到最後還是被丟了下來,沒有和大家一起畢業
,是不是就卡在當下再也走不出來了呢?
黃文祥的時間停止了,在他還沒出生的那一刻,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如果沒有人揣著他
向前走,又該何去何從?
「主任,我可以把黃文祥的畢業證書一起領走嗎?」李康樂請求,他想親手把這個珍貴的
里程碑放到黃文祥手中,告訴他雖然孤獨了好久,他也已經走了很遠很遠。
而且今後,他還要拉著他的手一起走。
「所以活下去吧。」李康樂說,把畢業證書放到黃文祥冰冷的手掌上,幫他把手指和攏起
來。「摸到了嗎?」他引領黃文祥在紙桶上摸索。
「這是黃色的流蘇,這是燙金的大字,感覺得到嗎,」一筆一畫勾勒。「上面寫著『畢業
快樂』喔。」
探病時間結束,李康樂離開死氣沉沉的病房,在茶水間裡又偷聽到護理人員在討論。
「唉,那個黃文祥,體溫好低,什麼保溫墊熱水瓶點滴加溫器,能用的東西都用上了,好
幾天都還是三十四三十五度C。」
「對阿,我也很煩惱,身上哪來那麼多傷,鈍器銳器都有,每天換藥都不見好,還一直裂
開化膿,到底是敗血還是怎麼樣,整個人感覺都在腐爛。」
「真的,還有肺裡浸潤的水,在x光下白花花一片,胸水也是,抽也抽不完,就像溺水的
人一樣。」
「又是燙傷又是嗆水,這小孩可以活下來,到底有多大毅力阿。」
刀傷可以理解,摔傷可以理解,燒燙傷也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麼黃文祥會溺水?這一定和
他藏神像的地方有關。
李康樂一邊思忖,一邊往尖角坡走去,他要在那裡好好找找,警察搜尋一定漏了甚麼地方
。
後山上,穿過一堆被擺得七葷八素的墓碑,李康樂走了好久才在陡峭的懸崖下的大水溝旁
找到傳說中的嬰靈碑,黃文祥被發現的地方。
徒手挖出來的坑洞已經被風重新填滿泥沙,李康樂一腳一腳踏在鬆軟濕潤的爛泥巴上,在
充滿青苔和蘆葦的河岸邊停下。
他隨手撿起一根三尺長的木棍,脫下鞋襪,捲起褲管,開始在黏稠的水裡打撈。
早上到中午,中午到傍晚,紅色的夕陽潑灑在天際,奼紫嫣紅,如同那天屋子裡的火,把
黑夜都染上血一樣的顏色,又囂張又悲傷。
「就快要天黑了吧?」李康樂倒數。如果今天找不到黃文祥,他又要在這個又濕又冷的地
方一個人再待一個晚上。
「黃文祥,黃文祥你出來吧,你這個膽小鬼,到底在害怕什麼?」
「噗」的一個踉蹌,康哥踩到一個坑洞,整個人向前撲去,跌倒在水裡面,弄了一身泥。
更慘的是,混濁的泥水比預期的還深,李康樂掙扎好幾下,喝了好幾口髒水才勉強把頭抬
起來,大口呼吸得來不易的空氣,心中的不滿又油然生起。
「幹,黃文祥,為了你差點又死掉,要是我死掉,絕對變成厲鬼,纏著你,再把你照三餐
打到滿地找牙。」
他的手腳在滑溜溜的石頭上抓踩,好不容易摸到一塊比較有凹凸的地方,暫時穩住身體,
就有心思想辦法站起來。
手上東西粗糙又冰冷,還有奇怪的花紋,順著紋路摸索,攔腰處有一條平整的裂痕,再往
側邊去,似乎有長條的隙縫。
這是什麼東西?
費了好大的勁才像拔蘿蔔一樣把整個不明物體刨出來,拿到眼前一看,李康樂得意的笑
歪了腰。
「踏破鐵鞋無覓處,」這是國文課學到的成語,剛好用得上。「臭小鬼,還是給我抓到了
吼。」
回到家裡,李康樂翻箱倒櫃,忙了半天,找到一卷黑色電線膠帶,半個用剩的繃帶布還有
一盒蠟筆。
他蹲在浴室的地上用一塊菜瓜布把神像徹底的刷洗一遍,把沉積的汙垢、血漬、墨汁和青
苔都沖走。一邊洗還一邊揶揄。
「媽的黃文祥你真髒,難怪沒有人要跟你做朋友。」
粗魯的用一條大浴巾把乾淨的木頭擦乾,放在客廳的桌上,李康樂仔細端詳,思考要怎麼
修復這個殘破又醜陋的雕像。
他瞬間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真正的骨董修復家,相當自豪。
先是左側身上的裂縫,猶如一個磕裂的核桃,裡面的胡仁是乾扁的嬰兒屍體,烏漆墨黑的
,讓李康樂想到市場裡賣的魷魚乾。
「得用什麼封起來才行,不然露出來就不好了。」他搖了好幾下,才讓屍體的手腳都好好
縮在容器裡面。
然後是腰上的刀傷,起碼一公分的深度,如果不包紮起來,黃文祥的肚子破了個大洞,吃
東西肯定都要掉出來。
終於一個小時又過去了,李康樂拍著手欣賞完成的作品,感覺還少了什麼東西。
側邊的裂縫已經用電線膠帶給堵住了,腰間繞上粉紅色的彈性繃帶,就像穿了個肚兜,喜
氣洋洋的。
「對了,是臉阿。」娃娃的臉上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只有嘴巴上插滿了好幾隻生鏽的鐵釘
,黃文祥看不到也說不好話,都是因為被封印住了感官。
用老虎鉗子把鐵釘都拔出來,李康樂選了黑色的蠟筆想著該畫個什麼表情才好。
清晨的暖陽灑進室內,吵醒沉睡的李康樂,他起身,抹去嘴角的口水,搞不清楚什麼時後
竟不小心睡著了。
桌子上,滿滿的酒瓶和菸蒂都靠邊站,讓出一小塊空地給神像坐下,棕紅色的陳年柳木滄
桑又煥然一新,臉上歪歪曲曲有兩顆眼睛,一個鼻子,還有向上翹的嘴巴。
「早安,」李康樂輕輕招呼。「今天也要很勇敢的活下去喔。」
他對自己說,也對桌上的黃文祥說。
11.
走在醫院的長廊上,李康樂大包小包就像搬家一樣。
「李康樂,又來探望好朋友阿。」經過護理站的時候護理長笑瞇瞇的說。
「黃文祥今天看起來有精神很多了,可是你也不可以太吵他喔。」護理師叮嚀。
「好。」李康樂說得很有元氣,藏不住臉上的淘氣。
病房的門開了又關上,護理師們相視而笑,這個李康樂大家都知道,血氣方剛,坐都坐不
住,會聽話才奇怪。
「李康樂復原得很好啊。」捲頭髮的護理師說。
「朝氣滿滿的,才是小朋友該有的樣子阿。」包包頭護理師說,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發話
。
「黃文祥,你快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一進門李康樂就迫不及待把一堆塑膠袋擺到床頭櫃
上,再從懷裡神秘兮兮掏出青山國小的書包。
黃文祥已經坐了起來,臉上的繃帶不見了,正抱著膝蓋看向窗外,枝頭上有兩隻麻雀在嬉
戲,啾啾啾的很是吵鬧。
他轉過頭來,看著李康樂,眼睛黑白分明,透漏一絲好奇。
從書包裡拿出修補好的雕像推到黃文祥的手上,李康樂獻寶獻得得意洋洋。
看著黃文祥抱著雕像還呆呆坐著驚訝的樣子,李康樂等不及說話。
「你看,我幫你修好了,有沒有好看?這樣就不會痛了,對不對啊?」
黃文祥的眼睛瞇了起來,淚水滲了出來,他伸出手背又想要擦,被李康樂擋下。
「不要抹,」他斥喝。「等等又把眼睛抹不見,我可不會再幫你畫。」
小小的房間裡瀰漫食物的香氣,李康樂在袋子裡掏,拿出一把糖果。
五顏六色的糖果紙,有好多種不同的口味,草莓、葡萄、橘子還有檸檬。
「汽水的最好吃。」李康樂不等黃文祥反應,打開一顆就塞在嘴巴裡,含糊地繼續說話。
「我看你媽媽都給你吃糖,光吃糖牙齒會蛀光。」
打開一個便當盒,李康樂作勢聞了一大口。「跟你說,雞阿魚阿什麼的我沒錢給你買,但
是這個保證比山珍海味都好,」他拿起一包辣椒醬。「你吃不吃辣?」沒打算等到回答就
一口氣加下去。「五臨市場的小楊蛋炒飯,二十塊一大碗,超讚。」
他從另一個塑膠袋裡再翻出一個紙碗,打開,裡面是貢丸湯。「我超討厭香菜,」他把湯
匙在衣服上擦了擦。「可是加在他們家的貢丸湯裡,竟然蠻好吃的。」
用竹筷插了顆丸子送到黃文祥微微張開的嘴邊。「拿著,」把筷子塞到對方的手上。「現
在嘴巴張得開了就趕快吃。」
黃文祥靜靜看著面前忙來忙去的人,一直都凶神惡煞的康哥竟然可以那麼溫柔。他癟著嘴
想哭又不敢哭,要是一落淚肯定又要被罵了。
「吃啊,看什麼看,」裡康樂被盯著有點不好意思。「康哥大發慈悲,錯過這次,下次就
等下輩子啦。」
好不容易哄著黃文祥開始吃飯,李康樂覺得自己其實也挺會照顧人的,並不比專業的護理
姊姊們差。
「我跟你說,」他滿嘴塞滿炒飯,把神像又從黃文祥臂膀間搶過來,塞進書包裡。「這個
我收著,幫你保管。」好不容易咀嚼好幾下吞嚥下去,清了清喉嚨接著說下去。「免得你
又亂丟,被壞人撿走就慘了。」
「康哥。」拿著啃了一半的貢丸,黃文祥囁嚅。
「什麼?感謝的話就不用說了,反正你也不太會表達。」康哥揮揮手,又回到小霸王的豪
爽。
「不是,」黃文祥怯生生地反駁。「康哥你今天說了好多話。」
會客時間很快結束了,捲髮護理師開門要提醒李康樂必須離開了,卻被房內的景像嚇了一
跳。
「李康樂!」她溫柔的眉目都倒豎起來,大吼。「你都給病人亂吃什麼東西?」
李康樂驚覺不妙,收拾了書包,抹著油膩膩的嘴,一溜煙從護理師的腋下鑽出去,衝刺逃
走之前還不忘回頭嚷嚷。
「黃文祥掰掰,我明天再來看你。」
「你再敢來試試看!」身後化身母夜叉的護理師姊姊一邊撿起掉在地上的餐盒和塑膠袋,
氣到忘記醫院理要輕聲細語的規矩,聲音響亮了整個慘白的長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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